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人詩歌

第一章 文人詩歌

第一節 敦煌文人詩歌概況

這裏説的“文人詩歌”,指的是敦煌遺書中保存的中原文人創作的詩歌,敦煌本地詩人的作品留待第四章介紹。自從漢武帝設立河西四郡開始,敦煌地區就和中原地區建立了密切的聯繫。在安史之亂以前的唐代全盛時期,中原地區高度發展的文化曾經源源不斷地涌進敦煌地區,推動着敦煌地區文化的同步發展。中原詩人精美絶倫的詩篇也在敦煌地區廣泛傳播,受到敦煌人民的熱愛,哺育着敦煌詩人的成長。就是在後來敦煌地區和中原地區一度隔絶的情況下,這種文化上的交流仍在不絶如縷地延續着。敦煌遺書中保存的中原文人詩歌,衹是當時在敦煌地區流傳的中原文人詩歌的很少的一部分,然而已經具有極其珍貴的價值了。這些詩歌,主要以專集、選集和零篇的方式保存在敦煌遺書中。

一、專集

千年以前的唐人詩集,許多已經失傳,有的經過後人改編,面貌全非。敦煌保存的中原文人的詩歌專集,猶是當年實物,於焉可以窺見唐代詩集的真實面目。其間又可分爲個人詩集及詩集注本兩類。

個人詩集有《高適詩集》殘卷,存詩三十六題,五十一首。王重民《敦煌古籍叙録》卷五云:

《高適詩集》殘卷,起《答侯少府》,至《同吕判官從大夫破洪濟城迴登積石軍七級浮圖作》,共得三十六題,詩若干首,惟首尾兩篇有殘缺。書法雖非上駟,亦整秀可觀;避唐諱甚謹,的是唐人所書。校以今本,獲佚詩三篇:曰《雙六頭賦送李參軍》,曰《遇崔二有别》,曰《奉贈平原顔太守》。考《新唐書》適本傳及《藝文志》,並稱適有集二十卷,而《四庫》所據汲古閣影宋精鈔本,實僅十卷,則二十卷本宋代流傳已罕。余在敦煌殘卷中,别獲一唐詩選本(伯二五五二),載適詩三十九題,内兩題不見今本。《文獻通考》著録適集外詩一卷,文一卷,疑爲宋人據選集輯補,非獲見二十卷本也。

兩《唐書》本傳:“適年五十始爲詩,每一篇已,好事者輒傳布。”又《奉贈平原顔太守詩序》:“今南海太守張公之牧梁也,遂奏所製詩集於明主。”按張公即張九皋,是天寶初載,適已有集進奏於朝;自是傳鈔當益廣,卷帙必亦各自不同。顔真卿爲平原太守,在天寶十二載,贈詩當作於是年或次年,爲進奏本所無,而今本亦不載。按今本適詩,多爲在哥舒翰幕中作品,其在天寶十二載以後者殊尠,疑當編成於進奏本後,此卷子本以前,然此卷亦非最後定本也。

此外斯七八八號卷子起自高適《古大梁行》後半“[遺]墟但見狐狸行”以下,及《燕歌行》全篇,或許也是高適詩集殘卷。

詩集注本,則有斯五五五、伯三七三八兩種張庭芳《李嶠雜詠注》殘卷,兩卷筆跡相同,殆本爲同一寫本之殘片,斷裂後分藏於倫敦、巴黎兩地。王重民《敦煌古籍叙録》卷五云:

斯坦因所得五五五號,爲殘詩十七行,有注;伯希和所得三七三八號卷,僅六行,詩注均相似,書法亦同,知爲同書,恨不知書名與撰人姓氏。劉修業女士爲東方語言學校編所藏華文書目,偶檢《佚存叢書》本《李嶠雜詠》,謂此即《雜詠》殘卷,余檢閲良然。更閲卷端張庭芳序,而知此殘卷詩注,即張庭芳所撰者。斯氏卷始詠《銀》末三句,訖《布》,共六首又三句,在《佚存》本《玉帛部》十首中。伯氏卷存詠《羊》末二句,詠《兔》詠《鳳》各一首全,詠《鶴》僅存開端二句。詠《鳳》詩前有“靈禽十首”一目,則知《全唐詩》無子目者,或因從類書輯出也。然《佚存》本《靈禽》部在《祥獸》部前,卷子本反是,蓋《佚存》本與張庭芳注本不同也。《佚存》本文句與《全唐詩》所輯大致相同,卷子本《錢》至《帛》六詩中,其末二句每與《佚存》本不同,詠《兔》詠《鳳》亦如之。然則庭芳所據,固别一本也。

二、選集

唐五代時期既爲詩歌的黄金時代,詩學昌盛,詩集盛行,時人所編的詩歌選集亦紛紛出現。明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三一載唐五代人選唐詩,已有三十餘種之多,胡應麟《詩藪》雜編卷二所載唐人選唐詩,又有《癸籤》不載者數種。其流傳至今者,有芮挺章編《國秀集》、殷璠編《河嶽英靈集》、高仲武編《中興間氣集》、姚合編《極玄集》、陸龜蒙編《松陵集》、韋莊編《又玄集》、韋縠編《才調集》等,其餘則但見於著録而已。至於當時實際存在而現今失傳、且不見於著録者,又不知凡幾。幸而在敦煌遺書中,尚保存了若干種唐人選唐詩殘卷,使我們尚可彷彿想見當時詩歌受到社會廣泛喜愛的情況。

伯三七七一、斯二七一七《珠英學士集》殘卷,是敦煌唐詩選集中唯一見於歷代著録者。王重民《敦煌古籍叙録》卷五云:

伯三七七一與斯二七一七兩殘卷,筆跡相同,斯氏卷馬吉甫詩前,有“珠英集第五”一行,故知同爲《珠英學士集》殘卷。考《新唐書·藝文志·總集類》:“《珠英學士集》五卷,崔融集武后時修《三教珠英》學士李嶠、張説等詩。”(《玉海》卷五四引,尚有“詩總二百七十六首”一句。)又《唐會要》卷三六云:“大足元年十一月十二日,麟臺監張昌宗撰《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成,上之。初聖曆中,上以《御覽》及《文思博要》等書,聚事多未周備,遂令張昌宗召李嶠、閻朝隱、徐彦伯、薛曜、員半千、魏知古、于季子、王無競、沈佺期、王適、徐堅、尹元凱、張説、馬吉甫、元希聲、李處正、高備(《玉海》卷五四引作喬備,不誤)、劉知幾、房元陽、宋之問、崔湜、常元旦、楊齊哲、富嘉謩、蔣鳳等二十六人同撰。”所舉撰人,概在此兩殘卷中。是集《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並著録,則宋時猶存。《讀書志》云:“預修書者凡四十七人,崔融編集其所賦詩,各題里爵,以官班爲次。”所述尤與殘卷相合,則此兩卷爲《珠英學士集》無疑。自是集散佚,諸家詩或不盡傳。持與《全唐詩》相校閲,伯氏本:載元希聲詩二首,《贈皇甫侍御赴都》第二律與第二首,並不見《全唐詩》。房元陽二首,楊齊哲二首,房、楊詩《全唐詩》不載。胡皓七首,喬備四首;胡四詩,喬二詩,《全唐詩》失載。斯氏本:沈佺期十首,李適三首,崔湜九首,劉知幾三首,王無競八首(實僅七首),馬吉甫三首;沈詩今存,劉、馬二家全佚,李詩佚一首,崔、王二家各佚四首。合得佚詩二十七首,並輯入《敦煌詩録》中。

按喬備詩實際衹佚一首(《雜詩》)。其《秋夜巫山》一首,王重民收入《補全唐詩》者,已見於《全唐詩》卷八八二(補遺一),並非佚詩。又胡皓之名不列於《唐會要》二十七人之中,是由於《唐會要》所列名單並不完備,《郡齋讀書志》云“四十七人”,胡皓當在此數中。

敦煌遺書中的其餘唐詩選集(有些是詩文合選),多數很可能是一般習詩者選抄,供自己使用,並未廣泛流傳。不過唐代詩學昌盛,全民詩歌欣賞水平很高,所以這些不見著録的唐詩選本,所收作品多有可觀,其中尤以伯二五五二·二五六七(兩卷係同一原卷斷裂者)和伯二五五五兩種最爲重要。這些選本主要有:

1. 斯五五五,劉銘恕《斯坦因劫經録》著録爲《唐人選唐詩》,説明:“殘存李義府侍宴詠烏(見唐詩紀事),宋之問詠壁上畫鶴,前鄉貢進士樊鑄上禮部李侍郎詩十首(現存九首)。”楚按樊鑄詩《全唐詩》不載。

2. 斯二〇四九,《斯坦因劫經録》著録爲《古賢集》,説明:“所選唐詩,多不著作者,篇題亦有不同,兹據所知者記之,如洛陽篇,即劉希夷之白頭吟,漢家篇,即高適燕歌行,又如‘長安少年無怨途’一首,即王翰飲馬長城窟行之‘長安少年無遠圖’詩,至君不見黄河之水天上來,顯爲李白之詩。此外則有昭君詩、秦王無道枉殺人、酒賦、錦衣篇、老人相問歎詩、藏鈎詩、河南縣尉盧竧龍門賦、北邙篇等詩。”楚按《古賢集》衹是“秦王無道枉殺人”一首之標題,此卷仍以著録爲“唐人選唐詩”爲宜。

3. 伯二四九二(舊編伯五五四二)《白居易詩集》殘卷,王重民《敦煌古籍叙録》卷五云:

敦煌出《白香山詩集》,袖珍折葉裝本,書法甚工,半頁十行,行十八字至二十二字不等。遇當代帝王均空格,又以避諱之字代本字,真唐人著作,唐人寫本之原式也。今存八葉有半,第一首爲《寄元九微之》,下署“白樂天”名。次爲《和樂天韻同前》,下署“微之”兩字。以後存《新樂府》十五首,曰《上陽人》,曰《百鍊鏡》,曰《兩珠閣》,曰《華原罄》,曰《别母子》,曰《草茫茫》,曰《天可度》,曰《時世粧》,曰《司天台》,曰《胡旋女》,曰《昆明春》,曰《撩綾歌》,曰《賣炭翁》,曰《折臂翁》,曰《鹽商婦》。《鹽商婦》僅存一行,以下均缺。樂府各篇無小序,亦無夾注,爲與今本不同。按白氏詩文集,生前手自寫定五本,分藏東林、南禪等寺,更有傳至日本與高麗者;今日本傳本與宋明刻本,彼此不稍異,蓋均不能彷彿於白氏手定本之舊矣。又明正德年間,海寧衛指揮嚴震,别刊《新樂府》二卷,題爲《白氏諷諫》,盧文弨曾據以校入《群書拾補》第三十六卷中。持與相校,敦煌本與《白集》同者十七八,與《諷諫》同者十八九。余未見嚴刻,亦不知其所自,而異同獨與敦煌本爲近,則非從世傳《白集》抽出,必爲别有所據可知,自是嚴刻增價矣!此敦煌小册子,似即當時單行之原帙。所可疑者,寄元九一詩,不應列入《諷諫》之内;更以時代考之,同爲元和四年作品,則此小册子,蓋據元和間白氏稿本。白氏詩歌,脱稿後即傳誦天下,故别本甚多,即白氏所謂通行本也。然其價值,當仍在今行諸本之上。余生千載之後,覩此殘編,爲勝於高駢遣使,放翁入蜀矣。

按此卷所録白傅《新樂府》詩,實爲十六首,而非十五首。《華原磬》下尚有《道州民》,王氏叙録漏記。王氏因此卷所存皆爲白居易詩,遂定名爲《白香山詩集》。但徐俊以俄藏Дх·三八六五卷與此卷綴合,證明兩卷原爲一卷,斷裂後分藏英俄兩地。俄藏三八六五卷所載爲白居易《鹽商婦》(首殘,適與斯二四九二卷末《鹽商婦》相接)、李季蘭詩(首句“故朝何事謝承朝”)、白居易《歎旅雁》、白居易《紅線毯》、岑參《招北客詞》(後殘),然則此二卷實非《白香山詩集》,而是又一種唐人詩選集。

4. 伯二五四四,王重民《伯希和劫經録》著録爲“詩文集”,包括:“一、‘酒賦’江州刺史劉長卿撰。二、‘錦衣篇’、‘漢家篇’、‘老人篇’等。三、‘老人相問嘵嘆詩’。四、‘龍門賦’,河南尉盧竧撰。五、‘北邙篇’、‘蘭亭序’等。”

5. 伯二五六七,下接伯二五五二。兩卷珠聯璧合,書法精美,長度可觀,存詩達一一八首,真可謂價值連城。

伯二五六七卷共存詩七十四首。卷端殘詩半首,係李昂《賦戚夫人楚歌》,下接李昂佚詩二首:《題雍丘崔明府丹竈》、《睢陽送韋參軍還汾上此公元昆任睢陽參軍》。再接王昌齡詩七首,其中有佚詩兩首:《城旁[曲]》、《題浄眼師房》。再接孟浩然詩九首,由於没有署名,羅振玉《鳴沙石室佚書》影印此卷跋文誤連上作王昌齡佚詩。孟浩然詩下接荆冬倩《詠青》,由於仍未署名,王重民又連上作爲孟浩然佚詩收入《補全唐詩》。再下爲丘爲詩六首,其中有佚詩五首:《答韓大》、《辛四卧病舟中群公招登慈和寺》、《對雨聞鶯》、《幽渚雲》、《傷河龕老人》。丘爲詩後爲陶翰《古意》一首,再接常建(原未署名)《吊王將軍》一首。再接李白詩四十三首,雖俱見於今本李白集,仍具有珍貴的校勘價值。李白詩後再接高適詩三首及《奉酬李太守丈夏日平陰亭見贈》詩題。

伯二五五二存詩四十四首,緊接伯二五六七,兩卷實爲同一原卷斷裂的兩部分,今已拼合爲一卷。伯二五五二首載高適《奉酬李太守丈夏日平陰亭見贈》詩正文,再接其餘高適詩四十一首,連同伯二五六七計算,共載高適詩四十五首,具有很高的校勘及補遺價值,其中《自武威赴臨洮謁大夫不及因書即事寄河西隴右幕下諸公》及《同李司倉早春宴睢陽東亭》兩首,是高適佚詩,前一首又是考證高適身世的重要資料。高適詩後接李昂佚詩《馴鴿篇(並序)》及《塞上聽彈胡笳作(並序)》,後一首未完,原卷即已殘斷。

6. 伯二五五五,是又一種極爲重要的唐人詩文選集殘卷,正面抄唐人詩一百七十三首、文二篇,背面抄唐人詩三十二首,共計抄詩二百零五首,文二篇。其中見於《全唐詩》及《全唐文》的衹有詩三十四首,文一篇,其餘詩一百七十一首、文一篇久已失傳,可説是唐代佚詩文之淵藪。今略記其内容如下:正面首載七古殘詩一首。接《王昭君》五古一首。接七古《何(河)上見老翁代北之作》,即張謂《代北州老翁答》。接《客齡然過潼關》一首。接“海邊黛色在似有”七絶一首。接五律二首,其第一首即岑參《寄宇文判官》。接七言絶句共四十七首,原無標題署名,其第三首即冷朝光《越谿怨》,第五首即高適《塞上聞笛》,第七首即高適《别董大二首》之一,第三十八首即蔣維翰《春女怨》,第四十一首前兩句與王昌齡《長信秋詞五首》之五相同,第四十二首即岑參《逢入京使》。接五古《明堂詩一首》。接孔璋《代李邕死表》(未抄完),即《文苑英華》卷六一九之《請替李邕死表》。接五、七言絶句詠物詩共十六首。接敦煌落蕃人詩共五十九首。接《胡笳十八拍》十八首,即劉商同名詩作。接云“落蕃人毛押牙遂笳(加)一拍,因爲十九拍”,接抄“第十九拍”一首,此首即落蕃人毛押衙補作者。再接江州刺史劉長卿七古《高興歌》一首。再接詩題中皆有“怨”字的閨怨詩五律八首,其中《畫屏怨》即鄭遂初《别離怨》,《綵書怨》即上官婉兒同名詩作,《珠簾怨》即顔舒《鳳樓怨》,《清夜怨》今見李商隱集中,前人已疑其並非義山所作,《閨情怨》即王諲《閨情》詩。下接《閨情》五律一首,即孟浩然同名詩作。接劉希夷《白頭老翁》,《全唐詩》題作《代悲白頭翁》。下接《思佳人率然成詠》七絶七首,及《奉答》七絶二首,這九首應爲一組。接《早夏聽穀穀師聲此鳥鳴則歲稔》五律一首及《同前》五律一首。接五律《過田家二首》。接竇昊《爲肅州刺史劉臣璧答南蕃書》一篇。以上是該卷正面内容。反面則首載七古殘詩一首。接《月賦》七古一首。接《從軍行》七古一首及《從軍行同前作》七古一首。接岑參《江行遇梅花之作》七古一首,再接《冀國夫人歌詞》七絶七首,與上詩皆爲岑參佚詩。接《詠拗籠籌》五律一首,即朱灣《奉使設宴戲擲籠籌》。接《閨情》七絶五首。接馬雲奇《懷素師草書歌》七古一首。接落蕃人《白雲歌》等共十二首。接《御製勤政樓下觀燈》五律一首,應爲唐玄宗佚詩。這個寫卷中的落蕃人詩和馬雲奇詩共七十二首,有王重民及潘重規校録本,其餘内容有柴劍虹校録本(1)

7. 伯二六七三,《伯希和劫經録》著録爲:“殘詩集,有一、‘龍門賦’(河南縣尉盧竧撰)。二、‘王昭君’。三、‘北邙篇’等。”

