读《春江花月夜》
读这首长歌,我们目不暇接。从月出到月落,沙岸飞霜,花林结霰,触处是拂去还来的月色。满纸月明,我们几疑这一轮明月是全诗的主人了;它不是孤悬高空、冷眼照临的静态,而是悠悠转动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既与大涨的江潮共生,又随滟滟的江波流荡,照花树,照白云,照不知何年的江畔人;照砧杵,照妆台,桂华流瓦,又流照着楼头思妇所魂牵梦萦的远人。这时我们乃发现诗中别有无名的主人在。一片月光,一片诗情,一片相思,重合在一起,氤氲在一起,谁主谁宾,一时竟难以分辨。
一江春水,在似暖还寒的月夜,流贯诗的空间;“江天一色无纤尘”衬出皎皎明月,引起诗人无限的时空(宇宙)感。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苍茫的“天问”式的情怀,糅着近于天真的痴念和彻悟人生的感慨。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不仅在同代诗人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陈子昂)这些诗句中有所映照,而且在后来诗人如李白《把酒问月》中更听到分明的回声:
人攀明月不可得,
月明却与人相随。
……
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
共看明月皆如此。
李白是中国第一个最频繁最大量以月入诗的人,他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又启发了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物在人非,人事无常,千古同此太息。
《春江花月夜》用一句“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关合着前后两片。前片是天上的、哲学的、历史的“愁”,后片是人间的、世俗的“愁”;惟其把扁舟子和明月楼之间横向的一派相思不相见之愁,置于人间万事变动不居与江水落石永在日月常存相对照的背景上,倍增难以排遣的迷离惝恍之感;在一无涯际的时空中显得渺小的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游子思妇,面对着仿佛非人力所能左右的宿命的离别,就于荡气回肠的离愁别绪中透出无告的怅惘。
此时诗笔游刃有余,极写“妆楼颙望”,使尽类似电影镜头推、拉、摇及组接的种种解数,把无限情思含蕴在一个个细部特写之中。最是缩万里于尺幅的两句带起下文:“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反差强烈,动静相生,留下迢遥的地理旅程和心灵旅程,给“相望不相闻”的两地儿女,给一泻万里流照的月华,也给千年以下多情的读者。往后七言歌行中的“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高适),“君边云拥青丝骑,妾处苔生红粉楼”(李白),固然都是生活实景的诗的概括,却也往往让人联想到名篇的不期然而然的影响。
初唐以前诗人很少具象地写到海,《春江花月夜》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开篇,就取得一个空前开阔的视野。接着,诗人时而仰视高天,时而鸟瞰江域;随着诗情的波动进展,诗人亦步亦趋地追逐月华,月之所照就是诗人所感,诗人所感也正得思妇之心;而思妇“愿逐月华流照君”,只能是闺中臆想,诗人却可以代她忆梦,代她伤春,代她心飞月光可到而鱼雁难及的远方,同时为我们铺展开宏观上江天寥阔、邈绝古今,微观上缱绻宛转、刻画入微的长卷。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