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你的名字,镌刻在心——萧军

第二卷 你的名字,镌刻在心——萧军

沉浮中递过来的那双强有力的手

1932年,哈尔滨的夏天继续着往年的炎热。一个叫萧军的年轻人,几经辗转,来到了这里。刚开始的他过着流浪生活,寄人篱下,不过幸好他是一个有才气之人,经人介绍后,便在一家私人经营的报纸《国际协报》工作了。平日里,他处理报社的一些小问题,也撰写文章,辅助副刊主编写儿童特刊。

认识萧军的人,要是知道他在报社中还写儿童特刊,一定会因此发笑。因为萧军是一个东北大汉,脾气火爆、性格豪爽,这样的人,怎么写得了儿童读物呢?他怎么在他那急性子中,挤出一点儿耐心去写儿童爱看的东西?

可是,世间事物不正是如此耐人寻味吗?

明明是属于正负两极的人与事,偏偏就碰在了一起。

一天,《国际协报》的副刊主编裴馨园对萧军说:“最近收到一封女性读者的来信,她在信中‘骂’了我一通呢。”

萧军放下了手中的笔,主编被读者骂?这事他觉得新鲜,便问道:“平日里的读者来信,通常都是捧着你老裴的,怎么今天会有人如此‘大逆不道’,专门写信来‘骂’你?”

老裴哈哈大笑起来,说:“要是她语气不够强烈,我倒不会多注意。我记起来,她曾经也给我们投稿,不过来稿最后没用上。她文笔不错,文风独到,我还有些印象。”顿了顿,他继续说:“可今日,她告诉我,我们作为报刊,应该有一份社会责任,见到落难青年,应当施与援手。”

萧军越听越觉得有趣,侧着身子,等着老裴说下去。

“她说,她现在就落入两难境地,被软禁在一间小旅馆里,没有外出自由,且怀着身孕,最可怜的是她还孤伶伶并无伴侣,望我们能够给予帮助,寄去几本文艺读物。”

一个单身女子,身怀六甲,竟被旅馆软禁?

萧军一听,马上起了恻隐之心:“老裴,这女人的身世听起来很凄凉呢,若能帮她,也算功德一件……”

老裴挥了挥手,打断了萧军的话。他拿出信来递给萧军,说:“你莫冲动,我们还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不过这信,写得真情流露,不像有假。”

萧军接过信,细细地读了起来。读完之后,他用四个字来形容此信——“凄切动人”。 老裴也同意,否则对于一封冒昧的求助信,他也不会产生这么大的触动。

萧红的信,触发了两个男人的爱怜之心。

“老裴,不如由我先去道外正阳十六道街一趟,查看情况是否属实。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帮她?”

老裴点点头,同意了萧军的提议。考虑周全的他还写了一封“介绍信”,附上了几本书,让萧军带过去。

萧军拿着信和书,在一个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来到了“东兴顺”旅馆。

他见到了旅馆老板,客气地说要见一见萧红。旅馆老板一听要找萧红,露出狐疑的嘴脸,恶声恶气地问来者何人。

平日里,萧军要是见到这般市侩人物,总会火冒三丈。这次,他按捺住怒火告诉老板,自己是报馆编辑。由于对报馆存有戒心,旅馆老板不情不愿地叫员工领萧军去找萧红。

萧军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闻到一股霉味,走廊地板还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头顶的天花板似乎压在肩膀上。萧军不禁挺直了身板,像怕那天花板随时会掉下来压住他一样。他在想:“一个单身女子,怎么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方?”