8. 伯三一九五,《伯希和劫經録》著録爲:“詩總集,存四十二行,第一首殘,第二首爲馮待徵美人怨,第三首魏奉古長門怨,第四首燕歌行。”

9. 伯三五九七,録詩九首。卷端有一段殘文書,接書白侍郎《蒲桃架詩一首》,接佚名“春日春風動”、“春來春去秋復秋”、“馬足龍城百草秋”、“孔子□高座”、“高僧高高高入雲”、“日日昌樓望”等詩。接寫“詩兩首七言”,録七律二首,今考是白居易《夜歸》及《柘枝妓》。

10. 伯三六一九,也是重要的唐詩選集,抄録唐詩四十七首,其中《全唐詩》不載的佚詩二十七首。依次爲:蘇癿七古《青(清)明日登張女郎神[廟]》(佚詩),郭元振七古《寶劍篇》,劉希移(夷)七古《死馬賦》(佚詩)、《白頭翁》、《北邙篇》、《擣衣篇》。崔顥七律《登黄鶴樓》,暢諸五律《登觀(鸛)鵲樓》(《全唐詩》截取中四句作暢當詩),皇甫斌五律《登岐州城樓》(佚詩),宋之問五律《度大庾嶺》二首,蔡希寂五律《揚子江夜宴》(佚詩),李邕五律《綵雲篇》,崔顥五律《度巴硤》,佚名五律《秋夜泊江渚》(佚詩),佚名“我有方寸心”殘詩等二首(佚詩),李邕(原未署名)七絶殘詩一首,祖詠五律《謁河上公廟》(佚詩),王維七律《勑借岐王九城(成)宫避暑》,孟顥(浩)然五律“北闕休上書”(按即《歲暮歸南山》),高適七律《九月九日登高》,李斌五律《大桐軍行》(佚詩),宋之問五律“江上越王臺”(按即《登越王臺》),沙門日進五律《登靈巖寺》(佚詩),渾維明《謁聖容》(佚詩),未署名五律《早行東京》、《採蓮篇》、《吐蕃党舍人臨刑》(佚詩),李斌五古《劍歌》(佚詩),五律“我有夜光寶”(佚詩),五古《日南王》(佚詩)、蘇癿《遊苑》(佚詩),哥舒翰詞《破陣樂》(佚詩),崔希逸七絶《燕支行營》二首(佚詩),高適七絶二首(按即《九曲詞》,第二首爲佚詩),蕭沼七絶“生死一半在燕支”(佚詩),王烈七絶《塞上曲》(原無署名及詩題),李斌五律《夜渡穎水》(佚詩),高適五律《餞故人》,桓顒五律《秋夜》(佚詩),孟浩然五律《閨情》(原無署名及詩題),史昂五律《述懷》(佚詩),佚名五排《歎蘇武北海》(佚詩),佚名七絶《野外遥占渾將軍》(佚詩)。

11. 伯三八一二,《伯希和劫經録》著録爲:“詩歌選集,有高適、殷濟、武涉、劉長卿等及劉商胡琴十八拍。背有獨孤播狀數件。”

12. 伯三八八五,《伯希和劫經録》著録爲:“殘詩集(有李邕孟浩然史昂等詩),後半爲文選:一、‘前大升軍使將軍唐太和書與吐蕃贊普一首’。二、‘前北庭節度蓋嘉運判文’兩篇。背用醫方書裱托。”然則此卷實爲唐人詩文選集。

三、零篇

敦煌遺書中保存的中原文人詩歌,還有許多以零篇的方式散見於各卷中,例如:

斯〇〇七六,載前吉州館驛巡官將仕郎前守常州晉陵縣尉劉廷堅詩二首:《觀岳壽寺松因課留題》、《寓止觀中因書感懷一首》。二詩一寫佛寺,一寫道觀,王重民已録入《補全唐詩》中。

斯〇三七三,《斯坦因劫經録》著録曰:“李存勗詩五首。本文:皇帝癸未年(後唐同光元年,公元九二三),膺運滅梁再興(缺)迎太后七言詩:禁煙節假賞幽閑,迎奉□心□□□,語雕樑聲猗狔,鸚吟绿樹韻開關。爲安家國千場戰,思憶慈親兩鬢斑,孝道未能全報得,直須頂戴遶彌山。題北京西山童子寺七言:昔時童子慕清閑,古今猶傳在北山,百派峥嶸流海内,千溪崚□透山間。猿啼嶺上深幽静,虎嘯巖邊去復還,愐想翠花崚谷變,空留禪室喜登攀。説明:另三首曰題南嶽山七言,題幽州盤山七言,題幽州石徑山,今略。按全唐文一零四唐莊宗親至懷州奉迎太后敕,略謂天下已定,理應到汾州親迎太后,不得已衹到懷州迎接,是知迎太后詩,即爲此時作品。”

今按《劫經録》載本卷中第一首詩第二句“迎奉□心”,缺字原卷是“傾”字。第四句“韻開關”的“開”字是“間”字之誤,“間關”形容鳴聲。第二首第二句“古今”平仄不叶,原卷作“今古”,是。第四句“崚□”原卷實作“屼”,即“突兀”;“山間”原卷作“雲間”。説明中所録詩題“題幽州石徑山”,“徑”原卷作“經”,“石經山”即今北京市房山縣石經山,藏有我國規模最大的石刻佛經,因以名山。又伯三六四四雜寫中,夾有上引第一首,第二句作“迎奉傾心樂貴顔”,可補此卷缺字。

還有些零篇雖然佚去作者姓名,但根據詩題或内容,可以知道是中原詩人的作品,如:

斯四四四四,載《再遊山陰先寄郡中友人》、《贈秀峰上人》詩二首。

伯三九四六,《伯希和劫經録》著録爲:“詩集一葉(兩面書),一、授攝蒙州司馬後由許陪從公宴謹抒長句四韻以代謝誠。二、暮春有懷衡陽小隱兼呈院中諸判官。三、奉和李中丞聽祁侍御彈琵琶二首(僅存一行)。”

伯四八七八,《伯希和劫經録》著録爲:“詩集一册葉(兩面鈔共十七行),存‘陪杭州盧郎中湖亭讌’、‘答柳宗言秀才’、‘春日偶言’。”

伯五〇〇五,《伯希和劫經録》著録爲:“殘詩集(廿四行),有:送薛弁歸河東舉,登總持閣,送裴校□越淄州覲省等詩。”

像這樣散見的中原詩人零篇斷簡,乃至單辭隻句,在敦煌遺書中的確不少,倘若悉心搜羅,爲數當有可觀,這裏難以一一拈出。當然其中最著名者,首推失傳千年的韋莊傑作《秦婦吟》,下文還將提到。唐詩在中國文學史上,乃至世界文學史上,已經樹立了崇高的地位。一部《全唐詩》,收録的主要是中原文人的詩作,曾引起了多少人的仰慕和鑽研!現在突然發現了如此多的唐人手寫唐詩,對於研治唐詩的人來説,無異於突然發現了一座金礦,其珍貴的價值無法估量。下面分爲今存詩篇與失傳詩篇兩類,略談這些詩歌的價值。

第二節 今存詩篇的價值

説到敦煌遺書中今存詩篇的價值,人們自然首先想到與今本“校勘”的價值。不過這並非衹是簡單的“某作某”的文字勘正問題,它在許多方面對唐詩研究都有極大的啓發意義。黄永武《敦煌的唐詩》(洪範書店一九八七年初版)在這方面有極爲精到的論析,很值得一讀。在該書的《序》中,他從字義、制度、音律、修辭、語彙、辨僞等六個方面,論述了敦煌本唐詩對唐詩研究的意義,下面詳引於下:

敦煌本唐詩的可貴,從下面的一些例子中就可以看出,譬如今傳的本子有“字義齟齬”的,待敦煌本的出現纔能校正錯謬,大家熟悉的李白“將進酒”詩中就有例子:

鐘鼓饌玉豈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

饌玉是指筵席上珍美的食品,正在烹羊宰牛、勸酒作樂,總不該説所食的珍品不足貴吧?況且鐘鼓是樂器,饌玉是食物,又如何聯成四字都不足貴呢?後人讀了千餘年,没發覺有問題,直待敦煌本出現,纔知道李白的原文是“鐘鼓玉帛豈足貴”,鐘鼓齊備是諸侯的樂器陳設,玉帛是諸侯相見時互贈的禮物,“鐘鼓玉帛”是比喻諸侯顯赫的地位不足貴,不是説眼前的樂隊食品不足貴,下文有“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陳王句即承諸侯不足貴而來,斗酒句即承願醉不用醒而來,脈絡相承,十分細密,今本“玉帛”改成“饌玉”以後,字義已經不通。

再如劉商的“胡笳十八拍”,全唐詩中的第三拍有:

使余刀兮剪余髮,食余肉兮飲余血,誠知煞身願如此,以余爲妻不如死!

描寫文姬被胡人所虜,但“使余刀兮”四字已不通,下連“剪余髮”,好像用我的刀剪我的髮,見到敦煌本以後,纔知道原本是“使余力兮取余髮”,是説我的力氣你們可以使用,我的頭髮你們可以剪取,甚至我的肉你們可以食,我的血你們可以飲,信誓旦旦如此,即使殺身也是我所願的,但要將我做妻子是比死還要難的!“刀”字原來是“力”的錯誤,影響詩意很大。

“字義齟齬”之外,還有“制度不合”的,也有待敦煌本的出現而得以重新改正,如李白的“送程劉二侍郎兼獨孤判官赴安西幕府”詩:

繡衣貂裘照積雪,飛書走檄如飄風。朝辭明主出紫宫,銀鞍送别金城空。

詩題説“侍郎”與赴“安西幕府”,就已經與唐代的制度不合,侍郎的地位很高,是四品的官職,不應去做幕府的職務,幕府中有副使、行軍司馬、判官、掌書記等,都奏請由六品以下的正員官出任,待敦煌本出現,知道詩題中的“侍郎”,原來是“侍御”的錯誤,侍御的地位較低,《漢書》説“侍御史有繡衣直指”,漢唐有許多制度是相承襲的,本詩中説“繡衣貂裘”正是“侍御”的服飾。

再看敦煌本“銀鞍送别金城空”作“瓊筵送别金樽空”,原來李白只説送别時“金樽”酒空而已,而不是送别時長安金城爲之空巷,大概是詩題由“侍御”錯作“侍郎”以後,送别的場面也由“金樽空”而擴大誇張爲“金城空”了。送一位六品官,何至於長安爲之空巷?形容得過了分。再看舊唐書封常清傳,知道當時安西幕府中的判官有劉眺與獨孤峻,應該就是詩題中所送行的三位客人中的二位,敦煌本的出現,往往發現制度上不合與詩意荒唐的問題。

“制度不合”之外,還有“音律失檢”的,也依仗敦煌本的出現,被檢視出來,如李白的贈友人三首之一,今傳的版本可分作三段:

袖中趙匕首,買自徐夫人,玉匣閉霜雪,經燕復歷秦,其事竟不捷,淪落歸沙塵。(以上押真韻)

持此願投贈,與君同急難,荆卿一去後,壯士多摧殘,長號易水上,爲我揚波瀾。(以上押寒韻)

鑿井當及泉,張帆當濟川,廉夫唯重義,駿馬不勞鞭,人生貴相知,何必金與錢。(以上押先韻)

敦煌本中的這首詩,異文暫且不論,它的押韻分成三段,卻不一樣:

我有一匕首,買自徐夫人,匣中閉霜雪,贈爾可防身。(以上押真韻)

防身同急,挂心白刃端,荆卿一去後,壯士多凋殘,斯人何太愚,作事誤燕丹,使我銜恩重,寧辭易水寒。(以上押寒韻)

鑿石作井當及,造舟張帆當濟川,廉夫唯重義,駿馬不勞鞭,大夫貴相知,何必金與錢。(以上押先韻)

敦煌本看來雖不如今傳本押韻段落匀整,今本每段六句,敦煌本則爲四句、八句、六句。但是李白轉韻古詩中,常寓有一個少爲人知的秘密,那就是在轉换韻腳時,下一段的第一句末,即須先押新轉入的韻腳,以迎接將來的新韻,這種技巧,今人或叫做“逗韻”,但在今本中,卻失去了這種音律上的技巧,試看今本轉入寒韻時的第一句“持此願投贈”的贈字,卻不是後面將押的“寒韻”,這是後人竄改李詩時,不曾注意到李白暗藏的秘密。

再去看敦煌本,轉入寒韻的第一句“防身同急難”的難字,先押寒韻,轉入先韻的第一句“鑿石作井當及泉”的泉字,先押先韻,李白的古詩格律很嚴整,後人不知而妄改,以致使格律失檢了。

同樣的,李白“將進酒”一詩中膾炙人口的名句“天生我材必有用”,也是後人竄改的,敦煌本中李白原來是寫“天生我徒有俊才”,堅强的證據也是根據“逗韻”的格律,“才”字是轉韻開始第一句的末字,“才”與下文“千金散盡還復來”、“會須一飲三百杯”的“來”、“杯”是押韻的,後人改成“天生我才必有用”,用字不押韻,顯露出錯誤的痕跡,但是若没有敦煌本的出現,還不容易覺察這些上千年的古老錯誤呢。

“音律失檢”之外,當然,更多的是句法修辭上的問題,“修辭句法不宜”的問題,牽連到美不美,有時會見仁見智,但我總盡力尋求理由與證據,以求恢復古本原貌的詩人匠心。有時需要將詩人全集再三檢閲,爲了取證白居易的句法慣例,白氏詩集被翻檢了數十遍,不同的年歲有不同喜用的語彙。總之,“翻閲全書慣例以校一字”,乃至“翻閲同時代詩人慣例以校一字”,都是我不惜日力努力以赴的做法,舉例來説,如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水》詩二首之一:

初驚河漢落,半灑雲天裏,仰觀勢轉雄,壯哉造化功。

拿敦煌本來一對照,這四句是“舟人莫敢窺,羽客遥相指,指看氣轉雄,壯哉造化功”,字句出入很大。敦煌本所寫是:即使慣於水上生活的舟人,見了這瀑布急水,也不敢多看幾眼,連駕雲奔電的羽客仙人,也只敢站在遠方遥遥地指著欣賞,欣賞這氣勢轉雄的懸泉奔湍。可能是後人嫌它粗俗,纔改成河漢驚落於雲天的意思,其實李白第二首廬山瀑布水詩中,已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半天”的句子,今本改動後,二首的意思雷同而重複,李白的才思會這般枯窘嗎?幸得敦煌本的出現,替李白作了最佳辯護。

再説敦煌本中,這首詩是:

舟人莫敢窺,羽客遥相看氣轉雄,壯哉造化功。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中亂叢射,左右各千尺……

原來李白在轉韻的時候,用了“韻轉而意不轉”的技巧,偏在轉韻句的上下接縫處,用了“頂真”的修辭技巧要意思直貫下來,仄聲“指”轉爲平聲“功”韻時,用下句第一字“指”頂真上面的“指”;由平聲“空”轉爲仄聲“尺”韻時,用下句第一字“空”頂真上面的“空”,而今傳的版本中,二個“指”字,都被改掉,李白的修辭匠心也就掩没不彰了。

“修辭文法不宜”之外,更有“詩篇真僞”問題,如李白的“月下獨酌”詩,自“天若不愛酒”以下,明代的大學問家胡震亨就認爲是宋代的馬子才所作,不是李白的原文,但是敦煌本出現後,證明唐朝的抄本已有這些句子,爲李白所原有,不能因語句粗直就認爲不是李白的詩。清代的大學問家龔自珍,他的“最録李白集”,認爲“李白集十之五六僞也”,他用朱墨二色的筆來定李白詩的真僞,只選出李白的真詩一百二十二篇,龔自珍完全憑個人的鑑賞力去評選,待敦煌本一出現,許多推測便成了癡人的夢話。

像這樣生動的例子,在《敦煌的唐詩》中還有很多。有時人們頭腦中的錯誤觀念,自幼年學習時已經形成,久而不知其非。崔顥《黄鶴樓》詩,傳説李白見了也大爲歎服,説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唐才子傳》卷一),現今習讀《唐詩三百首》的學童,誰不會背誦“昔人已乘黄鶴去,此地空餘黄鶴樓”?然而敦煌伯三六一九號卷子所載此詩,首二句作“昔人已乘白雲去,兹地唯餘黄鶴樓”。黄永武説:

“昔人已乘白雲去”,英華、河嶽、國秀、唐詩紀事均同,《唐詩紀》及《全唐詩》也還作“昔人已乘白雲去”,只在白雲下注“一云作黄鶴”,可見宋代以前的書還没有乘黄鶴的説法,元代吴師道詩話中曾討論到乘黄鶴還是乘白雲的問題,提及當時人曾附會“黄文褘駕鶴登仙於此”、“仙人子安乘黄鶴過此”,纔開啓後人改成“昔人已乘黄鶴去”的奇想。明人吴琯等作唐詩紀,猶以“白雲”爲正,兼采異文“一云作黄鶴”,直接改成乘“黄鶴”的可能是清初順治十七年(公元一六六〇年)“選批唐才子詩”的金聖歎,他不但以乘“黄鶴”爲正,並批評説:“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雲去’,大謬,不知此詩,正以浩浩大筆,連寫三‘黄鶴’字爲奇耳!且使昔人若乘白雲,則此樓何故乃名黄鶴?此亦理之最淺顯者。至於四之忽陪白雲,正妙於有意無意,有謂無謂,若起手未寫黄鶴,先已寫一白雲,則是黄鶴白雲,兩兩對峙,黄鶴固是樓名,白雲出於何典耶?且白雲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見悠悠,世則豈有千載白雲耶?不足當一噱已!”(頁四二)金氏强辭奪理,乘鶴的附會乃起於元代,而崔詩原本是白雲黄鶴,四句迴轉,結構匀稱,第一句白雲一去,第四句白雲還在;第二句黄鶴還在,第三句黄鶴一去,糾繚迴環,用意絶妙。被金氏這幾聲恫嚇,所以清初康熙五十六年(公元一七一七)時編《唐詩别裁》的沈德潛,在卷一三裏録的詩,變成“昔人已乘黄鶴去”,連“一作白雲”都免了!孫洙編唐詩三百首是在乾隆癸未年(公元一七六三),律詩部分參考《唐詩别裁》不少,自然也作“昔人已乘黄鶴去”了!至今傳誦人口,迷本忘原,待敦煌本出現,纔更確信唐人原本如此。(《敦煌的唐詩》二二一、二二二頁)

