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魂牵梦绕
小时候,我们心心念念要去远方,为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梦想。现在,却发现最好的风景还是在那个最初我们出发的地方。
有人问我,为什么曾拼命想离开的地方,又会成为最向往的乐土?
其实,不只是家乡,时空会让很多或人或事或地方或事情产生距离的美感。对于家乡,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就是那里有我们的爱和牵绊。
我们不是没有来路的人
我们不是没有来路的人。
我们都是有来路的人,我们之所以走到今天,是因为有我们的祖先一步一个脚印从远古而来。我们也都是有根的人,我们的基因以我们不明就里的方式记录了我们一脉相承的全部过程。我们更是有家乡的人,不管是守着故土终老还是背井离乡,家乡是我们每个人魂牵梦绕的羁绊和宿命。
心有家乡,我们就是有来处的孩子,就不是浮萍,就算漂泊天涯,心永远都会有一个随时停靠的港湾;心无家乡,人生,或许真的就只剩下最后的去处了。
在我的家乡,一抔黄土,一碗浆水,都是我们看得见、摸得着、拿得起却放不下的惦记和牵挂。
犹记抵家那天,下了火车,天还没有大亮,坐在开往市区的公交车上,看见车窗外铅云低垂,低得好似要跌落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似乎凝结了无限浓情;河边的翠柳,在晨风中微漾,以轻盈典雅的姿态,迎接远方归来的游子。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街景,熟悉的乡音,随着晃动的车体,从嗅觉、视觉到听觉,浇灌和冲击我的心扉,浸满我的心灵。置身其中,回想起每次归家的不易,刹那间,泪水泉涌般淹没了心田,彼时彼刻的自己,整个人变得空前的渺小和卑微。
迄今,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镇我也去过不少,发现无论是古老还是新颖,每座城市或乡镇都有太多的千篇一律,我的家乡也不例外:一样的水泥建筑,一样的植被,一样的道路,一样的现代化的脚步在人类文明中匍匐前进。纵然如此,我的家乡还是与众不同的,尤其是蜿蜒的川道两边端然的墚峁以及连绵的大山,那是镌刻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每个人骨子里的乡愁呵,无论我们归来或离开,它们都一往情深地守候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以前,从来没有发现,一座山竟会是一种人生,一条路竟会是一种情怀。山与路,或迎来,或送往,都深深眷恋,难舍难分。渐渐地,离家越来越远,黄土地上大山的含义也随之越来越清晰明了。突然间发现,家乡的每一座山都是一种人生呵:其形其势虽迥异,唯其情怀渐次分明,且不会慢慢褪色。
有朋友说,黄土大山是我们西北人骨子里的胎记,是我们精神的脊梁,沧桑中包含淳朴与厚道。
诚哉斯言!
家乡,最美之一当属清晨。
乡村的清晨,如画似卷,恬静稚幽,没有城市的嘈杂,只听得声声鸟啼。睡梦中,庭院外父亲养的鸽子咕咕鸣叫;啄木鸟在屋后的大洋槐树上发疯似的啄着树干;还有一群又一群的麻雀,啁啾不已,和着我家羊群的咩咩声和狗吠声,依稀感觉移身林间山野,岚霭氤氲,一时不知梦里梦外。
半睡半醒中,我被二侄女王霄楚的呓语彻底带回清晰的现实。于是,一个人轻轻起身披衣下炕。推开门,庭院岿然安稳;院外高大的乔木已是郁郁葱葱,端然入眼;低矮的云层悠然自在当空,天似阴非阴。忍不住长吸几口清冽的空气,顿感生活如此娇媚,心气也随之豁然通亮,有如回到那段最放肆纵奢的韶华之年。于是,不觉动了去屲上看看晨曦中田野的念头。且,说走就走。
农历三月末的田野,像一幅油彩画。
记得回家途中,坐在从天水市开往秦安县城的依维柯上,看着车窗外灿黄的油菜花和碧翠的麦田交相辉映,一片又一片,绵延无限,直把整个阡陌勾勒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一样明净。那样的美景,美到心醉,欢喜得我在车里雀跃不已。于是,迅即拿起手机告诉一位故友,说老家的田野,像一件二十五岁姑娘的衣裳。朋友问我何出此言,我说:“浓而不艳,媚而不惑,靓丽却不失稳当。”
而此时此刻的乡镇,遍布人间村落。用陇城老乡冯晚耕的话来说,便是:“山高藏新境,芳华涤我心。天长野人远,美丽中国村。”
然而,在城市生活久了,就连生于乡野的人竟也会淡忘大山大川的真实面目,变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曾脚踏实地,做人就容易忘乎所以——只有回到家乡,再次站在大山大川面前,方觉一个人是多么渺小,竟比不过乡间的一株小草。
一天傍晚,一个人去北山看新栽的树。
北山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了。十几年前,我还生活在这里。那时,我赶着羊群或扛着?头,用脚步丈量着清水河北岸的每一块土地,至今,我都清晰地记得哪里有个洞,哪里又有个坑。现在,我虽生活、工作在北京,但每次回家,都会抽空去北山的边边角角转。
此次,也不例外。
行至半山腰,突然间一群硕大无比的野鸡惊飞,鸣叫中带动四方空气振动不已,吓得我浑身发抖,以致以为田埂底下的洞里必然有狼或野兽窜出来。还好,惊吓中想起一个人,想起有他在不远的远方守望着我,心里一暖,就忘记了恐慌。这时,抬头望去,孤独屹立的大树、迎风招展的旗帜、欣欣向荣的大山、娇小怒放的野花、倩影衔山的夕阳,勾画出一幅和谐静美的图案,忽而想起一句诗:日暮苍山远。
眺望“日暮”下的清水河畔,亦是美不胜收:山峦围成的湖水宛如明镜,湖心被夕阳的倒影点燃,一盏盏虔诚的橘红的灯照亮灵魂深处的暗淡;湖水周边的草木飘摇犹如拂尘,涤荡周身的浮尘。
