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川略志第一
梦中见老子言杨绾好杀,高郢、严震皆不杀
予幼居乡闾[1],从子瞻[2]读书天庆观[3]。治平[4]初,在京师梦入三清殿[5],殿上老子像高三二尺,状甚异,能与人言,问者非一也。予亦谒而问焉,谓予曰:“子知杨绾[6]乎?”曰:“唐之贤相也。”“子知高郢[7]、严震[8]乎?”曰:“郢文臣,震功臣也。”“三人孰贤?”曰:“郢、震虽贤,其不及绾远矣。”曰:“此人皆终尚书仆射[9],然绾不至上寿,而郢、震皆耆艾[10]乃死,子知其说乎?”曰:“不知也。”曰:“绾好杀生,而郢、震皆不杀,此其所以异也。子其志[11]之!”予梦中固不详三人之然否也,起阅《唐书》,三人官秩[12]、寿考[13]皆信,独不见好杀与否耳。
【注释】
[1] 乡闾:古以二十五家为闾,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因以“乡闾”泛指民众聚居之处。此处指家乡、故里。
[2] 子瞻:苏辙之兄苏轼,字子瞻。
[3] 天庆观:眉山城道观,苏轼、苏辙兄弟幼年时在天庆观随道士张易简读书。苏轼有《道士张易简》一文记其师从张易简之事。
[4] 治平:宋英宗年号。
[5] 三清殿:道教供奉最高尊神——三清祖师的殿堂。三清是道教的最高尊神,故而每个道观都必须供奉。三清殿内奉“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即太上老君)”,故名“三清殿”。
[6] 杨绾:字公权,华州华阴(今陕西华阴)人。唐代名相,醴泉令杨侃之子。杨绾出身华阴杨氏,早年以聪慧闻名,中举后授太子正字。天宝十三年(754),参与玄宗亲自主持的考试,因成绩优异升任右拾遗。安史之乱爆发之后,杨绾前往唐肃宗所在的灵武,随后历任起居舍人、职方郎中、中书舍人、礼部侍郎等职。代宗李豫铲除元载一党之后,拜杨绾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任宰相。
[7] 高郢:字公楚,渤海蓚县(今河北景县)人,唐朝大臣。九岁通《春秋》,能属文。宝应初年,及进士第。累迁刑部郎中,改中书舍人,后以礼部侍郎知贡举,拜太常卿。贞元十九年(803)冬,进位银青光禄大夫、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唐顺宗即位,转刑部尚书,出镇华州。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冬,复拜太常卿,除御史大夫,以尚书右仆射致仕。六年(811)七月卒,年七十二,追赠太子太保,谥号贞。
[8] 严震:字遐闻,梓州盐亭(今四川盐亭)人。唐代中期名臣。严震出身世代农家,早年捐财得官,担任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僚。历任渝州刺史、凤州刺史,政绩被举为山南第一,朝廷赐爵郧国公。建中三年(782),严震升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奉天之难”时,严震派兵迎接唐德宗入梁州。旋即进封冯翊郡王。他劝课农桑,以供给六师。长安光复后,进位检校尚书左仆射。随后,出任兴元尹。贞元十二年(795),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贞元十五年(799),严震去世,年七十六。追赠太保,谥号“忠穆”。
[9] 尚书仆(pú)射(yè):尚书省的副官,尚书令为虚职后,尚书仆射成为尚书省的长官,唐朝初年和北宋后期成为名副其实的首席宰相。
[10] 耆艾:古以六十岁为耆,五十岁为艾。泛指老年人。
[11] 志:记住。
[12] 官秩:官吏的职位或依品级而定的俸禄。
[13] 寿考:寿命。
【译文】