這是很有説服力的分析。然而今人所選的唐詩選本中,仍多有作“昔人已乘黄鶴去”者,難道不應根據敦煌本改正嗎?於此可見敦煌本唐詩的珍貴價值,還有繼續向學術界介紹的必要。

有時敦煌本與今本文字小有不同,從中卻可以連帶發現較大的問題。伯二五六七號唐詩選本載孟浩然詩《寒食卧疾喜李少府見尋》,黄永武卻從詩題與今本孟集的差異中發現了孟集中羼入的他人詩作。其説曰:

四部叢刊影明本詩題作“李少府與王九再來”,考詩中“弱冠早登龍,今來喜再逢”,是從“弱冠”以來的再逢,不是衹隔短時間的“再來”,所以使作者特别欣喜。詩中以“歲寒松”自比,是暗喻自己“卧疾”。“煙火臨寒食”已點明時節,而“鬥雞”也是寒食節的游戲(見荆楚歲時記),因此敦煌本中的詩題,與全詩的詞句字字有了着落。反過來説,王九是王迥,在孟集中凡七見,或稱白雲先生,或稱王山人,詩題若有“王九再來”四字,則與本詩的構思完全不合。

我很懷疑孟集中另有一首“重詶李少府見贈”詩,是李少府作的,送給孟浩然,被後人收入孟集,該詩是:“養疾衡茆下,由來浩氣真。五行將禁火,十步想尋春。致敬維桑梓,邀歡即故人。還看後凋色,青翠有松筠。”詩中所説的“五行禁火”正是指寒食節,詩中稱養疾衡門,而寒食卧疾的正是孟浩然,孟集有“家園卧疾”詩,自稱“顧予衡茅下”,更可證明養疾衡茆的正是孟浩然自己。而“由來浩氣真”正用孟子“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一語,暗鑲着“孟浩然”三字,詩人那裏會暗鑲自己的名字作標榜?可見是李少府贈給孟浩然的詩。孟浩然歸卧於襄陽,所以詩中稱桑梓。而贈詩結尾説“還看後凋色(楚按,黄書原作“松”,誤),青翠有松筠”,所以本詩説“何知春月柳,猶憶歲寒松”,贈詩説要去看“後凋松”,答詩纔感謝他“猶憶歲寒松”,贈詩説“十步想尋春”,答詩纔把他比作“春月柳”,贈詩中稱“故人”,答詩纔叙及“重逢”,兩詩恰好相對,正是一贈一答的詩。而士禮居藏影宋本“重詶李少府見贈”的題目作“愛州李少府見贈”,從影宋本看來,明明説是李少府見贈的詩,並不是孟所作,後人編集時一並收入,宋本將詩旁所批注的“李少府見贈”字樣誤爲詩題,至少還容易察覺不是孟詩,及至後代,把“愛州”二字的行草誤作“重詶”二字,就更不容易辨察了。現在由於敦煌寫本的出現,比對詩題的異同,竟附帶地發現這首羼入孟集的詩,不能不説是千年以來的快事!(《敦煌的唐詩》一〇二、一〇三頁)

第三節 失傳詩篇的價值

這裏説的“失傳詩篇”,是指在敦煌遺書發現之前已經失傳的詩篇。敦煌遺書發現以後,這些失傳詩篇重現於世,所以我們有可能談論它們的價值。説到它們的價值,人們自然首先想到“輯佚”的價值。王重民氏在數十年的研究工作中,曾致力於從敦煌遺書中輯録唐人佚詩,他在《補全唐詩》序言中自論甘苦説:“編輯敦煌詩詞最困難的地方是校録文字與考定存佚互見兩項工作。”由於種種原因,他輯録的《補全唐詩》和《〈補全唐詩〉拾遺》,還很不完備,需要有人花費大力氣,努力把敦煌遺書中的佚詩網羅無遺。輯佚還衹是爲研究準備資料,這些失傳詩篇對唐詩研究的作用是難以估量的。

從作者的角度區分,這些失傳的中原文人詩篇有以下幾類:一、作者已見於《全唐詩》的;二、作者不見於《全唐詩》的;三、作者有疑問的;四、不知作者名氏的。下面就分類稍作介紹。

一、作者見於《全唐詩》的佚詩

王重民《補全唐詩》輯録的唐代中原詩人佚篇,作者姓名已見於《全唐詩》的有二十餘人,其中不乏享譽詩壇的名家。這當然遠遠不是全部,因爲《補全唐詩》是極不完備的。這些知名詩人的佚詩是研究者極感興趣的,下面舉高適、王昌齡、韋莊爲例。

敦煌遺書中發現的高適佚詩有九首之多,即伯三八六二的《雙六頭賦送李參軍》、《過崔二有别》、《奉寄平原顔太守》,伯二五五二的《自武威赴臨洮謁大夫不及因書即事寄江西隴右幕下諸公》、《同李司倉早春宴睢陽東亭》,伯三一九五的《送蕭判官賦得黄花戍》,伯三六一九“一隊風來一隊砂”七絶、《餞故人》,伯三八一二《在哥舒大夫幕下請辭退託興奉詩》。其中《奉寄平原顔太守》有序云:

初顔公任蘭臺郎,與余有周旋之分,而於詞賦特爲深知。洎擢在憲司,而僕寓於梁宋。今南海太守張公之牧梁也,亦謬以僕爲才,遂奏所製詩集於明主;而顔公又作四言詩數百字并序,序張公吹嘘之美,兼述小人狂簡之盛,遍呈當代群英。況終不才,無以爲用,龍鍾蹭蹬,適負知己。夫意所感,乃形於言,凡廿韻。

序中的“顔公”指顔真卿,“張公”指張九皋。顔真卿天寶十二載任平原太守,張九皋卒於天寶十四載,此詩作於天寶十三載。這篇詩序是考證高適身世、交遊的重要資料。從詩序中還知道,張九皋曾奏進高適詩集於唐玄宗,這一年高適五十四歲。新舊《唐書》本傳皆説“適年五十始爲詩”,這是誤傳,其實高適的多數詩篇都寫於五十歲以前,奏進的詩集也應該主要收入五十歲以前的詩作,而不是五十歲以後短短幾年所作。

伯三八一二收入一首有疑問的高適佚詩:

在哥舒大夫幕下請辭退託興奉詩

自從嫁與君,不省一日樂。遣妾作歌舞,好時還道惡。不是妾無堪,君家婦難作。下堂辭君去,去後君莫錯。

第四句的“首”字應是“道”字,書手誤脱偏旁。孫欽善《高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二月一版)此句作“好時不道惡”,“道”字對了,“不”字卻又錯了。“好時還道惡”是説夫君偏見已深,歌舞縱然美妙,仍説是惡俗不好。《補全唐詩》在收入這首詩時,有一段説明:“第一首標題作‘高適在哥舒大夫幕下請辭退,託興奉詩’,疑是後人依託或擬作,細翫修辭與用意,也不像高適的作品;因爲是使用高適的故事,故附於此。”並推測是“一個淪落在敦煌的文人所作”。《高適集校注》也説:“此詩據題係作於任職哥舒翰幕府期間,然語辭鄙俚,内容亦與高適當時思想不合,疑爲僞作。”但我認爲這首詩的真實性不必懷疑。《高適集校注》提出“内容亦與高適當時思想不合”,按文獻誠然没有記載高適任職哥舒翰幕府期間,有請辭退之事,但是不等於説在這幾年(天寶十一載至十五載)中,不會有偶然意見不合而情緒波動的時候。事實上詩題的“請辭退”不應該認真看待,而衹是一種姿態而已,試看詩的結尾:“下堂辭君去,去後君莫錯。”又是何等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莫錯”有冷落寂寞之義。如李白《駕去温泉宫醉後贈楊山人》:“自言管葛竟誰許,長吁莫錯還閉關。”又《寄遠》第十一首:“恩情婉孌忽爲别,使人莫錯亂愁心。”倒文作“錯莫”。如杜甫《瘦馬行》:“見人慘淡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韋應物《出還》:“咨嗟日復老,錯莫身如寄。”陸游著名的《釵頭鳳》詞,也有“錯錯錯”、“莫莫莫”之語,也是離析“錯莫”之語而成的。“去後君莫錯”不説自己寂寞,而説夫君寂寞,仍在爲對方著想,如此依戀不捨,這哪裏是真心要“請辭退”呢?至於説這首詩“語辭鄙俚”,大約是指作者用了男女之情作比喻,殊不知這正是古人“比興”的傳統手法。舉兩首傳誦的唐詩爲例,張籍《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詩題下有原注“寄東平李司空師道”(《全唐詩》徑接在“節婦吟”下作爲詩題),可知張籍也是以女子自喻,以表白心跡的。又《全唐詩話》卷三載朱慶餘《閨意》詩本事云:

慶餘遇水部郎中張籍知音,索慶餘新舊篇,擇留二十六章,置之懷袖而推贊之。時人以籍重名,皆繕録諷詠,遂登科。慶餘作《閨意》一篇以獻曰:“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粧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籍酬之曰:“越女新粧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由是朱之詩名,流於海内矣。

可知朱慶餘以新嫁娘自喻,以“夫婿”喻張籍;而張籍亦當之不疑,轉以“越女”喻慶餘,慶餘由是增價。像這樣的比興,古人絲毫不覺得“語辭鄙俚”,反而認爲是温柔敦厚、含蓄不露。黄庭堅《次韻劉景文登鄴王臺見思五首》公然説:“公詩如美色,未嫁已傾城。嫁作蕩子婦,寒機泣到明。”陳衍亦將此詩選入《宋詩精華録》。那麽高適的“請辭退託興奉詩”,不但不是“語辭鄙俚”,甚至還是婉轉感人的。與其説它與高適思想不合而疑爲僞作,不如認爲它真實地透露了高適任職哥舒翰幕府時的一段插曲更爲符合實際。

這首詩的真正問題,其實在於它和另一首李白詩的相似。五代後蜀韋縠編《才調集》載李白《寒女吟》:

昔君布衣時,與妾同辛苦。一拜五官郎,便索邯鄲女。妾欲辭君去,君心便相許。妾讀蘼蕪書,悲歌淚如雨。憶昔嫁君時,曾無一夜樂,不是妾無堪,君家婦難作。起來强歌舞,縱好君嫌惡。下堂辭君去,去後悔遮莫。

明眼人一看便知,高適此詩和李白詩的後八句,其實是同一首詩。無論高適或李白,都不是抄襲别人的人,兩詩必有一僞。不過李白這首詩也是有疑問的,現今流傳的幾種李白集都没有收入這首詩,可見當初編集的人並不把它當作是李白詩看待,清王琦《李太白文集注》則收入卷三〇“詩文拾遺”中。仔細推尋,李作有兩點可疑:一點是開頭云“昔君布衣時,與妾同辛苦”,則夫妻當初原本是同甘同苦的;下文又説“憶昔嫁君時,曾無一夜樂”,則又似同床異夢了,前後豈不抵牾?第二點是最後一句“去後悔遮莫”,其實不通,哪裏比得上高詩結句“去後君莫錯”的温柔敦厚,李白寫詩會是這樣的嗎?所以我認爲李詩是淺人增添高詩而湊成的僞作,不過已經收入《才調集》,可見來源也是甚古的。至於高詩,則可以相信確實是出自高適之手。

伯三六一九號卷子收入的高適佚詩中有一首云:

一隊風來一隊砂,有人行處没人家。陰山入夏仍殘雪,溪樹經春不見花。

此首《補全唐詩》失收。原無標題,故《高適集校注》題作《無題》。在原卷中,此首接抄在另一首無標題七絶“鐵騎横行鐵嶺頭”之下,該首今本高適集作《九曲詞三首》之三,《樂府詩集》卷九一作《九曲詞三首》之一,郭茂倩云:“《新唐書》曰:天寶中哥舒翰攻破吐蕃洪濟大莫等城,收黄河九曲,以其地置洮陽郡。適由是作《九曲詞》。”黄永武認爲這首佚詩聯抄在該首《九曲詞》後,似爲另一首《九曲詞》,其説曰:“《資治通鑑》記哥舒大夫拔洪濟大漠門等城,悉收九曲部落,時在天寶十二載夏五月,與詩中‘入夏’、‘經春’相合,而風沙隊隊,荒漠無人,時令與地理均合,此詩當爲九曲詞。”(《敦煌的唐詩》二三七頁)按黄氏的説法是有道理的,《全唐詩》卷六七三載周朴《塞上曲》云:

一陣風來一陣砂,有人行處没人家。黄河九曲冰先合,紫塞三春不見花。

這首詩和高適佚詩的前兩句相同,第四句相似,衹有第三句不同,其中正出現了“九曲”的字面,當非偶然。這裏又産生了一個問題:是高適佚詩抄襲周朴詩呢?還是周朴詩抄襲高適佚詩呢?按《唐才子傳》卷九周朴傳,朴乾符中爲黄巢所得,以不屈,竟及於禍。可知周朴乃是晚唐詩人。而伯三六一九詩選所載詩人可考者,以盛唐詩人爲主,全無中唐以後之人,這個詩卷也應該是中唐以前的抄本。那麽收入這個詩卷的高適佚詩,決不可能是抄襲晚唐詩人周朴的《塞上曲》,灼然無疑。實際情況應該相反,是周朴的《塞上曲》抄襲(或者説改寫)了高適詩。由於高適佚詩的發現,這樁公案始爲世人所知。從語言上考察,高詩首句作“一隊風來一隊砂”,周詩作“一陣風來一陣砂”,按“隊”就是“陣”,“一隊風”的説法是唐人俗語,如斯八四六七佚詩有“一隊風來一隊香”之語,《敦煌歌辭總編》卷二《浣溪沙》云“一隊風來一隊塵”,又卷三《浣溪沙》云“一陣風起吹黑云”,校記:“原本‘一陣風起’寫‘一隊風去’。”楚按,原本“一隊風去”不必改。伯三二一一王梵志詩:“來如塵暫去,起如一墜風。”“一墜風”是“一隊風”之誤。列寧格勒藏一四七〇號《雙恩記》變文云“隊隊香風生桂畔”。可知高詩的“一隊風”猶存唐人口語本色,周詩“一陣風”則是經過改動的。

伯二五六七詩選殘卷中有著名詩人王昌齡詩七首,其中佚詩兩首:《城旁[曲]》和《題浄眼師房》。前一首接抄在今存王詩《邯鄲少年行》後面,現將它們並録於下:

邯鄲少年行

秋風鳴桑條,白草狐兔嬌。邯鄲飲來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走馬穿圍射騰虎,翻身卻月佩弓弰。

城旁[曲]

降奚能騎射,戰馬百餘疋。甲仗明寒川,霜□□□□。□□煞單于,薄暮紅旗出。城旁麁少年,驟馬垂長鞭。脱卻□□□,□劍淪秋天。匈奴不敢出,漠北開塵煙。

第一首第四句的闕字是據《全唐詩》補足的。黄永武説“詩題‘邯鄲少年行’,今本皆題‘城傍曲’,考全詩之義,寫輕生尚勇,意氣放浪,飲酒射虎,裘馬清狂。與作者另外的少年行三首意致相類。所以詩題應爲少年行,中又有‘邯鄲飲來酒未消’句,知道題目作‘邯鄲少年行’是有根據的。今本題爲城傍曲,其實王昌齡的城傍曲,已經失傳,到清末纔被發現,敦煌殘卷所選的第二首王詩,乃是城旁曲的原作,其中有‘城旁麁少年’句,可以作爲證據。由於本集失載,城旁曲已成爲佚詩,僅存詩題,亦已張冠李戴,幸賴殘卷出現,改正了本詩詩題的錯誤。”(《敦煌的唐詩》七四頁)關於第二首詩,黄永武説:“這是一首已經佚失一千多年的詩,至敦煌殘卷出現,纔重見於人間。詩題‘城旁’下應有闕文,因爲在‘旁’字下面的左右各行均有闕文,是原卷已經破損。猜想詩題‘城旁’下闕了一個‘曲’字,今本的王昌齡詩集中均有‘城傍曲’的詩題,其所録的詩卻是‘邯鄲少年行’,本詩描寫‘城旁麁少年’,所以城旁曲應該是指本詩纔對。至於今本‘傍’字,敦煌殘卷往往作‘旁’,如李白出自薊門行‘開營紫塞傍’,敦煌本傍字也作旁,傍旁通用。”(《敦煌的唐詩》七七頁)因而王昌齡佚詩《城旁曲》的發現,除了它本身的意義以外,又改正了傳誤多年的今本《城傍曲》詩題。敦煌佚詩的珍貴價值於此可見一斑。

