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再回不去那样的岁月
呼兰河畔的小小身影
1911年,萧红出生在黑龙江省呼兰县长寿胡同的一个地主家庭里。那时候的她还不叫萧红,不过只是一名牙牙学语的小娃娃,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清楚,像其他婴孩一般,饿了就哭,困了就睡。一天里,她要睡上大半天光阴。
那时候,她叫张迺莹。
张迺莹,三个字,一个名字,看似普通,日后却成就了一个大作家。而这个作家,不同于其他作家——有着传奇的经历,有着火与冰的爱恨,有着比天高的才情,最后却在本能走得更高更远的时候,突然戛然而止,留下一身的不甘。
在她生后,她叫张迺莹;在她死前,她叫萧红。
很多人看萧红,会觉得她是悲情女子。她的一生的确充满了悲情,那是生与死的挣扎,是自由的追求,也是扑灭内心熊火的一次次尝试。才情比天高的女人,若没有运气的眷顾,若心中的熊火燃烧得过于猛烈,大多数是戚戚然了结一生,如奥斯丁的孤独终身,如伍尔夫的投河自尽,如费雯丽的癫狂。她们受万人尊敬又如何,在悲与喜的平衡中,在艺术与奉献中,苦苦挣扎。最后,还不是刹那芳华,灰飞烟灭。
但是,人总不能一生都是不幸的吧?总有那么一刻,能绽开如花的笑脸,以为自己不过与他人一样。
萧红也是,她的一生充满着悲戚,但在某个时候,她也一定会发出爽朗的笑声;而她也定不只在那细小得不值一提的时刻,才露出那开心的笑。她也曾有过大段时光开心无忧的生活,就像其他孩子一样,快乐知足,只为一个小小的摇鼓,就能高兴老半天。
当她还在呼兰县里,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就曾如此。
清乾隆年间,作为萧红家族的第一代,张岱带着家人迁居东北。确切来说,到了萧红,张家就是第六代了。而她一直记挂着的祖父张维祯,并不真的是她亲生祖父。萧红的父亲张廷举,其实是其生父过继给堂兄张维祯的。
萧红的祖父张维祯,经常在她的作品中被提及。一提起祖父,萧红的字里行间总是充满浓浓的亲情,“祖父长得很高,身体很健康,手里喜欢拿着手杖,嘴里则不住抽着旱烟管”,“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母死了,我就跟着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她的童年,离不开祖父的身影。而她的童年,那无忧时光,也离不开祖父为她的苦心经营。
萧红的生母姜玉兰,是同县地主姜文选的大女儿。在《宗谱书》有过她的记载:“夫人姜氏玉兰,呼邑硕学文选公女。幼从文学,粗通文字。来归十二年,勤俭理家,躬操井臼。夫妇伉俪最笃。唯体格素弱,不幸罹疫逝世。”姜氏除了生下大女儿荣华(萧红),还生下了三个儿子,只可惜有两个夭亡,只剩下连贵(张秀珂)。在外人看来,姜氏精明强干、持家有道,是一个十分能干的女人。在丈夫张廷举在外县任教的时候,她包揽了全部家事。只可惜,她较为封建,与萧红的祖母一般,非常重男轻女,故对萧红非常冷淡,且不喜欢萧红。母女感情甚为浅薄。
生母姜氏在萧红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夭亡,留下萧红、三岁的弟弟张秀珂和一岁的连富。生母姜氏在世之时,萧红与母亲的感情并不深,也许是因为母亲重男轻女之故。生母过世后,萧红迎来了一个继母梁亚兰。她是呼兰镇人,家境殷富,过门之后,这位继母有条有理地佐理家务。对萧红,也许称不上特别好,也算不上特别坏。不过,这也不怪谁,毕竟,萧红生来就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有着新潮思想,与旧式的女人自然是隔了岸,有着深深的隔阂。
萧红的父亲也是旧式的人。张廷举这个人物,曾有《宗谱书》记载:“甫十二令即出继堂伯父维祯公”,“先送私塾攻读继又送入黑龙江省立高等小学毕业”,“复又升入原地优级师范学堂毕业”,“奖励师范科举人中书科中书衔”,他当过教员、小学校长、义务教育委员长,也做过实业局劝业员、县教育局长和督学等。在土地改革时期,作为一名地主,他竟能被选为开明绅士。可见,萧红的父亲虽不是一个伟人,也不至于是一个“烂人”,无功无过而已。而读者在读起萧红描述他父亲的语句时,总会心生一股疑惑:为何萧红笔下的父亲有着不近人情的冷漠,就像她描写的是一个无关自己的陌生人?