小时在家乡,我跟随兄长子瞻在天庆观读书。治平初年,我在京城梦见自己进了天庆观三清殿。殿上塑的老子像有两三尺高,样子很奇怪,能够同人讲话,问他的人不止一个。我也上去向老子拜问,老子对我说:“你知道杨绾吗?”我回答说:“杨绾是唐朝的一位贤明宰相。”老子又问我:“你知道高郢、严震吗?”我说:“高郢是唐朝的文臣,严震是唐朝的功臣。”老子接着问我:“这三个人谁贤德?”我说:“高郢、严震虽然贤德,但远远赶不上杨绾。”老子听了我的回答,却不以为然地说:“他们三人虽然都在宰相的位置上离开人世,但是杨绾未到高寿,而高郢、严震则都是到了老年才死,你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吗?”我说:“不知道。”老子说:“杨绾喜好杀生,而高郢、严震都不这样,这就是他们三个人寿命不同的原因。你好好记着!”我在梦中的确不是很具体地了解这三个人的情况是否是老子说的那样,梦醒后,我起来翻阅《唐书》,从《唐书》写的内容看,这三个人的官位、寿命都与老子说的相符,只是没有关于他们谁喜好杀生、谁不喜好杀生的记载罢了。
烧金方术不可授人
予兄子瞻尝从事扶风[1],开元寺多古画,而子瞻少好画,往往匹马入寺,循壁[2]终日。有二老僧出揖之曰:“小院在近,能一相访否?”子瞻欣然从之。僧曰:“贫道平生好药术[3],有一方能以朱砂化淡金为精金。老僧当传人而患无可传者,知公可传,故欲一见。”子瞻曰:“吾不好此术,虽得之,将不能为。”僧曰:“此方知而不可为,公若不为,正当传矣。”
是时,陈希亮少卿[4]守扶风,平生溺于黄白[5],尝于此僧求方,而僧不与。子瞻曰:“陈卿求而不与,吾不求而得,何也?”僧曰:“贫道非不悦陈卿,畏其得方不能不为耳。贫道昔尝以方授人矣,有为之即死者,有遭丧者,有失官者,故不敢轻以授人。”即出一卷书曰:“此中皆名方,其一则化金方也。公必不肯轻作,但勿轻以授人。如陈卿,慎勿传也。”子瞻许诺。归视其方,每淡金一两,视其分数不足一分,试以丹砂一钱益之,杂诸药入甘锅[6]中煅之,熔即倾出,金砂俱不耗,但其色深浅班班[7]相杂,当再烹之,色匀乃止。
后偶见陈卿,语及此僧,遽[8]应之曰:“近得其方矣。”陈卿惊曰:“君何由得之?”子瞻具道僧不欲轻传人之意,不以方示之。陈固请不已,不得已与之。陈试之良验,子瞻悔曰:“某不惜此方,惜负此僧耳,公慎为之。”陈姑[9]应曰:“诺!”未几坐[10]受邻郡公使酒,以赃败去。子瞻疑其以金故,深自悔恨。后谪居黄州,陈公子慥在黄[11],子瞻问曰:“少卿昔竟尝为此法否?”慥曰:“吾父既失官至洛阳,无以买宅,遂大作此。”然竟病指痈[12]而没,乃知僧言诚不妄[13]也。
后十余年,谪居筠州。有蜀僧仪介者,师事克文禅师。文之所至,辄为修造,所费不赀[14],而莫知钱所从来。文秘其术,问之,不以告人。介与省聪禅师善,密为聪道其方,大类扶风开元僧所传。然介未尝以一钱私自利,故能保其术而无患。
【注释】
[1] 子瞻尝从事扶风:扶风,今陕西凤翔县。苏轼嘉祐六年(1061)至嘉祐八年(1063)任凤翔签判。
[2] 循壁:循同“巡”。循壁,在壁前来回走动。
[3] 药术:炼金术。炼金术是使用化学药物,运用化学方法,使铜一类的贱金属变成黄金一类的贵金属。
[4] 陈希亮少卿:陈希亮,字公弼,眉州青神县人。嘉祐八年(1063)任凤翔太守,后在宋英宗治平年间任太常少卿。
[5] 黄白:黄金白银,也指道家有烧炼丹药点化金银的法术。
[6] 甘锅:即坩埚,熔化和精炼金属液体以及固液加热、反应的容器。
[7] 班班:同“斑斑”,斑点多。
[8] 遽:仓促。
[9] 姑:姑且,暂且。
[10] 坐:定罪,由……而获罪。
[11] 陈公子慥在黄:陈慥,字季常,陈希亮第四子。居于黄州(今湖北黄冈市黄州区)之歧亭,常信佛,饱参禅学,自称龙丘先生,又曰方山子,与苏轼是好友,常与苏轼论兵及古今成败。
[12] 指痈:指上长一种叫痈的毒疮。
[13] 不妄:不假。
[14] 不赀:不可计量,表示多或贵重(多指财物)。
【译文】
