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三剑客”

沪上“三剑客”

1946年年初,汪曾祺还没去上海,已经有两篇小说在上海的文学杂志《文艺复兴》上发表了。稿子是他老师沈从文推荐的,分别是《小学校的钟声——茱萸小集之一》(载《文艺复兴》1946年第一卷第二期)和《复仇》(载《文艺复兴》1946年第一卷第四期),在《复仇》发表时,《文艺复兴》主编郑振铎在“编后记”中谈及这篇小说,深有感触地说:“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复仇》,和他已在本刊登出的《小学校的钟声》,都是易稿若干次,而藏之数年,不曾发表出来的;稿纸上已经有蠹书鱼的钻研之虐了。像用大斧在劈着斑驳陆离的大山岩似的,令人提心吊胆,怕受了伤。”上海的《文汇报·笔会》也在1946年的6月18日、7月12日接连发表汪曾祺的《街上的孩子》《花·果子·旅行——日记抄》两篇散文。这些作品的发表,为他在上海一年多时间里的生活和发表作品,进行了预热,也开辟了通道,更像是对他的欢迎。

汪曾祺启程去上海的时间,是在他老师闻一多被国民党特务暗杀后,大约是在1946年7月下旬,这一时期的昆明,随着联大等高校和其他战时机构的陆续内迁、复员,文艺气氛已经大不如前,就业机会更是渺茫,加上政治气氛的日益紧张,去上海寻找机会是汪曾祺的首选,于是便决定取道越南,经香港,回上海。和他同行的还有未婚妻施松卿。他们到达香港后,因候船,在上海滞留数日。汪曾祺在《生机》《风景》等文章中,对这段滞留生活有较深刻的感想:

一九四六年夏天,我离开昆明去上海,途经香港。因为等船期,滞留了几天,住在一家华侨公寓的楼上。这是一家下等公寓,已经很敝旧了,墙壁多半没有粉刷过。住客是开机帆船的水手,跑澳门做鱿鱼、蠔油生意的小商人,准备到南洋开饭馆的厨师,还有一些说不清是什么身份的角色。这里吃住都是很便宜的。住,很简单,有一条席子,随便哪里都能躺一夜。每天两顿饭,米很白。菜是一碟炒通菜、一碟在开水里焯过的墨斗鱼脚,还顿顿如此。墨斗鱼脚,我倒爱吃,因为这是海味。——我在昆明七年,很少吃到海味。只是心情很不好。我到上海,想去谋一个职业,一点着落也没有,真是前途渺茫。带来的钱,买了船票,已经所剩无几。在这里又是举目无亲,连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到皇后道、德辅道去瞎逛,就是踅到走廊上去看水手、小商人、厨师打麻将。真是无聊呀。

——《生机·玉头》

我在香港时全像一根落在泥水里的鸡毛。没有话说,我沾湿了,弄脏了,不成样子。忧郁,一种毫无意义的忧郁。我一定非常丑,我脸上线条凌乱芜杂,我动作萎靡鄙陋,我不跟人说话,我若一开口一定不知所云!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把自己糟蹋到这种地步。是的,我穷,我口袋里钱少得我要不时摸一摸它,我随时害怕万一摔了一跤把人家橱窗打破了怎么办……但我穷的不止是钱,我失去爱的阳光了。我整天蹲在一家老旧的栈房里,感情麻木,思想昏钝,揩揩这个天空吧,抽去电车轨,把这些招牌摘去,叫这些人走路从容些,请一批音乐家来教小贩唱歌,不要让他们直着脖子叫。而浑浊的海水拍过来,拍过来。​

——《风景·人》

这两段文字都是极尽苦闷,甚至有些自我嘲讽,有些怨天尤人。

在香港的滞留时间虽然不长,当然不可能给他带来工作机遇了,事实上他压根也没有这样想。但香港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而真正让他深感孤独和失落的是,他“失去爱的阳光了”——施松卿另船回福建了,在小说《牙疼》里,汪曾祺间接记录了和施松卿分别时的情景:“S回福建省亲,我只身来到上海。上海既不是我的家乡,而且与我呆了前后七年的昆明不同。到上海来干甚么呢?你问我,我问谁去!找得出的理由是来医牙齿了。S临别,满目含泪从船上扔下一本书来,书里夹一纸条,写的是,‘这一去,可该好好照顾自己了。找到事,借点薪水,第一是把牙治一治去。’”