终于,领着萧军的人停下了脚步,说:“她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你自己去敲门吧。”话还没说完,人就走了。

萧军整理了一下衣裳,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没有动静。

他再敲了一下,还是没有动静。这一次,他不得不用力敲。这一敲,令整个声响都在走廊里回荡着。萧军自己吓了一跳,不禁自责起来,怕这敲门声会吓坏里面的人。

一下子,门打开了。

萧军看到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直直地站在门口。他看不清女人的样貌,因为走廊的灯光实在太昏暗了,而房内也没有点灯。这一幕带着诡异,日后叫萧军回想起来,总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萧红半长的头发懒散地披在肩后,脸色非常苍白,只有一双大眼睛显示出一点生气。在萧军看来,这双眼睛不仅我见犹怜,还有小鹿般的惊恐。

“您找谁呢?”声音是微微颤抖的。萧军说不准,这颤抖的声音是出自对生活的惊恐,还是因为久未说话之故。

“张迺莹。”

萧军说完,也不等对方邀请,直接走进了房间。一进房间,他闻到了一股比走廊更重的霉味,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他隐隐约约看到几件家具。他皱起了眉头。

此时的萧红,看着这位陌生男人走进来,心中充满了疑惑。不过,多年的生活历练让她判断出,此人并不是坏人。只是,受过太多波折的她,对于任何一丁点的生活涟漪,都会带着惶惶不安。

她不跟进去,而是点亮了昏黄的灯,就站在门口,带着疑惑望着萧军。

萧军自顾自地找了把椅子,然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想,既然此趟过来,有一半是为了查明事实,何不让自己把握主动权,若是对方说谎,自己也好适时进退。他一句话也不说,递过了老裴的“介绍信”。

萧红见到来人不介绍自己,反而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以为是老家派来的人。她带着几分犹豫上前接过信,一声不吭地读起信来。

等她走近的时候,萧军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她穿着褪了色的蓝色单长衫,衣服又旧又烂,有一边还裂开了,长长的口子开到了膝盖。有哪个哈尔滨的女人会穿这样的衣服?她隆起的肚子在她身上显得有点滑稽,而她的腿还是赤裸的,脚上踏着一双破旧的鞋子。

最令萧军惊讶的是,在她低头的时候,他看到她头发中的白发。在昏黄的灯光下,白发竟然闪闪发亮,似乎有了生命力一般。萧军不是没经历过落魄的人,但是当他看到萧红这般模样时,仍旧满心惊讶——这个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趁着萧红看信时,萧军环顾了一下房间。他断定这间房间以前是储藏室,才会散发出能传到走廊的冲鼻霉气。萧军还注意到,萧红在看信的时候,双眼直直盯着信件,拿信的双手因为激动而颤动着。

萧军看到昏黄的灯光投射在萧红身上,他似乎看到一个在水中落难的人早已放弃了求生的希望,却突然有一个救生圈漂过来,那人就死命地抓住救生圈的情景。

萧军看着这一切,心中不断地思量着。他觉得自己观察到的与来信所说的,相差不远。

“看来,那是事实了。”萧军对自己说。

过了很久,萧红清了清干燥的喉咙,舔了舔嘴唇,开口说:“原来先生是报馆里的三郎先生,我还以为您是我北京朋友托来见我的。”想了想,又说,“我读过先生的文章,可惜没有读完。”

她在双人床上找到一张旧报纸,看看日期,又找起了文章,然后指点着说:“三郎先生,我读的是这篇文章。”

那是萧军在报社上连载的一篇名为《孤雏》的短篇小说中的一段。

萧军点点头,没有接过话,而是站起身,指着带来的书本,告诉她:“这是老裴先生托我给您带来的,我要走了。”他想,既然查明事情属实,那就回去告诉老裴。

身后传来了萧红迟疑的声音——“三郎先生,我们谈一谈,好吗?”自从未婚夫下落不明,自己又欠下一身的债务后,她就没有见过一张友善的脸孔,与一个友善的人说过话。

在这些日子,她是何等的寂寞!每天躺在床上,萧红看到的是一个低压天气一般的天花板,环顾周围,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这些冰冷的死物,每天似乎都在嘲笑着萧红的境遇。当她拖着日渐浮大的肚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跟她讲讲话。

萧军迟疑了一下,觉得实在没必要拒绝这样一个邀请,于是坐了下来,说:“好的,请您说吧。”