我的兄长子瞻曾在扶风为官,扶风的开元寺里有很多古画,子瞻自小就喜欢画画,常常独自骑马来到寺中,在画壁前来回走动欣赏古画,一看就是一天。有两位老僧出来向子瞻拜请道:“我们的小院就在近旁,能去看看吗?”子瞻很高兴地跟随他们到了小院。老僧对子瞻说:“我平生喜好炼药术,我有一个能用朱砂将成色很差的金子化炼为成色很好的金子的方子。我应当将这方子传给人却又担心找不到可传之人,我觉得你可以传,所以想见一见你。”子瞻对老僧说:“我不喜欢这种炼金术,即使传给我,我也不会拿来炼金。”老僧说:“对这个炼金方子,知道是可以的,但不可以拿来实施,你如果不拿来炼金,那就正好可以传给你了。”
这时,太常少卿陈希亮出外任扶风太守,陈太守平生喜好黄金白银,自然也就沉溺于道家烧炼丹药、点化金银的法术。他曾经向开元寺的老僧求取炼金药方,可老僧没有给他。子瞻对老僧说:“陈太守向你要这方子你却不给他,我不要你却要给我,为什么呢?”老僧回答说:“我不是不喜欢陈太守,我只是害怕他拿到这方子就会去实施罢了。我过去曾把这方子传授给人,可拿这方子去炼金的,有的是马上就死了,有的是家里人死了,有的是丢官了,所以不敢轻易将它传授给人。”老僧说完,当即拿出一卷书给子瞻,并对子瞻说:“这里面都是有名的方子,其中有一则就是化金方。我知道你一定不肯轻易拿它实施,只是请你不要随便将它传授给人。比如陈太守那样的人,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传授给他。”子瞻答应了。回到家中后,子瞻看了这个方子,方子上写道:用一两成色很淡的金子,这金子里含金的成分不足纯金的十分之一,然后加上一钱朱砂,再加上各种药一齐放入坩埚中煅烧,等它们熔化就马上倾倒出来,金子、丹砂全都没有损耗,只是颜色深深浅浅、斑斑驳驳夹杂在一起,接着再将它们放在坩埚里熔炼,直到金子的颜色均匀了才算完成。
后来子瞻与陈太守相见,偶然谈到开元寺的老僧有炼金方的事,仓促之中子瞻说:“我近来得到了这个方子。”陈太守吃惊地问子瞻:“你从哪里得到这个方子?”子瞻详细告诉陈太守是怎样得到这个方子的,并向他说明老僧不想轻易将方子传授给人的想法,所以没有拿方子给陈太守看。可陈太守却坚持请求要子瞻的方子,子瞻不得已只好给他。陈太守拿去一试,的确灵验。子瞻十分后悔地对陈太守说:“我没有可惜把这个方子给了你,我只是感到对不起老僧罢了,你一要谨慎地对待这个方子。”陈太守暂且答应说:“行!”此后不久,陈太守因收受相邻州郡送来的酒而犯法,以收取不正当财物的罪名被免了官,离开了扶风。子瞻怀疑他是因为使用了化金方子才落得这样的下场,自己为此感到深深的悔恨。后来子瞻谪居黄州,陈希亮的儿子陈慥也在黄州,子瞻问陈慥说:“少卿先生过去究竟用没用这个方子来炼金?”陈慥回答说:“我父亲丢官以后到了洛阳,无钱买房,于是就大肆地用这方子炼金。”然而陈希亮最终却手指上生毒疮而死去,这才知道老僧说的话确实不是虚妄的。
以后十多年,我谪居到筠州。有个蜀中的僧人叫仪介,他是克文禅师的徒弟。克文禅师走到哪里,就为那里修造寺庙,每次修造花费巨大,可是没有谁知道克文禅师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克文禅师对自己的方术十分保密。问他,他也不会回答。仪介和尚同省聪禅师关系很好,便悄悄地向省聪禅师说了他的师父克文禅师的秘方,从仪介说的内容看,克文禅师的方子与扶风开元寺老僧所传的方子基本相同。但是仪介和尚因为不曾拿一分钱来为自己所用,所以才能够持有这个法术并且自己也没有什么祸患。
养生金丹诀
予治平末泝峡[1]还蜀,泊舟仙都山[2]下,有道士以《阴真君长生金丹诀》[3]石本相示,予问之曰:“子知金丹诀否?”道士曰:“不知也。然士大夫过此,必以问之,庶有知之者。”予佳其意,试问以烧炼事,对曰:“养生有内外。精气,内也,非金石所能坚凝;四支、百骸,外也,非精气所能变化。欲事内,必调养精气,极而后内丹成,内丹成,则不能死矣。然隐居人间久之,或托尸假而去,求变化轻举,不可得也。盖四大,本外物和合而成,非精气所能易也。惟外丹成,然后可以点瓦砾,化皮骨,飞行无碍矣。然内丹未成,内无以受之,则服外丹者多死,譬积枯草弊絮而置火其下,无不焚者。”予甚善其说,告之曰:“昔人有服金丹不幸赴井而死,既而五脏皆化为黄金者。又有服玉泉,死于盛夏,而尸不败坏者,皆无内丹以主之也。子之说信然[4]哉。”