而立之年的人,走过更多的路,看过更多的景,渐渐地明白,人生的道路总是不确定的,不是越走越窄,便是越走越宽。也渐渐地明白,就像老乡岭上人的诗中所言,“人间多少路,惟在故乡宽”。更渐渐地明白:随着年纪见长,自己的世界越来越大,大到足以纵横江湖,俯仰生命;可同时,自己的世界却也越来越小,小到在纵横俯仰之间,心中除了家乡,再也容不下其他更多的地方。
以前在外求学,也算得上是背井离乡,但并不理解家乡之于我的意义,直到在京成家立业后,始知天水老家何以成为我的牵绊和不舍,以致让我为了这份牵绊和不舍而学会了于循规蹈矩中不断地去背叛。
是的,我们都是生活的奴仆,一天一天按部就班,唯因爱,才会偶然努力去背叛。背叛工作,背叛生活,背叛一切中规中矩的稳妥,但唯独不会背叛爱和被爱,以及生命的初衷。
我们像风筝一样去远翔,当有一天,漂泊得累了,倦了,至少还有一根线系着我们,让我们不曾忘记来时的道路。
那条我们来时的道路,便是我们的归途。
时代,以个人无法阻挡的脚步用力向前;生活在这个时代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历史三峡中的一滴水滴,情愿或不情愿都要面对瞬息万变,甚至沧海桑田。尽管如此,故土山河总有她永恒不变的面貌和情怀,其中,最根深蒂固的便是驻留其上的一缕乡愁。带着这份感情,无论时代以怎样的速度变幻,亦不管我们漂泊何处,灵魂的归处都在这一方水土之上。
因为,任何时候只要心底一隅有家乡存在,我们就不是没有来路的人,就像黄土地上的大山,它虽在远方,但一直在守候和召唤我们的归来。
家永远在心中
我是个恋家的人。
我对家乡的情结,在很多人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比如,自2005年离家求学至京,七年后毕业又留京工作,如今已有整整十一年的时间;这期间的每一个节假日我都回了家,以致从未有过一次除回家以外的其他旅行。
比如,来京学习、工作、生活十年多,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和父老乡亲的颜容非但在我心中没有远去,反而越来越明澈清晰:明晰到为了嗅一嗅黄土地的气息,在归家的日子里,我常徘徊匍匐在清水河畔的田陇地头一整天;明晰到为了吃一碗最接近老家滋味的浆水面而踏遍京城,为了现场听一出秦腔,子夜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抵家;明晰到行走在大北京洪荒的人群听到熟悉的乡音便热泪盈眶、激动不已;甚至,明晰到连在梦里出现的每一条黄土地上的沟壑都是斑斑可考的……抑或因为装在我内心深处的除了家乡外没有太多的东西,所以,从灵魂深处流淌且凝聚而成的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回不去的故乡》,在书稿刚整理出来时,连自己都被震惊到:“都是家,怎么会!”
其实,自从有了出书的念头到所有书稿完成,整个过程我都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私人的事——我从未打算要将出书这一事告诉除家人以外更多的人,故所有稿子的选取我只做到忠于自己的内心,从没考虑过其他。可当六十多篇文稿汇聚在同一文档上时,我却发现其中几乎每一篇文章最后都指向了一个地方:家!包括我的亲人、我的家乡以及和他们有关的一切。
这的的确确是无意识的流露,没有一点刻意为之的痕迹,只因我的心一直都留在那个地方,所以才落笔若此。
那一刻,我竟有了将自己的隐私公之于众的冲动:我要告诉我的家人、我的家乡,以及那片黄土地,原来我是那么爱你们,连我自己也从未发现!
可是,无论我如何爱着我的家人、我的家乡,以及那片黄土地,却远不及他们对我的爱。
记得每次有人问我为何不趁年轻多出去走走时,我总说:“回家,是我目前唯一的宿命!”
是的,如今一年仅有的几天假期,我怎么舍得不回家!我的父母和姐弟天天盼我能出现在他们面前,那片黄土地时刻都在招呼着、希冀我能归来,我怎忍心辜负!
记得去年端午前夕,我告诉妈妈这个假期我不回家了,我要去江南霏霏细雨中看看,要去海边云蒸霞蔚里走走。妈妈听后,在电话那边“唉”了一声便泪如雨下,而电话这边的我更是揪心的疼痛。每次,都是这样的场面,所以,除了回家,我如何能有其他的想法?何况,他们想我,我更想他们!
所以说,回家,是我目前唯一的宿命。
以前是这样想的,新书预售一周以后,更是这样想的了:从预售的第一天开始,就得到很多老乡——家人更不必说——的支持,他们的一句话、一个行动,让我感动到涕零。
他们的支持让我常想,我一个在京城璀璨的苍穹下混得不怎么样的世俗女子,至今无车无房无存款,却还揣着一颗不切实际的文学梦想不放,恓惶又无趣地生活在别人繁华的京华烟云里,如此无德无能,如何承受他们如许的偏爱?更何况,写作对我来说本是“不务正业”,他们若真爱我,为什么不因我“不务正业”的混混行径而给我两记耳光,反而要来支持呢?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答案,那就是不管我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无论我从事着什么样的工作,如何苟且着眼前的苟且,对于老乡来说,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一样,以前都生长于同一方水土,那里黄土遍地,沟壑纵横,墚峁捭阖,山脉蜿蜒连绵;现在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故乡,就算她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却永远是最可爱的人间乐土,因为那里有我们的亲人,有根植在我们骨髓中的太多爱恨情仇。它们,才是我们人生的底色呵!
