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生命

第一部分 第一生命

上个世纪的故事

第1章 早年间

1930年10月,当雨果·洛伊(Hugo Lowy)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小儿子走进犹太教堂的时候,他内心的喜悦无以言表。那时的大萧条已经耗尽了世人的希望,人们在困境中挣扎,但可喜的是,雨果的怀里抱着一个非常健康的小男孩。教会的一群男人们聚集在小男孩身边,依照惯例履行着上帝的契约仪式,为他命名。雨果祝福着他的儿子,希望他能够延续大家的未来。由于小男孩的祖父和外公在他出生前都已辞世,他继承了他们的希伯来名:平夏斯(Pinchas)与乔纳(Jonah)。在后来的人生中,他被简称为弗兰克。

洛伊一家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四个孩子挤在同一张床上,水也要从后院的一个水泵里抽取。作为最小的孩子,弗兰克在有限的家境中被大家尽情地宠爱着。在他哥哥约翰(John)的记忆中,他是一个招人喜爱的孩子,“他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他从未停止过让大家震撼”。而在姐姐伊迪丝(Edith)的记忆中,弗兰克有些任性,是一个脾气大的小霸王,经常我行我素,不达到目的就大吵大闹。

这一家人生活在捷克斯洛伐克菲拉科沃(Filakovo)这个拥有两百多人的团结的社区,也就是现在的斯洛伐克南部的一个小镇。犹太人于19世纪早期在此定居,并被当地人广泛接受。他们参与这座城镇里的商业生活,他们的孩子也在当地的学校上学,每个安息日,他们还会固定地聚集在社区的小木屋犹太教堂里祷告、聊天。这个犹太社区注重自己的需求,并且让大家觉得有安全感。

每星期五,学校早早放学,小弗兰克会跑回家看着妈妈伊洛娜(Ilona)为安息日做准备;他也知道每逢这天午饭时间一过,爸爸就会打开家门,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拎着公文包。作为一个旅行推销员,雨果每周都要与家人分开,家人因此热切盼望着他的归来。到了晚上,雨果会带着儿子们走去犹太教堂参加安息日的仪式。

当时许多无业及靠救助过活的贫困犹太男人会在城镇之间穿梭,想办法寄几枚银币回家。每当星期五,他们会走进最近的一个犹太教堂,祈祷自己能够被邀请参加一顿安息日晚餐。洛伊一家总会接收一两个这样的流浪者。仪式结束后,他们会和接收他们的家庭一起回家享受节日晚餐。当人们陆续回到他们的房子里,平和安静的男人们和孩子们就渐渐地从街道上消失了。

从窗外,弗兰克能够看到家中点起了蜡烛,走进家门便会看见妈妈和姐姐已经准备好了一周最重要的一顿饭。对于餐食和周末休息的等待,雨果总是兴致勃勃地充满期待。他会习惯性地抱起一个孩子在房间来回走动,通常就是最小的儿子弗兰克,嘴里默念着传统安息日的致辞。这时家里充满着喜庆的气息,即使有陌生人同桌也没有影响。全家人又一次团聚了,就像弗兰克所度过的每一个星期五一样。他们会围坐桌前,挺直身板,在吃饭前吟唱和祈祷。

弗兰克一家有着匈牙利和斯洛伐克血统。雨果出生于匈牙利,曾在奥匈帝国军队里服役的他,比来自斯洛伐克比斯特拉(Bystra)小山村的妻子伊洛娜更为世俗一些。因为雨果和伊洛娜都来自大家庭,所以两边都有很多堂表亲戚。和弗兰克最亲近的是表姊妹伊娃·豪普特(Eva Haupt),她经常到弗兰克家过夜。弗兰克和伊娃会把家务活当作玩耍,一起处理家里的杂事。当弗兰克自己一个人跑腿时,他会骑上家里的自行车,但因为太矮,只能坐在自行车横杠上操控。从伊迪丝的话里我们得知,雨果非常喜爱弗兰克,会亲切地称他为“塔塔”(Tata)。

虽然人们普遍认为雨果·洛伊有魅力也善于交际,但他并没有敏锐的商业头脑。他曾经不止一次迫于无奈向伊洛娜的家人或是自己的哥哥利奥波德(Leopold)寻求帮助。利奥波德是小镇上的那位“有钱伯父”,虽然雨果的孩子们从来没有乘坐过他那三辆车,但他们每年都会拜访一次他的豪华别墅。

弗兰克出生前,雨果曾开过一家窗帘店。后来,当雨果经营不善而考虑要宣布破产的时候,他的父亲乔纳打消了他这个念头。“振作起来,”他教训道,“洛伊家永远不容许有人破产!”虽然雨果最终还清了所有债务并做出了最大努力,但最终还是失去了一切,包括他们的房子。通过父亲雨果的转述,乔纳的话总是在弗兰克的童年里回荡着。

当弗兰克出生时,雨果正在利奥波德的手下做旅行推销员,平常承接一些厨具订单。为了贴补家用,伊洛娜开了一家小型的食品杂货店,售卖糖、面包、面粉和其他一些生活必需品,还额外拥有一张有限的售酒牌照。一家人就住在这家商店的后面,孩子们总是进进出出,接待着顾客们或是从大玻璃瓶里找糖吃。通常到吃午饭的时候,店门口的铃铛就会响起,表示有客人进来了。这时弗兰克总会跳起来,在招呼好顾客后,回饭桌的间隙顺手抓起一把糖塞进嘴里。虽然这家店的经营情况尚可,但雨果对于纸牌的热衷致使杂货店并没有帮助家里缓解多少经济压力。他经常与比自己强的对手玩牌,输钱也就是常有的事。