后十余岁,官于南京[5],张公安道[6]家有一道人,陕人也,为公养金丹。其法用紫金丹砂,费数百千,期年乃成。公喜告予曰:“吾药成,可服矣。”予谓公何以知其药成也。公曰:“《抱朴子》[7]言:药既成,以手握之,如泥出指间者,药真成也。今吾药如是,以是知其成无疑矣。”予为公道仙都所闻,谓公曰:“公自知内丹成,则此药可服,若犹未也,姑俟[8]之若何?”公笑曰:“我姑俟之耶。”
【注释】
[1] 泝峡:逆长江三峡而上。
[2] 仙都山:在今重庆丰都,丰都古属忠州,山上有道观。
[3] 《阴真君长生金丹诀》:又名《忠州仙都观阴真君金丹诀》,为东汉道士阴长生所著。金丹,中国古代炼丹术名词,包括外丹和内丹两种。外丹是用丹砂(红色硫化汞)与铅、硫黄等原料烧炼而成的黄色药金(还丹)其成品叫金丹。道教认为服食以后可以使人成仙、长生不老。唐代以前金丹多指外丹。唐宋以后多指修炼内丹即把人体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药物用神烧炼,道教认为使精、气、神凝聚可结成圣胎即可脱胎换骨而成仙。诀,就事物主要内容编成的顺口押韵的、容易记忆的词句。
[4] 信然:真实可信。
[5] 南京:今河南商丘。商丘在北宋时先为宋州,后升为应天府,后又升为南京,为北宋陪都。
[6] 张公安道:张方平,字安道,号“乐全居士”,谥“文定”,北宋应天府南京(今河南商丘)人。北宋名臣。张方平很赏识苏轼、苏辙兄弟,与三苏父子私交甚好。熙宁十年(1077),苏辙随南京留守张方平任签书应天府判官,文中所写“官于南京”即指此。
[7] 《抱朴子》:东晋葛洪所撰,分为内、外篇。今存“内篇”20篇,论述神仙、炼丹、符箓等事,“外篇”50篇,论述“时政得失,人事臧否”。
[8] 俟:等待。
【译文】
治平末年,我在坐船溯长江三峡回蜀的途中,泊船于丰都的仙都山下,有个道士拿一本《阴真君长生金丹诀》石刻本给我看,我问他:“你知道金丹诀吗?”道士回答说:“不知道。但是凡是有士大夫经过这里,我一定要问这个问题,可能会碰上有知道的。”我对道士的回答很赞赏,试着问他关于烧炼养生金丹的事,道士回答说:“养生要分内外。人的精气,是内在的,金石不能将它凝固;人的四肢、百骨,是外在的,精气不能使它们产生变化。要想炼好内丹,必须要调养精气,精气调养到了极点后内丹才算炼成,内丹炼成后,人就不会死了。但是由于这炼丹之人在人世间隐居的时间较长,所以他想借把尸骸留下,自己成仙飞升离开人世,却是无法成功。人的四肢本来是外物组合而成,人的精气是不能将它们改变的。只有炼成了外丹,然后才可以点化瓦砾、皮囊、骨骸,身轻如燕,飞行也毫无阻碍了。但是如果只是炼成了外丹,内丹还没有炼成,你的内在就无法承受,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要去服用外丹,大多会死,这就像把枯草败絮堆积在火下面,枯草败絮没有不被焚烧的。”我很赞同道士的这一番说法,并告诉他说:“过去就有人服用金丹却因为承受不了跳到井里淹死了,死后他的五脏都变成了黄金。也有人服用了玉泉,却死在盛夏大热之时,他的尸体一点也没有腐烂,这些都是由于没有炼成内丹的缘故。你刚才的说法的确是可信的。”
这以后十多年,我在南京做官,张安道公的家里有一个道人,是陕西人,他替张公炼养金丹。他的方法是用紫金与丹砂来炼,花费的钱有上百千,一年后才炼成。张公高兴地告诉我说:“我的丹药炼成了,我可以服用了。”我问张公怎么知道丹药炼成了。张公说:“《抱朴子》上说,丹药炼成后,用手去握着它,它就像泥土一样从手指间挤漏出来,这表明丹药是真的炼成了。现在我的丹药就像这样,因此我知道我的丹药确实炼成而无可怀疑了。”我听了张公的这番话后,便把十多年前仙都山道士告诉我的那番话说给张公听,并对张公说:“你如果确信你自己的内丹已经炼成,那么,这丹药就可以服用,如果还没有炼成,最好等等看,你觉得怎样?”张公听了后,笑了一笑说:“我姑且等等吧。”
慎勿以刑加道人
予在王公君贶大名幕府[1],尝有丐者,以大扇伤一妇人而盗其首饰,于法为强盗,当死。予讯之,盗曰:“我乃学道者,且善相手[2],魏[3]人多知我,我非盗也。”问之众人,信然。然盗状明白,不可讳[4]。
予言之君贶,君贶曰:“道人勿加以刑。使来,吾自讯之。”即曰:“此风狂人也,释之。”