萧红的眼里闪出一丝活力,她理清了思绪,决定从她的人生经历开始说起。萧红谈起自己的处境时非常坦率,没有一点的遮掩,最重要的是她也没有过分渲染自己的悲惨,就像一个局外人般,述说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萧军听得很入迷。

“我欠了他们的房钱,还不了。他们就不让我在原来的房间里待了,叫我挪来这间预备客房。这间房原本是作储藏室的,这里阴暗霉气,不是人住的地方。”

萧军点点头,的确,让一个孕妇在这样的地方住,真是没有人道。这时,他看到有几张散落在床边的信纸,信纸上隐约画着图案。他弯下身子,把其中一张信纸捡了起来。

信上画着的是一些装饰花纹,还有一些铅笔写下的字迹。萧军看了很久,辨认出上面还有仿照魏碑《郑文公》字体勾下的几个“双钩”字。他微微有一点惊讶,问道:“这是你画的吗?”

“是,我终日无事,无聊起来,就拿这段铅笔画。”说完,萧红就在床上摸出一段紫色铅笔。

萧军还是不相信,他问:“这个《郑文公》的字,也是你写的?”

萧红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在学校学画过的。”

“这诗句不错,也是你写的吗?”

萧红抬头一看,点点头:“也是。”说完,不知道为何,竟然脸红了起来。她本来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出现了两抹淡红。这两抹红云,顿时为她增添了不一样的光彩。

萧军顿时觉得眼前的女人是他认识的最美丽的女人。她有着别样的风姿与美丽,最重要的是,她的灵魂晶莹透明且无比可爱。

萧军抹去了之前对萧红的印象,剩下的,全是她的美丽与可爱。

他坠入了爱河。

此时,他对自己暗暗发誓:

“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这是我的义务……”

而那让萧军顿时坠入爱河的诗句,日后他也常常念起:

这边树叶绿了,

那边清溪唱着:

——姑娘啊!

春天到了。

……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青杏的时候;

今年我的命运,

比青杏还酸!

……

你的姓氏,我的新生

在萧红见到萧军的那一刻,她又是有着怎样的想法呢?

当萧红打开那扇发出“嘎吱”声的门后,她看到了一个肩膀宽大的男人。这个男人穿着褪色的蓝色粗布学生装,一条灰色的补丁裤子,脚上的皮鞋还“开口笑”,没有穿袜子。

这样的男人,在寒酸中,不知怎么还带有一丝不羁。

萧红摸不清眼前的男人找她何事,心中有几分害怕,直到萧军表明身份说是报馆的人,她才松了一口气。

报馆里的人,不应该都是西装革履的吗?怎么这般落魄?萧红想着,把一缕头发别在了耳后,又用手摸了几下,希望头发能整齐一些。不过,幸好萧军也同样是落魄相,不然萧红在知道他的身份后,难免会生出几分疏远感来。

当萧军问那些字画是不是出自她手时,她感到了不好意思。本来不过是些凌乱堆放在一边的稿纸,被人随手捡来,赢得一个好印象,好像是自己之前有意为之一样。萧红是一个有才情的人,可她不是一个随便对待自身才华的人。在艺术创造上,她凡事都要做到最好,若不够好,她是万万不能给他人看的。

现在,这些字画被萧军看了,她有几分不自在,希望他不要以为是她故意把稿纸放在引人注意的地方。

她打断了正小声念着诗句的萧军,说:“三郎先生,请您不要再念了,这是我一时兴起写的,写得不好,不能入您法眼的。”

接着,她又说:“我记得读您的文章时,就想着这位作者绝对不会有着跟我相像的命运,他一定西装革履,在一个快乐的地方生活着,想不到您也是这般落魄。”

萧红这番直白的话语,没有令萧军生气。萧军看了看自己,笑了笑,反而觉得这样的女子直率得可爱。

萧红起身收拾好地上的稿纸,把稿纸盖在了只有半碗高的高粱米饭上。一个无心之举,全被萧军看在了眼底。

萧军突然觉得自己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压低声音问:“这就是您的饭食吗?”

