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汉宫廷赋与“天子礼”的构建

二、汉宫廷赋与“天子礼”的构建

萧统《文选》选汉赋首“京都”,亦如清四库馆臣编纂“地理类”著作“首宫殿疏”,意在“尊宸居”,表明了对汉宫廷赋正宗地位的肯定。而在“京都”类之外,汉赋中如“游猎”、“郊祀”等题材,亦皆围绕京都制度展开,其实都属于汉代“天子礼”的构建。汉宫廷赋可分为两类,一是总括式,如相如之《上林》、扬雄之《甘泉》、班固之《两都》、张衡之《二京》等,全方位描写天子游猎、京殿规制、祭祀典礼;一是专题式,如刘向之《请雨华山》、杜笃之《祓禊》、李尤之《辟雍》、邓耽之《郊祀》、廉品之《大傩》等,均为汉天子礼的真实反映,具有珍贵的文献价值。

考察宫廷赋与“天子礼”,首先在汉“天子礼”的构建。《三辅黄图序》论宫室有云:“三代盛时,未闻宫室过制……至始皇并灭六国,凭藉富强,益为骄侈,殚天下财力,以事营缮……汉高祖有天下,始都长安,实曰西京,欲其子孙长安都于此也。至孝武皇帝,承文、景菲薄之余,恃邦国阜繁之资,土木之役,倍秦越旧,斤斧之声,畚之劳,岁月不息,盖骋其邪心以夸天下也。”此言武帝改制而宫室侈靡,实为其全面改制的一部分,而在武帝朝变革制度的系列举措中,最重要的应以“定郊祀之礼”为中心的汉“天子礼”的建设。对此,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汉以前没有明确的“天子礼”,如西汉末年刘歆谓《仪礼》“有卿礼二,士礼七,大夫礼二,诸侯礼四,诸公礼一。而天子礼无一传者”。可以说,周制是“方伯连率,则联邦矣”,所谓丢失的“天子礼”也仅是一种理想图式,没有一统意义上的“天子礼”。而秦世不文,秦代礼制颇受汉人质疑,故文、景之世经行旷时日久的礼仪制度的论争,而武帝尊儒术、备礼乐、改历法、定郊祀、制朝聘等,始定“天子礼”。另一说法是周朝虽有“兆于南郊,就阳位也”(《礼记·郊特牲》)的古郊祀祭天礼,然皆“配以先祖”(《大戴礼·朝事》),实以追奉先祖的庙祭为主。所以西汉学者在权衡庙祭与郊祭轻重时,倡导“郊重于宗庙,天尊于人”(董仲舒《春秋繁露·郊事对》),正代表了汉天子郊礼的特征及帝国宗教思想的完成。

由此再看汉宫廷赋与“天子礼”的关系,应关注其间两重互动的功能。

一是“赋”的功能——赋描写礼。读汉宫廷赋,所谓“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更多地表现在对汉“天子礼”如都城、游猎、郊祀、籍田、车马等礼制、礼仪、礼典及礼学思想的描写方面。如相如《上林赋》写天子游猎:

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獠者。河江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博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班文,跨野马。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椎蜚廉,弄獬豸,格虾蛤,臷猛氏,臸臹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其对天子出猎时的仪仗、威势及狩猎之过程的真实再现,可谓纵横捭阖,雄壮奇崛。又如班固《两都赋》写天子西京制度,言其形势,则“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极为宏阔;而言及具体,如“昭阳殿”建制:

昭阳特盛,隆乎孝成。屋不呈材,墙不露形。裛以藻绣,络以纶连。随侯明月,错落其间。金舼衔璧,是为列钱。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焉。于是玄墀舽切,玉阶彤庭,碝磩彩致,琳珉青荧,珊瑚碧树,周阿而生。红罗飒舿,绮组缤纷,精曜华烛,俯仰如神。后宫之号,十有四位,窈窕繁华,更盛迭贵,处乎斯列者,盖以百数。左右庭中,朝堂百寮之位,萧曹魏邴,谋谟乎其上。佐命则垂统,辅翼则成化,流大汉之恺悌,荡亡秦之毒螫。故令斯人扬乐和之声,作画一之歌。功德著乎祖宗,膏泽洽乎黎庶。

可见其描写宫室结构、装饰,居内之佐臣、美人,以及宫中典籍之府、著作之庭、阉寺之尹、百司之工等,皆细致入微,具体生动。然其“扬乐和之声,作画一之歌”,又显然是对“天子礼”的赞美。当然,赋家描写,或讽或颂,亦能表现自己的观点。比如扬雄因成帝祭“太一”于甘泉而为《甘泉赋》,他在赞叹其“大厦云谲波诡,嶊嶉而成观,仰挢首以高视兮,目冥眴而亡见。正浏滥以弘惝兮,指东西之漫漫。徒回回以徨徨兮,魂眇眇而昏乱。据轩而周流兮,忽轧而亡垠”时,却寄寓了对祭祀“太一”不合郊天古礼的批评。