予退问丐者所从来,曰:“我利州[5]山峡民家子也。少病癞[6],父母弃我山中,三日哭不绝声,岭上有一人循微径而下,顾怜我。我告之故,曰:‘吾家在谷中,汝苟能从我,为我拾薪汲水足矣。’即起从之。因教导引行气[7],数年,癞疾良愈。复谓我:‘汝宿业[8]厚,当终身勤苦,乃免于病。此非汝所居,出山行乞,勿与平人齿[9]。若美衣甘食,则病复作矣。然汝无以免饥寒者,诲汝相手,可以自养,有余,即以与人,勿畜也。’我游四方久矣,未尝敢违其言也。”
予以告君贶,君贶善待之。因为与言:“吾昔登科,谒退傅张公[10],公曰:‘君异日必贵,有道人犯法,慎勿刑也。’吾请其故。公曰:‘吾少为射洪[11]令,县方捕劫盗,弓手于山中执一人,不知所从来,曰:‘此劫者也。’吾视其人非凶人也,命脱械释之。官吏皆争,吾告之曰:‘果劫也,吾任其咎。’其人既得释,乃前问曰:‘公何以知我非劫也?’吾告之曰:‘吾视汝非劫者耳。’曰:‘公真不可得。我诚非劫,而迹似之。然我本学道,有师在山后,其徒仅十人,使我出市[12]药,不幸而执。今归告师,三日复出见公矣。’如期即至,曰:‘我师奇公不凡,使我召公入山学道。’吾笑曰:‘吾有官守妻子,未暇从汝师。’其人曰:‘我师固知公未能也。有药在此,可日服一丸,药尽,我复来见公。’药可数合许[13],贮以小合,如其言服之。药尽,其人复至,问药安在。曰:‘服之尽矣。’其人惊曰:‘此药有毒,他人服之必病,今不能病公。公真奇人也,今世必享上寿,贵极人臣,若求白日上升[14],则来世矣。’吾自此未尝以刑加一道人。”君贶孰视[15]予曰:“君亦贵人也,勿忘张公之言。”予应之曰:“诺。”
后二十余年,予为户部侍郎,税居张公旧第之西偏,见公诸孙,道公将薨[16]之岁,有道人叩门,公见之曰:“此射洪故人也。”与之饮终日。留药遗[17]公,退如逆旅,蝉蜕[18]而去。服其药,则射洪所服药皆下,命埋之第中三清堂后。沐浴,盛服,卧帐中,使妓奏琵琶,移时不止。发帐视之,公则蜕矣。
【注释】
[1] 予在王公君贶大名幕府:王公君贶,王拱辰,原名王拱寿,字君贶,北宋开封府咸平(今河南省通许县)人。北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十七岁举进士第一。英宗治平二年(1065)知大名府。幕府,旧时将帅办公的地方,后也泛指衙署。王拱辰知大名府时,苏辙在大名府做掌管勘问刑狱的推官。
[2] 相手:看手相。
[3] 魏:大名府在汉末为曹魏封地,故又称其为魏。
[4] 讳:避讳。
[5] 利州:今四川广元。
[6] 癞:此处指麻风病。
[7] 导引行气:导引,又称“道引”。导,指导气,引,引动肢体,导引是肢体运动与气息吐纳的一种道家健身术。行气,是早期道教的一种修炼方术,也称服气、食气、炼气。
[8] 宿业:同“宿孽”,前世的罪孽;旧有的罪孽。
[9] 齿:并列。
[10] 退傅张公:张士逊,字顺之,号退傅,阴城(今湖北老河口)人,一说故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人。北宋名臣,在真宗、仁宗两朝三次拜相。康定元年(1040)拜太傅,封邓国公致仕。皇祐元年(1049)卒,年八十六,谥文懿。
[11] 射洪:今四川射洪县。
[12] 市:买。
[13] 数合许:合(gě),容量单位,一升的十分之一;许,表示程度或大约接近某个数。
[14] 白日上升:犹言白日升天。道教谓人修炼得道后,白昼飞升天界成仙。
[15] 孰视:注目细看。
[16] 薨(hōng):。古代称诸侯或有爵位的大官死去。
[17] 遗(wèi):赠予。
[18] 蝉蜕:此处意为像蝉蜕壳一样。
【译文】
王君贶公知大名府时,我在他的手下做掌管勘问刑狱的推官。曾经有个乞丐,用大扇打伤了一个妇人,还盗走这个妇人的首饰,按照刑律,这个乞丐的行为应定性为强盗,属于死罪。我审问他,他说:“我是学道的,并且会看手相,大名府这一带的人大多知道我,我不是盗贼。”我问周围的人,大家都说是这样的。然而此人盗窃妇人首饰的行为十分清楚,不能避讳。
我就把这事报告给王君贶知府,君贶对我说:“对道人千万不要用刑。带他来,我亲自审问他。”紧接着君贶又说:“这是一个疯癫的人,放了他。”