踅居在那样的旅店里,又“失去爱的阳光”,汪曾祺在香港的遭际和心情之恶劣就可想而知了。

在香港难熬,初到上海的汪曾祺同样有过一段苦闷的日子,这里举目无亲,寻找工作机会也无着落,只好求助好同学朱德熙,并暂住在朱德熙家。汪朗在《我们的老头汪曾祺》里说:“当时朱德熙已经到北京清华大学教书,特地关照家里人照顾一下爸爸。但是总寄居在别人家毕竟不是个事,找工作又困难重重,屡屡碰壁之后,爸爸心灰意懒,给在北京的沈从文先生写信诉说苦闷心情,并流露出想要自杀的打算。沈先生收到信之后立即写了一封回信,把爸爸大骂了一顿……还在信中说:‘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自杀,真是没出息!手中有一枝笔,怕什么?’”沈从文还不放心,又写信给回到苏州探亲的夫人张兆和,让张兆和写一封长信安慰他。后来也是经沈从文托他的好友李健吾帮忙,才介绍他到一所私立中学担任了教员。

这所中学叫上海致远中学,校长是李健吾的学生。

工作解决了,有了立足之地,而且似乎对工作还很挺满意,学校又正处闹市区,汪曾祺又过起了潇洒的“名士”生活。他在小说《星期天》里,有这样一段描写:“这是一所私立中学,很小,只有三个初中班。地点很好,在福煦路。往南不远是霞飞路;往北,穿过两条横马路,便是静安寺路、南京路。因此,学生不少。学生多半是附近商人家的子女。”这是学校的外部环境,那么内部呢?“‘校舍’很简单。靠马路是一带水泥围墙。有一座铁门。进门左手是一幢两层的楼房。很旧了,但看起来还结实。楼下东侧是校长办公室。往里去是一个像是会议室似的狭长的房间,里面放了一张乒乓球台子。西侧有一间房间,靠南有窗的一面凸出呈半圆形,形状有点像一个船舱,是教导主任沈先生的宿舍。当中,外屋是教员休息室;里面是一间大教室。楼上还有两个教室。”这里的描写虽然是小说家言,推测这就是致远中学的基本格局。这篇小说的写作方式奇特,是一个人物一个人物的编序介绍,虽然有虚构成分,但这些人物大致都有原形。说到“我”时,更符合实际:“我教三个班的国文。课余或看看电影,或到一位老作家家里坐坐,或陪一个天才画家无尽无休地逛霞飞路,说一些海阔天空,才华迸发的废话。吃了一碗加了很多辣椒的咖喱牛肉面后,就回到学校里来,在‘教学楼’对面的铁皮顶木棚里批改学生的作文,写小说,直到深夜。我很喜欢这间棚子,因为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谁也不来。下雨天,雨点落在铁皮顶上,乒乒乓乓,很好听。听着雨声,我往往会想起一些很遥远的往事。但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我现在在上海。雨已经停了,分明听到一声:‘白糖莲心粥——!’”这里的“老作家”就是巴金,“天才画家”就是黄永玉。

汪曾祺的学生、后来成为机械专家的林益耀,对汪曾祺印象深刻,在《汪曾祺与致远中学》中回忆道:当时“汪老师二十多岁,国字脸,比较瘦弱,一口带苏北口音的普通话,斯文儒雅,有学者风度,讲课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汪曾祺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教书,写作,阅读,思考,会朋友,学跳舞,丰富了汪曾祺的生活。仅从读书看,照例还是闲书多,《星期天》里的“我”,应该就是他读书的写照:“……看《植物名实图考长编》——这是一本很有趣的著作,文笔极好。我对这本书一直很有感情,因为它曾经在喧嚣历碌的上海,陪伴我度过许多闲适安静的辰光。”读书之外就是写作,而且不断有作品在上海的报刊上发表,1946年9月12日,小说《磨灭》发表在《大公报》上;10月14日,小说《庙与僧》发表于《大公报》上;10月14日,写了散文《风景》,包括《堂倌》《人》《理发师》,分两次发表于25日、26日《文汇报·笔会》上;另外,在1946年年末,又写作和发表了《“膝行人”引》《他眼睛里有些东西,决非天空》《昆明草木》等文章。到了1947年,更是一发而不可收,这一年创作、发表的小说就有《鸡鸭名家》《醒来》《艺术家》《驴》《职业》《落魄》《绿猫》《冬天》(《豆腐店》之一片断)《戴车匠》《年红灯》(二)《牙疼》《囚犯》《异秉》等十余篇,还有散文《飞的》(包括《鸟粪层》《猎斑鸠》《蝶》《矫饰》)《蔡德惠》《室外写生》《歌声》《幡与旌》《蝴蝶——日记抄》,论文有《短篇小说的本质——在解鞋带和刷牙的时候之四》。另外,在1947年7月15日致沈从文信中透露,仅在 5月至6月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写了约12万字的文学作品,而且自觉“大都可用”。唐湜在随笔《汪曾祺在上海》一文中说他“时常写一个通宵,到天亮时才和衣睡下”。

