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川略志引

龙川略志引

予自筠[1]徙雷[2],自雷徙循[3],二年之间,水陆几[4]万里,老幼百数十指[5],衣食仅自致也。平生家无尤物[6],有书数百卷,尽付之他人。既之龙川,虽僧庐道室,法皆不许入。裒[7]橐中之余五十千以易民居,大小十间,补苴弊漏[8],粗芘[9]风雨。北垣[10]有隙地可以毓蔬[11],有井可以灌,乃与子远荷锄其间。既数月,韭、葱、葵[12]、芥,得雨坌出[13],可菹可芼[14],萧然[15]无所复事矣。然此郡人物衰少,无可晤语[16]者。有黄氏老,宦学家也,有书不能读。时假其一二,将以寓目,然老衰昏眩,亦莫能久读。乃杜门闭目,追思平昔,恍然如记所梦,虽十得一二,而或详或略,盖亦无足记也。远执笔在傍,使书之于纸,凡四十事,十卷,命之《龙川略志》。

【注释】

[1] 筠:筠州,今江西高安市。元丰二年(1079),苏辙受其兄苏轼“乌台诗案”牵连,被贬为监筠州盐酒税,五年不得升调。绍圣元年(1094)七月,苏辙由门下侍郎一再降为左朝议大夫、试少府监,分司南京,筠州居住处分。

[2] 雷:雷州,今广东雷州市。绍圣四年(1097)二月,苏辙又被贬为化州别驾,安置雷州处分。

[3] 循:循州,今广东龙川县。元符元年(1098),苏辙被移到循州安置。

[4] 几:差不多,接近。

[5] 百数十指:十几人。一人双手为十指。

[6] 尤物:此处指贵重的东西。

[7] 裒(póu):聚集。

[8] 补苴弊漏:苴(jū),枯草;弊漏,破漏。用枯草修补破漏的屋子。

[9] 粗芘(bì):芘通“庇”。粗略庇护。

[10] 垣:矮墙。

[11] 毓蔬:养育菜蔬。

[12] 葵:又名露葵、滑菜。古者葵为五菜之主。

[13] 坌出:坌(bèn),并排。一齐生长出来。

[14] 可菹可芼:菹(zū),酸菜、腌菜;芼(máo),可供食用的野菜,此处指不必煮熟就可以吃的菜。

[15] 萧然:寂寞,虚空。

[16] 晤语:会晤谈话。

【译文】

我从筠州迁徙到雷州,从雷州迁徙到循州,两年间,水路陆路行了将近万里。一家老小十几口人,衣食勉强可以自己解决。平生家里没有珍贵的物品,仅有的几百卷书,也全都交给了别人。到了龙川后,按照朝廷的法规,即使是僧道的寺庙,也不准许我入住。我用包囊中余下的五十千钱来换得一所民房,有大小房屋十间。我用枯草把破漏之处修补修补,也就可以粗略地遮风挡雨了。房屋的北边矮墙处有一块空地可以种菜,有口井可以浇灌,于是我与儿子苏远在这块地上挥锄挖土,播下菜种。几个月后,韭菜、青葱、葵菜、芥菜等各种菜蔬,在雨水的浇灌下一排一排地生长了出来。长出的蔬菜有的吃不完可以用来制作酸菜、腌菜,有的摘下来就可以现吃。这样一来,不用我再把时间和精力花在种菜上,我就有些寂寞而无所事事了。可这个地方人物稀少,找不到能见面交谈之人。有位姓黄的老人,是个官学人家,家中有书,他年纪大了很少读。我有时去跟他借点来看看,但我也因老眼昏花,不能久读。于是只好关门家中,闭上双眼,追想过去。往事依稀,恍然如梦,好多事情都已模糊了。虽然还记得起一小部分,但也是有的详细,有的简略,大概也没有什么值得记的。儿子苏远在旁边执笔,我让他写在纸上,总共记有四十件事,编辑成十卷,取名为《龙川略志》。