我从君贶那里回来后,把这个乞丐找来,询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我本是利州山峡中老百姓家的儿子,小时得了麻风病,父母把我丢弃在山里,我哭了三天。这时,山岭上有一个人顺着山上的小路走下来,发现了我,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便把自己得病而被父母丢弃的事告诉了他,他听后很同情我,对我说:‘我的家在山谷中,你如果能跟随我,只替我拾柴打水就可以了。’我马上起来跟随着他到了他家中,同他一起生活。于是他教我学习导引行气的炼身之法,几年过后,我的麻风病也痊愈了。他又对我说:‘你前一世的罪孽深重,这一世应当一辈子勤劳吃苦,才能不得病。我这里不是你长久居住的地方,你出山去行乞,千万不要把自己等同于一般人。如果你穿得好吃得好,那么,你的麻风病就会复发了。然而你现在还没有能解决自己衣食生活的手段,我教你怎样看手相,你学会了可以用它来挣钱养活自己,如果挣的钱有多余,就把这钱给别人,千万不要存起来。’我出山后云游四方很久了,从不曾违背他说的话。”
我把道人说的这番话告诉君贶,君贶也好好地招待他。君贶趁此给我说道:“我过去科考进士及第,去拜见恩师张退傅公时,张公对我说:‘你以后一定会显贵,如果有道人犯法,你千万要谨慎对待,不要用刑。’我听后觉得奇怪,便向张公请教这其中的缘故。张公告诉我说:‘我年轻时任射洪县令,该县正到处搜捕窃贼强盗,捕快们在山里抓着了一个人,却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手下人向我报告说:‘这个人是窃贼。’我看他不像是个凶恶之人,便命手下人给他解开镣铐释放了他。县里的其他官吏都不同意放他,我对他们说:‘如果这个人真的是盗贼,我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过错。’这个人被释放后,就走上前来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窃贼呢?’我对他说:‘我只是看你不像窃贼罢了。’他听后对我说:‘你真了不起。我确实不是窃贼,仅仅是行迹有些像窃贼罢了。然而我本是学道的人,我的师傅在山后面,我师傅的徒儿仅有十人,师傅派我出山买药,不幸却被抓了。我现在回去告诉师傅,三天后再出山来拜见您。’三天后,这个人如期来到我这里,对我说:‘我师傅觉得你很不平凡,让我来召您进山学道。’我听后笑了笑对他说:‘我有官员职责和妻子儿女,哪里有空去跟随你的师傅。’这个人说:‘我师傅本也知道你不可能放下现在的一切来学道。我这里给你带来了一些丹药,你可以一天服用一丸,药吃完了,我再来看你。’这药大约有几合重,我用小盒将它们储藏起来,按他的话服用。药吃完了,这个人又来到我这里,问我药在哪里。我说:‘吃完了。’他吃惊地说:‘这药有毒,别的人吃了必定会得重病,你现在吃了却平安无恙。你真是个奇人,这一世必定高寿,并且贵极人臣,但如果要想成仙上天,则只有来世了。’我从此便不曾对任何一个道人用刑。”君贶说完后,仔细看了看我,对我说:“你也是个贵人,千万不要忘了张公的话。”我回答说:“好。”
二十多年后,我在京城担任户部侍郎,我租赁居住的房子在张公旧宅西边一个偏僻的地方,我见到了张公的几个孙子,他们告诉我说,张公将要辞世之年,有个道人来敲门,张公开门一看到他,便说:“这是射洪的老朋友。”张公同他喝了一天的酒,告辞时他留下些丹药送给张公。他回到旅店后,像蝉蜕皮一样,留下一堆衣服躯壳离开了。张公服了他的丹药后,则几十年前在射洪服的丹药全都下了下来。张公命人将下下来的丹药埋到宅邸中的三清堂后面,然后自己沐浴,穿上华丽的服装,卧躺在帐中,叫乐妓奏弹琵琶。一个时辰过去了乐声都没有停止,家里人打开帐子一看,张公则是已经脱去肉体躯壳,得道成仙了。
【述评】