“是的。”非常漠然的回答,好像萧红压根就不在乎。

萧军忍不住了,他转过身,快速地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抹掉眼里的泪水。然后,他低下头,在衣袋里摸索出五角钱,跟萧红说:“钱不多,你留着买点什么东西吧。”说完,他就匆匆离去。那是他回去的车钱,没有车钱,他只能步行十里路回去了。

剩下萧红呆呆地握着五角钱,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此时,萧军特意走到账房,想去了解一下情况。

“她啊,她和她丈夫,姓汪的先生,一起住在这里半年有余了。旅馆除了房金,还要供他们饮食,甚至还要借钱给他们用,到现在,已经欠下六百多块钱了。就在一个月以前,那先生说要回家取钱,妻子就留在这里。可他去了这么久,一直没回,信也没有。我们就把妻子当作人质留在旅馆,等她丈夫回来还钱,这样她就可以随便走了。”

萧军听完,上前就揪住了那人的衣领,警告道:“你给我听好了,那太太的钱,不会少了你们的,不过要是你们不存好心,还有别的打算……我就要饶不了你们。”萧军当时听到,要是萧红还不还钱,旅馆老板就打算逼良为娼。

那人哆哆嗦嗦地说:“我们没有存心不良,只是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谁把钱还了,谁就可以领走她。”最后那句话,说得有几分轻视,意思就是看萧军这落败模样,也不像是能拿出钱的人。

这点萧军自然是知道,他不过试着“恐吓”旅馆的人,让他们不致太过放肆,毕竟萧红一个弱女子,敌不过在大都市里开旅馆饭店的地痞和恶棍。这一流的人,多数与地方官府、流氓勾结在一起,称作“一家人”,他们眼里装的全是“利”。现在,他们看到一个孤女还不上钱,就会软硬兼施,叫她到当时的哈尔滨道外妓馆区“押身还债”,而且还要说这是本人意愿。

萧军想到萧红的处境,不禁浑身冒出一阵冷汗,如果不快点想到办法,恐怕自己真的保护不了她了。

这边的萧红,在昏黄的灯光下细细想起自身处境,不禁又落下泪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每天遭受着旅馆老板的追债与冷嘲,还要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她想到了萧军,心里生出一点温暖。这个有着宽阔肩膀的男人,会不会成为她的救星,把她从这鼠洞中解救出来?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从走廊外面传了过来——“你欠房钱,欠饭钱,现在还好意思点着亮灯,浪费我的灯油费?”

萧红一听,赶忙熄灭了灯火。她手中还紧紧拿着那五角钱,在黑暗中昏昏地睡去。

萧军走后没几日,哈尔滨下了一场大雨。

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上,像是打在萧红的心上。她透过玻璃看着迷蒙蒙的外面,发现楼下竟然积了水。

“这雨下了好几天,我希望它能一直下下去,好水漫金山,浸了这旅馆,淹没了我……”萧红胡思乱想起来。

这时,她听到窗户下似乎有一丝声音在叫她。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不过还是很快地打开了窗户,对外面喊道:“谁啊,谁在叫我呢?”像是对喊叫的人说,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外面除了雨声,没有任何声音。

萧红关了窗户,叹了口气。不久,她听到了敲击窗户的声音。

那是萧军冒着雨水在大力地敲打她的窗户!

萧红吓了一跳,他怎么像罗密欧出现在朱丽叶的阳台上一样?她赶紧起来,开了窗户。

“迺莹,我见现在大风大雨的,旅馆会疏于监管,觉得是把你救出去的大好时机。你现在马上动身,跟着我,一起逃出这里吧。”

萧红所在的房间楼层并不高,不过对于一个孕妇,在这样恶劣的天气爬楼层,实在是危险。

“你莫怕,你跟着我走就好了,不要怕有闪失,我保护着你呢。”