敦煌遺書文人佚詩中最重要的作品,自然首推韋莊《秦婦吟》。今存十個寫本:一、斯六九二,前殘,卷末題“貞明五年(九一九)己卯歲四月十一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學仕郎安友盛記”。二、斯五八三四,係一斷片。三、斯五四七六,前後殘。四、斯五四七七,前殘。五、伯二七〇〇,後殘。六、伯三三八一,卷首題“秦婦吟一卷,右補闕韋莊撰”,末題“天復五年(九〇五)乙丑歲十二月十五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學仕張龜寫”。七、伯三七八〇,卷末有題記兩行,一云“顯德二(四)年丁巳歲二月十七日就家學仕郎馬富德書記”,一云“大周顯德四年(九五七)十九日學士童兒馬富德書記”。八、斯三九五三,前後殘。九、伯三九一〇,卷末題“癸未年二月六日浄土寺彌趙員住左手書”。十、李盛鐸舊藏售於日本者。其中斯五八三四和伯二七〇〇屬於同一原卷,斷裂後分藏倫敦、巴黎兩地。在僻處西陲的敦煌石室,有九種《秦婦吟》寫本保存至今,其中天復五年張龜寫本,距韋莊寫作此詩的時間(中和癸卯,八八三),衹有二十二年。在這麽短的時間内,即已不脛而走,遠傳西陲,那麽在産生這篇作品的中原地區,它風靡一時的情景可以想見。但是它不久就失傳了,直到一千年後敦煌石室藏經洞打開,它纔再度走入人間。

最早對《秦婦吟》寫卷進行研究的是王國維,一九二〇年他在《敦煌發見唐朝之通俗詩及通俗小説》中,考訂出日本狩野直喜所録的一份前後殘缺的斯坦因卷子爲《秦婦吟》殘卷,並將殘卷公諸於世。從此以後研究著作絡繹不絶,達數十種之多,成爲中國古典詩歌研究中的一個熱點。下面就將王重民《補全唐詩》根據九種敦煌寫本校録的《秦婦吟》引録於下,並稍作補校。

秦婦吟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東西南北路人絶,緑楊悄悄香塵滅。路旁忽見如花人,獨向緑楊陰下歇。鳳側鸞欹鬢腳斜,紅攢黛歛眉心折。“借問女郎何處來?”含嚬欲語聲先咽。回頭歛袂謝行人,喪亂漂淪何堪説!三年陷賊留秦地,依稀記得秦中事。君能爲妾解金鞍,妾亦與君停玉趾。“前年庚子臈月五,正閉金籠教鸚鵡。斜開鸞鏡嬾梳頭,閑憑雕欄慵不語。忽看門外起紅塵,已見街中攂金鼓。居人走出半倉惶,朝士歸來尚疑誤。是時西面官軍入,擬向潼關爲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盡道賊軍來未及。須臾主父乘奔至,下馬入門癡似醉。適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扶羸攜幼競相呼,上屋緣牆不知次,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北鄰諸婦咸相湊,户外崩騰如走獸。轟轟崐崐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煙烘烔。日輪西下寒光白,上帝無言空脈脈。陰雲暈氣若重圍,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氣潛隨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寃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損,孾兒稚女皆生棄。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旋抽金線學縫旗,纔上雕鞍教走馬。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回眸空淚下。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粧成只對鏡中春,年幼不知門外事。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瑠瓈階上不聞行,翡翠簾間空見影。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在俄頃。仰天掩面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鄰少婦行相促,旋拆雲鬟拭眉緑。已聞擊托壞高門,不覺攀緣上重屋。須臾四面火光來,欲下迴梯梯又摧。煙中大叫猶求救,梁上懸尸已作灰。妾身幸得全刀鋸,不敢踟蹰久回顧。旋梳蟬鬢逐軍行,强展蛾眉出門去。舊里從兹不得歸,六親自此無尋處。一從陷賊經三載,終日驚憂心胆碎。夜卧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膾。鴛幃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蓬頭垢面狵眉赤,幾轉横波看不得。衣裳顛倒言語異,面上誇功彫作字。柏臺多士盡狐精,蘭省諸郎皆鼠魅。還將短髮戴華簪,不脱朝衣纏繡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爲兩史。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一朝五鼓人驚起,呼嘯喧争如竊語。夜來探馬入皇城,昨日官軍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來兮暮應至。凶徒馬上暗吞聲,女伴閨中潛生喜。皆言寃憤此時銷,必謂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馬傳聲急,又道官軍全陣入;大彭小彭相顧憂,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數日無消息,必謂軍前已銜璧;簸旗掉劍卻來歸,又道官軍悉敗績。四面從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升粟。尚讓廚中食木皮,黄巢機上刲人肉。東南斷絶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六軍門外倚殭屍,七架營中填餓殍。長安寂寂金(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採樵斫盡杏園花,修寨誅殘御溝柳。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荆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没,舉目淒涼無故物。内庫燒爲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來時曉出城東陌,城外風煙如塞色。路旁時見遊奕軍,坡下寂無迎送客。霸陵東望人煙絶,樹鏁(鎖)驪山金翠滅。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牆匡月。明朝曉至三峰路,百萬人家無一户。破落田園但有蒿,催殘竹樹皆無主。路旁試問金天神,金天無語愁於人。廟前古柏有殘枿,殿上金爐生暗塵。一從狂寇陷中國,天地晦冥風雨黑;案前神水呪不成,壁上陰兵驅不得。閑日徒歆奠饗思,危時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爲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無處覓。旋教魘鬼傍鄉村,誅剥生靈過朝夕。妾聞此語愁更愁,天遣時災非自由。神在山中猶避難,何須責望東諸侯!前年又出楊震關,舉頭雲際見荆山。如從地府到人間,頓覺時清天地閒。陝州主帥忠且貞,不動干戈唯守城。蒲津主帥能戢兵,千里晏然無戈聲。朝攜寶貨無人問,夜插金釵唯獨行。明朝又過新安東,路上乞漿逢一翁。蒼蒼面帶苔蘚色,隱隱身藏蓬荻中。問翁本是何鄉曲?底是寒天霜露宿?老翁蹔起欲陳辭,卻坐支頤仰天哭。鄉園本貫東畿縣,歲歲耕桑臨近甸;歲種良田二百妤,年輸户税三千萬。小姑慣織褐絁袍,中婦能炊紅黍飯。千間倉兮萬絲箱,黄巢過後猶殘半。自從洛下屯師旅,日夜巡兵入村塢;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風吹白虎。入門下馬若旋風,罄室傾囊如捲土。家財既盡骨肉離,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朝飢山上尋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妾聞此父傷心語,竟日闌干淚如雨。出門惟見亂梟鳴,更欲東奔何處所?仍聞汴路舟車絶,又道彭門自相殺;野色徒銷戰士魂,河津半是寃人血。”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説江南風景異。自從大寇犯中原,戎馬不曾生四鄙,誅鋤竊盗若神功,惠愛生靈如赤子。城壕固護教金湯,賦税如雲送軍壘。奈何四海盡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避難徒爲闕下人,懷安卻羡江南鬼。願君舉棹東復東,詠此長歌獻相公。

補校:①“拆”應是“坼”字形誤。②“損”應是“捐”字形誤,與下句“棄”字同義對舉。③原校:“各本‘語’作‘議’,此從己本。”楚按,各本“議”字是,作“語”失韻。④原校:“各本‘生’或作‘失’,不甚清楚。余曾審視巴黎四本,丁戊兩本似‘生’,己庚兩本作‘失’。作‘生’者意義較佳。俞(平伯)云:‘失字是。’”楚按,俞説是。沈佺期《牛女》:“失喜先臨鏡,含羞未解羅。”杜甫《遠遊》:“似聞胡騎走,失喜問京華。”所述情境與此處類似。⑤“催”應作“摧”。⑥原校:“‘戈’字不一定正確。此字各本不清晰,丙本似‘犬’,丁本作‘交’。戊本似‘弌’,己本作‘夭’,作‘戈’者從‘弌’附會。余以作‘戈’較通順。唐《顔惟貞家廟碑》有‘’字,即‘哭’字,釋爲‘哭’,亦可。俞云:‘各本均很凌亂。以文義論:若作戈聲,則戈不必有聲;若作哭聲,則哭聲又豈必處處皆聞,我以爲犬聲較長。’”楚按,應是“犬”字,俗書作“”,各本“戈”、“交”、“弌”,皆“”字形訛耳。⑦“是”爲“事”之誤,“底事”即何事。⑧原校:“敦煌各本皆作‘絲’,衹因《詩經·甫田》有‘乃求千斯倉,乃求萬斯箱’,今各印本遂皆改‘絲’爲‘斯’。”按改“斯”可從。

黄巢起義軍攻入唐王朝京城長安,是唐僖宗廣明元年(八八〇)的事,這時韋莊正應舉長安,兩年後又流寓洛陽,耳聞目覩,親身經歷了這個兵荒馬亂時代的風雲巨變,中和三年(八八三)寫下了長篇叙事詩《秦婦吟》。詩中借一個少婦之口,自叙她在長安陷“賊”的經過。作者無疑是敵視起義軍的,客觀上也表現出起義軍驚天動地的氣勢,以及官軍的無能及惡行。全詩二百三十八句,一千六百六十六字,是現存唐詩中的第一巨制,超過了二百句、一千四百字的鄭嵎《津陽門詩》。恢宏的結構,生動的描繪,深沉的歎喟,使讀者宛如置身於那個驚心動魄的歷史漩渦,讀後久久不能平静。這些都和白居易的長篇叙事歌行有神似之處。

像《秦婦吟》這樣的輝煌巨篇,當時幾乎家喻户曉,爲什麽竟會突然失傳呢?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六云:“蜀相韋莊應舉時,遇黄寇犯闕,著《秦婦吟》一篇,内一聯云:‘内庫燒爲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爾後公卿亦多垂訝,莊乃諱之。時人號‘秦婦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許垂《秦婦吟》障子,以此止謗,亦無及也。”可見《秦婦吟》之作,既爲韋莊帶來盛名,也招致上層社會壓力。後來韋莊自諱此詩,莊弟靄在編《浣花集》時,剔除此篇不載,以致世無傳本。今人對韋莊自諱《秦婦吟》的原因,又提出新的看法(2)

不論韋莊出於何種動機自諱《秦婦吟》,這首傳誦一時的長篇名作在韜晦千年之後,終於重現於世,令人深感慶幸,於此亦可見敦煌遺書對文化研究的寶貴的貢獻。

二、作者不見於《全唐詩》的佚詩

《全唐詩》收入作者二千三百餘家,然而這遠遠不是當時詩人的全部。王重民《補全唐詩》據敦煌遺書收入唐人佚詩,作者姓名不見於《全唐詩》的中原詩人有:馬吉甫、房元陽、侯休祥、梁去惑、房旭、樂仲卿、嚴嶷、鄭愿、李□□、孟嬰、□嘉惠、鄭藴玉、樊鑄、皇甫斌、桓顒、盧茂欽、劉廷堅、沙門日進、宋家娘子等,這仍然遠非全部,因爲《補全唐詩》之輯,疏漏實多。即以伯三六一九號卷子爲例,該卷雖爲《補全唐詩》所取材,但多數佚詩皆被遺漏。以作者論,不見於《全唐詩》而被《補全唐詩》遺漏者,就有蘇癿、李斌、渾維明、崔希逸、蕭沼五家。其中李斌存詩四首,不乏佳作,如《劍歌》云:

我有一長劍,磨來十數年。但藏玉匣裏,未向代人傳。鍔霧星將轉,環開月共懸。霜鋒映牛斗,雪刃倚長天。每欲清萬國,常懷定四邊。希君持取用,方謂識龍泉。

黄永武云:“本詩顯然受梁吴筠詠寶劍詩‘我有一寶劍……鍔邊霜凛凛’的影響,全詩清順,應無錯字,代字當爲避世字諱而改。”(《敦煌的唐詩》二三九頁)所説甚是,但錯字倒是有一個,第五句“霧”應作“露”,“鍔露”與下句“環開”爲對。按古代寶劍多鑄以星斗之文。如《吴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傳》:“此吾前君之劍,中有七星,價值百金。”《伍子胥變文》:“忽示(尔)心驚,拔劍即行。匣中光出,遍野精明。中有日月,北斗七星。”本詩“鍔露星將轉”是説寶劍出鞘後,有星光閃爍不定。

這首詩下面接寫的詩没有詩題,句法和内容與上首詩有些類似:

我有夜光寶,自然明月□。堪裝漢祖劍,曾上魏王臺。五色人難辨,千金匣始開。不逢天子照,卻復度關來。

黄永武云:“所缺的一個字極重要,殘畫近‘苔’、‘台’,夜明苔似與全詩未合,究爲詠劍詠鏡詠珠或詠其他,亦難武斷。因此,是否爲李斌劍歌二首也難推定。”(《敦煌的唐詩》二四〇頁)今按缺字雖難確補,但此詩内容係詠珠卻可肯定,因爲其中多用珠的典故。如第三句“堪裝漢祖劍”,典出《西京雜記》卷一:“漢帝相傳以秦王子嬰所奉白玉璽、高祖斬白蛇劍,劍上七采珠、九華玉以爲飾。”第七句“不逢天子照”,典出《史記·田敬仲完世家》:“(齊威王)與魏王會田於郊。魏王問曰:‘王亦有寶乎?’威王曰:‘無有。’梁王曰:‘若寡人國小也,尚有徑寸之珠照車前後各十二乘者十枚,奈何以萬乘之國而無寶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爲寶與王異。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爲寇東取,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吾臣有朌子者,使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於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徙而從者七千餘家。吾臣有種首者,使備盗賊,則道不拾遺。將以照千里,豈特十二乘哉!’梁惠王慙,不懌而去。”蓋威王以人才爲光照千里之寶珠,而李斌此詩即以寶珠自喻,“不得天子照,卻復度關來”,是説自己懷才不遇,蹭蹬而歸,這和上首《劍歌》的精神息息相通,可知李斌是胸懷壯志而又報國無門的烈士。

在伯二五五五唐人詩文選集殘卷中,載有不見於《全唐詩》的詩人馬雲奇《懷素師草書歌》,下面引録潘重規校録本(3)

懷素師草書歌

懷素纔年卅(三十)餘,不出湖南學草書。大誇羲獻將齊德,切(竊)比鍾繇也不如。疇昔闍梨名蓋代,隱處于今墨池在。賀老遥聞怯後生,張巔不敢稱先輩。一昨江南投亞相,盡日花(華)堂書草障。含毫勢若斬蛟龍,挫管還同斷犀象。興來索筆蹤(縱)横掃,滿坐詞人皆道好。一點三峰巨石懸,長畫萬歲枯松倒。叫噉(喊)忙忙禮不拘,萬字千行意轉殊。紫塞傍窺鴻雁翼,金盤亂撒水精珠。直爲功成歲月多,青草湖中起墨波。醉來祇愛山翁酒,書了寧論道士鵝。醒前猶自記華章,醉後無論絹與牆。眼看筆棹(掉)頭還棹(掉),祇見文狂心不狂。自倚能書堪入貢,一盞一回捻筆弄。壁上颼颼風雨飛,行間屹屹龍蛇動。在身文翰兩相宜,還如明鏡對西施。三秋月澹青江水,二月花開緑樹枝。聞到(道)懷書西入秦,客中相送轉相親。君王必是收狂客,寄語江潭一路人。

第三句的“大”字,我懷疑是“人”字誤書,“人誇”與“竊比”對舉,這兩句是説,别人誇你可與王羲之、獻之比美,我卻認爲就連鍾繇也不如你。第八句“巔”應作“顛”,“張顛”即著名書法家張旭。

《〈補全唐詩〉拾遺》卷一據伯二五五五卷收入馬雲奇詩十三首。王重民説:“右詩十三首,格調均相似,除第一首外,又皆詠落蕃事,故可定爲一人作品。第一首下題馬雲奇名。作者殆即馬雲奇。馬雲奇的年代和事跡無考。把第一首《懷素師草書歌》和李白的《草書歌行》(《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卷八)相比較,可以推斷他是開元、天寶間人,他的落蕃是在公元七八七年安西、北庭陷蕃以前,而不是在以後。”(4)這種説法代表了一段時期内研究者的認識。後來潘重規、柴劍虹各自對原卷進行了全面研究,纔廓清了迷霧(5)。柴説云:“寫卷背面所抄,署名馬雲奇的衹有《懷素師草書歌》一首。……《白雲歌》等十二首抄於《懷素師草書歌》之左,並無署名,而且馬上改變了抄寫格式,字體也縮小了一倍,詩題頂格。《白雲歌》詩題下有作者自序云:‘予時落殊俗,隨蕃軍望之感此而作。’這十二首詩,從抄寫格式到内容、風格均與馬雲奇《懷素師草書歌》迥異,卻與寫卷正面那五十九首佚名詩連貫一氣。”這就揭示了原卷書寫的真象。潘説則更進一步從考明懷素生平經歷入手,約略推斷馬雲奇身世,再比較陷蕃詩的内容,證明馬雲奇決非陷蕃詩的作者。他説:“據《一統志》云:‘懷素,零陵人,覩二王真跡及二張草書而學之,書漆盤三面俱穴,贈之歌者三十七人,皆當代名流,顔真卿作序。’可見自叙帖衹引用了少數贈詩。今檢《全唐詩》所收録的懷素上人草書歌,有王(當作邕)、朱逵(當作遥)、戴叔倫、竇冀、魯收、蘇涣、李白、任華八篇詩,有輯自自叙帖盧象、張謂、許瑶諸人的斷句。還有錢起送外甥懷素上人歸鄉侍奉詩。另外一篇,就是保存在敦煌石室中的馬雲奇懷素師草書歌。……統計贈詩歌稱讚懷素草書的,如李白、王邕、戴叔倫、錢起、蘇涣、任華、張謂、盧象等人,幾乎都稱得上是懷素的前輩。馬雲奇詩筆與諸人不相上下,贈詩首稱‘懷素年纔三十餘’,他的年齡顯然是超過懷素的。懷素貞元元年(七八五),年六十一,敦煌陷蕃的時間是德宗建中二年(七八一),懷素年五十七。贈詩的馬雲奇必然是六十以上的老翁。馬雲奇遊宦江南後的蹤跡不明,以他的文才,亞相的僚佐,如何會淪落到敦煌屈居下僚,是很難令人相信的。衹憑卷子上抄録了他一首詩歌,和次首陷蕃詩銜接,便認定他是陷蕃詩人,這是輕率不妥當的判斷。”