良好的写作状态,一直延续到1948年春天北上北京。

正是在这一时期,汪曾祺认识了此后号称沪上“三剑客”的黄裳和黄永玉。黄永玉和沈从文是亲戚,在上海郊外一所中学教书,沈从文写信给他,让他去找才子汪曾祺。同样因为沈从文的关系,加上巴金的夫人萧珊(陈蕴珍)和汪曾祺是西南联大的同学,汪曾祺也常到巴金家喝茶谈天,在这里又认识了黄裳(汪曾祺和黄裳的交往,应该先于黄永玉),从此,三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黄永玉在1979年创作的散文《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与我》中,深情地叙述了他和表叔沈从文的通信,写了他在上海街头,阅读沈从文发表在报纸上的关于沈、黄两家的亲情的散文而受到了莫大的感动,接着,有这样的叙述:

朋友中,有一个是他的学生,我们来往得密切,大家虽穷,但都各有一套蹩脚的西装穿在身上。记得他那套是白帆布的,显得颇有精神。他一边写文章一边教书,而文章又那么好,使我着迷到了极点。人也像他的文章那么洒脱,简直是浑身的巧思。于是我们从“霞飞路”来回地绕圈,话没说完,又从头绕起。和他同屋的是一个报社的夜班编辑,我就睡在那具夜里永远没有主人的铁架床上。床年久失修,中间凹得像口锅子。据我的朋友说,我窝在里面,甜蜜得像个婴儿。

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多自负,时间和精力像希望一样永远用不完。我和他时常要提到的自然是“沈公”。我以为,最了解最敬爱他的应该是我这位朋友。如果由他写一篇有关“沈公”的文章,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在写作上,他文章里流动着从文表叔的血型,在文字功夫上他的用功使当时大上海许多老人都十分惊叹。我真为他骄傲。所以我后来不管远走到哪里,常常用他的文章去比较我当时读到的另一些文章是不是蹩脚?

这段文字里,不吝赞美之词地夸赞这位沈从文的学生,就是汪曾祺。2006年,黄永玉在《黄裳浅识》一文中,再次写到汪曾祺,这次指名道姓了:“那时我在上海闵行县立中学教书,汪曾祺在上海城里头致远中学教书,每到星期六我便搭公共汽车进城到致远中学找曾祺,再一起到中兴轮船公司找黄裳。看样子他是个高级职员,很有点派头,一见柜台外站着的我们两人,关了抽屉,招呼也不用打地昂然而出,和我们就走了。曾祺几次背后和我讲,上海滩要混到这份功力,绝不是你我三年两年练得出来。我看也是。”三人会合后又干什么呢?该文接着写道:“星期六整个下午直到晚上九十点钟,星期天的一整天,那一年多时间,黄裳的日子就是这样让我们两个糟蹋掉了。还有那活生生的钱!”“我跟曾祺哪里有钱?吃饭、喝咖啡、看电影、坐出租车、电车、公共汽车,我们两个从来没有争着付钱的念头。不是不想,不是视若无睹,只是一种包含着多谢的务实态度而已。几十年回忆起来,几乎如老酒一般,那段日子真是越陈越香。”黄裳对黄永玉这篇文章所描写的情状,他在2010年3月2日发表的《忆曾祺》中,在写了他当时工作的《文汇报》有一个宽松的工作环境后,与汪曾祺和黄永玉的交往,有更细化的叙述:

就在这种宽松的工作条件下,才能一见曾祺、永玉站在面前,就能交代一声,站起身就走。这种做派,就被误会为高级职员风度了。

离开办公楼,就是找地方吃喝、消遣。也不像永玉说的那么豪纵,最高级的去处只能数霞飞路上的“DD'S”了,店里有“吃角子老虎”的设备,每次也总要喂它几文。偶然得彩,一下子吐出一大堆角子,必兴高采烈地喂还它不可。咖啡馆的奶油蛋糕是有名的,一坐下来就是许久,杂以笑谑,臧否人物,论天下事,兼及文坛,说了些什么,正如随风飘散的“珠玉”,无从收拾了。

吃馆子是常事,但并不大吃大喝。记得常去的是三马路上的“四川味”,那是我经常宴客之处。小店里的大曲和棒子鸡是曾祺的恩物。照例也是酒酣耳热,狂言惊坐。“四川味”有一个好处,离古书铺甚近,出酒馆,就踏入来青阁。我至今还对曾祺陪我逛书店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其实并不喜欢线装书,曾祺晚年写过一篇谈廉价书的文章,极力推崇一折八扣书,我看得出,那是发泄陪我走书坊,看“善本”的无聊、厌烦之反感。当时我初入买旧书之门,对“善本”只能有看的资格。所买多是残本书,曾祺在文字中明言说过我喜欢买残明本云云。言外之意,我是明白的。

选书既毕,两人醉醺醺地提了一摞旧书,乘三轮车(当时出租汽车只供“高等华人”所用的),赶往霞飞坊巴金家去谈天。那摞旧书不敢提进二楼客厅,只能放在门口外面。

这段美好的岁月,黄裳在多篇文章都有回忆,在《关于巴金的事情》一文中,黄裳说:“1946年夏,我从重庆回到上海,到霞飞坊59号去访问,又见到巴金和萧珊。从这时起,我就成为他们家里的常客……二楼是吃饭和会客的地方,一张圆台面以外,就是几只破旧沙发,这破旧的沙发,就是当时我们称之为‘沙龙’的地方。朋友来往是很多的,大致可以分为巴金的和萧珊的朋友两个部分。不过有时界限并不那么清晰,像靳以,就是整天嘻嘻哈哈和我们这些‘小字辈’混在一起的。萧珊的朋友多半是她在西南联大的同学,这里面有年轻的诗人和小说家,好像过着困窘的日子,可是遇在一起都显得非常快乐,无所不谈,好像也并不只是谈论有关文学的事情。”这些年轻的诗人、小说家里,就有汪曾祺。黄裳在《伤逝——怀念巴金老人》一文中,进一步说:“女主人萧珊好客,59号简直成了一处沙龙。文艺界的朋友络绎不断,在他家可以遇到五湖四海不同流派、不同地域的作家,作为小字辈,我认识了不少前辈作家。所谓‘小字辈’,是指萧珊西南联大的一群同学,如穆旦、汪曾祺、刘北汜等。巴金工作忙,总躲在三楼卧室里译作,只在饭时才由萧珊叫他下来。我们当面都称他为‘李先生’或‘巴先生’,背后则叫他‘老巴’。‘小字辈’们有时请萧珊出去看电影,坐DD'S,靳以就说我们是萧珊的卫星。”对这一段生活记忆犹新的还有穆旦,他在1973年10月给萧珊的朋友杨苡的信里,回忆当年霞飞坊59号的情景,亲切地说:“那时是多么热闹呵。靳以和蕴珍,经常是互相逗笑,那时屋中很不讲究,厨房是进口,又黑又烟熏,进到客室也是够旧的,可是由于有人们的青春,便觉得充满生命和快乐。汪曾祺、黄裳、王道乾,都到那里去。每天下午好像成了一个沙龙。我还记得巷口卖馄饨,卖到夜晚十二点;下午还有卖油炸臭豆腐,我就曾买上楼,大家一起吃。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是人呢?想起来不禁惆怅。现在如果黄裳再写出这样一篇文章来,那就更觉亲切了。”(《穆旦诗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41页)关于巴金家的“沙龙”,很多年后的1990年,汪曾祺在散文《寻常茶话》里,对这一段生活有所回忆:“1946年冬,开明书店在绿杨邨请客。饭后,我们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萧珊)‘表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金先生夫妇,有靳以、黄裳。一转眼,43年了。靳以、萧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没有喝一次功夫茶的兴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黄裳在《也说汪曾祺》一文中也回忆喝功夫茶的经历,又说:“在巴金家里,他实在是非常‘老实’、低调的。他对巴金是尊重的(曾祺第一本小说是巴金给他印的),他只是取一种对前辈尊重的态度。只有到了咖啡馆中,才恢复了海阔天空、放言无忌的姿态,月旦人物,口无遮拦。这才是真实的汪曾祺。当然,我们(还有黄永玉)有时会有争论,而且颇激烈,但总是快活的,满足的。”