每天下午放学后,洛伊家的男孩们必须参加宗教教育,星期天也不例外。对于一个虔诚的犹太家庭来说,这是强迫性的。他们在学校用的是德文,在家说的是匈牙利语或斯洛伐克语,在犹太教堂祷告时用的是希伯来语。

他们每一天的生活都很充实,几乎没有闲暇。偶尔,赶上非常幸运的时候,雨果会带着弗兰克看足球比赛。雨果是个足球迷,所以一到周末,他必须花言巧语地帮小弗兰克向教会请假,带他逃避星期天的课程。他们小镇的足球队在整个地区以实力强劲著称,对他们来说,看一场比赛简直就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享受。父子俩手牵着手穿过围场,走向那搭建着摇摇晃晃的球框的临时足球场。在工作日里,只要弗兰克和他的朋友们有任何闲暇,他们就会用自己的袜子做成一个碎布球一起重温球场时光。

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的欧洲像在其他地方一样是可怕的。大萧条造成了人们低落的情绪和对未来的恐惧,也滋生了狂热的民族主义。当反犹太主义浪潮在德国和波兰泛滥时,捷克斯洛伐克对于包括犹太人在内的少数族裔还是相对比较温和的。但是到了弗兰克开始上学的时期,犹太人家庭的前景开始变得越来越令人担忧。1938年11月,在德国和奥地利发生的那个臭名昭著的水晶之夜(Kristallnacht)事件里,数百个犹太教堂、商店和房屋被毁,恐惧蔓延到了整个欧洲的犹太族群。

同一年,捷克斯洛伐克的分裂让洛伊一家沮丧,他们发现自己居住的地方已经划归匈牙利,而大多数亲戚却被边境线分割在了斯洛伐克。和堂表亲戚们一起度过漫长暑假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犹太人被剥夺了工作的机会,并且不能再拥有自己的生意或房子。伊洛娜被迫与一位非犹太合伙人一起经营自己的杂货店。犹太人再也不能堂堂正正地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在小镇里他们很容易被识别出来。弗兰克和他的朋友会在上下学的路上被骚扰。“你知道自己身为一个犹太人,大家都不喜欢你。这让人感到极大的羞辱。”弗兰克回忆道。虽然他很害怕,但他没有表露出来。

雨果丢了工作,房子也有被没收的危险。小弗兰克仔细地听着大人们的讨论。他分担着家庭关于房子的担忧,也再次感受着被伊洛娜的家人救助后的巨大安慰。时至今日,表亲们那毫不犹豫的资助令他依然记忆犹新。“家庭团结的形象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母亲的家人给予彼此的支持不仅限于金钱,而是全方位的,包括情感上的和精神上的。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每周写信给对方,有时甚至更加频繁,任何人的个人问题都是全家的问题。”

1942年,洛伊一家收到了可怕的消息。斯洛伐克当局开始大规模驱赶犹太人,伊洛娜的几位家人被带走了。在听说他们可能将面临被驱逐出境以后,伊洛娜4月收到了兄弟格扎·格伦菲尔德(Géza Grunfeld)的令人心碎的来信。他为自己的孩子们的处境感到绝望:“我很想问你可不可以带走我亲爱的孩子们。虽然我们知道你们现在也不好过,但我们只是可怜孩子们。实在有困难,我们自己可以想办法,可以安排他们到……(单词被检察官划掉了)如果那时我们还在的话。”雨果和伊洛娜毫不犹豫地立刻派人去接回孩子们。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四家亲戚,包括每家的三四个孩子,都被驱逐并且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消息。伊洛娜悲痛欲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哭泣和祈祷。屋子里弥漫着悲伤,每个孩子都感到十分失落,并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

恐惧在原本已紧张不安的犹太社区里蔓延。四周发生的险恶事件让他们感觉自己被世界遗弃在这个东欧小镇上,逃亡的可能性越来越小。纳粹在欧洲猖獗,波兰已经沦陷,旁边斯洛伐克的犹太人已被驱逐。菲拉科沃犹太人的安全还能持续多久?

在犹太赎罪日这天,整个社区的人们都挤进了他们的教堂,虔诚地、战战兢兢地祈求着永久的救赎。通常在这神圣的日子里,犹太人会祈求上帝赦免他们的罪行并且不要抛弃他们。教堂里回响着大家慷慨激昂的请求。仪式过程中,男人们会将祷告用的披巾盖在头上,开始通过内省感受与上帝的距离。雨果把一旁的年仅11岁的弗兰克拉进自己的披巾下,两人紧紧相拥。依偎着父亲,透过白色披巾,弗兰克可以听到牧师开始高歌:“谁应该生,谁应该死……谁应该被火烧,谁应该被水淹……”弗兰克能感觉到父亲在发抖,这首圣歌唱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处境。最后,雨果在他身旁边哭边紧紧捏着儿子的手。等待他们的到底将是什么?

从那以后,雨果认为他们一家人在乡下生活实在太显眼了,该搬到繁华的布达佩斯去住了,在那里他们可以淹没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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