按《一統志》云贈懷素歌者“皆當代名流”,馬雲奇亦預其數,其人身價可知,而姓名湮没一千餘年,終賴敦煌寫本得爲世人所知,雖然僅存此首,安得不謂爲不幸中之幸事?而懷素“西遊上國”以前的一段經歷,亦賴此詩而略知一二,其有助考訂之功亦甚大矣。至若就詩論詩,則馬詩不僅描繪了懷素草書“壁上颼颼風雨飛,行間屹屹龍蛇動”的逼人氣勢,更傳達出他“筆掉頭還掉,文狂心不狂”的精神,狂的是形跡,不狂的是文心。我們若將現存唐代諸名公寫贈懷素的詩篇、斷句匯攏一讀,便將驚歎這實在是詩歌史上的一種“奇觀”,篇篇精彩,句句奇倔,令人如對懷素草書,但覺龍蛇飛舞,雲煙迷濛。這是詩歌藝術與書法藝術結合而産生的果實。相傳張旭曾觀公孫大娘劍器舞,而領悟到草書的神韻(見《唐國史補》卷上),我相信諸名公贈懷素詩,一定是感染了懷素草書的筆意,纔能寫得如此淋漓酣暢,蔚爲奇觀。如今這三十七人的贈詩中,多數已經失傳,《全唐詩》僅載李白等八首,馬雲奇詩的重現,可以稍微彌補這一遺憾。

三、作者有疑問的佚詩

伯三五九七詩選中有白侍郎《蒲桃架詩一首》:

道鄧凋庭度,引葉昜盈繇。繳結亘高狷,昤曨連落遼。陰暗奄幽屋,蒙密夢冥苗,七秋青且翠,冬到頓都彫。

這首詩的文字未免佶屈聱牙,殊覺費解。黄永武有很好的分析:

這是一首遊戲性質的詩,在唐人讀來,每字的反切上字都是同類的,所謂“迴環讀之,皆成雙聲”,然而這首詩見於《全唐詩》卷五百二,頁五七一五,繫在“姚合”的名下,題目仍爲“蒲萄架”,文字改得較爲順適:“萄藤洞庭頭,引葉漾盈摇。皎潔鉤高掛,玲瓏影落寮。陰煙壓幽屋,濛密夢冥苗。清秋青且翠,冬到凍都凋。”(《敦煌的唐詩》一二三頁)

若以文字論,姚詩是正確的,白詩則由於音誤、形誤,加上敦煌方音的關係,以至錯得難以卒讀,二者之間並非原創與修改的關係。即如白詩首句就有四個錯字:“道”、“鄧”、“度”當作“萄”、“藤”、“頭”,這是音誤;“凋”當作“洞”,這是形誤。至於第七句“清秋”誤作“七秋”,則顯然是敦煌方音的關係了。由於這首詩本身就是聲音遊戲,有如拗口令,重點本不在文理,所以文化較低的書手(靈圖寺僧)寫了許多别字並不奇怪。至於作者,我認爲恐非姚合,亦非白居易。四部叢刊據明鈔本影印《姚少監詩集》卷一〇目録中有《題葡萄架》,下注“闕”,詩集正文中不載此篇。其詩蓋已久佚,《全唐詩》作爲輯句收入姚合名下,來歷不明。況且既標明爲“句”,即非全篇,而是斷句;然而持姚詩與白詩比較,首尾完足,並非殘篇。《全唐詩》編者連是否全篇都不清楚,在這樣情況下對作者是誰的判斷,也是令人懷疑的。敦煌本標明“白侍郎”,但今本白居易集並無此詩。黄永武説:“吾人所以斷定白侍郎是白居易,也是因爲卷後的‘詩兩首七言’,也是白居易所作。”但原卷中“白侍郎蒲桃架詩”與白詩兩首(今本白集題作《夜歸》、《柘枝妓》)並非連寫,中間還隔着好幾行,似不能以後定前。至於説到“白侍郎”,誠然是白居易,不過由於白居易名聲極大,詩歌通俗,廣被民間,在敦煌卷子中亦有時出現“白侍郎”的作品,但這些署名“白侍郎”的作品,多數是僞託,並非真正出於白居易之手。例如斯六二〇四載有一種民間流行的俗字書《字寶碎金》,卷後附詩中有一首署名“白侍郎”的稱讚《碎金》的詩:“獡頭趠人難識,家心。寫向篋中甚敬重,要來一字一(碎)金。”這顯然是託名白居易的作品,誰會相信白居易真會寫這樣的詩呢?同樣,託名“白侍郎”的《蒲桃架》詩,也是流行於民間的文字遊戲。白居易詩縱然老嫗能解,恐不至於有這等作品。然而《蒲桃架》居然流傳下來,又附會於姚合名下,被《全唐詩》編者網羅輯入,爲可異耳。

當年在敦煌流傳甚廣的《高興歌》,一名《酒賦》,今存七種寫本:斯二〇四九,伯二四八八,伯二五四四,伯二五五五,伯二六三三,伯三八一二,伯四九九三,其中三種題作《酒賦》,二種題作《高興歌》,一種題作《高興歌酒賦一本》,一種篇題缺失。作者名氏有五種寫本保存,並作“江州刺史劉長卿”。這篇詩歌的性質曾受到兩種誤解。第一種誤解,因爲它又名《酒賦》,所以被認作賦體,收入敦煌賦集之中。(6)其實這裏的“酒賦”,是“賦酒”的意思。詩篇以“賦”爲名者不少,如伯三六一九載劉希夷《死馬賦》,也是一篇七言歌行,同樣被收入敦煌賦集,皆是循名不循實之過。對於《高興歌》的第二種誤解,是因爲其中多有“三三七七七”的句式,遂被指爲歌辭,割裂爲二十一首,收入《敦煌歌辭總編》“補遺”中,其説曰:“詳察二十一首中,有十一首作‘三三七七七’型之雜言體,其中大半(六首)叶仄韻(均入聲);有十首作七絶體,其中六首叶平韻。通體主題一貫,層次富於情節,體裁原接近普通聯章。但全套歌辭兼有齊、雜言二體,各有相當數量,故訂爲組曲。”(《敦煌歌辭總編》一七六五頁)其實七言歌行中出現“三三七七七”句式,屢見不鮮,如斯二〇四九載無名氏佚詩《打馬毬詩》(擬題,亦見伯二五四四):

時仲春,草木新。初雨後,露(路)無塵。林間往往□花馬,樓上時時見美人。相唤同情共言語,閑悶結伴就毬場。傳(侍)中手執白玉鞭,都史乘騎紫騮馬。青一隊,紅一隊,軻背(珂珮)玲瓏得人愛。前迴斷當不盈(贏)輸,此度若輸後須賽。脱緋紫,著錦衣,銀鐙金鞍耀日暉。場裏塵非(飛)馬後去,空中毬勢杖前飛。求四(毬似)星,杖如月,驟馬隨風真充吭(直衝穴)。人衣濕,馬汗流,傳聲相問且須休。或爲馬乏人力盡,還須速(連)夜結殘籌。

這分明也是一篇七言歌行,文氣流轉駿快,當是盛唐以前作品。因爲其中不乏“三三七七七”雜言句式,又被《敦煌歌辭總編》指爲歌辭,收入卷三,擬加調名《杖前飛》,並對原文删節改竄,割裂爲五首,以致面目全非,豈非古人之大不幸耶?現引《敦煌歌辭總編》根據六種寫本綜合校録之《高興歌》於下,並稍加補校。原作被割裂爲二十一首,現聯爲全篇。

高興歌

王公特達越今古。六尺堂堂善文武。但令朝夕醉如泥。不惜錢財用如土。遠近咸知用度慣。輕棄隋珠召玉環。緑酒長令能漲海。黄金不用積如山。嵇叔夜。阮仲容。冰玉琢。成千鍾。爲與劉伶千日酒。醉卧南山百尺松。一言道合即知音。酒如泉水肉如林。有膽渾淪天許大。泰山團作小於心。癭木杯。犀酒角。長餔抵脣聲瀺灂。白日林裏訪山濤。夜向甕前尋畢卓。珊瑚杓。金叵羅。傾酒淙淙如龍渦。酒若懸流注不歇。口如滄海吸黄河。鵝兒黄。鴨頭緑。桑落蒲桃看不足。相令唯憂日勢斜。吟歡只怕時光促。挑金燈。爇玉燭。緑珠姮娥送歌曲。遮莫酒如黑黯湫。終須欲入巉谷。點清酒。如竹葉。沾着脣。甜入頰。罇中湛湛旁人怯。酒熏花色赤翩翩。面上紫光凝。鳳凰杯。瑪瑙盞。左旋右旋大蟲眼。千車鹿脯作資財。百隻槍籌是家産。無勞四字犯章程。不明不快酒滿盛。銀碗渾擎張口瀉。君聽且作瀺灂聲。筝笛相和聲沸天。更將新曲入繁。爲聽十拍黄花酒。打折一條白玉鞭。新開九醖氣氛氲。嫌何昔日孟嘗君。壺觴百杯徒浪飲。章程不許李稍雲。徹曉天明坐不起。酕醄酩酊芳筵裏。迴頭吐出蓮花杯。浮萍草蓋泛香水。暖淳淳。本無骨。嚥入喉中聲嗗嗗。納麪酒。嗢勃桃。撥醅嘗卻三五瓢。心頭舊酒逢新酒。半似含消半未消。今年九月寒應早。高幡百度尊前倒。人醉何愁不得歸。馬識酒家來去道。入凝冬。香滿室。紅地爐。相厭膝。銀鐺亂點野駞酥。罍罍酒消魚眼出。户外多應凍慄寒。筵中不若三春日。孔夫子。并顔淵。古今高哲稱大賢。辯士甲乙魯仲連。何晏馬融老鄭玄。桃花園裏看無地。走入壺中卻有天。璨然可觀辭賦客。興治文章光憚赫。人生一代不榮華。彭祖徒勞年七百。醉眠更有何所憂。衣冠身外復何求。但得清罇消日月。莫愁紅粉老春秋。

補校:①原校:“‘召玉環’,丙、丁、戊本均寫作‘趙玉環’。”楚按:丙、丁、戊本作“趙玉環”是,指和氏璧,以其曾爲趙國所得也。《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所云即此處之“趙玉環”也。②原校:“甲、乙、丁本‘相令’作‘相命’……案唐人以酒令佐歡,有行手勢者,又有行瞻相者。盧言《盧氏雜説》引詩云:‘少下花枝少下籌,須防女伴妬風流。坐中若打占相令,除卻尚書莫點頭。’‘打占相令’即打瞻相令,省稱‘相令’。‘相令’既爲酒戲,宜其與‘吟歡’對仗。”楚按,此説非是,甲、乙、丁本作“相命”是,丙本“令”乃“命”字草書之誤。“相命”即相唤之義,與酒令無關。《大戴禮記·夏小正》:“鳴鳩,言始相命也。”杜甫《西閣二首》之一:“百鳥各相命,孤雲自無心。”高適《秋胡行》:“日暮蠶飢相命歸,攜籠端飾來庭闈。”孟浩然《春中喜王九相尋》:“酒伴來相命,開尊共解酲。”説的正是酒徒邀呼飲酒之事,“相命”用法與此處正同。③原校:“丁本‘高幡’作‘高判’。又甲、乙、丙、己本‘高幡’均作‘高潘’。龍校‘潘’爲‘幡’,云‘高幡’即高懸之酒旗,亦稱酒家望子。‘幡’,孚袁切,敷母;‘潘’,普官切,滂母。輕脣重脣不分,故可相代。此首言今年九月早寒,酒家望子畏寒亦復不揚,已醉之人視此望子亦似倒地。蓋以此狀酒後昏聵之狀也。”楚按,各本俱無“幡”字,改作“幡”字無據。由此而引出“酒旗望子畏寒”之説,亦顯然牽强難通。其實各本作“判”、作“潘”都是正確的,“潘”通“判”,是拚上、豁出去的意思。杜甫《曲江對酒》:“縱飲久判人共棄,嬾朝真與世相違。”按此“判”讀平聲,音潘。俞文豹《吹劍三録》:“判音潘,杜詩:痛飲已判人共棄。”故亦寫作“潘”。敦煌本《捉季布傳文》:“九族潘遭違勑罪,死生相爲莫憂身。”又:“僕便爲君重奏去,將表呈時潘帝嗔。”以上“判”、“潘”皆爲“豁出去”的意思。至於“尊前倒”的“倒”,是説醉倒,而不是酒旗望子倒地,如白居易《六年冬暮贈崔常侍晦叔》:“已共崔君約,尊前倒即休。”“尊前倒”正謂醉倒。“高潘(或判)百度尊前倒”二句是説,今年寒冬到來較往年爲早,因此飲酒亦應比往年多,豁出來醉他一百場!云“高潘”者,“高”猶云“多”,表示對醉酒的次數往多處估計。④原校:“‘罍罍’二字甲本殘,己本作‘’,乙、丙、丁三本作‘壘壘’,今從,但校爲規範字‘罍’。”楚按,此二字應作“纍纍”,連續不斷貌。《禮記·樂記》:“纍纍乎端如貫珠。”這裏形容“酒消魚眼出”的樣子,“魚眼”即氣泡。⑤原校:“‘凍慄寒’乙本殘此三字。甲、己本作‘凍僄寒’,丙本作‘姪慄寒’,丁本作‘姪漂寒’,均不甚通。龍校作‘姪慄寒’,意亦嫌晦。今姑校如右式。”楚按,“凍慄寒”仍不順口,應作“極慄寒”。丙、丁本的“姪”是“極”字形誤,蓋“極”字右邊的“亟”和“姪”字右邊的“至”,草書形極近,因易相混也。⑥楚按,“筵中”句與上句對比,應是言筵中温暖如春,今云“不若三春日”,適與此意相反,故知有誤。誤在“若”應作“弱”,“不弱三春日”即不遜於三春日。“若”、“弱”音同而誤,如敦煌本《藏山遠公話》:“商(適)來聽汝宣揚,不若(弱)於道安。”原文“不若”是“不弱”之誤,與此處正同。⑦原校:“‘看無地’,丙本失一‘看’字,丁本作‘非無地’,今從甲本。”楚按,“看無地”費解,當從丁本作“非無地”,謂桃花園中本自有地,卻不顧而走入壺中(用《後漢書·費長房傳》典故)。⑧原校:“‘興治文章’甲、己本皆作‘興文章’。丙本作‘興劒仗將’,丁本作‘興冶文章’。案《詩·陳風·衡門》鄭玄箋:‘賢者不以衡門之淺陋則不遊息於其下,以喻人君不可以國小則不興治致政化。’鄭箋所言‘興治’,與本歌辭‘壺中有天’意頗合,故校‘冶’、‘’等爲‘治’。”楚按:各本“治”、“冶”、“”皆是“洽”字形誤,“興洽”謂興致酣暢,如駱賓王《秋日宴序》:“曲浦澄漪,似對任棠之水;芳亭興洽,如歸山簡之池。”敦煌遺書伯二五五五佚名詩:“興洽青山北,邀歡到日西。”此處“興洽文章光憚赫”立意與杜詩“李白斗酒詩百篇”相似,蓋承上“璨然可觀辭賦客”而下,故所云乃“文章”(辭賦)之事,與“興治致政化”渺不相關。

這是一首重要的唐人佚詩,但作者“江州刺史劉長卿”卻頗有疑問。林聰明曰:“按今所知唐代名劉長卿者有二人:一爲弘農(今河南靈寶縣)人劉元遂之子,官工部員外;一爲世所習知的詩人,字文房,河間(今河北河間縣)人。玄宗開元二十一年(七三三)進士,肅宗至德(七五六~七五七)中官監察御史,以檢校祠部員外郎爲轉運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轉運留後,貶潘州南巴尉,遷睦州司馬,終隨州刺史。此兩位劉長卿均未見曾官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難確定誰爲此賦作者,抑或有第三位劉長卿?有待考訂。”(7)《敦煌歌辭總編》云:“劉長卿(劉隨州)從未任過江州刺史,查《江西通志》及《九江府志》,也未見江州刺史任上有此一劉長卿或别一劉長卿之名,此辭與《全唐詩》所載劉長卿詩相較,從題材到文字,皆大不類。況此辭具河西、塞北地區之風格特徵,而劉長卿事跡記載中,絶無遊歷西北邊境之表示。故可判斷:此辭非詩人劉長卿所作。”又云:“本辭‘寫作時代’之上限,可斷在盛唐。據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劉長卿應在天寶中登第,安史之亂以後,方享盛名。《高興歌》假劉長卿之名流傳,其事應在中唐。……《舊唐書·地理志》云:‘武德四年,平林士弘,置江州,領湓城、潯陽、彭澤三縣。……天寶元年,改爲潯陽郡。乾元元年,復爲江州。’據此,唐代有兩次江州之置。故《高興歌》之流傳,應具體定爲乾元元年再置江州以後之事。”(《敦煌歌辭總編》一七八七、一七八八頁)總之,《高興歌》的作者仍是一個懸案,留待人們去繼續探索。