听到这儿,萧红拿了几件衣裳,便翻过了窗户,与萧军一起消失在雨幕中。

自小,萧红的生活就是暗淡无光的。她孤零无助,只有一个年迈的祖父疼爱着她。没有精神上的母爱与父爱,她就像光秃秃的山坡上唯一的一株小树。小树在慢慢生长时,有了自由的意志。尽管她弱小、孤单、无力,但她浑身上下充满着不可思议的勇气,她拼了命,都要与一切腐朽的东西进行斗争。

可是,不管这株小树有着怎样的意志,她到底是需要阳光雨露。由于长久以来不得阳光、不得雨露,就令她在心底里更加渴望这些。

当萧红在电光石火中遇到了萧军,就情难自禁地爱上了这个看似能给她阳光雨露的男人。

尽管,到了最后,她还是所托非人。

不过,他们曾经有过一段非常温暖烂漫的日子。而在最初的日子里,萧军一心是为了她好,处处为她着想。他曾经感叹,是天赐良缘,才让他们俩能相遇相知,最后结合一起。这段姻缘,全在一个“偶然”。

“若你以前没有给《国际协报》投稿,你的一封求助信就不会引起主编的注意。若是,你没有写一封真情流露的求助信,我也不会来找你。你看,一切全在偶然。”

“这份偶然情缘,我可是心怀感激。”萧红低头说着。

她是怎样也忘不了,当日自己在萧军的照顾下,步履蹒跚地攀援着旅馆墙壁,小心翼翼地步步为营,爬到他带来的“一叶扁舟”上。

她还记得萧军在大雨中跟她说的话:“小心,看到前面的石墩没有,扶着它,对,一步步往下挪移,不要害怕,我就在这里,你一滑脚,我就拉着你……”他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些全消融在了雨水中。

在此过程中,萧红没有说过一句害怕,而她的心却紧张得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不过,有萧军在,她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害怕。

他们稳稳当当地坐上了船,奋力地划着船。萧红看着越来越远的旅馆,看着模糊中那旅馆老板目瞪口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她笑了起来。

每次,萧红回想到这里,都会笑起来——那旅馆老板怎么也不会想到,松花江会决堤,而这个被软禁的房客,竟会坐着小船逃走。

这是多么惊险、多么值得玩味的一幕啊!

“有一天,我要把这些事情写下来。”萧红说。

困窘颠簸,却是最好的温暖

经历了雨中逃险后,萧红很快就住进了医院待产。

“你对这个孩儿有什么打算吗?”萧军轻声询问着她。此时,他们俩已经确立了恋爱关系。

“我想留住小孩儿。”萧红悠悠地说着,没有看萧军。她知道萧军是不愿意的,他一直劝说着,说她年轻,不应这么快就被一个小孩儿所累。可是,天底下有哪个做妈妈的女人,不希望自己做一个好妈妈?

“我是妈妈,一定是一个好妈妈!是比生母与继母好上一千万倍的好妈妈!”萧红每次都这么跟萧军说。

“我不是不欢喜这个孩儿,只是我们经济并不宽裕,现在兵荒马乱,生养一个小孩儿是件困难的事。”

这也是萧红知道的,她希望能做妈妈,可是她没有一双能给小孩带来安稳生活的双手。她不答话,头转向了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

萧军悄悄地退了出去。

等到萧红临盆的时候,她对赶过来的萧军喊叫道:“孩子,我还是不要了。”接着,是一声声的痛叫。

过了大半天,萧红终于生下了小孩儿。医院里的护士问萧红要不要抱抱小孩儿,萧红咬着牙说:“不用了。”

没过多久,小孩儿就送给了别人。据说,这是一个女娃娃。

在这件事上,萧红一直冷静得出奇,没有哭喊,没有悲切。等到该出院的时间,她收拾了一下自己,便默默地跟着萧军走了出去。她一直没有问小孩儿的下落,就像她这段时间不过是入院治疗了一场大病一样。