原来,张廷举在外面虽是有着绅士风度,在家中却是个专制的“暴君”,对萧红的管制非常严酷。在家中,萧红经常被父亲打骂,而原因很可能仅仅是萧红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瓶。萧红为此这样写自己的父亲:“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伯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不过,多少个孩儿在小小年纪就能看透世事,做到目空一切?答案自然是寥寥无几。所以,萧红也就不免生出倔强的性格,以此来保护自己脆弱的一面。
得不到近亲的爱,萧红的童年孤独又寂寞。疏远的双亲令她的自尊心日渐强大,而祖父的疼爱就成了她的依靠。
小小年纪的萧红,没有生母的管教,没有父亲的关怀,她就无所顾忌地玩闹起来。一般富贵人家的小姐即便不裹脚,也会在家学女儿红吧?可萧红不,她调皮地常常爬上树去掏鸟窝,也不管那树多高、那窝多远。也许,当她摔在地上时,也只是站起来拍拍衣裳,再去爬树,也不管弄脏了新衣。那种无拘无束是小小萧红所沉醉的,也是她日后所追寻的。即使被生母发现后会遭一顿打,可是,那又有何相关?反正,自己在挨打后,总有亲爱的爷爷来哄一番。
当生母过世、继母入门后,一切又变了样。萧红像往日一般去爬树、掏鸟窝、踩田地,而继母一旦发现了,就会告诉她父亲。父亲十分严厉,总要严厉打骂她一番。祖父虽疼爱萧红,可那时他爱上了抽大烟,没精力再顾及她。打了就哄,变成打了就打,萧红自是感到缺乏关爱,心中不免失落。
也许,萧红觉得最美好的时光,也就是在祖父溺爱她之时。那时候的她,可以在院子里随处找一片树荫睡,看到黄瓜成熟便摘下来吃,还能跟着有二伯在农田帮倒忙;除了在家里寻宝外,还去“偷”家里的东西。不管萧红天性有多顽皮,总会有祖父牵着她的手。晚上,小萧红睡在祖父的炕上,祖父就教她念诗。正是这些念诗的夜晚,伴随着摇曳的烛光,在萧红幼小的心里种下了文学的种子。日后她写的那些好文章,总是离不开祖父陪伴的那些夜晚,离不开祖父念过的那些诗句。
萧红在长大之后,可能会无数次回想起童年时光。她会想到自己小小的手掌牵着祖父那肥厚苍老的手,走在玉米地里给她挑玉米的情形,也会想起跟随祖父读过的那些她不知内容的诗,一字一句。每次回想起这些,回想起呼兰县冻裂的大地,她可能会由衷地发出一抹微笑。这一抹笑,就像她儿时绽开的大笑一般,充满快乐,又多了几分怀念。
其实,萧红出生在小地主家庭,比起旧社会的东北农村家庭,已经算是优越很多。她不需要早起割草喂羊,也不需要戴着草帽去田里捡稻穗。她的童年,是铺展在东北乡村的一幅画卷。画卷中有着各式的人物,他们或许愚昧,或许无知,而更多的是在当时大环境下显出的对命运的淡漠与过一天算一天的“活着”。其中,小小年纪的萧红能由着性子地去调皮可爱,她无须过早地被卷入命运旋涡中,而可以以一个儿童的视角去探索周围的世界,这已经算是幸运了。不过,萧红的童年生活还有一个巨大的缺陷。这个缺陷,也许既成就了往后的萧红,也历尽坷坎并过早地毁灭。那就是她的确缺乏来自近亲的足够关注。这令小小年纪且敏感的她难免心生寂寞,以至于除了后园那片小小天地,有关她家的一切就没什么再值得惦念了。
不管怎样,在呼兰县、在童年的家中,在那个放满了旧东西的储藏室里,萧红的确寻到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而这片天地,在她日后的文学创作中,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童年未必斑斓若蜜糖
萧红怕寂寞,而她小小年纪时有着祖父的陪伴,似乎又不觉得寂寞。
在失去了祖父以后,她的寂寞又腾升了起来。
不知道在香港的时候,萧红会不会害怕回想起呼兰河的一切。她也许很怕勾起一些回忆,一些她希望忘记的回忆。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一个人生命的缩影。即使是再为生活奔波的人,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回忆,忘记那童年的无忧、年少的无知、青年的闯荡。可萧红不管往左还是往右走,不管是向北还是向南,当脚步每踏出一步,当车轮轱辘而行,她都希望自己的记忆能随风、随雨,随着人流,逐渐离她而去。
她的思绪总会被不断地牵扯着。她读了很多小说,创造了不朽的文学,可她一直在挣扎,一直企图在记忆与现实中挣开一条缝隙,好让她喘喘气,而不至于被闷得太紧。
她在成年后的许多个夜晚,一定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她睁大着眼睛,想看破那个夜空,看到呼兰河,看到她亲爱的祖父。萧红揉着眼睛,双眼直直地盯着窗外,看了许久许久,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她流下了眼泪,想起自己逃婚离家,与家人反目的一切。她不怕得罪全家人,只为成全自己的追求。不过,若是那个可爱可亲的老祖父还在的话,她问着自己,当时,还敢如此义无反顾地逃婚吗?而老祖父又会选择站在哪一边呢?
她不会知道,这就是她的遗憾。
当祖父去世后,她对家,也就没有了眷念。
只是,当她吃起爽口的黄瓜,听到幼童琅琅的读书声时,她总会想起那遥远的地方,那间住着祖父的房子。
萧红的童年,有一部分是祖父为她搭建的。
祖父是家里的“老爷”,也是祖母口中的“死脑瓜骨”。借着祖上的余荫,祖父一家从来不愁吃穿,他虽没多大的作为,但也不是浪荡的“败家子”。相反,他有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淡泊。年轻的时候他本专心经营,却发现自己更喜读诗书,而不是盘算生意。既然如此,萧红祖父就想,不需强求自己,放下心来安心度日就好,反正家资尚可,也能安安稳稳地度日。以前的人们大多如此,如日子过得尚好,就没必要折腾自己;过了一天,就有一天的收获。
萧红的祖母,大抵是不愿看到丈夫没有半点雄心壮志的。她看不过眼,见他把大好时光都费在了田园里,就骂他是“死脑瓜骨”。萧红祖父也不觉得有何不可,他有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在。
在别人眼中,这一家子也算是过得不赖了——老爷自在,夫人悠闲。可深藏在他们张家的,却有一段伤心往事。
张维祯与范氏生下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们盼着这支独苗能继承香火,可哪曾想到,小儿子不幸夭折了。一家人为此伤心不已,夫妻二人商量一番后,决定不如过继堂弟的第三个儿子为嗣子。这个小孩,也就是萧红的父亲。祖父张维祯就开始培育这个小孩,盼望着他早日娶妻生儿。
等到张维祯成了六旬老人后,萧红父亲娶了妻子,给老人添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萧红。张家多年没见过小孩子了,如今多了一个女童,身为祖父的张维祯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他也不管男孩才是香火延续的说法,只管抱着小女娃逢人便说:“你们看啊,这可是我的小孙女。你看她的眼睛,多么精灵可爱,日后定是个大家闺秀。”
祖父整天抱着她,片刻都不想离开这个小女娃。怀中的小女娃似乎也跟他特别亲。他一抱,她就不哭。别人要从祖父手中接过她,她还不愿意,哭闹着偏要祖父抱,她才安心。祖父一抱,她马上把脸贴在祖父肩前。每次见到此,张维祯总是呵呵地笑着说:“这个小孙女,就是跟我亲,就是跟我亲。”
萧红就这样成了祖父眼中的小宝贝。
祖父常常抱着萧红,在自家后园里指认菜果给她看。“青青绿绿的是黄瓜,金黄灿灿的是玉米。”萧红看到一只蝴蝶飞过去,高兴得手舞足蹈,祖父就告诉她:“这是蝴蝶,你日后定长得如这蝴蝶般美丽。”
自从萧红降生,张维祯便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的闲人。他在园中忙碌之后,总会挂着小孙女,想着法子哄她开心。他曾经试过把切下的果皮含在口中,对着萧红咧嘴大笑,每次萧红看到这样的祖父,总会高兴地哈哈大笑。
在萧红会下地走路后,她就成了祖父后园的小帮工与探险者。长大后的萧红总是忘不了,在寒冷的冬天,年幼的自己与祖父在田园玩耍的情景。祖父对田园植物十分熟悉,他会告诉她这是什么草、那是什么花。仆人经过,总会看到爷孙俩在田园里哈哈大笑。
每个人都能看出,祖父张维祯不是疼爱着萧红,而是溺爱着她。
这份关怀爱护,在萧红生母死后,显得尤为重要。
那时候,萧红和小弟弟虽不至于挨饿受冻,但家境条件也已经恶化。继母管理着全家上下,疏于对前房孩子的照料,而父亲又常年在外。没什么人理会他们,这对他们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不过幸好当时还有祖父的关心。
善于观察的萧红,也早已觉察了祖父对自己的溺爱。她在《呼兰河传》里写道:“等我生来了,第一给了祖父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
小小孩童,看似什么事都不清楚,但是对于谁爱自己、谁不爱自己,其实是了然于胸的,更何况那个小孩,是不一般的萧红。
那么,曾经顽皮的萧红,也一定有自己顽皮的道理。她一定在一次次闯祸之后,骄傲地想:怕什么,我有我祖父,他不会不要我。
这股来自祖父的爱的自豪,渗透进了萧红日后的作品中,使她的字里行间都表现出无比的笃定与自信。
也许,在多年后,在经历种种爱与背叛后,萧红还能以此安慰自己: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被爱过,多年前的祖父就溺爱着我!