【述评】

《龙川略志引》(以下简称《引》)是苏辙为其在龙川写的一部笔记《龙川略志》作的序言,“引”即“序”,它讲述了苏辙贬徙至龙川后的生活情况和写作《龙川略志》的缘起。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崩,宋哲宗亲政,次年,受高太后信任的苏轼、苏辙兄弟先后被贬出朝廷。苏辙贬居筠州(今江西高安),绍圣四年(1097),由筠州贬徙雷州,元符元年(1098),又由雷州贬至循州,这就是苏辙在《引》的开头说的“予自筠徙雷,自雷徙循,二年之间,水陆几万里”这一情况。苏辙在《引》的前半部分谈了自己一家老幼来到龙川后的衣食住行:衣食勉强可以自己解决;无房可住,只好拿出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买得一所破旧的民房,并自己动手修补破漏,以避风雨;又同小儿子苏远开荒种地,收获的蔬菜食用有余。整个描述,凸显了苏辙身处逆境却无所畏惧、不等不靠,用自己的力量解决衣食住行等生活问题的自强奋争精神,文中“补苴弊漏,粗芘风雨”“韭、葱、葵、芥,得雨坌出,可菹可芼”等句,充分表现出了作者身处逆境却能乐观潇洒、从容面对的人生态度,着实令人钦佩。

《引》的后半部分则讲述了自己写作《龙川略志》的缘起,他说,一是因为自己和儿子开荒种植的蔬菜已食用有余,不需要自己再去做这样的事,自己便有些无所事事而显得寂寞冷落(“萧然无所复事矣”),二是龙川这个地方“人物衰少”,找不到交谈之人(“无可晤语者”),三是自己“老衰昏眩”,跟别人借几本书来“寓目”,却也不能久读,所以在上述三种百无聊赖的情况下,只好“杜门闭目,追思平昔”,并把那些“十得一二”“或详或略,盖亦无足记”的往事,让儿子苏远执笔记下来,写成了这部《龙川略志》。总之,归结起来,苏辙在告诉读者,自己的这部笔记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写作目的,只是自己为打发光阴而无事找事,仅仅是为了自我消遣而已。为了强调这点,苏辙在《引》中用“盖亦无足记也”来表明自己这部笔记所写的都是些不值得记的事。

但果真如此吗?非也。

凡是读过《龙川略志》的人,都会明显感觉到这部作品或含蓄委婉,或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作者的人生态度、政治主张。《龙川略志》共十卷,记往事三十九条,其中除《与王介甫论青苗盐法铸钱》一则是将论青苗与论盐法铸钱二事合为一条外,其余皆是一则记一事,共记四十件事。十卷中卷三至卷九主要是间接追论朝廷政事,讲述自己及朝中大臣于熙宁、元丰、元祐年间在诸如新法、税赋、刑法、选吏、外交、治河等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上所持的观点主张以及这些观点主张的来由依据等“平昔”之事,虽然苏辙只是客观地记述下当时论政的情况而基本不直接评议谁对谁错,但字里行间依然可以感受到作者的褒贬态度,堪称春秋笔法。而卷一、卷二、卷十总共仅十一条,虽然谈道家烧金、炼丹及养生、医术乃至鬼神等事,但内中仍含蓄委婉地表达了作者做官为人的观点态度。所以可以肯定地说,苏辙《龙川略志》的写作缘起绝不是为打发时光的随意消遣之作,而是作者要借所记之事来表达自己的政见主张和人生态度。苏辙之所以在《引》中把自己的真实动机隐藏起来,并在编辑这部笔记时将讲述道家烧金、炼丹及养生、医术乃至鬼神等内容放在开头与结尾,这些都是因为在当时险恶的政治环境下,作为一个贬谪的罪臣,为了避免再次因言获罪而不得已所做的一种掩饰而已,凡是读过《龙川略志》的读者,想来都是会体谅作者这一良苦用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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