《龙川略志第一》共四则,记了四件事,其中有关道家的三件,僧家的一件。乍看起来,记的都是与僧道有关的梦幻之境、烧金方术、养生金丹,显得有些荒诞离奇,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这些荒诞离奇的事都与官员有关,而且这些官员还大多位高权重(杨绾、高郢、严震均是唐朝的宰执,而涉及本朝的陈希亮、王拱辰、张方平、张士逊,都算得上是北宋名臣),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四件事中,《梦中见老子言杨绾好杀,高郢、严震皆不杀》《慎勿以刑加道人》都与官员如何对待百姓的生死、刑狱有关,《烧金方术不可授人》与官员对待金钱财物有关,而《养生金丹诀》也与官员如何修炼自身内在的精气神有关,可以说,苏辙通过这几件事,含蓄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在官员该怎样对待百姓生死、对待金钱财物、对待自身修炼等问题上的观点看法,值得细细品味。
手中握有掌管百姓的生死大权的官员,该如何来对待百姓的生死呢?苏辙在《梦中见老子言杨绾好杀,高郢、严震皆不杀》《慎勿以刑加道人》中,用看似荒诞却又含义鲜明的人和事,对这个问题做了具体回答。他先在《梦中见老子言杨绾好杀,高郢、严震皆不杀》中描写了一个梦境,将唐朝的三个大官拿来比较,委婉地表达了官员应善待苍生而不应好杀的观点。苏辙借梦中的老子之口说,杨绾、高郢、严震都是唐代的高官,在他们三人谁“贤”这点上,老子不同意苏辙认为“郢、震虽贤,其不及绾远矣”的看法,反而指出杨绾远不如高、严二人“贤”,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绾好杀生”,“而郢、震皆不杀”,杨绾的寿命之所以远不及高郢、严震二人长,就是因为杨绾“好杀”的缘故。关于杨绾是否“好杀”这点,苏辙用梦醒来“阅《唐书》,三人官秩、寿考皆信,独不见好杀与否耳”这样的话来含蓄地表达对老子说法的赞同。他说,《唐书》中尽管没有关于杨、高、严三人是否好杀这方面的记载,但里面说的有关杨、高、严三人官阶的大小、寿命的长短均与老子所说相符,言下之意,老子的说法是可信的。苏辙还借梦中老子对他说的“子其志之”的话,来表达自己要把善待苍生、反对“好杀生”的做官准则铭记在心的思想。
如果说,苏辙在《梦中见老子言杨绾好杀,高郢、严震皆不杀》中里关于杨、高、严三人“好杀与否”还无确切的证据的话,那他在《慎勿以刑加道人》这一篇文章里则以两位本朝官员的慎用刑罚的事,来表述不滥杀无辜的正确性。这两位官员一是时任大名知府的王君贶,一是年轻时任射洪县令的北宋名臣张士逊,这两位官员均是“勿以刑加道人”。乍看起来,“勿以刑加道人”似乎有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公正,两位官员也似乎有枉法的嫌疑,但如果读者稍加留心,就会发现,在“勿以刑加道人”的前面,还有一个“慎”字,而两位官员在不对“道人”加刑上,无一不是围绕着这个“慎”字在执法的。我们先来看王君贶不“加刑”的那位道人,该道人本是“盗状明白”,可他是不是真正的盗贼呢?从道人的自述与他平日的一贯行为以及“众人”的证言这三方面综合起来看,道人应该不是盗贼,而他所谓清楚明白的“盗状”,应该是在偶发精神失控的情况下所为,这就是王君贶所说的“此风狂人也”。按照古今中外的律法,精神失常者的行为,一般是不承担法律责任的。王君贶正是依照恩师张退傅公“慎勿以刑加道人”的教诲对 “盗状明白”的道人全部情况作了综合研判后才释放了道人,因此可以认定王君贶的做法不仅不枉法,而且还是官员以忠厚待民的体现。如果说王君贶不“加刑”的那位道人还算是“盗状明白”的话,那张退傅公释放的那位道人连“盗状”都没有,更不该“加刑”了。这个道人只是在射洪县大面积搜捕盗贼的情况下,仅仅因为“不知所从来”,当地人不认识他,就觉得他形迹可疑,而把他看成盗贼抓了起来。张公通过对“弓手”抓道人时的情况汇报的判断,再加上对“其人非凶人”的观察,力排“官吏皆争”的局面,以“果劫也,吾任其咎”的担当,释放了无辜被抓的道人,张公的做法,充分体现了一个官员在刑狱上对百姓的慎重与忠厚。
