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巴金和《寒夜》
[日]常石茂
笔译原本是件必须耐着性子的事,可是与翻译《寒夜》相比,以往的耐性也就算不上什么了。译到书中那些具有奇特力量的地方,我总不免陷入深思,究竟是什么使我坐卧不宁、全身充满了焦躁不安、倦怠和固执的情绪?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技能,一种从迷蒙、凝滞着灰色雾气的作品里,散发着的沉闷氛围。一般的艺术作品纵然情绪低沉,也是作者出于对日常生活的不同理解而向我们发泄出来的。但是,《寒夜》的幽情苦绪却是渗透骨髓的。不消说,这里必有作品的独特奥秘。一般的艺术作品和日常生活是没有直接关系的,创作者把生活本身的一件件具体事情,通过自己的观念、意志、意愿、热情的“屏幕”,而加以主观化的表现。但从《寒夜》的低沉情绪对我们所产生的直接效力来看,巴金在写作的时候,也许并没有使用上述那个“屏幕”吧。换言之,构成《寒夜》的事情,没有主观化的色彩,就好比路旁的石头一样真实,不过是个单纯的存在物——事实上,我之所以领会到了巴金的悲愤感情,也正由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构成这部作品的一桩桩事实,并没有艺术概括的痕迹,而仅仅是生活的本来面目,这无非是作者放弃了作家的权力。那么巴金有什么必要写这篇文章呢?恐怕就是因为受“写作”欲望的驱使吧。他是要把“活着”的感受,把对社会的抵抗情绪,通过写作这个渠道发泄出去。这样,抵抗感愈强烈,就愈能达到所期待的目的。我在翻译时不得不一再耐着性子,也只有如此,才能领略巴金所要表现的“活着”的感受和那个抵抗情绪。所谓悲愤,正在于此。
如果在只读过巴金的《寒夜》(或和《寒夜》同属一个系列的作品《憩园》《第四病室》)的读者面前,把中国作家巴金的形象描绘成自由的战士、解放的勇士、爱情的浪漫主义者、青年的知己,那么读者们会完全相信吗?然而不论显得怎样古怪,事实却正是这样的。巴金成长于被封建礼教、大家族制度紧紧束缚着的官僚家庭,他的思想以个性主义为基调,他怀着自由的理想,反抗束缚自己发展的一切罗网,从而在踏入人生的第一步就成了一位作家。假若一个人的立场可以成为实现其意愿的动力,那么巴金以后的全部生活便是受这立场影响的。意愿往往在现实社会的可能性之前潜藏着。当然,对于巴金来说,我们可以深切、实在地感到,他全身心地、满怀热情地唱着浪漫的抒情诗。其处女作《灭亡》和续篇《新生》,还有同一时期的长篇“爱情的三部曲”(《雾》《雨》《电》),对“不合理”社会的各种势力,倾注了他个人的决绝、无目的的破坏热忱。常有人指责说,这一时期巴金思想的形成是由于他接触了巴枯宁、克鲁泡特金。但实际上,则是因为巴金业已成为无政府主义者,才和上述二人一拍即合。在接下来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中,作者把他所观察到的、实际上是他虚构的“社会”,改换成亲身体验的称作“家”的社会形象。当然,此形象出于憧憬、赞美自由的个性主义者巴金之手是很相称的。虽无法免除使人们做出相反的理解,但重要的不是“家”的形象个性化,而在于敢于反抗现实中的“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巴金前期要征服的“社会”实际上不过是他自己虚构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巴金内心所蒙受的创伤。可以认为,巴金的浪漫的翅膀受到一些挫伤,这对他的自由精神产生了某种制约——限制。不过这回,“虚构”的东西对他来讲并非谎言,而是客观存在的对立面。唱的歌尽管依然如旧,但反响就远远不一样了。“激流三部曲”被认为是他前期作品的代表作,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活跃在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们,都是为确立个人的绝对尊严而奋斗的英雄,所以巴金的作家形象便被描绘成自由的战士、解放的勇士、爱情的浪漫主义者、青年人的知己了。
在“激流三部曲”以后,巴金创作了三部曲《火》。这时期,他投入了怒潮般席卷中国的抗日救国运动,《火》就是抗日的作品。但是,单枪匹马地进行抗日救国,最终只能是徒劳无功的。巴金在作自由主义的个人奋斗的同时,也使作品中的人物走上了这条道路。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在大规模战争的诸多力量面前,不过等于零,这通过《火》的创作最终是得到证实了的。他于巴金来说,个人存在的虚无渺小,远比作品的失败更加震动他的灵魂。但最终将何去何从呢?我个人就是从肯定自我踏上人生道路的,所以能理解巴金当时的不平心情。
巴金不仅对日本怀着憎恶和愤恨的感情,对那些消极抗战、利用战争营私舞弊却还唱高调的不法之徒,更是怒不可遏,对自己在这现实面前的无可奈何也感到气恼。浪漫的翅膀被现实折断,虚无感伴同着“幻灭”意识,心中便萦绕着冷落寂寞了。“活着”就是“忍耐”。这与他写《灭亡》时的心境相比,变化该有多大啊。总之,巴金为了从死一般的虚无中证实自己的存在,是从“忍耐”开始做起的,因此产生了《憩园》《寒夜》《第四病室》。这便是这些作品对我们身心直接产生作用的原因。
这些作品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冷漠,也就是虚无主义。作者在创作它们时并没有追求什么,仅只以写作本身为目的。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这些作品除了事实之外,是不具有任何价值的毛坯。但对现实社会而言它却是无与伦比的。自然,《憩园》《寒夜》《第四病室》都各有不同的主题、不同的意旨和情况,但我们认为这一切,如若和作品的事实本身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不甚鲜明的。
中国的新社会将如何改变巴金,目下尚处于未知阶段。
另外,本书在翻译、发行过程中,曾蒙畏友立间祥介先生多方协助,还参考了已故先辈冈崎俊夫先生、静子先生合译的《寒夜》(筑摩书房版、河出书房版),谨在此顺致深切的谢意。
(李嘉平 石非 译)
(日本《中国现代文学选集8抗战文学集》,1963年4月)《寒夜》日文译本解说:巴金
- 本文系日译本《寒夜》的后记,译自《中国的革命与文学·抗战时期文学Ⅱ》,日本平凡社1972年版。——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