这份亲人的爱,就像收藏在丝绸手帕中的传家宝,矜贵又美好。
而正因为祖父这无比厚重的爱,让萧红的童年若蜜糖般甜。
慢慢在长大的萧红,却也慢慢在害怕。当时的她问祖父的岁数:“爷爷,你今年多大年纪了?你比我大多少岁?”祖父总是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爷爷很老很老,比你大很多很多岁。”祖父说得无意,萧红小小的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对生老病死已经有了概念的小萧红,害怕自己挚爱的祖父会很快离开自己。有时候,她会拿着自己的手指头去算数,算算自己多大、祖父多大,还有多少多少年可以在一起。
自从祖母去世后,萧红就搬去祖父的屋子,与祖父住在了一起。
有些夜晚,等到祖父睡着了,小萧红就会看着祖父越来越稀疏的白发,看着他沟壑纵横的皱纹,数起他还剩多少白发,又增加了几条皱纹。数着数着,她就会哭起来。她很想摇醒祖父,叫他不要再睡。因为她害怕,祖父闭着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萧红也奇怪,为什么祖父开始不记得他说过的故事,也不记得那些重要的事情。当祖父病后叫她给过世五年的姑母写信时,她的心隐隐作痛。她知道祖父不只是在衰老,还在慢慢地步入死亡。
萧红说过,死了祖父,就像人间的爱与温暖也一同消失了一样。
每次从学校归家,萧红总是先找房中的祖父,看到祖父惨白的面孔出现在窗里,她的心就放下一半;接着又悬起来,因为祖父的面孔更加苍白。她总是在心中问自己:“我这次见着了爷爷,下次回家,还能见着吗?”每一次,她都极力驱赶这种想法,摇摇头,走去向祖父问好,可是心底里,还是百般纠结。
晚上,萧红一想到祖父的身体,就根本无法入睡,就想起了以前祖父对自己的好。那时候,生母去世,继母客客气气,就算骂也是遮遮掩掩地骂,从不指名道姓。萧红便知,她跟这个继母算是亲不起来了。冬天的夜间,萧红不敢上茅厕,叫继母陪她去,继母不愿意,一旁的父亲又准备骂。最后,还是已经躺下的祖父随手披了件衣服,跟着萧红上了茅厕。
祖父死的那天,萧红还在学校,她匆匆赶了回去,发现家里已经在准备丧事了。萧红看到躺在板床上的祖父。她想看看他,确定世界上对她最重要的人是不是就这样离去了。
萧红掀开了蒙在祖父脸上的纸,祖父的眼睛紧紧闭着,没有看她。祖父的胡子也不会抖动了,嘴巴也闭着,没有说:“乖孙女啊,你回来看爷爷了。”
萧红看不下去,又把纸放了下去。她想握握祖父的手,摸到了手,冰凉的。她一下子就缩了手。那种冰凉,比呼兰河的冬天还要刺骨。
——爷爷,真的就这样走了。
萧红看完了躺着的祖父,又看了看四周。看到那高高的幡杆,再看看吹喇叭的人,忙里忙外的人,还有穿着白衣掉眼泪的人。她看着一切,用力地盯着看,看人们是怎样把灵柩盖子压上去的。
她想,她要好好看着这天,她要永远记得这天,因为这天,是她跟祖父永别的一天。
园子里的玫瑰花开了,萧红很喜欢看花。她想起:有一次,她跟祖父在园子里闲逛,突然觉得脑袋被敲了一下,转身一看,看到祖父笑嘻嘻地拿着手中的橘子递给她,说:“看!这是什么?”
萧红摊开了手,就像那个金晃晃的橘子还在手中一样,她想起那日自己见到橘子有多高兴。一抬眼,她看到了远处的橘子树,这棵树正在慢慢老去。
祖父死的这天,萧红喝了酒。她用的是祖父的酒杯,喝了几口,就来到玫瑰树下,醉眼蒙眬。她似乎听到远处又慢又重的脚步声,扭头看去,却一个人影也没有。萧红想着,人不在了,也许魂儿还在,也许祖父还没全走。想着想着,泪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有一只蝴蝶在飞来飞去,萧红伸出懒洋洋的手去抓,在空中划了几下,对着蝴蝶说:“爷爷,是你吗?你不舍得我,回来看我了吗?”