常言道:回不去了的是故乡,回得去了的是家乡。
对于我们,回不去,是身境;一直在,是心境。不管回得去与回不去,家都在我们的骨髓里,在我们生命中。所以,无论天涯海角,终有一个地方给我们一个归处,让我们在流浪中得以相守,让我们的生命多一份温暖,少一份孤独。
那些年,老家的国庆节
来京整整十一个年头了。
上学时,每逢寒、暑假就回家。因国庆节距离暑假结束后返京时间太短,故七年求学生涯中,这个节日从未回去过。
当一个人一门心思地只想高飞时,怎么可能觉得原来归巢也是幸福呢?那时的我,一心盯着远方,除了寒、暑假例行公事般地回家外,遇到国庆这样的假期,只想争分夺秒地去更广阔的天际翱翔,且离家越远越好,最好可以漂洋过海到世界的那一头。所以,不回去,一点也不觉得遗憾。
自2012年毕业至今,工作才四度春秋,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了那时高飞的澎湃,相反,更加喜欢起了静好、安稳的岁月,最好是像回到老家秦安那种饱含充盈、明媚且清嘉的时光。
之于一个陷身格子间的上班族,春节和国庆是一年中仅有的两段可以恣意安排的时光,所以,异常珍贵。对我,甚至珍贵到了四年来除今年,其他三个国庆节都选择回老家秦安度过的程度,因为只有在那里,所有的时光才是充盈、明媚和清嘉的。
我自认是个非常没出息的人,当别人工作了,拿着挣来的钱去满世界开阔眼界时,我却越来越心甘情愿地将几乎所有的长短假都消耗在秦安——那个看上去有点灰头土脸的地方——且无怨无悔。
迩来给妈妈打电话,还是一如既往、不厌其烦地聊一些琐事。抑或是国庆长假将至而我却回不了家的缘故,每次挂完电话,就异常地想念亲人和那里的黄土大山。
妈妈更是越老越惜(“惜”是老家方言,此处有“黏”之意)我们姐弟了。
以前每当节假日到来时,提前几个月她就开始倒计时。今年她知道我回不去,故只说一句“明年,明年我的娃就可以回来了”后,便不再絮叨。相比过去盼我回家的碎碎念,今年她的不悲不喜,更让人觉得人生的荒凉。
翻看以往国庆回家期间拍的照片,那些飘忽其上的时光,像一溜看不到头的胶片,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令人怀念不已。
每天清晨,在鸟语中睡到自然醒,发现妈妈已在厨房准备早餐。在我的要求下,早餐几乎每天都要烧一大盆浆水拌汤,吃的时候搁很多很多油泼辣子进去,却一点也不辣,只觉得唇齿留香。没有浆水拌汤的时候,我就拿一块妈妈刚烙好的饼子,旋即跑到地里揪几根葱叶下着吃。屈膝蹲在田垄地头,看着远处绵延起伏的黄土山川,手中葱的清香就着露水的微凉下肚,让久居喧闹城市的人儿顿感原来大自然的静谧才是人生最后的福祉。
吃完早餐,没事干我就去庭院外转悠。
每次我始一打算出去,侄女王霄楚就似乎对我的计划已经了然于心,她“噔噔”地三两步冲在我前面给我把大门打开,然后就伸出手示意我拉着她。
先去花园中看看花花草草。深秋时节的月季更加厚重,几株蜀葵散发着顶天立地的豪迈;尤其发现大大心爱的翠竹又抽出了新叶,在碧翠繁茂的牡丹旁顾盼横生,我就高兴得不得了,仿佛发生了人生快事一般。
走出花园,就去羊圈的栅栏前晃荡。
我家有四五十只绵羊,羊圈就在大门前。秋季天气凉爽了很多,羊开始不进圈,而是或卧或站在露天的栅栏内。我站在栅栏外,一边听着小羊羔“咩咩”的叫唤声,一边看着它们来回蹦跶,其声其态,像极了一刻不闲的王霄楚。于是,我叫来王霄楚,教她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数完一遍接着再数一遍,可王霄楚实在太小了,她根本学不会——她甚至都不明白数字的意义。所以,我就自顾自地数,一直数到听见妈妈叫唤的声音,才拉着王霄楚一蹦一跳地回去。
姐姐很好奇为何我总喜欢数羊,原因我也不知道,只觉秋光无限,数羊的过程中我的内心充满祥和与欢喜;那种感觉,对于久居闹市的我来说,有着梦幻般的不真实和魔力。
下午大大吆喝着羊群出圈时,我就跟在他后面。大大说出去风大,会把我吹黑的,让我在家待着别乱跑。他说:“回北京后,你同事看见会笑话的。”我倒不怕同事笑话我老家的风水不养人,回一趟家就把我晒黑了,但出于臭美的本能,折身回屋带上帽子就跟着他出门了。
牧羊犬大力像个久经沙场的大将军,娴熟地把羊群管理得妥妥帖帖。我和大大在后面一边赶着羊群,一边聊天。大大说:“狗娃,大大对不起你,一辈子啥都不会,只会放羊。”这本是谦卑的话,但他的语气间却充满自豪,让我除了说:“放羊好啊,放羊好啊”,都不好说出其他的话来。
我从小就放羊。虽说现在回家放羊充其量只是体验生活,但以前放羊却是真真切切的生活呵。可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我都喜欢这份职业:眼前的羊群、大山大川和苍穹,让我懂得了大自然的慈悲和人的卑微,所以,今天才如此珍惜眼前的一切美好光阴。
国庆期间陇城镇是没有戏可看的,但若有心,一定会打听到某一个地方正在演秦腔。于是,花几个小时疯也似的跑到剧场一看,咦,原来还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剧目。不过,父老乡亲似乎就喜欢那传统的雅致和练达;而我,更是喜欢得不得了,譬如,《窦娥冤》的一招一式都烂熟于心了,但依然会看得不亦乐乎。看着眼前台上台下痴迷的人们,想起自己在北京每天听秦腔,唱秦腔的光阴,感觉自己和秦腔之间的纠葛一直以来都像个梦,只是去哪里,都没有放弃对它的追逐。
和秦腔一样,书画也是秦安人的生活方式之一,经常有规模大小不一的画展举办。