为了凸显官员应善待苍生而不应好杀这一观点,苏辙在两则文章中都用了对比的手法,“好杀生”的杨绾与“皆不杀”的高郢、严震的对比,“果劫也,吾任其咎”的张退傅公与“皆争”的官吏的对比,这种对比手法的运用,使文章的主题得以更鲜明地表达。
苏辙的官员应善待苍生而不应好杀这一观点是他一贯坚持的,他在年轻时参加科考所写的《刑赏忠厚之至论》中,就肯定了“古之君子立于天下”,对民所采取的“罪疑者从轻,功疑者从重,皆顺天下之所欲从”的忠厚待民之举,对“圣人”在对待“天下之人”所采取的“不幸而有罪,可以刑,可以无刑,刑之而伤于仁;幸而有功,可以赏,可以无赏,无赏而害于信”的仁爱做法十分推崇。所以可以肯定地说,苏辙用《老子言杨绾好杀高郢严震皆不杀》《慎勿以刑加道人》来表达他“官员应善待苍生而不应好杀”的观点,其写作目的是清楚明白的。虽然文章里面有“好杀”就寿命短,“不杀”就寿命长的因果报应等迷信说法,为今人所不认同,但对近千年前处于封建迷信时代的苏辙,拿今人的思想去衡量,那也是有失公允的,更何况苏辙《龙川略志第一》几篇文章中肯定的那几位官员的确寿命长,高郢72岁,严震77岁,王君贶74岁,都过了古稀之年,张退傅更为了得,竟活到了86岁,到了耄耋之年。因此可以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用“好人命长”这一带有因果报应迷信色彩的说教来表达主题,也是无可厚非的。
在钱财面前,官员是廉洁自律还是贪财自利,苏辙在《烧金方术不可授人》一文中也用一个带有因果报应迷信色彩的故事来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溺于黄白”的扶风太守陈希亮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烧金方术”,这“烧金方术”虽然给他带来了金钱,使他能买房置屋,可真正的结果则是一因收受相邻州郡送来的酒而犯法,以收取不正当财物的罪名被免了官,二因大肆用“烧金方术”来炼金,得了手指生“痈”的重病而丢了性命。陈希亮太守可悲的结局似乎正应了开元寺老僧的“有为之即死者,有遭丧者,有失官者”的话,不过,这看似报应的故事却表明了作者提倡官员廉洁自律、反对官员贪财自利的做官准则。为了突出这一观点,苏辙在文中还将自己的兄长苏轼与陈希亮做了对比,树立起一个廉洁自律官员的典范。文章的末尾也写了克文禅师及其徒儿仪介和尚用“烧金方术”炼金却安然无恙的事,此事虽然不关涉官员,但与陈希亮的结局相比较,也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对比。这里需指出的是,苏辙及其兄长苏轼在他们的为官生涯中,一直秉持廉洁自律的做官准则,无论是在朝中官居高位还是在地方做一把手,都从未有过贪财自利的劣迹。这一点连他们的政敌也十分清楚,所以他们在攻击弹劾苏轼、苏辙兄弟所列出的所谓“罪状”中,几乎不关涉钱财经济方面。说“几乎”,意味着他们并非从未干过,熙宁四年(1071),在苏轼连上两篇《上神宗皇帝书》全面反对王安石的变法后,引起了变法派的不满。御史知杂事谢景温诬奏苏轼,说他在苏洵去世,扶丧返川时,曾在舟中贩运私盐谋利,并追捕当时船工进行拷问,最终却一无所得。这是苏轼一生中所遭受的无数次诬陷的第一次,也是在经济钱财方面被诬的唯一一次。从此以后,苏轼、苏辙兄弟的政敌也变得“聪明”了,他们知道,对廉洁自律的兄弟俩,要想在经济钱财方面找突破口,那是徒劳的,所以他们以后攻击苏轼、苏辙兄弟再也不关涉钱财经济了。
《龙川略志第一》中还有一篇《养生金丹诀》讲的是道家炼丹的事,虽与做官的职责品行关系不大,但仙都山道士那番关于内丹外丹的见解以及苏辙与张方平的一席谈话,也似乎含有官员应着重修炼自身的精气(“内丹”)的意味。
综上所述,《龙川略志第一》里虽然讲的都是僧道的一些“烧金”、炼丹、因果报应等近乎荒诞的事,但却委婉含蓄地表达了苏辙在官员应秉持什么样的官品、人品方面的观点与看法,在以习近平为首的党中央大力提倡并实施反腐倡廉、整顿政法的今天,读读《龙川略志》里的这些文章,应该是有益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