蝴蝶没答应,转一圈飞走了。
园子里的青草还是那么翠绿,萧红想起了生母死的那一天。那天,园子里也飞来了蝴蝶,她就在园子里扑蝴蝶。蝴蝶飞得高,她就跳得高;蝴蝶飞得快,她就扑得快。其他的事,她没有多想。
现在,她的祖父死了,她觉得世界塌了一半。她不喜欢继母,也与父亲格格不入。在外读书,她挂念的只有祖父。现在祖父不在了,她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再同情她,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了,全是一些张牙舞爪的人。
萧红想着想着,觉得也好,反正这个家她也不需要了,她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可是,在外面,在人群里,没有祖父的身影,也没有一个依靠的人……
日后,她作诗写文的时候,也会想起祖父曾经教她念过的诗;一旦灵感枯竭了,一想到那些五言绝句,她又能文思泉涌。在刚刚获得文坛的肯定之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她的祖父,她希望自己的成绩能让那个温厚老人看到。她一定会对着他说:“爷爷,我作诗写文时,常会想到,若不是当日,你教我读诗歌,就不会有好底子,也绝不会有今日的成绩。”
也许,张维祯会掩饰不住满心的骄傲,摸着雪白的胡子,说:“还是乖孙女天资高,无关我事呢。”
你最美好的气质便是自由
13岁的萧红,扎着辫子,整日幻想着外面的世界。
13岁的年纪,在当时也能谈婚论嫁了。
张廷举想到自己的好友汪廷兰有一个次子,叫汪恩甲,人斯斯文文的,看上去不错,最重要的是他爹爹是省防军第一路帮统,萧红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而且门当户对。于是,张廷举跟妻子商量了一下后,就定了这门婚事,把萧红许配给了汪恩甲。
萧红在那个时候百般不愿意,她情窦初开,有着自己对爱情的描绘,就这样随便找一个人把她的终身大事给定了,她只觉得恨。而听下人说,那个帮统公子还是一个纨绔子弟。
“爹爹从小就不关爱我。现在,又随便把我塞给别人,想着我早早嫁。”萧红对小姨说,满心的不忿。她还说:“日后,你找婆家,不要净找有钱的。”
小姨点点头,不过她知道,嫁谁不由得她做主。她没有萧红的自由思想,也没有萧红的倔强。她就想,他日找一门人家,嫁过去就算了,谁家姑娘不是这样?做人继母的姐姐是这样,她的表姐是这样,她的舅母也是这样。
“你不要悲观,今时不同往日,你要是不愿意,难道他们能把你枪毙了吗?只要你不愿意,你就不从,你就拒绝,你就反抗。”
“很多事,也由不得自己吧?”
萧红激动不已,跳了起来,跺起脚:“怎么由不得自己?难道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能照着自己的想法做事吗?难道你就是一只羊、一头牛,非要被别人扬鞭,跟着别人的指挥走?”
小姨纳闷了,她平日里跟着其他女孩儿一起学做女红时,总会相互取笑对方:“你绣的花,怎么是一对的?想着嫁人了吧?”被笑的女孩儿会马上脸红起来,怒骂道:“就你想得多,一双一对,不是好兆头吗?你看,你绣的,还不是一对鸳鸯。”其他女孩儿抢过来一看,果然是鸳鸯,马上又笑了起来。
这群女孩儿,只会在绣花的时候幻想着未来丈夫的样子,而不会要求他们能长什么样子。
小姨知道,萧红不同于这群女孩儿,她是如此特别,有着自己的想法,并且如此坚定。看着那群绣花的女孩儿,她能知道她们以后的命运,但是她看不到萧红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在小姨看来,萧红的未来是看不透也摸不准的。
“女孩子也许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才为好。”
萧红不作声了。她沉默下来,坐在小姨旁边,低下头。看着小姨前日绣好的花,摸着那朵紫金牡丹,良久,终于说:“难道你没有想过做自己的事?”
小姨疑惑:“我整日绣花,不是做着自己的事吗?我想绣牡丹就绣牡丹,想绣鸳鸯就鸳鸯,不用听命于谁,难道不是做着自己的事吗?”
“不是这些,是像男儿那样干着自己想做的事,去作诗写文,去经商从政。”
“那是男儿家的事,我们只管做自己的就好了。这叫各有分工,你哪见到过男儿去绣花的?”
“怎么没有?”
小姨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和萧红争了。萧红的话,她有很多是理解不了的。她悠悠地说:“你要是男儿身,定是成就大事业的人。”
“为什么是男儿身才好?我偏要这个女儿身,做男儿也做不了的事。”
19岁,萧红将要初中毕业,那时候祖父刚去世没多久。她觉得世界塌了,没有人再爱她了。那时候的萧红是非常孤寂的。在学校里,倒不见得她有多么孤独,还是跟女同学嘻嘻哈哈,还拿着大剪刀去剪短自己的头发。
她一手拿着头发,一手拿着剪刀,对面的同学扶着镜子,她毫不犹豫地剪了下去。满地的头发,萧红见了也不心痛,其他女同学却跟着掉了眼泪。
萧红反而安慰道:“头发长了,梳理起来倒麻烦。再说,这不过是头发而已,身外物,不值得掉眼泪。”
接着,她又告诉女同学,现在时兴短头发,看起来清爽可爱,有着别样风姿。
“国外不正流行短头发吗?那些新女性都是短头发,她们看起来时髦又漂亮。”
被说服的女同学,也请萧红帮她们剪头发。
一日,她收到了家里的来信,说为她准备了张汪两家的婚事,等着她一毕业,就与汪恩甲完婚。她看完信,随手就烧掉了。信中说着他们两家如何商量嫁妆,如何准备新房。萧红觉得,她拿错了信,信中说的尽是与她无关的事。
不久,她收到了小姨的信。一直以来小姨都是萧红的闺友,她知道萧红的心思,也明白萧红对这桩婚姻的抵触。
她在信中好言相劝,让萧红放下倔强,接受这门婚事。
萧红越看越痛苦,觉得有一条条看不见的铁线,紧紧地系着她与她的命运,让她无法反抗。她一动,铁线上的刺就刺得她浑身是血。
晚上的自习,萧红干脆不去了。她学会了抽烟饮酒,在烟雾中大口大口地喝酒,然后再大口大口地吸烟吐气。她希望自己能进入一个轻飘飘的世界,当头重脚轻时,她感到最快乐。那时候,她忘了自己还要回家完婚。
下一次家里又有信来时,除了弟弟的信,她一概不看,全部扔进火炉中。“这场婚事,主角不是我,是他们。”萧红苦笑着对陆振舜说。
陆振舜是萧红初二认识的同学。陆振舜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儿竟能像萧红这般,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完全是自由的,不受任何人束缚。在陆振舜看来,这样的女孩儿,有着非同寻常的魅力。萧红也喜欢他,在祖父死后,她觉得他就是她能依靠的人。
俩人在一起常常谈文学、论局势。俩人的学识相当,有着相同的抱负,自然有着说不完的话,于是便互生情愫。终于,千军万马也敌不过两颗青涩而萌动的心。
可是,就算再对的人,出现在错误的时间,也不外一场悲剧。
不只是萧红有婚约在身,陆振舜同样不是自由身。他早已结过婚,妻子是哈尔滨法政大学的学生。
“如果把你许配给我,你愿意吗?”