多去几次画展,就会发现那些平时不起眼的面孔,会让你大吃一惊:“原来是大师呀!”很多素日粗陋到让你以为连庄稼都务不好的人,竟然对字画的喜爱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在字画面前,除了共有的痴爱,没有性别、年龄和身份,如果一定要说有区别,那就是行内的懂得和行外的仰慕。但无论是行内人还是行外汉,都怀揣一份真诚,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秦安这个地方有很多古庙,随便去一座,一草一木的历史都要用数百年、上千年来计算。似乎每座古庙前,都应该有一座大钟,用手轻轻一敲,福音四起。在那些古庙前,你会由衷想起:人活着,还是单纯点好。
逛完古庙,顺便再去明清街看看。
不像北京的胡同,寻常日子都行人熙攘,国庆节更是人山人海,但其文化底蕴跟秦安的明清街相比就逊色多了:在北京的胡同里,你切身感觉到的不是有关过去、现在与未来,而是刻意的修饰和扑面而来的商业气息。
明清街上,文房四宝的店主,很儒雅,那种气质,是岁月馈赠,更是知识的沉淀。丝绸店则像个活到现在的古人,走进去,整个人都是穿越的。纯手工的布鞋,诉说着一段段关于亲情和童年的故事。寿衣店则告诉我们,人不但活着时要活出姿态,而且死的时候也要死出个体面。就连装裱字画的师傅一个个看上去都博学高深,那些乱麻一样飞舞的墨迹,他们扫一眼就知道写的是什么字!
除了吃喝玩乐,庄稼人总有农活要干。不过,现在家里除玉米外没有其他农作物了。
掰玉米,几乎是每年国庆回家的例行公事。大大每年种一亩多的玉米,五一回家和三姐放苗,国庆回家再和三姐一个一个地掰下来,然后拉回家。当玉米装进编织袋后,大大就说:“把我的两个狗娃挣完了。”他的话语间充满慈悲,但他请我和三姐大吃一顿的承诺,却一次也没兑现过。
在玉米地看见不远处五爸家的洋芋长得喜人,我就说想吃煮的新洋芋了,五爸听了告诉我:“你到地里刨几个去。”于是,踩着高跟鞋,拎着手提包,像蝴蝶一样翩跹下田。
在家的很多时间是在摩托车上度过的,比如赶集,或去亲戚家。没有具体目标时,我就和三姐两人骑上车在清水河的川道或大北山上乱飙。那种感觉,倏忽间像一股风。
其实,最惬意的时候莫过于拿条凳子坐在庭院中,听头顶麻雀的鸣叫,或者看大大养的鸽子从眼前飞过:没有比这更加岁月静好、现实安稳的了。我敢打赌,按照目前的房价,自己这辈子在北京是买不起什么房了,老了估计还得打道回府。可是那又如何,回家住的可是别墅呵。
太阳一落山,夜幕“哗”地一下子就拉开了。
妈妈和王霄楚坐在热炕上暖着,大大在地上坐着喝他的罐罐茶,我和三姐每人一条凳子,一家三代人东一句西一句地瞎聊。聊着聊着,大大(或妈妈)就不无怜爱地来一句:“我的娃,都心疼滴很么。”
不是很冷的时候,约几个朋友去北山顶看月亮,数星星。银河像一条丝带,飘然于天际;而繁星则一闪一闪地,似乎在告诉我:“假期已到尾声,飘零的孩子将再次踏上旅程。”
有人说:“恋家是一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情愫:回归时情真意切,离别时万千愁绪。这种情愫从小滋养,长大后肆意疯长。平常日子忙碌,情有所托,可逢年过节,恋家的情思撩你每一根神经。急切,恍惚,愁思满襟。恋故园的山河岁月,恋儿时熟悉的味道。而恋的终点站,便是家。”
我一直以来都是个恋家的人,老家的岁月和过去的味道,都是我心的归落处;而家人对我的爱,则像疯长的蒿草,蔓延到了我心的每一个角落,让我无时无刻都忽略不了它的存在。也许是此生欠了家人太多的爱,且必须当面偿还,所以,我才这么见缝插针地往家里跑吧。
在老家欢度国庆节的时光,现在想起来如斑驳的碎片,零零碎碎虽不成体系,却又有着巨大的引力。可是,不管在回忆里徜徉多久,回过神来却再次确信:今年这个国庆真真是回不去了。
秦安风味
人的味蕾真是奇怪。
比如,来京之前,我很不喜欢吃浆水面;每次家里做浆水面,唯独我要用醋来调。到京之后,却一年更比一年发现浆水面的好了。现在,为了吃一口地道的浆水面,会疯了似的满京城跑,甚至一大早从亦庄出发,直奔清河只为吃三碗秦安人做的浆水面。
不啻对浆水面,短短几年之内,好似以往和家乡风味有关的一切混混沌沌、蒙蔽不清的意识一下子就惊醒了,就清澈起来了,都成了好的,都是人间美味,以致现在每次回家,只吃浆水面、馓饭、搅团、面鱼、玉米面片子、荞面凉粉、酒醅子……总之,只要天水独有的风味,统统都是精美肴馔,胜过一切山珍海味。
寻常日子里,对家乡风味的渴望尚能克制,前段时间因为身体缘故,竟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做梦都在念叨。
一天,妈妈在电话中说:“现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否则,会记挂一辈子的。”
我回道:“我只想吃你做的‘地软软’搅团,还有浆水面鱼,还有玉米面片子……反正,在你看来都是些稀松平常不过的东西了。”
妈妈听后“哎”了一声,说我这个时候想吃什么都可以理解,就是她连我这么简单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作为一个母亲,无论她有多伟大,多有能耐,依然注定她无法满足儿女的一切要求,所以,无可奈何之下,心里多少是坦然的。
对于妈妈来说,没能在北京给我买一套房子或一辆车,她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唯独满足不了我想吃一碗浆水玉米面片子的要求时,她便感觉是一件天大的事,便会伤心,会难过,甚至对自己心生恨意。可是,远隔万水千山,她注定是无法满足我这些奇眉怪眼的欲望的!