敦煌佚詩作者的疑問,有些是由於整理者的疏略造成的。例如《補全唐詩》據伯二六七三、斯二〇四九、伯二五四四校録劉希夷佚詩《北邙篇》云:

南橋昏曉人萬萬,北邙新故塚千千。自爲驕奢彼都邑,何圖零落北山顛。不知虚魄尋歸路,但見殭屍委墓田。青松樂飲無容色,白骨生台(苔)有歲年。地久□松摧爲薪,天長白骨化爲塵。碧山明月徒自曉,黄諛闇室不知晨。漢家城廓(郭)帝王州,晉國衣棺(冠)車馬流。金國(谷)清(青)春珠騎(綺)舞,同(銅)堦碧樹玉人遊,雲起清盈驕畫閣,水堂明逈弄仙舟。始憶斷歌催一代,娥(俄)悲長夜歷千秋。秋風至兮冬雪明,春雨息兮夏雲生。墨池沙枯通草萬(蔓),粧樓凡(瓦)盡向林傾。古篋重書宜筆跡,崩(路)臺鶴思若弦聲。不信草經延墓(暮)齒,惟求清(青)史列虚銘(名)。嗚呼哀哉洛陽道,相斯(思)相望蓬萊島。玉顔暉暉並是春,人髮青青未嘗老。星簾捲兮月牎開,鏡花摇兮山樹逈。仙衣窈窕春吹去,雨蓋飛(霏)微舞遶來。與君攜手三山頂,如何冥寞久泉臺

補校:①“爲”通作“謂”。②“北”字應是“此”字之誤,與上句“彼”字對舉。③缺字應是“青”字。④“起”字是“氣”字音誤,古代樓閣多圖畫雲氣,以象徵仙境。⑤“斷”當作“短”,崔豹《古今注》:“《長歌》、《短歌》,言人壽命各有定分,不可妄求。”⑥“篋”當作“筴”,同“策”,謂簡書也。《顔氏家訓·書證》:“簡策字,竹下施朿,末代隸書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爲夾者。”又“重”當作“蟲”,“蟲書”是古文字的一體,許慎《説文解字叙》:“秦書有八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摹印,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又“宜”字爲“疑”字音誤。此句作“古策蟲書疑筆跡”,謂古代簡策上的奇譎文字怪異得不像是文字。⑦原校:“‘崩’乙丙兩卷並作‘路’。劉(盼遂)云:‘當作露。’”楚按,原本“崩臺”不誤,謂已坍之臺也,形容繁華消歇的衰敗景象。⑧“草”應作“丹”,“丹經”即道經,與下句“青史”爲對。⑨“逈”字失韻,應作“迴”。⑩“春”疑當作“歌”,“歌吹去”與下句“舞遶來”爲對。⑪“雨”當作“羽”,“羽蓋”與上句“仙衣”爲對。⑫“久”當作“九”,與上句“三”字爲對,“九泉臺”指墳墓。“如何”當乙作“何如”,詩意以求仙長生與逐樂以死相比較,而令人擇抉也。

這首《北邙篇》的作者果爲劉希夷否?尚有問題。《全唐詩》卷八二載有劉希夷五古《洛川懷古》,敦煌伯三六一九號亦載此詩,卻題作《北邙篇》:

萋兮春皋緑,行歌牧征馬。行見白頭翁,坐泣青松下。敢(感)歎前問之,贈余辛苦詞。歲月移今古,山河更盛衰。晉家都洛濱,朝庭多近臣。辭賦歸潘岳,繁華稱季倫。梓澤春芳菲,河陽花亂飛。緑珠不可奪,白首同所歸。高樓倏冥滅,墓林久摧折。昔時歌舞臺,今成狐兔穴。人事互逍(消)亡,世路多悲傷。北邙爲吾宅,東岱是吾鄉。君看北邙道,髑髏縈蔓草。碑銘或半存,荆棘歛幽魂。悲涕棄之去,不忍聞此言。

持與《全唐詩》所載《洛川懷古》相較,文字並無大的出入,衹是《懷古》多了“芳□□□□,□□□□□”兩句,《全唐詩》題下注云:“第二十七句缺四字,第二十八句缺。”而敦煌本《北邙篇》卻没有這兩句。其實《全唐詩》所根據的本子,原來衹不過多出一個“芳”字(涉上“草”字而衍),編者不知删此衍文,反而又湊上九個缺文,以致原詩無端地被中途隔斷,造成遺憾。於此可見敦煌本的可貴與可信,那麽敦煌本題作《北邙篇》,就是不容忽視的。然而《補全唐詩》另收有劉希夷七古《北邙篇》,難道劉希夷真的寫了兩篇《北邙篇》嗎?黄永武説:“敦煌殘卷中另有七言古詩《北邙篇》一首,伯二六七三、斯二〇四九、伯二五四四均收録,但那首‘南橋昏曉人萬萬,北邙新故塚千千’的七言北邙篇,都没有署明作者,無法知道七言古體的北邙篇是否劉希夷所作,王重民在全唐詩外編中列爲劉希夷的佚詩,可説毫無根據,因爲唐人如王建張籍,都有北邙行,收入新樂府,這題目作者甚多。劉希夷的北邙篇是這首五言古詩,文苑英華卷三〇八及詩紀、全唐詩均收録,詩中有‘洛濱’字樣,所以改作今題‘洛川懷古’,宋代郭茂倩所見的北邙此篇,一定已改了詩題,所以樂府的‘北邙行’中没收這一首。其實詩中有‘君看北邙道’、‘北邙爲吾宅’句,作‘北邙篇’也很切題。”(《敦煌的唐詩》二〇八頁)可見七言《北邙篇》,衹能作爲佚名詩處理,《補全唐詩》毫無根據地收入劉希夷名下,這就人爲地造成了混亂。

四、不知作者的佚詩

敦煌詩歌中有大量作品没有署名,其中有一部分經過學者們的潛心研究,已經陸續考證出作者,剩下的一批衹能作爲無名氏的佚詩看待。這批不知作者的唐人佚詩,是整個唐詩寶庫中的一筆巨大財富,值得珍惜。例如斯六一七一寫卷,《斯坦因劫經録》擬題“唐宫詞”。首尾殘缺,現存七言絶句三十九首,原作當不止此數。《敦煌歌辭總編》悉數收入,據該卷全文完畢處有“寄子”三字,推定爲《水鼓子》歌詞,惟此説尚嫌率爾,未必可信。若據内容,則屬“宫詞”無疑。按唐人以七言絶句形式描寫宫廷生活,逐漸形成“宫詞”一體。自王建開始,又形成以數量衆多的七絶多方描寫宫廷生活的宫詞組詩,據《全唐詩》所載,就有王建宫詞一百零二首,王涯宫詞三十首,和凝宫詞一百首,花蕊夫人宫詞一百五十八首。此後歷代繼作不絶,明毛晉輯《十家宫詞》,收王建至宋王珪等十家之作;清張海鵬輯《宫詞小纂》,收明清人撰宫詞九種。現在又發現了敦煌本佚名唐宫詞三十九首,爲早期宫詞增添了新的内容,豈非藝林快事!饒宗頤認爲此三十九首悉爲朱全忠時期宫詞,“作於開平二年以後”;任半塘則認爲:“代宗大曆間,王建撰《宫辭》百零二首;貞元間,王涯撰《宫辭》三十首;後蜀孟昶時,花蕊夫人録《宫辭》百五十八首——三者所見制度、掌故,多屬中唐以前,宜爲此組三十九首之先。逮後唐明宗天成間,和凝又撰《宫辭》一百首,起章畢詠,略有組織,宜在此組三十九首之後。”(《敦煌歌辭總編》七〇五頁)。兩説相較,任説爲是,如宫詞有云“君王欲幸九成宫”,九成宫在唐朝都城長安附近麟遊縣西,若朱梁先後建都大梁及洛陽,自不應有“欲幸九成宫”之語。下面據《敦煌歌辭總編》選録數首,以見一斑,兼以校正文字云。

朝廷賞罰不逡巡。宣事書家出各頻。當日進黄聞數紙。即憑酬答有功人。

楚按,原文“各”當作“閤”,同“閣”,即便殿,天子或亦視事於此。《資治通鑑》唐憲宗元和十五年:“壬午,群臣入閤。”胡三省注:“歐陽修曰:唐故事,天子日御殿見群臣,曰常參。朔望薦食諸陵寢,有思慕之心,不能臨前殿,則御便殿見群臣,曰入閣。宣政,前殿也,謂之衙,衙有仗。紫宸,便殿也,謂之閣。其不御前殿而御紫宸也,乃自正衙唤仗由閣門而入,百官俟朝于衙者因隨而入見,故謂之入閣。”然則自閣門出者,即謂之“出閣”矣。本首“書家”指書寫詔旨的寫手,王建《霓裳辭十首》之四:“宣與書家分手寫,中官走馬賜功臣。”本首上句“朝廷賞罰不逡巡”,“賞罰”偏指賞義,因爲賞賜頻繁,故“宣事書家出各頻”,謂但見書寫賞詔的書家頻頻出閣也。

孔雀知恩無意飛。開籠任性在宫幃。裁人亦見輕羅錦。欲取金毛繡舞衣。

楚按,“亦”通“一”,“亦見”即“一見”,如敦煌本《韓擒虎話本》,凡“一見”皆寫作“亦見”。此句言裁縫匠甫一瞥見孔雀的華美羽毛,頓覺羅錦失色矣。

新進橋几是黄檀。聞道朝來退玉鞍。不信近人能巧取。天生曲處似龍盤。

原校:“(原本)‘几’寫‘兀’。……‘退玉鞍’俟校。……橋几即曲几。《西京雜記》:‘韓安國作《几賦》不成,鄒陽代作,其辭曰:高樹凌雲,蟠紆煩冤,旁生附枝。王爾公輸之徒,荷斧斤,援葛虆。……’是漢已有曲木几。齊謝朓詩‘蟠木生附枝,刻削豈(楚按豈字原脱)無施!取則龍文鼎,三趾獻光儀’,……即謂曲几。庾信有《曲木几》詩。王維《同崔傅答賢弟》:‘曲几書留小史家。’皎然有《鄭容全成蛟形木几歌》,謂‘渾樸無勞剞劂工’,即謂‘天生曲處似龍蟠’,蛟與龍形一也。陸龜蒙詩‘蟠木几甚曲’,即橋几也。柳宗元有《斬曲几文》,譏閹宦。須得何代有獻曲几事,以跡時代,無從將一切泛説概歸朱梁。”楚按:原本“兀”字並非“几”字之誤,而是“瓦”字之誤,“退玉鞍”也没有錯。“橋瓦”就是馬鞍,由於馬鞍拱曲如橋,古人有“鞍橋”或“橋鞍”的説法,如《初學記》卷二二:“紫茸題高鞍橋。”原注:“魏百官各有紫茸題頭高橋鞍一具。”又引宋劉義恭《謝金梁鞍啓》:“賜臣供御金梁橋鞍,制作精巧,宜副龍駟。”《魏書·傅永傳》:“有氣幹,拳勇過人,能手執鞍橋,倒立馳騁。”花蕊夫人《宫詞》:“上得馬來纔欲走,幾回抛鞚抱鞍橋。”同時馬鞍拱曲又似瓦形,故唐代亦有“鞍瓦”的説法,如斯〇五四二背面《役部》,載有史英俊“造革桉凡兩日”、劉孝仙“造革桉凡兩日”之語,“桉”即“鞍”字,“凡”則應作“瓦”。蓋此卷中多有“守囚五日”、“修倉兩日”之類記載,除“造革桉凡兩日”外,日數上皆不加“凡”字。因謂此“凡”即“瓦”字,民間書手往往相混,如前引《補全唐詩》所載《北邙篇》有“粧樓凡(瓦)盡向林傾”之語,原校“凡”作“瓦”,是正確的。《龍龕手鏡》亦“瓦”、“凡”不分。“革桉瓦”即革制馬鞍。伯三六四四卷雜書各類事物名稱,正有“鞍瓦、鞍橋”之語。因此宫詞的“橋瓦”即馬鞍,以其拱曲似橋如瓦也。“新進橋瓦是黄檀”,是説新近獻上了黄檀木馬鞍,下句“聞道朝來退玉鞍”是説用黄檀木馬鞍替换下原來的玉鞍,“退”即撤下之義。又第三句的“近”字應作“匠”,形近而誤,“匠人”即制黄檀橋瓦的工匠,後兩句是説黄檀橋瓦係巧妙地利用天然彎曲的黄檀木制作的。

夜飲宫人總醉醒。起來逢下在中庭。金爐排火珠簾外。每處曨曨鳥獸形。

原校:“‘鳥’原寫‘真’,依[〇二四九]改。”楚按:《總編》,[〇二四九]首云:“崑崙信物犀腰帶,盡是通天鳥獸形。”説的是犀角紋樣,與此首所詠爐火全然無關,豈能據彼改此。原寫“真”字是,此處用羊琇事,《太平御覽》卷四九三引《晉朝雜記》曰:“洛下少林,木炭正如粟狀。羊琇驕豪,乃擣小炭爲屑,以物和之,作獸形。後何、石之徒共集,乃以温酒。火勢既猛,獸皆開口向人赫赫然。諸豪相矜,皆服而效之。”但云作“獸”,不云作“鳥”,“真獸形”言其栩栩如生也。包佶《元日觀百僚朝會》:“御爐分獸炭,仙管弄雲韶。”和凝《宫詞》:“紅獸慢然天色暖,鳳爐時復爇沈香。”皆用此事,亦作“紅獸”、“獸炭”,不云“鳥獸”也。

敦煌本不知作者的佚詩中,有一組頗有意趣的詠物詩(十六首)載於伯二五五五卷。詠物詩在我國有悠久的傳統,到唐代更出現了篇題衆多的詠物組詩,如佚存叢書本《李嶠雜詠》二卷,就是一部分類詠物詩集,共分乾象、坤儀等十二類,每類十首,共五律一百二十首。《補全唐詩》據斯五五五收入樊鑄五律組詩《及第後讀書院詠物十首上禮部李侍郎》,計有:《簾鈎》、《鞭鞘》、《箭括》、《門店(扂)》、《鑰匙》、《瀘(濾)水羅》、《井轆轤》、《塼道》(殘存十二字)。而伯二五五五無名氏詠物組詩爲七絶十六首,體似謎語,詩題便是謎底。在原卷中每首各占一行,詩題在每行之首,由於每行上端字跡往往殘缺磨損,有些詩題無法辨識,因此留下了千古詩謎,讓今人去絞盡腦汁。現據柴劍虹校録本援引前四首,供讀者略嘗一臠之味(8)

木 杖

一生長養在山亭,被屈將來别立名。貴人(把)向場中弄,由(猶)如初月迩流星。

楚按,此首詩題應是“毬杖”,由於“毬”字漫漶不清,遂被誤録爲“木”字。末句“迩”應作“趁”,“初月趁流星”正是寫擊毬之事,“初月”喻毬杖,“流星”喻毬子,斯二〇四九《打馬毬詩》(擬題)正有“求四(毬似)星,杖如月”之語,可爲確證。

一生長養在蓬門,久在公衙不立勳。蒙得都官配入管,平明點著墨離軍。

楚按,此首詠筆,從中可以看出作者構思的基本手法,即大量使用雙關手法。例如“配入管”的“管”,雙關管屬義和筆管義,韓愈《毛穎傳》以筆擬人,正把筆稱爲“管城子”。末句“墨離軍”在敦煌以西,《新唐書·張守珪傳》:“詔以守珪爲瓜州刺史、墨離軍使。”但“點著墨離軍”又顯然是雙關以筆蘸墨了。

一生長養在園林,數度人來皆被侵。昨日蒙君一度恰,平明還作雨後心。

楚按,此首詠葵,第三句末字“恰”,應該是“洽”字,和睦融洽之義;同時與“掐”字諧音,掐取之義。第四句“雨後”原卷實寫“兩般”,我認爲應作“兩般”,與上句“一度”爲對。葵是一種野菜,摘心而食,掐後復生。後兩句表面是説昨日與君一度歡洽,今日又生貳心;實際是寫葵菜昨日被掐心食用,今日又長出了新的嫩心。

□ □

一生執節不曾虧,數箇平虚被我違。十將林(臨門)在手(守捉),朝朝著甲有何常。

楚按,此首題目闕失,不過審視原卷影本,可以看出下字作“侯”,我認爲題目應是“箜篌”。此首文字還有一些疑問。第一句的“節”是節杖之義,雙關節奏之義。第三句的“十將”雙關十指,這組詠物詩中幾次出現“十將”,如《□□》“十將施功競立名”,《燭》“十將比來並手捉”,我認寫都是雙關十指。第三句的“手”原校作“守捉”,敦煌寫本偏旁木、扌不分。原文“手”本來就有雙關含義,倘與“十將”相應,自應作“守捉”(守捉是唐代邊防軍隊編制);倘與“十指”相應,顯然應是“手捉”了。第四句的“著甲”,雙關鎧甲義與銀甲義,銀甲是彈撥樂器的假指甲,如杜甫《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之五:“銀甲彈筝用,金魚换酒來。”彈奏箜篌時十指並用,所以詩中有十將著甲的説法。我因此猜想這首詩的題目(謎底)是“箜篌”,是否果真如此,還望海内猜謎大師有以教我。

第四節 敦煌文人詩歌的特點

敦煌保存的中原文人詩歌作品,從總體看,除了具備一般中原文人詩歌的共同特點以外,是否還具備自己的特點呢?我想是有的。第一,從時代看,敦煌保存的中原文人詩歌,以初盛唐詩人的作品爲主,中唐以後的詩歌雖然也有一些,但爲數不多。第二,從内容看,敦煌保存的中原文人詩歌,雖然是豐富多彩的,不過有關邊疆的詩歌特别引人注目。這兩個特點是由敦煌地區獨特的歷史和地理特點決定的。