萧军见萧红不提,他也一字不提。他也尽量不让别人提起来,他怕这件事会成为萧红心头的一把刀子。

在萧红出院后,俩人住进了《国际协报》主编裴馨园的家里,正式同居。

刚开始,老裴一家很是高兴。对于自己能帮上一对落难青年,他们感到很是欣慰。可是,俩人住久了,慢慢就会产生一些摩擦。再加上萧军是火爆脾气,忍让不了人,后来就跟老裴的妻子发生了激烈争吵。最后,俩人被赶出了裴家。

俩人本就是清贫之人,同居后的经济来源全靠萧军,萧军跟老裴一家闹翻后,不仅没了片瓦遮头的地方,还失去了《国际协报》的工作。

“你倒该忍让一下的,毕竟人在屋檐下。”萧红说着。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低头,你跟着我,还怕会饿着你吗?”

失去了每月二十元的固定收入,俩人无家可归,又贫困潦倒,商量之后,决定不能意气用事,还是填饱肚子要紧。于是,萧军当起了家庭教师。学生家在商市街,同意给俩人提供住所。俩人就在学生家的阁楼处住了下来。

栖身之处不尽如人意,可也是有瓦遮头的地方,俩人也就欣慰了许多。

萧军工作的时候,萧红就在家煮饭。可她到底不是巧妇,一不小心就把饭煮焦了,火又烧熄了。这样还好,有时候她还要发愁,怎样能把一角钱掰成两半用,怎么能把一把小米煮够俩人吃。她也不讲面子了,跑去跟朋友借钱,“等到萧军出粮了,我再还你。”她借到的钱,也不是大钱,不过是三角五角,能借到一元,她就感恩戴德了。借来的要是五角钱,她总能想着法子掰开用。一次,萧红在朋友家,见到朋友家的用人拿着三角钱去买松子当零食,马上为这种奢侈感到痛惜不已。

这份操劳令萧红自觉老了不少。所住的学生家有一位姐姐,她是萧红的中学同学。她常穿着时髦的皮大衣,脚踏高跟鞋,红唇卷发打扮一番后,就摇曳着去看电影。萧红好生羡慕这别样风姿,说:“这是少女风度,”且自卑自来,“假若有镜子让我照一下,我一定惨败得比三十岁的人更老。”的确,为自由奋斗,为生活奔波,萧红早已衰老了;刚刚二十出头的她,头上已经长出了显眼的白发。而萧军呢,一份家教工作不能维持一个家,他就四处奔波谋职,教完这个小孩,就要匆匆跑去下一家。

尽管俩人过的是“只有饥寒,没有青春”的日子,可当时的他们也爱得激烈。萧红甚至觉得,“只要他在我身边,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他们吃的是黑面包加点盐,也不觉得难咽。你一口,我一口,吃下去的,就算是咸,也变了甜。俩人还互相开起了玩笑,说:“不是说蜜月是甜的吗,怎么我觉得是咸的?”另一位就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有情饮水饱。

有时候,他们也觉得,无论怎样也该去一下小饭馆,滋润一下生活。于是,俩人硬是省吃俭用了很久,去了一趟小饭馆,点一些诸如馒头、丸子汤等之类的小菜,美滋滋地吃了起来。有一次,萧红擦完嘴巴,看着那碗底,露出了渴望的神情。萧军打趣地说:“怎么了,狮子大开口了,这一顿还吃得不够?”等他们回去的时候,萧军就提议再买两颗糖,一人一颗。

“饭后甜点,我们也有。”萧军开心地把糖放进了口里。

萧红含着糖,不舍得舔,就一直含着,让糖果的甜味包裹着舌蕾,慢慢渗入整个口腔,再到整个身心。

“日子虽然饥寒,可是比我过去的日子好上了一百倍。就算一辈子是这样,我也心甘情愿。”萧红轻轻地说。

在难得的空闲时光,萧军会带着萧红一起在公园里散步、游泳。萧红喜欢在水中慢慢游,享受着阳光;她喜欢慢慢划着自己的身体,尽管她游泳的姿势并不正确。萧军看到,往往会笑着说:“你看你游的样子,像旱鸭子学游泳。”他游起来,是用两手飞快地拨动水,姿势像专业游泳运动员,不过看起来很费力。