萧红心里是一百个愿意,可是她想了想,还是说:“我不要许,也不要配,我向往的是自由婚恋。若是家人强迫的,你再好,我也是不愿意。”
陆振舜听了并不觉得生气,这正是他迷恋萧红的原因。她是不自由的,但她拼了命也要去追求那自由。这样的女子,怎能不叫人迷恋?
其实,早在陆振舜之前,萧红也曾妥协,尝试着去了解汪恩甲。
萧红曾经见过他,他看上去是一副柔弱书生的样子,还带着几分秀气,实在不像纨绔子弟。他们通过信,但并不频繁,偶尔一封两封的。每次萧红收到信也不急着回,就算回,也只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偶尔,她也会试探他的想法,看看他是不是“同道中人”。
在慢慢的了解中,萧红发现,汪恩甲虽不是浪荡子,但也不是有深度的人。在她眼中,汪恩甲竟带着点迂腐。“无话可谈,怎么与这人过日子?”
后来,遇上了陆振舜,她就知道了什么是爱恋的感觉,便愈发不愿意回家完婚了。
“你说,就凭我们两个,能养活自己吗?”
“能是能,不过现今世道不好,恐怕要吃很多苦头,才能讲经济上的独立。”
“吃苦头,总比不自由好。”萧红咬咬牙说。
不愿妥协,又没有经济上的独立,在面临人生的道路选择时,萧红很是痛苦。她抽烟抽得越来越厉害,喝酒也是,但依旧无法驱赶心中的苦闷。她希望初中毕业的日子慢点到来。她知道,一旦毕业了无处可去,就要回到家中,那时父亲就要硬逼着她完婚。
可是,那天还是到来了。
萧红带着包袱,回到了家中。继母和父亲松了一口气,更加紧加快地置办嫁妆。萧红冷眼看着这一切。
一日,萧红收到陆振舜来信,知道他去了北平念大学,心中满是欢喜。既然陆振舜去了北平,自己也可以跟着过去,这样就可以逃避这桩婚姻了。萧红打定了主意,收拾了行装,准备离家。
“爹,你若不同意我去北平读书,我就要出家做尼姑!”
“你真忤逆,竟敢这般要求我。我不答应,你得完婚。”
在一旁的继母相劝着:“荣华,汪家有什么不好,好歹也是帮统。汪公子一表人才,嫁过去又不会委屈你,何必这么倔呢。”
萧红不说话,双眼直直盯着父亲。张廷举一时怒火攻心,甩了她一巴掌。萧红捂着脸,咬着牙说:“你打了我,就要让我到北平读书,否则我就出家。”说完,她扭头就走。
那段时间,张家人劝了又劝,萧红还是不肯妥协。
小姨跟萧红说:“早晚都是要嫁人的,找一户好人家就嫁了,嫁给谁又有什么不同呢?你去了北平人生地不熟,难免会受到委屈。再说那个陆公子,他已经成婚了,跟他来往,一点好处也没有。”
萧红哭着说:“婚姻是大事,怎能说嫁谁就嫁谁?”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当时的萧红,是铁了心要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如果这一次我听了别人讲,下一次,我就还要听别人说。那我谁也不是,就当别人的听话木偶好了。”
终于,张廷举点了头,同意让萧红去北平读书。
那时候,萧红不到二十岁,从东北去往现在的北京。一路上,她拿着沉重的行李,迈着轻快的脚步。她不再吸烟,而是大口大口呼吸着北平的空气——自由的空气!
这是萧红第一次离家,她不知道此后她的足迹会踏遍大江南北,也不知道自己就此走上了一条凄风苦雨的人生路。
不过,起码那时的萧红是开心的。她感到自己扑通跳动的心,感到自己重新拥有的鲜活生命。她以为,迎接她的未来将是美好的。
萧红到北平之后,就在北平女子师范大学附属女一中高中部就读。在这段时间,她经常去找陆振舜,俩人又频繁地交往起来。
可是,陆振舜毕竟是有家室的人,而萧红又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俩人的来往,很快就让老家的人听到了风声。
这时,不管是萧红家,还是陆振舜家,都拒绝给他们寄任何生活费了。萧红经常收到家里的来信,要她行为检点一些,不要和陆振舜来往,否则就会继续用经济封锁她。
萧红很是痛苦,本以为是逃了出来,谁知依旧在如来佛掌中,怎么逃也逃不出五指山。她找陆振舜商量办法,陆振舜却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他是开始厌弃她了,刚开始是海誓山盟,现在是冷嘲热讽。陆振舜总是指桑骂槐地说,要不是萧红硬要来北平,他现在就能好好地读书,而不是每天想着去哪里赊账买饭吃。
再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敌不过柴米油盐。萧红算是看到了,以前这个男人对自己百般讨好,现在却这般冷漠无情。她对他的爱,也开始一点点地冰封。
叛逆的心,抵不过对知识的向往
萧红以为,自己能抵过寒冷的北平冬天,可最终还是低了头。一到寒假,萧红就开始一言不发地收拾行李。
陆振舜看到后,开始有了不舍。当初,俩人也是你情我愿,现在受到了外界压力,竟以分手收场,怎么说自己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如今,看到她默默收拾行李,回忆起往日的美好,心里多少也有几分惆怅。“也许这样,对你我也好。家人不同意,你我又不是自由人……”
萧红没有说话,也没有掉眼泪。之前是哭过,不过不是为了陆振舜,而是想到要回那个冰冷冷的家。自从陆振舜对她产生了厌恶,她就看淡了,这回她伤心的是自己的前途和去路。
收拾好行李后,萧红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一路上不住地叹气:兴许这次回去,就要完婚了。
张家见到了萧红,觉得一口恶气终于出了头——任你再倔强,没口好饭吃,你这娇生惯养的小姐还不是要低下头来?不过,张廷举也清楚女儿的脾气,他怕再出变故,便联合了家里的人,不许萧红随便外出。萧红成了他们张家的软禁犯。
刚回来的萧红受了情伤,元气没了一半,又被软禁起来,一个人就在园子里胡思乱想,盼望着天降神兵,将她救出樊笼。