一、以初盛唐詩歌爲主

敦煌地處中西交通的要衝,在絲綢之路全盛時期,中原文化源源流入,那時的敦煌在中央王朝直接統轄下,和中原聯成一體,繁榮安定。天寶十四載(七五五)安史之亂爆發,河西兵馬調入内地參戰,吐蕃趁虚而入,盡取河西、隴右之地,敦煌也於建中二年(七八一)陷落,從此與中原隔絶。大中二年(八四八),張義潮率領沙州人民起義,平定瓜、伊、肅等十州,重歸唐朝版圖,敦煌進入了“歸義軍”時期。但這時唐王朝既已衰弱,河西也不再太平,敦煌與中原的聯繫,已不可能恢復安史之亂以前那麽緊密和頻繁了。瞭解這種歷史背景,自然就會明白,爲什麽敦煌保存的中原文人詩歌以初盛唐爲主,因爲那時的中原與敦煌的文化交流最爲頻繁。中原詩歌受到敦煌人民的熱愛,熏陶濡染,潛移默化,以致後來敦煌與中原阻絶,敦煌文化仍保持了較高水平。我們在前面提到的中原文人詩歌,除了白居易等少數人以外,多數是初盛唐時期的作品。

不過中唐以後,中原詩歌仍然通過各種渠道流入敦煌,白居易受到敦煌人民熱愛便是一個例子。下面再舉幾個例子。

伯二九七三載《詠月詩》六首,據林聰明校録本(《敦煌俗文學研究》二四二、二四三頁)(9)

一團白玉海東生,衝斷浮雲意氣行。照盡國家無限事,衆星那敢輒分明。

余憤黄昏獨上樓,可憐新月復新秋。半輪卦(掛)在天□面,一隻眉生水底頭。

廓落新秋景像安,桂輪光照滿階欄。紅樓直上懸明鏡,碧海當心陷玉盤。

夜光沈沈無片霞,流光處[處]照人家。輪迴漸覺西南轉,庭樹移陰東北斜。

初夜閑行看月時,西南角上細如眉。誰家鏡裏參差著,露出稜頭□□如。

月生三□難爲比,不似真珠不似弓。有意玉環初打破,却迴明鏡照虚空。

楚按,第五首第三句的“裏”字應作“匣”字,俗書形近而誤;第四句的“稜”應作“菱”,即菱花鏡,亦作爲凡鏡的代稱,如齊己《盆池》:“何須照菱鏡,即此鑒妍媸。”全詩末字“如”出韻,應是“知”字形誤。最後兩句是説,不知誰家的鏡匣没有蓋嚴,露出了一彎鏡面,以此比擬新月的纖細美麗。

這組詩的作者雖不可考知,但肯定是晚於白居易的。試看第六首前二句“月生三□難爲比,不似真珠不似弓”,缺文應是“日”字。按白居易《暮江吟》七絶:“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詠月詩》作者的心目中,一定是先有白居易的詩句,然後纔寫出“不似真珠不似弓”的翻案文章來。那麽《詠月詩》作於中唐以後,應是灼然無疑了。

伯三六二〇、伯三八一二載有《無名歌》一首,據陳祚龍校録本(《敦煌學海探珠》八一、八二頁)(10)

無名歌

天下沸騰積年歲。米到千錢人失計。附郭種得二頃田。磨折不充十一税。今年苗稼看更弱。枌榆産業須抛卻。不知天下有幾人。祗見波逃如雨腳。去去如同不繫舟。隨波逐水泛長流。漂泊已經千里外。誰人不帶雨鄉愁。舞女庭前酒肉。不知百姓餓眠宿。君覓城外空牆迫。將軍祗是栽花竹。君看城外悽遑處。段段茅花如柳絮。海鶴銜泥欲作巢。空堂無人卻飛去。

本詩業經陳氏校訂,但仍有幾個錯字需要糾正。“誰人不帶雨鄉愁”的“雨”字是“兩”字之誤,“兩鄉愁”猶云“兩地愁”,謂離愁别恨。“君覓城外空墻迫”句有兩處錯字:“覓”字下陳注:“甲本、乙本並作‘覔’。”按兩本“覔”字其實是“不見”二字,被誤認爲“覔”一字,又改寫作“覓”,“君不見”乃歌行習語。又“迫”應作“匡”,字形相近,“墻匡”即墻圈,就是衹剩下殘壁的房基。“君看城外悽遑處”的“看”字,也應是“不見”二字,其誤與上述“覓”字相類。“海鶴銜泥欲作巢”的“鶴”應作“”,同“燕”,“海燕”即燕子,而海鶴銜泥作巢之事,則未之聞也。

詩後題記“未年三月廿五日學生張義潮寫”甚可注意。張義潮就是大中二年率領敦煌人民起義,創建歸義軍政權的民族英雄。據姜亮夫考證,此卷是元和十年(八一五)所寫,是年張義潮十四歲(11)。據李正宇考證,則謂十七歲(12)。從詩云“天下沸騰積年歲”看來,此詩作於天寶十四載(七五五)安史之亂以後的若干年,但不會是張義潮自作,因爲詩中情景不像是寫吐蕃統治區,而是寫中原地區之事,何況“漂泊已經千里外”也與少年時代的張義潮身世不合。陳祚龍《校訂釋無名的“無名歌”》認爲此歌是釋無名所作(見《敦煌學海探珠》八〇頁),釋無名是著名南宗禪僧神會的高足,《宋高僧傳》卷一七有傳。但從《無名歌》中看不出有絲毫僧徒所作的痕跡,相反,從“枌榆産業須抛卻”句看來,作者是小有産業的世俗人士。我認爲“無名”並非人名,“無名歌”的意思是不知篇名作者之歌,蓋當時張義潮所見此歌,即已失去篇名作者,故題以“無名歌”也。義潮所書此卷存文凡三段,一爲封常清謝死表,二爲諷諫今上破鮮于叔明令狐垣等請僧尼不許交易書,三即無名歌。從這些内容可見義潮自青少年時代已胸懷報國憂民的壯志,也可見中原文化對於哺育熏陶敦煌人民思想情操的巨大作用。

還有一些中原詩歌被俗講僧採入俗講底本中,在敦煌民間廣泛流傳。斯三八七二維摩詰經講經文:

所以玄宗皇帝從地迴,肅宗代位,册玄宗爲上皇,在於西内。是政已歸於太子,凡事皆不自專,四十八年爲君,一旦何曾自在。齒衰髮白,面(皺)身羸,乃裁請(詩)自喻甚遂:尅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曲罷還無事,也似人生一世中。

以上係據《敦煌變文集》録文,其中“”應作“蜀”,“自喻”之下應點斷,“甚遂”應作“甚道”,就是“道甚”。所引玄宗詩,《全唐詩》卷二〇二作梁鍠《詠木老人》(一作《傀儡吟》,一作《詠窟磊子人》),注云:“《明皇雜録》云:李輔國矯制,遷明皇西宫,戚戚不樂,日一蔬食,嘗詠此詩。或云明皇所作。”按此詩應是梁鍠所作,因爲唐明皇曾詠以自喻,所以又有了明皇自作一説。變文此段當是取材於《明皇雜録》而加以鋪演發揮的。

伯二九五五佛説阿彌陀經講經文,《敦煌變文集》録文有云:

白野鶴,鄜州進。輕毛坫(沾)雪翅開霜,紅觜(嘴)能深練尾長,名應玉符朝北闕,體柔天性瑞西方。不憂雲路(闐)河遠,爲對天顔送喜忙,從比定知栖息處,月宫瓊樹是家鄉。

按這段文字其實是晚唐詩人薛能《鄜州進白野鵲》詩,載於《全唐詩》卷五六〇。持以相校,變文詩前小字“白野鶴,鄜州進”應是詩題,“鶴”爲“鵲”字之誤。第七句“比”字爲“此”字之誤。因爲詩中有“瑞西方”之語,所以爲俗講僧採用,作爲西方彌陀浄土的瑞鳥之一了。

伯三六四五載有歌頌“太保”的唱文一篇,《敦煌變文集》附載於《張義潮變文》之後。這篇唱文其實是由若干首七言絶句聯綴而成,其中有一首云(據《敦煌變文集》録文):

孤(狐)猿被禁歲年深,放出城南百尺林,緑水任君連臂飲,青山休作斷(短)長吟。

這四句詩亦見於《全唐詩》卷七六八,作曾麻幾《放猿》,文字微有不同。宋吴曾《能改齋漫録》卷一一云:

吉水與敝邑接境,有曾庶幾者,隱士也。五代時中朝累有聘召,不赴。故老有能記其放猿絶句云:孤猿鎖檻歲年深,放出城南百尺林。緑水任君連臂飲,青山不用斷腸吟。

據此可知《全唐詩》“曾麻幾”者,實爲“曾庶幾”之誤。又可改正《變文集》校字之誤:原卷“孤”不錯,《變文集》誤校爲“狐”。原卷“斷長”應作“斷腸”,正與上句“連臂”爲對,《變文集》校作“短長”,亦非。曾庶幾是五代吉水(今江西吉水縣)人,在五代戰亂頻仍之際,一位南方布衣隱士的一首小詩,竟遠涉山水,傳入西陲,並被採入歌頌張義潮的唱文中,可以證明敦煌與中原的聯繫仍是密切的。張義潮於唐懿宗咸通十三年(八七二)在長安謝世,追贈“太保”。伯三六四五號唱文作於曾庶幾詩傳入敦煌之後,雖不知確切年代,但上距張義潮之卒至少已有數十年之久,可見義潮豐功偉績,澤及後世,敦煌人民思念不絶。又可見中原詩歌輾轉流入敦煌,熏陶和影響當地人民創作,實較一般人想象者爲深也。

二、與邊疆有關的詩歌引人注目

敦煌發現的中原文人詩篇,大多數是由於敦煌人士書寫而得以保存的。敦煌人士地處邊疆,自然特别關心與邊疆有關的事物。所以這些詩篇,實已經過抄寫者不自覺的篩選,高適等邊塞詩人作品發現頗多,恐非偶然。又敦煌陷蕃以前,敦煌文士中有許多來自中原,或征戍,或仕宦,或謀生,離鄉背井,兩地相思,因此在敦煌中原詩歌中,閨怨詩也不少,或許寄託着這些人士思鄉的情愫吧。下面就舉最重要的伯二五五五詩卷中的這兩類作品爲例,引詩皆用柴劍虹校録本(13),並稍作補校。

1. 邊塞詩

這裏説的“邊塞詩”,是指和邊塞有關的詩篇,所以《王昭君》也包括在内。

王昭君

安雅

自君信丹青,曠妾在掖亭。悔不隨衆依,將金買幃屏。唯明在侍(視)遠,唯聰在聽德,奈何萬乘君,而爲一夫惑!所君近天關,咫尺見天顔。聲盡不聞叫,力微安可攀?□京中使入,忽道君王唤。拂畫欲庄(粧)疏(梳),催入亦無算。君王見妾來,臣展畫圖開,知妾枉如此,動容凡幾回:“朕已富宫室,美人看未必(畢)。故勒就丹清(青),所其聲實。披圖悦宫女,汝獨附籌侣,單于頻議婚,倏忽誤相許。今日見娥眉,深加在畫師,故我不明察,小人能面欺。掖亭連大内,上(尚)敢相曚昧,有怨不得申,呪(況)在朝廷外!往者不可追,來者安可思?”鬱陶胡餘心,顔後有忸怩:“所談不容易,天子言無憘(戲),豈緣賤妾情,遂逐邊蕃意!二八進王宫,三十和遠戎,雖非兒女願,亦是丈夫雄。脂粉總留著,管弦不將去,彼爲悦己容,妾非賞心處!”來者請行行,前駈以抗旌,琶笆(琶)馬上曲,楊柳塞轅(原)情。抱鞍啼未已,牽馬思□憘,故息不告勞,爲國豈辭死!太白食毛(旄)頭,中黄没戍樓,胡馬不南牧,漢兵無北優(憂)。預計難終始,妾心豈其(期)次(此)!生願疋(匹)鴛鸞,死得同螻蟻。一朝來塞門,心存口不論,爲埋青塚骨,時向紫亭魂。綿綿思遠道,宿昔令人老,寄謝輸金人,玉顔長自保!

補校:①“亭”通“庭”,“掖庭”爲妃嬪所居之處。②原校:“‘依’,乙卷作‘例’。”按作“例”是。③“君”字應是“居”字形誤。④“畫”字是“匣”字形誤,指鏡匣。⑤原校:“‘臣’,乙卷作‘遽’。”按作“遽”是,作“臣”者當是先音誤作“巨”,再形誤作“臣”也。⑥原校:“‘所’,乙卷作‘以’。”按作“以”是。“”同“案”。⑦原校:“‘悦’,乙卷作‘閲’。”按作“閲”是。⑧原校:“‘附籌’,乙卷作‘負儔’。”按乙卷是,“負儔侣”謂容貌比不上同輩宫女。⑨原校:“‘議’,乙卷作‘請’。”按原卷亦爲“請”字之殘,並非“議”字。⑩原校:“‘加’,乙卷作‘辜’。”按作“辜”較好。⑪“胡餘”當作“乎予”,見下條補校。⑫“後”當作“厚”,“鬱陶乎予心,顔厚有忸怩”乃是《書·五子之歌》成句。⑬“以”通作“已”。⑭“琶”是“琵”字誤植。⑮原文“轅”字爲“垣”字音誤,“塞垣”即長城,亦泛指邊塞。⑯原校:“‘故息’,乙卷作‘顧思’。”按乙卷是,蔡琰《悲憤詩》:“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⑰“亭”字爲“臺”字形誤,江淹《恨賦》:“若夫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山無極。”

此詩作者不可考,詩題下的“安雅”並非人名,柴君校記:“此詩又見伯二六七三與伯四九四四卷,題下均著爲‘安雅詞’。”可知“安雅”爲詞調名。按昭君出塞題材,自石崇《王明君辭》之後,騷人墨客見諸吟詠者連篇累牘,而立意各不相同,或歎昭君薄命,或憤宫廷黑暗,或斥君王將相無能,或抒懷才不遇之感……。而此詩寫昭君云:“二八進王宫,三十和遠戎,雖非兒女願,亦是丈夫雄!”又云:“顧思不告勞,爲國豈辭死!太白食旄頭,中黄没戍樓,胡馬不南牧,漢兵無北憂。”頌揚昭君安邊和戎、爲國犧牲的壯志,這首詩受到敦煌人士的喜愛,大概正因爲這種壯志引起共鳴的緣故吧。

至於直接描寫邊塞生活的,則有《從軍行》二首。

從軍行

俠少翩翩馳鐵騎,白羽插腰弓在臂。戰勝未蒙天子知,功成卻使將軍忌。十年辭魏闕,征戰猶未歇。容顔久犯胡地霜,肝膽長懸漢家月。願得總王師,滅卻凶(匈)奴也不疑。何圖祇取班超印,不憤空傳竇憲碑。此懷猶未愜,舉目愁雲又重疊。試□胡家(笳)一兩聲,歸心便碎榆關葉。

從軍行

同前作

十四五年在金微,身上何曾解鐵衣,教旗乍覺山河轉,走馬迴頭草樹飛。邊庭三月仍蕭索,白日沉沉歎沙漠,關中春色始欲來,塞上寒風又吹卻。頻到虜庭斬首還,即今刀上血猶般(斑),欲覓封侯仍未得,卻令羞見玉門關。

第二首第十句原寫“血猶般”的“般”字,非“斑”字音誤,而是“殷”字形誤,音煙,赤黑色,血久則凝而爲殷色。第二首題下注明“同前作”,則此二首應是唱和之作。今讀其詞,以游俠詩而入邊塞詩,風華高秀,音節瀏亮,純是盛唐氣象,頗似太白、摩詰邊塞之作,可惜作者已不知爲誰何了。

不過伯二五五五卷的邊塞詩,並非全都是這種昂揚之音,也有許多是蹭蹬失途者的哀歎。卷中在“七言”的總標題下,寫有七言絶句四十七首,不書作者、題目,其中涉及邊塞的約有二十首。這些邊塞詩中,經柴劍虹考訂,第五首“雪静胡天牧馬還”即高適《塞上聞笛》,第七首“千里黄雲白日勳”即高適《别董大二首》之一,第四十二首“故園東望路漫漫”即岑參《逢入京使》,皆是傳頌千古的名篇。其餘多數是無名氏的佚詩,也都委婉可諷。像下面援引的幾首,便可稱爲塞外流浪者的悲歌。

[其十六]

久遊塞外卷風塵,是日窮途苦問辛。百年富貴如何處,一賞(身)恓惶愁煞人。

第一句的“卷”應作“倦”。第二句的“苦問辛”應乙爲“問苦辛”。第三句的“如”字爲“知”字形誤,此句言出塞覓取富貴的願望已成泡影。第四句原寫“賞”字是“晌”字音誤,一作“曏”、“餉”、“向”等,“一晌”即片刻,指寫作本詩之時,與上句“百年”反義對舉。

[其十七]

作客令人心裏孤,如今歸去一錢無。家鄉不久應如此,自到河西頻失途。

第三句“久應”應乙作“應久”,“家鄉不應久如此”是流浪者後悔的話,謂當年若是留在家鄉,或許不會像現在這樣長期“失途”吧。

[其十九]