萧红不服气,便游过去,对着他洒着水花说:“你游起来,像要跟水打架似的。”

俩人你来我往,在水中玩起了水战。同行的朋友,有的也会加入到混战中,像群野孩子。

萧军后来回忆道,他们俩人性格虽然不同,但幸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有着“流浪汉”般的洒脱,从来不为身外物伤心难过,也不愁苦,反而过得快活又诗意。就像萧军会拿着三角琴,让萧红梳着短短的辫子,俩人穿着简单随意的衣服,随便找一处街头就能自弹自唱起来。这种随性随心的生活,令俩人的朋友也羡慕过。

“你们看似生活得不如意,其实,过得比神仙潇洒快乐。”

萧红听到这样的评价,嘴角总会挂着一抹笑。她是欢喜别人这样认为的,毕竟,在某种程度上,她拥有了自由,得到了爱情的快乐。

萧红像任何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一样,依偎在恋人温暖的怀抱里,就觉得全世界都在爱着她。

对于这种热恋的感觉,萧红曾在她的《春曲》里记录过,写到恋人间情到浓时,那万般皆好的心理活动时,她说:

只有爱的踟蹰美丽,

三郎,我并不是残忍,

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这其间,

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只是,热恋中的人,眼中全是欢喜,硬是看不到感情上存在的缺陷。就像萧军,他脾气火爆,情感丰富,对爱是“拿得起,放得下”,没有了爱,能转身就走。可萧红不是,她内向而柔弱,因为太缺爱,在困厄中遇到一双强有力的手,就会误以为这就是情,容易对人产生依靠。可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她生长于缺爱的环境里,到了长大成人,多少也想弥补感情的缺失。在爱中的萧红是彻底的无能为力:“当他爱我的时候,我没有一点力量,连眼睛都张不开。”

在世人看来,萧军之于萧红,是她一生中不可缺失的人,若是遇不上萧军,萧红如今可能还是那个叫着张迺莹的普通人。她也许能熬过那一刻,尔后过着平平凡凡的生活,使得中国文坛失去一位天才式的人物,而她自己也不至于坎坷一生。

1932年的冬天,萧军朋友所在的报社要出一版《新年征文》特刊。萧军读过萧红的文章,一直欣赏她的才情,就和朋友一起鼓励她写一写。

“我平日写的东西,全是小打小闹,以前投的稿,也多是石沉大海,我怕我是不会写文章的,写了又浪费精力。”萧红犹豫着说。她既是谦虚,又是缺乏自信。

“不会的,这是熟人所编,文章不会落选,你只管好好写就是了。”

萧红听到这样的劝说,想着平日要是没事,也是可以试试,反正也有兴致。于是,她提起笔,写了名为“王阿嫂的死”的短篇。

文章被刊载后,朋友们都鼓励起萧红来:“这篇小说,我读得津津有味。你该多写一写的。”听到了鼓励,萧红就决定正式从事文学。

张迺莹也就正式成了萧红。

当时,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已经张牙舞爪地侵占了东北各省。幸好,他们首先忙于建设伪政权组织,放松了对文化的镇压与统治,令哈尔滨少有的几家私营报纸和印刷业得以残存。

也正是这样,萧红与萧军才可以在最大范围内自由地发展文化事业。他们认识了好些来自不同派别的年轻人,尽管他们有着各自的体系与组织,但存在着共同的抗日目的。在这种氛围下,萧红更加踊跃地开始了创作,而她的文学作品,也渐渐有了更为博大的主题——关怀人性。