“也许,就这样答应这桩婚事了吧?”梦总是那么美好,而现实总是那么残酷。
不过在她的心底里,总有一股小小的声音告诉她,不要放弃,船不到岸,还不知道结果怎样。萧红想到了缓兵之计,拖得一日是一日。对他们送来的衣裳,萧红抬起头,装出一副大小姐的样子,说这颜色不对,这款式不新。送来过眼的东西,总能被萧红打发回去,要求重新备过。
对于萧红这样的任性之举,张家虽有怨言,但也没有挑明,毕竟她人是来了,迁就一下她就嫁过去,任她再耍耍脾气也无妨。其实,萧红根本不关心那嫁妆备得好不好,那嫁衣得不得体。她不过想拖延着时间,筹集一些钱,好找到机会逃出去。
萧红生来就是一只自由鸟,无须别人给她翅膀,她自己就能展翅。
终于,她等到了机会。
萧红提议说,自己要去置办嫁妆,不经她的眼去挑,她放心不过。张家以为萧红对这门婚事上了心,也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她去哈尔滨挑选嫁妆。
萧红去了哈尔滨之后,想也不想便坐上了去北平的车。坐在车上,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身上的钱也不多。“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先离开那里,走得越远越好。”
去了北平后,萧红还没有打算好下一步,就被未婚夫汪恩甲打听到了消息,且一路追了过来。萧红在北平没法给自己撑开一片天空,没有钱,就什么都要委屈着。她已经居无定所有一段日子了,饿着肚子是小事,到了晚上无片瓦遮头才是大事。追过来的汪恩甲见到萧红这样,就问她自己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三番四次地逃婚。
萧红并没有觉得他不好,反而觉得自己有愧于他。别家女孩儿嫁给汪恩甲,或许还能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可萧红不是一般女孩子,要她像傀儡一样听父母之命,她就会浑身长刺,她可是有着自我的执着啊。
萧红平心静气地跟汪恩甲说:“你没什么不好。只是,我逃婚,逃的不是你,是这婚。”
汪恩甲听得糊里糊涂,他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有着陆振舜没有的好处,就是知道油盐酱醋需要钱去买,海誓山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冲动。
“你的钱又用光了,在北平这样的地方,你怎么生活得下去呢?你看,你为了填饱肚子连衣服都给当了,这样衣着单薄,怎么熬过冬天?”汪恩甲说的时候,双眼全是柔情,那语气里全是关怀。
孤身一人的萧红,不免愈发觉得自己对不住他。“你没什么不好,可我却不好,不愿意领人的情,还倔强……你莫理我了,你要是愿意,总有大把好姑娘在等你,莫把精力浪费在我这里。”
“说这些干什么,你嫁不嫁我不要紧。要紧的是,现在你的身体这么虚弱,熬不了多久的,还是跟我回去吧。山穷水尽了,不能往悬崖跳啊。回去了,再想办法吧。”
当时的萧红举目无亲,遇到汪恩甲的好言相劝,有了几分感动。想想他说得也对,就跟着他一同回去了。
在萧红逃去北平时,张家上下是乱了套。张廷举非常生气,对这个从小就不服自己管教的女儿充满着怒火与不解。他对萧红吼道:“为什么你三番四次地忤逆我?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一样待嫁闺中?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要读书,我就给你读书,你要求的,我尽力满足。现在叫你嫁给一户好人家,不过想你日后过得好,又不是卖你做用人,你却故作委屈,离家而去?”
萧红咬着嘴唇,还是不说一句话。与父亲发生冲突的时候,她是很少出声的,最多只说一两句针针见血的话,其余时候就是睁着眼睛,盯着她父亲。萧红这么做是想让父亲知道,也许全家人都害怕他,但是她萧红绝对不怕他!
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难道有错吗?
在现在看来,不只没错,反而是应该的。可是,在那个愚昧无知的年代,一切自由意志下的争取行为都显得大逆不道。可以想到,萧红作为一个女人,选择了这样的艰辛路,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张廷举知道,萧红是不可能低头妥协的了。他怕萧红再次出走,也怕自己经常在外,妻子管不住萧红,就带着全家搬到了以前张家发迹的阿城县福昌号屯。他知道呼兰河早已经谣传萧红的种种是非,为了保护女儿与家族声誉,他决心举家搬迁也是无奈之举。再说,阿城县福昌号屯的交通没有呼兰河便利,可以说是与世隔绝,在这样的地方,萧红要想逃走也难了很多。
萧红在阿城县的这段生活,为她日后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大量素材。在此经历与看到的一切,让萧红创作的小说与散文拥有了鲜活又真实的背景。
在这里,萧红与伯父一家住在一起。伯父也是一名地主,为人和张廷举一样吝啬小气,对待农民更是压榨剥削。一次,萧红知道了伯父又要加收农民的租,就劝说伯父不要逼迫他们。伯父骂萧红是胳膊向外拐的忤逆子,并暴打了她一顿。
萧红的姑母和小姨看不下去,便上前护着她,这才令她少受了些皮肉之苦。姑母和小姨在给萧红擦药的时候,萧红没有掉一滴眼泪,她说:“我们明明过得尚可,为什么偏要压迫那些食不果腹的农民?”
姑母说:“荣华,这都是命,谁叫他们生来是农民呢?你想自由恋爱,可谁叫你是女儿家呢?这是命。”
“姑母,命是什么,谁也说不准。我不想认命,不想听完爹爹的话,就要听丈夫的话。身为女儿家,就要听一辈子男人的话?我们不是猪,不是牛,是人!”