很多时候,每当想吃地道的家乡风味又在北京找不到时,我就去老家人开的微店买。比如买浆水,买胡麻油,买牛筋面,买地软软等。或者,买一把面鱼漏勺,买几斤荞面,自己做面鱼、凉粉吃。还有,时令水果下来了,也要买来尝鲜的……我不知自己对家乡风味的胃口究竟有多大,只觉从未被满足。遗憾的是,我的厨艺很不争气,偶然间露一手,做出来的饭菜汪某人每次都嫌弃。可就算汪某人一口不吃,我每次都吃得不亦乐乎,无他,只因碗里的食材源自秦安那片土地。
前段时间,清水河畔的“老玉皇”(学名“李子”)熟了,看到朋友圈老乡晒出的照片,我的口水就哗哗直流。
有人耳闻目睹了我的模样,说:“北京城什么没有?你咋就馋得那么桑眼(秦安方言,贪婪的意思)呢!”
是的,京城应有尽有,但之于一个在清水河畔长大的人,她的味觉就钟爱清水河畔开花结果的老玉皇:玲珑剔透的果身上轻落了一层白净、细腻的粉妆,浓郁的酸爽中带有淡淡的酒香,那可是家乡的味道呵,是其他地方的土壤无法生长出来的。
是的,那就是家乡的味道,就是我想要的味道。
两天后,收到五营镇闫自辉帅哥发来的顺丰快递,打开一看,满满一箱子的“老玉皇”,饱满圆润、酸中带甜,不似京城的李子只有硕大的身躯,终于圆了我一个简单到不值一提却又重大到如气壮山河的梦。
在收到玉皇的前几天,一位秦安朋友告诉我说老家的蜜桃“北京七号”上市了,执意要给我邮寄。因早在大半个月前我自己在网上买了一箱子秦安桃子——虽不是“北京七号”,但对我已经足够——所以,我是执意不要的。
朋友听我如此见外,显得很不高兴,几乎用命令的口吻告诉我: “地址给我,其他的别管!”
三天后,我收到好几箱发自秦安的蜜桃。
那天正好是周五,下班后,我必须先去东直门临时住所收拾东西,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亦庄;因我上班地点远在望京,兼之桃子太重,故快件是由一位在东直门附近上班的朋友代我签收的。下班后,已是饥肠辘辘,但我决意不吃晚饭。到东直门时已是下午六点多,我直奔朋友单位。
刚进得门,未见桃容,先闻桃香。打开箱子取出三两个,顾不上清洗,拿起来用手擦了一下就咬,皮脆肉软,一口下去,肉汁哗地流了下来。口感细腻,回味无穷。
朋友第一次见我吃未经清洗的水果,吓得手脚都乱了,一边夺过我手中的半颗桃子拿去清洗,一边嗔怪我这个时期还如此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我怎么顾得上呢?
看到桃子的那一刻,想起了太多和秦安蜜桃有关的故事。那些温暖过我人生的人和事,无论发生在过去还是现在,都铭刻于内心深处,与我同行,一时间让我不胜悲喜。
想起2003年的初秋时分,我从陇城镇到秦安县一中读高中,从此开始了寄宿生活。三年的时光,在葫芦河畔万亩桃园的芬芳下,我的青春烂漫且璀璨。一天,在一大片桃园前,他对我说:“在我眼中,你不但不难看,反而令我很心疼。”他的话,真诚中满是温柔,瞬间惊艳了我的整个天空。那天,他轻轻地从桃枝上掐下一朵桃花,闻了闻,放在我的手心。犹记当时,蓝天白云对着我们轻颦浅笑,桃花开得正盛,似绯云似火焰,而我,因皮肤过敏正严重,满脸烂疮,自卑得以为世界都是黯淡悲凉的。就是那样一个自卑的女孩,竟有一个英俊的男孩对她说出类似爱情的美丽华章!
青春萌动,岁月如歌,可如今的他在哪里?