“我认为你写得很好,你应该多写。我们或许还能一起出一本短篇集。”有一次,萧军在看完萧红的小说后,若有所思地说。

萧红觉得这主意十分不错,她倒不是觉得自己能写得多好,而是认为能跟心上人一起出一本合集,这是件浪漫又值得纪念的事情。此后,她就更勤快地写了起来。

秋天是收成的季节,1933年的秋天,也是双萧二人收获文学创作成果的季节。那一年,他们在自己的文章中选了一些好文章,出了一本小说与散文的合集。这本名为“跋涉”的合集,共有萧军的六篇文章和萧红的五篇文章。

萧红拿着合订好的《跋涉》,心中藏不住喜悦。她像抱着孩子一样,捧着书,双手摩挲着封面,又拿到鼻子前,大力嗅着书上的油墨味道。在某种程度上,这本《跋涉》,成为了双萧二人的“爱情结晶”。

身体安顿心却不宁

人们常期盼“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不单单是针对友情,爱情也是如此。萧红曾无奈地感慨,自己和萧军的爱情就是可以同患难却不能共享福。生活困苦时,两个人的心都抱成一团,共同抗争来自命运的打击,而每每境遇好转之时,两个敏感的文人之间又总会产生裂隙。

当萧红在文学创作路上渐入佳境时,她与萧军的感情却走进了死胡同。

萧红后于萧军从事文学。起初萧红是萧红的好老师与提拔人,后来开窍后,萧红比天高的才情一发不可收拾,而萧军只能看在眼里,默默地去追赶着萧红。不知是不是因为学生比先生聪明,令先生不好受,反正,俩人开始为一些琐事吵起了架。

吵架时,俩人会争着喝酒。萧军喝醉之后,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此时的萧红,就会心痛地自责:“他为了我们这个家受过不少苦,我为什么不能容忍一下呢?”

话虽如此,可每次吵起架来,天性倔强的萧红是不会低头不语、任人指责的。每当萧军无理取闹、大发雷霆时,萧红就会据理力争。平日里,她的话不多,但在吵架中,她总能说得萧军哑口无言。

有时候,我们总是自恃相爱和熟悉而彼此伤害,说一些不该出口的伤人之言。为何人总是把笑容留给陌生人,而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却能狠下心去伤害?虽然有俗话说,夫妻之间越吵感情就越深,可萧红和萧军都不是无知的人,他们内心深处知道,俩人的这种相处状态已经影响到了正常生活,而曾经得之不易的爱情也在慢慢消逝。

俩人的感情裂缝,可能是由诸多原因造成的。在外人看来,他们俩人的结合,最大一个错误就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性格差异。萧军是东北男子,有着豪爽性格和火爆脾气,他不会柔情似水,也不懂关怀体贴,只管照着自己的想法行事,希望对方也能服服帖帖。若是对方“不听话”,他就有责任和义务去“管教管教”。萧红内心敏感、渴望关怀、寡言少语,为了爱能千里走单骑,偏偏她也不善于表达情感,只能闷在一边,默默忍受着苦楚,直到爆发为止。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对的人”?萧红百思不得其解。萧军曾如白马王子一般,降临到自己这个落难公主身前,他遇见了她,她抓住了他,二人都是彼此的唯一。为什么曾经对的那个人,如今会变成错的人?为什么曾经的唯一,会变得面目可憎?

是啊,萧红从来都不傻。她看得出萧军对自己日渐暴躁,看得出他想压抑却压抑不住的脾气,甚至已经隐隐猜到他之所以这样的原因,只是面对这一切,他束手无策。不论她做什么,都只能换来对彼此的伤害。

可是,她曾那么爱他,现在怎能轻言离开?不为别的,只为曾经沧海,她也不甘心就此放弃这段感情。

一个人是爱还是不爱另一个人,两个人都是有感应的。只是,为爱盲目的人,大多会有意无意地忽视这一现实。萧军和萧红是幸运的,他们之间仍有爱,缺的是维系这段情的纽带。于是,萧红变得日益郁闷和脆弱,甚至经常歇斯底里般地与萧军争执,而萧军则将自己的情感倾注到了其他女人身上。男人总是这样,解不开一段感情的谜团,就自欺欺人地逃到另一段感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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