姑母与小姨听了,更是伤心,萧红虽然说得有道理,可又有哪个女人敢不听男人的话呢?
萧红咬着牙说:“我们不能听一辈子的话,总要站直身板,挺立胸膛,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也许,我们这一代不能,但是下一代或下下一代就可以。只要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敢站起来反抗他们。”
姑母和小姨听不懂萧红的话,但是她们也不想永远听男人话。小姨说:“不如你逃出去吧,这个地方不适合你待。我们帮你逃出这里。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就由你来做。”
萧红看着她们,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决心要替她们活出一片天。
在姑母与小姨的帮助下,萧红躲在卖白菜的车子里,逃离了福昌号屯。她在装满白菜的车子里忍受着颠簸,忍受着草腥味,一路上还呕吐了几次。每一次,她都对自己说,没事,只要车子一直在走,她就离家远了几分。
等萧红来到哈尔滨后,她希望自己永远不用再回到那个家。
那时候,她二十岁不到。
在她离家之后,张家的上空像被阴霾覆盖一样。继母梁氏不敢多言语,其他人也闭口不谈萧红,而张廷举在大发雷霆之后,也寡言起来。萧红成了张家一个不能触碰的伤口。
一日,张廷举聚集了街坊邻里与家族的所有人,当众宣布开除萧红的祖籍。
张廷举下定了决心,此后对萧红就如同对一个陌生人一样,不闻不问,不揪不睬。
张廷举与萧红的父女关系,正式决裂了。
据说,有一日,张廷举在哈尔滨的街头上遇到了许久未见的萧红。俩人看到对方时,没有一人出声,真的如同陌生人一般。不知道当时的他们在擦肩而过时,有没有一点点的伤心?
张秀琴是萧红的堂妹,她在哈尔滨遇到了萧红。见姐姐的生活并不好过,她拿出了一些钱,还劝萧红回去。萧红想也不想就说:“这个家我是不能回的,钱我也不能要。”
父亲视萧红犹如“洪水猛兽”,严令子女不许与其交往,而特别担心她的是弟弟张秀珂。据族人讲,萧红走后曾给张秀珂来过信,但信为父亲所得,他用手挡住信封下面的发信地址问秀珂:“这是谁来的信?”
张秀珂已认出姐姐那熟悉的字迹,但不敢如实回答,只好说:“不知道。”
“这是逆子写的,你给她写过信吗?”
“没有。”
“那好。你如果同她来往,这个家也是不要你的。”
继母梁氏后来说:“当时,秀珂跟他说话时,两只手都在发抖。”这场“审查”过去一段时间后,继母不知为何竟背着父亲把萧红的信交给了张秀珂。继母曾说:“秀珂走时,我怕他身体不好,叫他穿上了他父亲的皮大衣,还把兜里的钱都给了他,一直送他上了官道。”
张秀珂于1936年从秦皇岛上船,藏在货物之间偷渡到上海,找到了萧军(当时萧红正在日本),萧军给他找了住处。萧红回沪后见到张秀珂曾问:“你同家里脱离关系了吗?”“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张秀珂回答。当他向姐姐讲述家里的情况时,萧红说:“那个家不值得谈了。”
当时的社会,男权专制仍是根深蒂固的传统。一个抛弃自家、为私情出逃的女人,在当时是为人所不容的。当萧红逃离家门的那一刻,她的家门就对她永远闭上了。萧红没有为此后悔过,她是一位女战士,她为自我而战,为女性的尊严而战,即使与家人反目成仇,她也在所不惜。
物是人非,深情不过一出悲剧
孤身一人的萧红,在哈尔滨举目无亲。她找了一些同学朋友,靠他们的资助,过一日算一日。
萧红也不是只会拿笔的人,她也知道,大好年华总不能一直寄人篱下。一日,她走在街头,看到工厂收缝纫女工,便前去应聘。
“那你就试试看吧。”管工的看萧红肌肤细腻、手指纤细,知道她从来没有干过活,不过受不了她的哀求,便答应让她试工。
萧红在工厂里坐了一日,学着别的女工的样子,在车衣机上缝纫。可是,她对缝纫一向不熟,没多久,她手上的布就成了废料。
“你这样子,是帮工呢,还是捣乱?”
萧红尝试去其他工厂做女工,最后也未能成功。
萧红饿着肚子,艰难地走在街头。何去何从好呢?萧红问着自己。她看到前边有一张长椅,走上前坐了下去,双目无神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头。哈尔滨是一座繁华的城市,怎么就没有一处是我的容身之地?萧红望着远处的街灯,看着街间房屋透出的亮光。为什么没有一盏灯是属于我的?哪怕这盏灯是需要我与人共享的?
萧红望着人群,想到了祖父去世的那一日,想着想着,笑了起来。“原来爷爷一走,这世界上连属于我的地方都没有了。”想到这里,萧红落了泪。
孤身女子在城市街头落泪,这是多么落魄的场景啊。可是,走过的人,没有一人为她停留,为她拭泪。
恍惚中,萧红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匆匆走上去,跟上那个背影。那个背影越走越快,一拐角,便不见了踪影。
萧红见追不上了,就停下脚步,回想着这个背影究竟属于谁。
“汪恩甲!”她叫出了一直逃避的未婚夫的名字。
想不到,这一叫,竟有人应声了。“谁?”汪恩甲走近一看,发现竟是自己逃婚的未婚妻。
汪恩甲见萧红消瘦的身子和一身褴褛装扮,心里不好受起来。“荣华,我以为你逃了婚后,过着安心日子,可是,你现在怎么……”
“我举目无亲,又找不到工作,只能沦落于此了。”
汪恩甲听着萧红有气无力的声音,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他对萧红是有感情的。
“我还找了你姑母,可是她不让我进她家门,说了些难听话,赶我走了……”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汪恩甲把萧红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全身的力气支撑着她行走。“你衣着单薄,又身无分文,你先跟我在一起吧,休息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萧红没有回答,此时的她,在一个温暖有力的肩膀里昏睡了过去。
等萧红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看到汪恩甲殷勤地送着热水。她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汪恩甲送到了一家小旅馆。
萧红接过汪恩甲递来的热水,喝了几口。思维不再混乱之后,她掀开了被子,起身准备离去。
汪恩甲见了,连忙劝止:“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只穿了一件单衣,虽睡了一觉,可一顿饱饭还没吃就要去外面挨饿受冷,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待自己呢?”