塞上磋砤(蹉跎)數歲年,一離桑井更無緣。朝朝唯後(候)天兵□,宿昔令人白髮遷。

第三句末字缺文,原卷作“”,即“誶”字草書,這裏同“訊”,此句作“朝朝唯候天兵訊”,謂時時等候“天兵”(唐軍)的消息。

[其二十]

十載支離泣已方,一生圖説賦長陽。工(功)勳不敢邀鄰(麟)閣,形影何曾棲雁[門]。

第二句的“圖”字是“徒”的同音字,“陽”應作“楊”,“長楊”指揚雄《長楊賦》,因爲賦中有“客徒愛胡人之獲我禽獸,曾不知我亦已獲其王侯”之語,所以本詩“一生徒説賦《長揚》”是説立功邊疆的願望成爲空談。第四句的“棲”字原卷實作“接”。句末缺字原補“門”,出韻,應是“行”字。“雁行”喻兄弟,出《禮記·王制》:“兄之齒雁行。”“形影何曾接雁行”是説兄弟分散,正與首句的“十年支離”相照應,可見作者是珍惜兄弟親情的敦厚之士。

在這幾首詩中間夾着第十八首:“歲去年來已白頭,更聞啼鳥使人愁。客旅無錢可沽酒,春光莫道不相留。”在這幾首詩後面還有二首客子思鄉詩,其中第二十二首是:“萬里城邊一樹花,愁來相對幾諮嗟。旅客衹今腸欲斷,春光何事到流沙。”其餘幾首雖然没有點出邊塞之類的字面,不過基調是一致的,這些客子詩歌或許可以看作是組詩。誰是它們的作者呢?第十九首有“朝朝唯候天兵訊”的話,按“天兵”指唐兵,在七五五年安史之亂後,敦煌陷蕃以前,吐蕃割斷了敦煌與中原的聯繫,並逐漸由東向西推進,敦煌被吐蕃包圍,孤懸西陲十餘年後陷落。“朝朝唯候天兵訊”或許就是寫於這種背景之下,那麽這一組詩的作者應該是一位流寓敦煌的中原客子了。

2. 閨怨詩

這裏説的“閨怨詩”,是專門指閨婦思念征夫的詩篇。在上面提到的伯二五五五卷“七言”四十七首之中,就有好幾首這種性質的閨怨詩。例如:

[其二十四]

八月金風萬里秋,起飄羅帳不緣愁。與相長安關東婦,海(悔)交(教)夫婿覓封侯。

第三句的“與相”應作“憶想”,原文“與”是“憶”字音誤,敦煌方音撮口呼與齊齒呼每每相混;又敦煌寫本中“相”、“想”二字往往不分,故此處“憶想”寫作“與相”。又“長安”與“關東”矛盾,這位思婦不可能既是長安婦,又是關東婦;而且讀者也可能因此産生錯誤聯想,以爲思婦的夫婿是在關東征戍。其實從這首詩前後的其他詩篇看來,閨婦思念的極可能是隴西的征夫。“關”字原卷實寫作“閨”,下一字殘存上半,應是“裏”字,此句作“憶想長安閨裏婦”。第四句柴君已指出與王昌齡七絶《閨怨》末句雷同,那麽本詩應是受了王詩影響而寫成的,自然比王詩晚出。從第三句“憶想長安閨裏婦”看來,本詩不是一篇道地的閨怨詩,而是征夫懷想閨婦思念自己的詩。這是從對面生情的手法,懷想閨婦在思念自己,正表明自己在思念閨婦;懷想閨婦“悔教夫婿覓封侯”,正表明了自己對於覓封侯的悔恨。

[其三十二]

沉吟疑悟漸更深,玉漏催妝未可吟。財(裁)衣寄向邊庭塞,唯願强(丈)夫照妾心。

第一句“悟”應作“誤”,“疑誤”是懷疑的意思,如盧仝《寄男抱孫》:“殷十七老儒,是汝父師友,傳讀有疑誤,輒告諮問取。”韋莊《秦婦吟》:“居人走出半倉惶,朝士歸來尚疑誤。”第四句原寫“强”字,應是“狂”字形誤,閨婦以“狂夫”稱征夫,唐詩習見,如李白《擣衣篇》:“玉手開緘長歎息,狂夫猶戍交河北。”

[其四十]

自從夫婿戍樓閑(蘭),啼淚連連(漣漣)識不干。他家閨閤東(冬)由(猶)凍,賤妾房風春亦寒。

第二句的“識”應作“拭”。第三句的“凍”字我懷疑應是“暖”字,“他家閨閤冬猶暖”是寫别人夫妻團圓,因此房中冬天也充滿了温暖,以與下句“賤妾房風春亦寒”對比,説自己獨守空房,縱然春風吹來,也覺得寒氣襲人。

在伯二五五五卷中,還有八首連寫的閨怨詩,全都不書作者名氏,全都是五言律詩,全都寫閨婦思念征人,又全都以《××怨》爲題,很自然地形成一組。經柴劍虹考訂,其中《畫屏怨》即鄭逢初《别離怨》;《綵書怨》即上官昭容同名之作,《珠簾怨》即顔舒《鳳棲怨》,一作《鳳樓怨》;《閨情怨》即王諲《閨情》詩。至於《清夜怨》,柴君曰:“按此詩又見《全唐詩》卷五四一李商隱集中。然此詩後四句又載於《樂府詩集》卷七九《陸州歌》第四疊。清代馮浩即已認爲此詩‘聲調清亮,而用意運筆不似義山’。從此詩中‘度遼’、‘出塞’的内容看,從伯二五五五卷的抄寫年代來判斷,這是一首盛唐時已廣爲流傳的閨怨詩,後人誤收入李商隱集中。”按,柴君的論斷很有説服力。《錦詞怨》經徐俊考訂,即李元紘《緑墀怨》。下面引録其餘兩首不知名作者的閨怨佚詩。

娥眉怨

孤坐正含頻(顰),嬌鶯啼向人。管弦悲渌水,羅綺怨青春。輕絮凝妝匣,飛花遶鏡輪。尋思煙海成,雙淚濕紅巾。

第七句末字“成”失粘,應是“戍”字形誤。

别望怨

征客戍龍砂,倡樓曉望賒。寶筝紅袖拂,香褥翠屏遮。有使從邊塞,傳書到俠(狹)斜。爲君横急吹,更作落梅花。

第七句“横急吹”疑當作“横吹急”,是説用横笛吹出急促的《落梅花》曲調。

在這八首閨怨詩後面,緊接着一首不署名五律《閨情》:

自别隔炎涼,君衣忘短長。欲裁無處算,迴尺忖情量。畏瘦傷縫窄,猜寒稍厚裝。伴啼封裹了,知欲寄誰將!

這首感人詩歌的作者是孟浩然,從内容和形式看,它也可以和上述八首閨怨詩算作一組。這麽多首描寫閨婦思念征夫的五言律詩匯集在一起,是伯二五五五卷的一個特色。在這九首閨怨詩的後面,衹隔着一首劉希夷的《白頭老翁》詩,又有一組感人的征夫思婦贈答詩。

思佳人率然成詠

臨封尺素黯銷魂,淚流盈紙可悲吞。白書莫怪有斑汙,總是潛(潸)然爲染痕。

歎嗟玉兒(貌)讁孤州,思想紅顔意不休。看人遥憶情多少,淚滴封書紙上流。

直爲煩怨不出門,言將白日是黄昏。朝夕上猶都不覺,秋冬誰更辨寒温!

三時出望涉南樓,百迴(回))望首東州。知人憶著兼腸斷,不覺題書雙淚流。

精神恍惚總緣奴,顦顇啼多眼欲枯。追思遥想肝腸斷,遥憶遥憐氣不蘇。

别來月已兩迴(回)新,相思懷枹(抱)失精神。不信詩中稠疊意,慇懃問取送書人。

刑(形)枯銷瘦爲分離,乾坤頓覺少光暉。天傾雲注東征去,相助迎奴計日歸。

奉 答

縱使千金與萬金,不如人意與人心。欲知賤妾相思處,碧海清江解没深。

紅粧夜夜不曾乾,衣帶朝朝漸覺[寬]。州容祇今銷瘦盡,君來莫作去時看。

前七首標題《思佳人率然成詠》,是征人贈佳人詩;後兩首題作《奉答》,是佳人答征人詩。贈詩第三首第三句“上”通作“尚”,“朝夕尚猶都不覺”是形容精神恍惚,以至連朝夕都分不清了。第四首第二句原寫“”,柴校作“”,注曰:“音朝,走也。”非是,此字即“延”的俗字,“延望”即延頸遠望。第五首第三句的“追”字也應作“遥”,“遥思遥想肝腸斷”正和“遥憶遥憐氣不蘇”對舉。答詩第二首第三句的“州”原卷實作“刑”,應作“形”,“形容”就是容貌。這九首詩雖分爲贈詩與答詩兩組,但大概係一人擬作。其中描寫兩地的刻骨相思,是感人至深的。如贈詩説“天傾雲注東流去,相助迎奴計日歸”,使人覺得是征人的感情狂濤在驅趕着東注的流雲,去迎接遠方的心上人兒來歸,真可令天傾地陷,日月爲之無光。而答詩説“欲知賤妾相思處,碧海清江解没深”,也讓人感到佳人的相思深廣難量。

最後,我要提到斯八四六六和斯八四六七所載的閨怨詩。這兩個卷子未見著録,也從未有人論及,所以雖然殘缺不完,我也願意稍作介紹。從書法、行款、内容考察,兩卷係一人所書,而且原屬一卷,斷裂爲兩段。這兩卷不但前後俱殘,而且天頭地腳皆被整齊地截去,成爲兩長條狀。其中斯八四六六卷每行上端的字剛好被保存,每行下端的字卻被截去一部分。斯八四六七正好相反,每行下端的字完整保留,每行上端的卻被截去一部分。現依原式引録於下。個别地方擬補數字,用[ ]表示。

斯八四六六卷

(前缺)

良人帶田(甲)遠從征,去時何(河)畔

機上錦文由(猶)未織,更深託雁

青雲萬里無霞换,碧海青

知君塞北深相憶,遣妾悽

夫婿連年累不放,將軍欲似

儻遇飛鴻出塞北,爲傳錦字

塞外風霜切骨冷,征夫寒凍阿[誰知]。

織錦成滿一百尺,閨人相命出羅[幃]。

女伴相將禱(營擣)練,爲其征客送[寒衣]。

秋樹寒飛夜消(蕭)索,寒(塞)雁哀鳴

今年征客未言皈,秋來須與造[寒衣]。

可年(憐)夜臉帶紅粧,徒伴騫

更深北斗參轉迴,羅袖風吹

一時鼎座堂階下,鼎定還來

明日(月)更深西龍邗,北斗横河參

玉户珠簾須著却,窗邊寶

歸去洞房更已久,女伴相將助

縱横尉(熨)鈄佔文章,欲逢(縫)直爲

明朝擇使榆林過,此夜表縫

沙場寒多人總聞,露變霜

咸感遠寄向金微,唅啼問使

一歎一長呼,月落上

引須(領)門前側耳聽,見使

利家兄弟從戎伍。秦王間(問)

幽塞,弱者駈馳令運

斯八四六七

(前缺)

千里塵掩面,沙(紗)窗百過相哭□,

達。語以(已)獨坐乃思惟,歎息良人可□期。

妾洞房恒獨守,唅啼夜静上金機。

山本來辛苦地,一别千金數載離。

贈禱(擣)練篇一首

不盧閏侓(慮閨幃)羅帳單,遥愁寒地征衣薄,

玳瑁(案)前疊玉練,珍珠簾外碎金侓(緯),

争向砧前競弄杵。一隊風來一隊香,

砧前處影摇,風吹陌上聲得遠。

知摇落鳳凰釵,眼看振破盤龍□。

練擎將盡(畫)堂内,珊瑚床内急□衣,

今朝各自皈家去,明朝還共一時來。

暗頻銚(挑)金燭燈,怕熱時時私尉(熨)鈄。

珊瑚(匣)裏取尺量,玳瑁箱中檢□□。

忩忩忘結三條綿(線),往往虚行一度針。

衣中厚絮重重暖,鑪上添香遍遍薰。

殷勤爲報征夫道,明[□]還著别時裳。

聞鍾鼓聲,忽覺街衢車馬閑,

問,答言今欲向長城。長將□□□勞苦,

北築長城押枉(壓狂)虜,征平(卒)提戈行

訖送寒衣。未委夫人問何義,

(後缺)

斯八四六六内容寫思婦爲征夫寄寒衣;斯八四六七卷中有“贈擣練篇一首”的標題,以下内容即是《擣練篇》。有一點值得注意,兩卷都寫到孟姜女故事,如斯八四六六尾端有“秦王問……幽塞,弱者駈馳令運”,下面的缺字大概是“土”字,與上文的“伍”字押韻。斯八四六七前部有“……山本來辛苦地,一别千金數載離”。“山”上缺字殘存下部四點,極可能是“燕”字,而“燕山”是唐代民間傳説孟姜女之夫杞梁修築長城之處,如《敦煌歌辭總編》卷三《擣練子》:“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歸。造得寒衣無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其中“擣練”、“造寒衣”、“送征衣”,皆與此二卷内容相合。斯八四六七尾端顯然正是寫孟姜女送寒衣之事:“答言今欲向長城,長將□□□勞苦……北築長城壓狂虜,征卒提戈行……訖送寒衣。未委夫人問何義……”因此,這兩卷殘詩也有可能是長篇孟姜女韻文的一部分。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顧頡剛先生曾對孟姜女故事進行了劃時代的深入研究(14),獲得了國際聲譽。現在這兩個殘卷的公布,將爲孟姜女故事流傳增添新的内容。從殘詩的語言風格看,不像是民間作品,而像是初唐駱賓王、盧照鄰、劉希夷一類人的長篇歌行一體。按劉希夷善寫閨幃從軍的歌行,《舊唐書·經籍志》載他有集三卷,現在《全唐詩》收録的劉詩衹有三十五首,這兩卷殘詩會不會是劉希夷的作品呢?姑且記下這個疑問。


(1)見王重民《敦煌唐人詩殘卷》,收入《全唐詩外編》第二編,中華書局一九八二年七月出版。潘重規《敦煌唐人陷蕃詩集殘卷校録》,載《幼獅學誌》第十五卷第四期。柴劍虹《敦煌唐人詩文選集殘卷(伯二五五五)補録》,載《文學遺産》一九八三年第四期。

(2)如陳寅恪《韋莊秦婦吟校箋》(收入《寒柳堂集》)云:“據舊唐書楊復光傳,王重榮爲東面招討使,復光以兵會之。又據兩唐書王重榮傳,復光與重榮合攻李祥於華州,及重榮軍華陰復光軍渭北,犄角敗賊。是從長安東出奔於洛陽者,如秦婦吟之秦婦,其路線自須經近楊軍防地。復依舊唐書僖宗紀新唐書王重榮傳及通鑑中和元年[九月]之紀事,復光屯軍武功,則從長安西出奔於成都者,如金溪閒談之李氏女,其路線亦須經近楊軍防地,而楊軍之八都大將之中,前蜀創業垂統之君,端己北面親事之主(王建)即是其一。其餘若晉暉李師泰之徒,皆前日楊軍八都之舊將,後來王蜀開國之元勳也。當時復光屯軍武功,或會兵華渭之日,疑不能不有如秦婦避難之人,及李女委身之事。端己之詩,流行一世,本寫故國亂離之慘狀,適觸新朝宫閫之隱情。所以諱莫如深,志希免禍,以生平之傑構,古今之至文,而竟垂戒子孫,禁其傳布者,其故儻在斯歟?儻在斯歟?”俞平伯《讀〈秦婦吟校箋〉》(載《文史》第十三輯)云:“夫《秦婦吟》之反黄巢,人皆知之矣。觀其重點,更在於説官軍之惡甚於黄巢;包圍長安之官軍們,其造惡業又有過於一般之官軍。而此軍之諸將後又摇身一變爲蜀國之當權派,其中之頭目王建且爲韋莊北面親事者。《秦婦吟》之言如彼,作者之遭遇若此,一似冤家路窄,固宜深諱不言,引爲家戒也,曷足怪乎!”

(3)見潘重規《敦煌唐人陷蕃詩集殘卷校録》附録,載《幼獅學誌》第十五卷第四期。

(4)王重民《敦煌唐人詩集殘卷考釋》,載《中華文史論叢》一九八四年第二輯。

(5)見潘重規《敦煌唐人陷蕃詩集殘卷作者的新探測》,載《漢學研究》第三卷第一期;柴劍虹《敦煌伯二五五五卷“馬雲奇詩”辨》,載《中華文史論叢》一九八四年第二輯。

(6)見潘重規《敦煌賦校録》,載《華岡文科學報》第十一期;張錫厚《敦煌賦集校理》(續),載《敦煌研究》一九八九年第四期。

(7)見林聰明《敦煌文書所抄文士作品初探》,載《東吴文史學報》第五號。

(8)見柴劍虹《敦煌唐人詩文選集殘卷(伯二五五五)補録》,載《文學遺産》一九八三年第四期。

(9)林聰明《敦煌俗文學研究》,私立東吴大學中國學術著作獎助委員會出版,一九八四年七月初版。

(10)陳祚龍《敦煌學海探珠》,一九七九年初版,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發行。

(11)見姜亮夫《羅振玉補唐書張義潮傳訂補》,收入《敦煌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六月第一版。

(12)見李正宇《唐宋時代敦煌的學校》注釋⑨,載《敦煌研究》一九八六年第一期。

(13)見柴劍虹《敦煌唐人詩文選集殘卷(伯二五五五)補録》,載《文學遺産》一九八三年第四期。

(14)參看顧頡剛編著《孟姜女故事研究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二月第一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