就这样,以巴金家为媒介,汪曾祺、黄裳、黄永玉三个年轻人成为知交好友,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闲谈吹牛,当然更多的是交流文学艺术、创作心得、古籍版本,后来人称他们为沪上“三剑客”。

在上海这段时间,汪曾祺不仅在文学创作上迎来了爆发期,创作了大量的小说、散文,创作思想也逐渐发展、成熟。在给唐湜的信中,他说:“我缺少司汤达的叙事本领,缺少曹禺那样的紧张的戏剧性。……我有结构,但这不是普通所谓结构,虽然我相当苦心而永远是失败,达不到我的理想,甚至冲淡我的先意识状态(我杜撰的一个名词)的理想。我要形式,不是文字或故事的形式,是人生,人生本身的形式,或者说人与人的心理恰巧相合的形式(吴尔芙、詹姆士,远一点的如契诃夫,我相信他们努力的是这个)。也许我读了些中国诗,特别是绝句,不知不觉中学了‘得鱼忘筌,得义忘言’的方法,我要事事自己表现,表现它里头的意义,它的全体。我也去想法让它表现,我先去叩叩它,叩一口钟,让它发出声音。我觉得这才是客观。我的absent in mind时候也许我在听吧,听或近或远汩汩而来的回声余韵吧,如果你不以为我是在说谎。我想把我拟编的一个集子名为《风色》。司空表圣的‘风色入牛羊’我颇喜欢,风色是最缥缈,然而其实是最具实在的。”这封信,被唐湜引用在为其写作的评论《虔诚的纳蕤思》里。汪曾祺的这封信应该很长,仅从唐湜摘出的这一段里,就已经感觉到汪曾祺在写作上的孜孜追求了。而我们还由此得知了他小说集不是后来大家熟知的《邂逅》,而是叫《风色》。对于他要出版的这本集子,最终由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于1949年4月出版了。当初,得知巴金要为他出书的消息后,还欣喜地报告给了沈从文,最后对稿费用途也做了安排:“为父亲买个皮包,一个刮胡子电剃刀,甚至为他做一身西服!”汪曾祺创作思想的演进,在给师友的信中大体有所表现,但像对青年评论家唐湜说得这么细致,却是不多见的。据唐湜在《虔诚的纳蕤思》里录的汪曾祺的另一封信(片断),更可看出他对于小说创作的探索的认真和追求:“我现在似乎在留年光景,我用得最多的语式是过去进行式(比‘说故事’似的过去式似稍胜一筹),但真正的小说应当是现代进行式的,连人,连事,连笔,整个小说进行前去,一切像真的一样,没有解释,没有说明,没有强调、对照的反拨、参差,……绝对的写实,也是圆到融汇的象征,随处是象征而没有一点象征意味,尽善矣,又尽美矣,非常的‘自然’。”这可是1940年代汪曾祺的想法啊,现在读来,还是那么先进、深刻而有道理。

1948年3月,因为施松卿在北京大学教书,汪曾祺告别上海,经天津,到达北京,正式告别了沪上“三剑客”时期。

如果把汪曾祺的文学创作分为三个高峰期的话,昆明七年算是初期,包括他读书时的许多习作;上海一年多的“三剑客”时期算是第二个高峰;第三个高峰期应该是1980年代初期的几年。而上海时期尤为重要——初期带有某些探索的意味,后期已经是人生晚年,文风定型;而上海的一年多时间,思想最为活跃,不仅创作量大,风格也多样,是值得研究家非常重视的时期。

2016年12月10晚23时写于北京草房荷边小筑,11日上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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