宫廷赋对礼制的描写,与有关“礼书”相比,具有形象性与宏整性的特色。如《续汉志》记天子祭时乘舆“公卿奉引,太仆御,大将军参乘。属车八十一乘,备前乘万骑。西都行祠天郊,甘泉备之”。扬雄《甘泉赋》则谓“于是乘舆乃登夫凤皇兮翳华芝,驷苍螭兮六素虬,蠖略蕤绥,漓虖幓纚。帅尔阴闭,霅然阳开,腾清霄而轶浮景兮,夫何旟旐郅偈之旖旎也。流星旄以电烛兮,咸翠盖而鸾旗”。可见赋的形象化的描绘。又如《续汉志》记祀后土“祠地、明堂省什三”。扬雄《河东赋》则谓“于是命群臣,齐法服,整灵舆,乃抚翠凤之驾,六先景之乘,掉犇星之流旃,彏天狼之威弧。张耀日之玄旄,扬左纛,被云梢。奋电鞭,骖雷辎,鸣洪钟,建五旗。羲和司日,颜伦奉舆,风发飙拂,神腾鬼趡”。又可见赋较礼书的记述更为宏整详尽。

一是“礼”的功能——礼存于赋。也就是说,礼书缺载而见于赋,赋家的描写本身具有存礼与用礼的功能。礼存于赋又表现于多方面,其中最突出的是保存礼典的功能。如张衡《西京赋》有关朝会礼、大傩仪等的记述,其中百戏表演属朝会礼仪中的重要部分:

大驾幸乎平乐,张甲乙而袭翠被。攒珍宝之玩好,纷瑰丽之奓靡。临迥望之广场,程角觝之妙戏。乌获扛鼎,都卢寻橦。冲狭燕濯,胸突铦锋。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华岳峨峨,冈峦参差;神木灵草,朱实离离。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蜲蛇。洪涯立而指麾,被毛羽之襳艵。度曲未终,云起雪飞。初若飘飘,后遂霏霏。复陆重阁,转石成雷。礔茻激而增响,磅磕象乎天威。巨兽百寻,是为曼延。神山崔巍,欻从背见。熊虎升而挐攫,猨狖超而高援。怪兽陆梁,大雀踆踆。白象行孕,垂鼻辚囷。海鳞变而成龙,状蜿蜿以蝹蝹。舍利颬颬,化为仙车。骊驾四鹿,芝盖九葩。蟾蜍与龟,水人弄蛇。奇幻倏忽,易貌分形。吞刀吐火,云雾杳冥。画地成川,流渭通泾。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尔乃建戏车,树修旃。侲僮程材,上下翩翻,突倒投而跟萣,譬陨绝而复联。百马同辔,骋足并驰。橦末之伎,态不可弥。弯弓射乎西羌,又顾发乎鲜卑。

这一完整的画面和表演的程序,不仅是礼仪的注脚、礼典的表述,更重要的是填补了礼书与史志的空白,使读者能形象而真实地欣赏到汉代天子礼仪的精彩内容。

同样,所谓“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史记·叔孙通列传》),汉宫廷赋的存礼功能,也反映了汉礼的变迁。如就礼的内涵的变迁来看,从西汉到东汉显现出由“天子礼”向“士人礼”的转移,而宫廷赋因言语文学侍从地位的堕落而衰退,在野文人赋的兴盛以及其间对礼制的描述,即反映了这一点。而具体的礼仪的变化在宫廷赋中亦多体现。比如西汉赋写天子游猎礼多尚武精神,兼具娱戏特征,而东汉则更多强调节俭,偏重于礼仪性质。在诸多礼仪中,汉礼的一些细节变化也反映于赋家笔下,如朝觐之礼自叔孙通为汉高祖定朝仪,即循“十月朝献”之例,史书如《史记》之《纪》、《传》、《表》均有诸侯王、列侯及大臣朝觐的记录,而赋家如相如等所述及朝觐,亦在天子与诸侯间展开。到西汉宣帝以后,随着武帝朝以来汉、匈战争的渐趋平息,萧望之等人上《单于朝仪议》,宣帝亦于甘露二年十二月下诏谓“今匈奴单于称北藩臣朝正月,朕之不逮,德不能弘覆,其以客礼待之,位在诸侯王上”,于是朝觐之礼又接纳了匈奴等外邦使节,增添了“以夸羌胡”之目的。继此,赋家所描述的如班固《东都赋》的“春王三朝,会同汉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张衡《东京赋》的“孟春元日,群后旁戾。百僚师师,于斯胥洎。藩国奉聘,要荒来质”,应是真实的记录。

礼存于赋,亦可见其礼义的思想功能。如汉代籍田之礼,《史记·孝文本纪》载文帝前元二年正月诏:“农,天下之本。其开籍田,朕率亲耕,以给宗庙粢盛。”到东汉顺帝时黄琼上疏,又有“迎春东郊,既不躬亲,先农之礼,所宜自勉”(《后汉书·黄琼传》)的劝谏。张衡在《东京赋》中记述籍田礼“及至农祥晨正,土膏脉起。乘銮辂而驾苍龙,介驭间以剡耜。躬三推于天田,修帝籍之千亩。供禘郊之粢盛,心致恩乎勤己。兆民劝于疆场,感懋力以耘耔”,于情景描写中更多地关注对其礼义思想的阐发。

  1. 《四库全书总目》卷八六《史部·地理类一·总志》,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48页。
  2. 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4页。
  3. 王应麟《玉海》卷五二引刘歆说,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999页。
  4. 章太炎《訄书》重订本《地治第五十四》,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11页。
  5. 有关专业赋家在汉代的兴衰,可参阅简宗梧《从专业赋家的兴衰看汉赋特性与演化》,文载简著《汉赋史论》,东大图书公司1993年版。
  6. 《汉书·高帝纪》载汉高祖十一年二月诏:“令诸侯王、通侯常以十月朝献。”中华书局1962年版《汉书》,第70页。
  7. 详见《汉书》之《宣帝纪》、《匈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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