想起2010年的仲夏,我和她来回漫步在县城文庙附近的明清街,就着古色古香的光影流年,我对她说:“无论以后我们各自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无论我们相隔几多,都要像现在一样好下去。答应我,好不好?”说这话的时候,我知道,我跟她相好的时光已经开始接受时空的冲刷,唯有相见相望时才浓密如旧。她说了一句“好”,转身看见一位老伯挑着满满一担桃子走过来,跑上去买了一食品袋塞到我的怀中:“有我在,以后保证你不馋咱们秦安的桃子!”她的话虽有一股盛气凌人的傲然,但依然掩盖不住渐行渐远的无奈,那么强烈。
如今,我在京城爬滚,她在县城郊区的一座小学当老师,各自忙碌,旧日的友情只剩下偶然间在朋友圈互相点个赞。而我,一年比一年馋秦安的桃子了。
想起前几天,他告诉我:“老家的‘北京七号’上市了,发个地址,我给你快递些。新业务,上飞机,两天就到。”我不要,他就说吃了蜜桃生的娃娃白:“为了下一代!地址给我,其他的别管!”当时,我正在埋头拟定一份法律文件,恓惶的身躯中一颗几欲溶碎了的心脏久久不能平静。在生命面前,我们努力追逐一切,抓住一切,但在生活面前,我们只能努力追逐可以追逐的,抓住可以抓住的,只有不忘初心的人,在生活面前才不会忘记还有生命存在。有些人,虽然不是生活的,却是生命的。
那天,在东直门朋友那里,我抱着蜜桃一口咬下去,眼泪就暗自涌动起来——往事犹如一部部电影片段闪过,里面的故事只剩下底色依稀可见。如今,只有他,对我还执着。
一颗半桃子下肚,剩下的半颗实在没地方吃了。我就起身指着放在地面上的一排箱子,骄傲地告诉朋友:“这箱子,你拿去!”然后,又提了两箱子直奔亦庄。途中,给好友小雪打电话:“晚上来我家取桃。我老家秦安产的蜜桃,天下第一!”我的自豪,好像六月的骄阳,只“天下第一”四个字就晕染了整座京城。
回到家,汪某人一边舔着滴在手上的桃汁,一边不停地说“好吃,好吃,太好吃”。好友小雪夫妇边吃边说终于明白以前的桃子算是白吃了。
在京城,我吃过无数的家乡风味,唯有这次,如此与众不同,因为,有太多的人分享了我那份因家乡风味而来的喜悦。
突然间明白,我一直钟爱家乡风味,原来吃的并非东西本身,而是倾注在东西中的情愫和喜悦,是那种心里诉求剧烈冲撞后、无奈落幕前的华丽回转。以前,因是我一个人享受那一份份情愫和喜悦,所以,静谧落幕而不自知;此次,因有好朋挚友和心爱的人与我一起分享,所以,喧闹中,潜藏于内心的情愫和喜悦便突显得分明了,回转也更加悲壮。
最近,老爸和老妈亲手种的玉米可以煮着吃了,我让他们给我寄七八个上来,妈妈一口就答应下来了,一点也不为高昂的邮费而心疼。记得去年,她听说我买了六斤大脚杏花了六十块钱,大喊大叫道:“家里一斤不到五毛,到北京就是十块!这哪里是吃杏子,简直是喝血么!”
我听了笑得不行:“那又如何,我愿意么!”
现在,妈妈不但理解了我何以钟爱家乡风味,而且,还说了一句堪称她这辈子最经典的话:“看来,一个人不管怎么变,也不管多会装,‘舌头’是不会编谎的。”
是的,不是人的味蕾太奇怪,而是它从来都忠于我们潜意识中最真实的印记,也许有时表达得不够强烈,甚至让你一度以为都不复存在了,但其实,它一直都在,甚至日久弥新。
比如,关于家乡,关于亲人,关于过去种种的情愫和喜悦:这令人撕心裂肺的情愫和让人忧伤的喜悦呵,谓之“乡愁”。
与桃花的美丽邂逅
春天,给每个生灵涂染上恰到好处的色彩,渲染出一派春和景明的景象,而桃花,无疑是春天舞台的主角之一。
然而,抑或在家乡秦安司空见惯了,以致很长时间里,我都不觉得桃花竟然可以以相当优美的姿态入世入画入心。
直到看过北京的桃花。
北京平谷号称有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桃树种植基地,22万亩桃花园一度登上了吉尼斯纪录榜。当然,平谷的桃花也很好看,尤其是具有“桃花林海”之称的峪口桃花海,桃花盛开之时,一望无际,分外妖娆。可是,平谷的桃花总让人觉得缺少一点野味。每年正值桃花盛开之时,几大景点游人如织,人比花浓:再好的景一旦被都市芜杂的气息酱染,也就没什么美感了。
从平谷回来后,顿觉最美的桃花原在秦安呵。
春到娲宫越粉墙,香飘高铁绕金梁。
诗仙邂逅蟠桃会,惊叹此间赛宇堂。
看到秦安女子赵洁写的这首《桃花盛会》,猛省又到一年春风过处,秦安大地开始披红挂彩了。陌上再见桃花开,十里红妆指日可待。
秦安人种桃的历史悠然漫长,至少有两千年,近三十年来更是大面积种植,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桃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占尽春光第一枝。
每年四月份,秦安桃花盛开之际,登高瞭望秦安城区,葫芦河蜿蜒穿城而过,从北向南没入群山之中。葫芦河两岸,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成带状分布。县城周边,山坡陡地连绵环绕,漫山遍野红艳艳的桃花,似绯云似火焰,装扮着秦安春天的大地。