多日来,萧红见到的都是冷眼,现在遇到一个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着想的人,不由心生感动。可是,另一边她也记得,自己逃婚不就是为了躲避眼前的人吗?
萧红还是推辞着要走。
汪恩甲劝不了,就说:“你要走,我也不拦你,可你先吃一顿饱饭,再添一件暖衣,然后才走吧。”
萧红此时知道,汪恩甲是真心为自己好,也就答应了。
俩人吃完一顿饭,外面又飘起了大雪。萧红的脸色更加凄凉,她对汪恩甲说:“我想到我家乡那边的马房,住在马房里面不也很安逸吗?甚至于我想到了狗睡觉的地方,那里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可以使我的脚温暖。”
“你不必作践自己,去住马房和狗住的地方。这里比马房温暖和舒适一千倍,你何不留在这里呢?”
此时的萧红走投无路,也知道在大雪的晚上流落街头可能会冻死。于是,萧红点了点头。
从此,萧红与汪恩甲过起了同居生活。
若不如此选择,萧红还能怎样呢?当时的哈尔滨因战乱而百业萧条,莫说求学,就是找工作也渺无希望。一个人要想生存,就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萧红与汪恩甲在一起,也是她对生活的妥协。
再说,萧红在后来,对汪恩甲也产生了感情。
萧红爱画画,在汪恩甲下班之后,她就会叫他倚靠在墙上,给他画肖像。对着其他人,萧红也会介绍汪恩甲为未婚夫。可见,萧红对汪恩甲多少也有着感情。
萧红三番四次地离家,为的就是逃避与汪恩甲的婚约。逃了婚,萧红反而喜欢上这个未婚夫。
命运真会开玩笑。
而此时,汪恩甲的家里知道了汪萧二人的事。对于萧红,汪家早已深恶痛绝,因为萧红逃婚之事,令他们汪家成了当地人议论的对象。这样丢面子的事,让汪恩甲的哥哥非常生气。哥哥劝弟弟不要再跟萧红来往,见弟弟不听,便也采取了经济封锁的手段,不再补助他任何生活费。
而汪恩甲不过是一个小教员,工资不多,现在还要一份工钱养活俩人。入不敷出,令汪恩甲很是为难。不过,俩人省吃俭用一点,还是能够维持着清贫的日子。
半年之后,俩人欠下旅馆一笔食宿费,而且萧红怀孕了。
眼看孩子就要出生了,他们俩非常焦急。
“不如我再去问朋友们借一点吧?”萧红擦着眼泪,不知如何是好。
“你要是有朋友可以周济的,就先找找他们吧。”汪恩甲说着,把头转向了别处。“我或许要回一趟家,想问一下家里。”
“他们如此反对我们,还会给我们钱吗?”萧红怀疑道。都众叛亲离了,怎么还可能有家里的人站出来帮他们?
“我哥哥也许不会给,但是我可以向嫂嫂要。嫂嫂疼我,她也心软……说不定会有点私房钱,能周济我们……”汪恩甲犹犹豫豫,好像自己也没多少把握。
“那好吧,你快去快回,孩子就要生了。”
第二天早上,汪恩甲收拾了几件简单衣物,便离开了旅馆。
在汪恩甲临走前,萧红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她抓住未婚夫的衣袖,说:“你可要回来。”
“当然!”汪恩甲回答得非常肯定。
看着他消失在大雾中的背影,萧红心中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最后,萧红还是没等到这位未婚夫。她不知道他是被家人软禁了起来,还是在路上遭遇了不测,反正,她在此生中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未婚夫。
有时候,萧红会想,也许汪恩甲被日本人抓了去,也许他迷了路,那天又是大雾,他不小心踏空了脚,人就没了。
胡思乱想久了,萧红的心也越来越悲凉。她是被人抛弃了吗?
汪恩甲一去不复返,她的心凉了半截,可旅馆老板没有半点仁义之心。见她没有还钱,便整日咒骂她,还恐吓她。
这一年,萧红刚二十一岁,挺着大肚子。
后来,萧红在小说《弃儿》中写道:“七个月了,共欠了四百块钱。王先生是不能回来的。男人不在,当然要向女人算账……”
汪恩甲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他一去不复返?为什么他背上了千古骂名,也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些都是后人不得解的谜题,而善良的人,更愿意相信他也有着自己的苦衷。也许在他回去那天遇到了不测,才会抛妻弃子。
萧红对于这位“始乱终弃”的未婚夫,似乎没有怨言,也没有指责。她可能在旅馆里的时候已经指责过他千万遍了,反而在后来的人生里,失去了愤怒,多了份理解。又或者,那时候年轻的萧红,还不懂得爱的滋味,以至于被日后的爱恨情仇牵动了半生,反觉得这段风花雪月寡然无味。
从逃婚再到与人同居,这其中有意气用事、欠深思熟虑的成分,可追根究底,还在于她不甘心自己的命运受人摆布。萧红不是普通人,她想着到山那里去,她就要到那里去。即使要历经万难才能走到山脚下,她也在所不惜。她是一匹脱缰野马,奔跑在草原上,连天地都要惧怕她三分,而她就像主宰了天地般,无所顾忌,狂乱不羁。但是,活得潇潇洒洒,也会被自身的火焰所灼伤,萧红就是如此。
平常人平庸俗气,他们过着安安稳稳的生活,这种生活幸福满足,却少了点灵气。不同寻常的人,如萧红,她之所以不寻常,也许就在于比平常人多出了那一点倔强与渴望;不甘于埋葬这些欲望,而是任由这些欲望像烈火般燃烧,即使灰飞烟灭,也心甘情愿。
但是,幸与不幸,就要看你如何看待。毕竟,萧红在华丽燃烧之后,生命就戛然而止,如葛浩文在《萧红评传》的《结论》里所说:“萧红就是这一代中为了所谓现代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一大部分人中的典型人物。遗憾的是他们那些人往往在身心方面都欠缺面对新方式的准备。对女性而言,这新的变革和考验是非常艰辛的,唯有那些最坚强的人才能安然无恙地渡过难关。”
这就是萧红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