这个时候,县城远近随处都是繁生着的桃园。
桃树,亭亭玉立。桃花,花枝招展,轻薄淡粉,笑吟春风,好似一张张粲然的笑脸,虽然到处都是它们的芳踪丽影,却极尽艳而不娇、媚而不俗的雅态。盛开的桃花,远望宛若浮云,近观却是枝上万芳竞放,欢天喜地,开怀笑谈。
桃花最是有灵气的花儿。
粉红的花朵迎着春风,向蓝天白云和游人轻颦浅笑。花开正盛,像极了粉红色的海洋。在桃花丛中畅游,悠闲乐哉地举杯痛饮,醉生梦死一回又何妨?然后,再来一段秦腔,扫尽人生旅途的鞍马劳顿,涤荡交瘁的黯然心绪。若此,想必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观赏桃花,最该去有“中国最美田园”之誉的何湾万亩桃基地。那里桃花最是壮观,一眼望去,云雾缭绕,云蒸霞蔚,如梦如幻,恍若仙境,好似王母娘娘的蟠桃园落至人间。
何湾万亩桃基地位于秦安县刘坪乡,距县城才3公里。
四月的何湾,只消一株诗意的红崭露头角,便能立马点燃整个县城的艳丽春光。每年四月中下旬,正值桃花烂漫的时节,秦安县就在何湾举行最负盛名的桃花会。
桃花会期间,漫山遍野的桃花开作绯云,竞相怒放。置身其间,仿佛进入一个粉妆世界。桃花朵朵,不必刻意涂脂抹粉,便能芳香馥郁,娇艳妩媚。清风吹来,飘香四溢,令人如痴似醉,心庭荡漾。置身于这样的妖艳妙曼中,让人感觉走到哪里,都像足踏绯红云朵,以致令人怀疑是否已然渡过南天门,踏入天堂境地,可是,却实实在在是人间啊。
其时,游人来到何湾,或踏青赏花,或聚焦拍照,或赋诗吟花,或泼墨画花,或歌舞赞花,总之,无不与桃花相关。
如果赶上桃花会当天,在何湾桃花景区,美女如云,人面桃花相映红;无论散步,还是坐于地埂田间闲谈,都是一幅雅俗共赏的人间盛景。
芳草鲜美,花开四野,春风徐徐,桃香阵阵。如此这般的人间仙境,让一颗颗心儿活跃起来,心潮激越不断,浮想联翩,看不够的桃花和美人。置身桃花丛中,直令人魂消魄荡。放眼望去,郁郁葱葱的麦田,在桃花的感染和映衬下,沐浴着春风,好似也绿意氤氲,似水铃交响,润湿新泥。此刻,黄土地不会再有它的灰暗、贫瘠和晦涩,希望和热烈呈现出浓郁和盎然,一览无余地写在参加桃花会的游人的脸上。
如果看完桃花,累了,发饿了,就到县城找间餐馆,吃一碗清凉爽口的浆水面,或酸辣适中的肚丝汤,或燕麦做的甜醅子,或油泼辣子面,如此,倘若还要说这一天过得不轰轰烈烈,就简直很没道理了。
多么渴望,多么渴望能在这里,在这里与桃花相拥跳一曲圆舞曲,来一场美丽的邂逅,来而不逝,永驻生命。
每个秦安人都和桃花有着一段难解难分的缘分。我和桃花的缘分可谓源远流长,此生彼此相应,一经相遇便从未分离,所以,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心里就有按捺不住的欢喜和期待。
想起在秦安一中读高中的时光。
那时,当桃花开了,周末我就带着书去葫芦河畔。我一个刚刚换上轻薄衣裳的学生,手捧书卷,呆头呆脑地置身在桃花的汪洋大海中,粲如锦绣,艳如红霞,真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呵……那时,置身桃林,一待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在四周皆是艳丽酣香的环境中,颇足悦目爽快,看起书来几乎能过目不忘。
那三年,是我人生中鲜有的三年,因为葫芦河畔盛开的桃花,因为青春年少的懵懂多梦,也因为青春的胆大妄为,虽说没有谈过真正的恋爱,但留下的美好回忆依然令人久久难忘,每每想起那一片桃花园,便有曾经一场轰轰烈烈爱情绝唱的感触。
多么纯洁的桃花,多么纯真的梦想,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让人动容。
2005年来京求学后,每年也回家几次,但因时令皆不在桃花花期,所以,尽管年年岁岁梦想着能与秦安的桃花相会,但是,到头来却是岁岁年年的错失。
2016年,家人说老家王湾村北山寺农历三月十五的庙会将请来很多秦腔名家献唱,听后我便蠢蠢欲动,计划回家一趟。又听说秦安桃花会将于4月20日左右举行,得知这一消息后,内心跟秦安桃花期待相约的欲望再次萌动起来,好像不回家一趟简直不行了。于是,厚着脸皮在领导那里请得几天假期,又顶着被老公休掉的压力,终于定下了西行的车票。
遗憾的是,当我买下车票后,官方才公布了桃花会的具体举办日子,阴差阳错之间与今年的桃花会又失之交臂。还好,尽管错过了桃花会,但依然能赶上桃花花期。
我曾有个梦,一定要在秦安桃花嫣然的时节拍套写真。无奈年年桃花妖娆,岁岁人颜渐老,始终未能如愿以偿。今年虽能回家,但拍写真的梦恐因时间紧张,也只能作罢了。
无论如何,时隔十年有余,今年总算能看上秦安的桃花了,纵有遗憾,但足以宽慰我心。
到秦安,来一场与桃花有关的美丽邂逅,人生良辰,想一想亦不过如此。
逝去的手艺人
对于手艺人,我一向是心怀敬畏的,好像任何东西一经他们的手,就让人顿生訇然中开般的诧然。
现在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了,细到负责消费的人看不到生产,所以,就算用着手艺人做出来的产品,却再也看不到织锦成绣的过程了。不似曾经,东西还没做好,就有了已然用过几百回的喜悦了。正是因为对以前的手艺人有一份敬畏却不凝重的见证,所以,总觉得他们不似现在的手艺人,身上没什么匠气,更多的是看得见的行走光阴。
记忆最深的手艺人是擀毡人。
那时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还很小,故很少有见到外地人进村的机会,突然间自己家里来了五六个男人,给他们腾出一间屋子,几天之后他们就把我们家草房里堆放的几袋羊毛变成了几张长方形的羊毛毡——到现在,家里的每一个土炕上都还铺着一张他们擀的毡。
擀毡人来我家的时候,我正是什么也看不懂的年纪,自然是几乎什么也记不住,但很清晰地记得那些人中间有个很帅的大哥哥,他跟我姐姐年纪相仿。我很喜欢那个大哥哥,可每次找到要跟他说话的机会,他就低首摸摸我的头,笑呵呵地告诉我一边去玩,然后就和姐姐说很多话。
那时,我不到五岁,但有了平生第一个梦想:以后要做个擀毡人。不过,一定要跟着那个长得很帅的大哥哥去擀毡才行。
擀毡人在我家吃住了七八天的样子,擀完毡就走了。走的时候我很失落,姐姐好像更难过,但除了那个很帅的大哥哥外,其他人拿上钱就走了。走了就走了,走了就再也没见过。没两天,我也不失落了,姐姐也不难过了,生活又变得平静如水。
遇上擀毡人虽是件很偶然的事,但从那之后,我就喜欢上了手艺人。他们走街串巷,他们游走江湖,他们有着不一样的广阔世界!我甚至迷恋上了这个群体,以致在往后的岁月里几乎无意识地记下了所有见过的手艺人。每次见到手艺人,就会想起那个来我家擀毡的很帅的大哥哥:他,现在会在哪里呢?
在我记下来的所有手艺人中,有补锅的。
我们“80后”还没长大的时候,还是个锅碗瓢盆破了也不会轻易扔掉的年代,虽没见过瓷碗可以补好,但铁质灶具碎掉了,一定会放很长时间,一直等到补锅的人来了把它补好了接着用才行。所以,那时会经常见到这一行的手艺人,不像现在,几乎看不到补锅人的身影了。
那时,只要远远地听见“补锅了,补锅了”的吆喝声,一句接着一句,空阔且悠长地回荡在整座村子的上空,村里的大人小孩就会沸腾起来了。尤其是孩子,像过年要穿新衣服了,像镇里的戏上台了要去看戏了,也像要结伴看邻居家引来的新媳妇去了,一个个火急火燎。
那些来村里补过锅碗瓢盆的人的长相也不大记得,反正都是黑黑的、瘦瘦的,背总是有点驼。虽然补一个锅挣不了几个钱,但他们总是很认真地埋首把手中的破锅烂碗补得妥妥帖帖。一边补,一边跟旁边的女人说说笑笑,把女人逗得前仰后合。我们小孩也很想跟他们说话,但总是插不上嘴。
那时很崇拜补锅这一行的手艺人,感觉他们简直有鬼斧神工之力,敲敲打打几下子便产生了破镜重圆的功效,补过的锅除了很少一部分有明显的痕迹外,更多的则完好如新:简直神奇得不得了。
十几年、二十几年后,锅碗破了再也没有人放着等人来补了。破了就破了吧,破了就扔了吧,没什么可惜的了。而补锅的手艺人,好像先于村民的意识改变之前就已经消失了。于是,村里那个八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家的锅破了,她隔三差五就念叨:“咋还不来么?”一天天过去了,老太太还在念叨着,但补锅的手艺人却始终未曾出现。
还有街头理发师。
以前小镇街头有好几个理发师。摊位是露天的,去理发的人几乎都是男人,他们或在脸盆里随便洗几下,或洗都不洗,干脆让理发师傅喷点水就剪。
现在,在陇城镇街泉附近还有一位这样的理发人,无论春夏秋冬,每个逢集日都守候在那里,来一个顾客就给一个人理,来两个就给两个人理,一整天也没等来一个人,那就坐在摊位上看来来往往的人,遇见熟人或打个招呼,或招呼坐下一起聊天。
以前理发,理发师大多只用一把剪刀、一个梳子和剃头刀就行。后来有了手动“推子”,理发比以前快了很多,也好看了很多。再后来又有了电动“推子”,找个可以插电的地方,理起发来比手动推子不知快了多少倍呢。
毕竟,街头理发太粗糙了,粗糙到成了南来北往行人眼中一道公然的风景线,所以,在街头露天理发的人越来越少了,就连我那毫不讲究的大大都去店里理发了,遑论人家更有钱、更爱美的男人。
还有裁缝这一手艺人。
市场经济还没发展起来的时候,一个村庄定是自成一体的。比如,无论大小一定会有至少一座磨坊、一个裁缝、一个医生、几个木匠,没面了有地方磨面,买了布有人做成衣服,病了有人看,修房子时能找到匠人。自己村里实在找不到这些人,就到其他村里去叫。这是生活必需的,怎么也绕不过去的。
当然,除了磨面和看病外,像做衣服和盖房子,那时的村民自己几乎全能干!一个女人,架起缝纫机就可以做简单的衣服——没缝纫机,纯手工也行的;几个男人,分工合作就能盖成一院房子。
我们家到现在还保留着一台牡丹牌的缝纫机,是用妈妈和我们姐妹掐麦秆挣来的300块钱买回来的,已经用了二十多年,却怎么用也坏不了。以前妈妈眼睛好的时候,她经常给我们改做衣服;现在,妈妈的眼睛不太好,看东西总模糊,姐姐回娘家需要时就架起缝纫机改做被面和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