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真实的生活里

活在真实的生活里

活在真实的生活里,“吃饭好好吃,睡觉好好睡,走路好好走,说话好好说”。这看似简单的事情,能做到的时刻其实并不多,身心合一是一场修炼。

活在细节里,活在过程里。

一个三十多岁结了婚生了娃的女人,未来在哪里

我叫宁远,是“2016年麓客思享会”上场的唯一一位女性。所以主办方给了一个好像只有我能讲的题目,叫《女性的未来》。

今年我36岁,本命年。如果时间退回到16年前,在我20岁的时候,我会觉得:一个36岁的女人,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女人,一个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还有什么未来呢?

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在我童年的印象当中,一个农村的女人在结婚之后,她作为女人的一生就已经结束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有一个表姐,她长得特别漂亮。她性格羞涩,勤劳持家,爱干净也很爱打扮自己。她19岁的时候就出嫁了。我记得,她出嫁的那一天是她一生当中最美丽最绚烂的时候,像一朵花开得正好。我们那儿有个风俗叫“回门”,出嫁之后一个星期,她会带着她的老公回到我们村子来。当她回到我们这个村子的时候,我发现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她把头发剪短了,说话非常大声,一个19岁的女孩子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妇女。

我生活的那个周围,这是很普遍的,可能我潜意识里对这样的情形特别恐惧,我害怕在自己最灿烂的时候变成那样。我的父母,他们也一直强调,一个女孩子一定要读书,通过学习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后来,我来到城里上学,接触不同的生活开始新的人生,但是当我到了城里,我发现整体上似乎对一个女人的评价还是这样子的。

我大学毕业后分到一所高校去教书,有一次我接了一个新班,讲了一天的课之后,有一个女孩子走到我的面前说:“老师,我来到这所学校不是我想要的,其实我是因为考不上更好的大学才选择这个专业。我可能出勤率不高,请你不要为难我,但是请你放心,我父母给我安排了工作。我以后是有工作的。”

她这样来跟老师谈判,而且她这种状况不是唯一的,很多大学生好像他们经历了高考之后,来到大学,他们人生一个阶段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

有时候我在讲台上讲课,讲着讲着我就讲不下去了。我看到台下的人,他们的眼里没有光亮。那种光其实就是对未来也好,有什么希望也好,或者是发自内心的、对知识对一些经验的好奇也好,我看不到这样的东西,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反过来我也想,那我自己的眼里有光吗?如果我自己的眼里也没有光我怎么又能奢望,台下的同学可以和我有碰撞呢?

我后来去了成都电视台工作,做一名主持人,同时也做外景记者。记得有一次我跟我的同事,当时《成都全接触》的另外一位主持人刘钧聊天,我们聊到对自己未来的期许,刘钧说他的梦想是当领导,我说我的梦想是能够播送领导新闻。后来我们真的就做到了,我做了四川卫视《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刘钧后来也真的做了领导,大家算是求仁得仁了。

可是我在那个主播位置上的时候,我有时候也会想:难道我这辈子就这样吗?每天到了固定的时间,就坐在主播台,照着记者写好的稿子念,其实自己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那些话,可能一年两年下来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除了领导名字不一样……这个工作跟我的生命状态,跟我的身心是没有关系的,我带着一张皮在那儿工作,每天半小时,天天盼着月底发工资。

——我活在一个目的里,而不是活在细节里,我不会在乎过程,更在乎的是那个结果。而关于作为一个女人的成长,找到自我的这个部分,好像就没有这样的时候。

直到有一天我有了孩子,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我记得在我第一个孩子6个月的时候,她发烧,烧到脱水,昏睡中眼睛都闭不上,我就抱着她去了华西附二院,在那儿待了一个通宵抱着她输液。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医院那种嘈杂的环境。妈妈们爸爸们抱着生病的孩子去找医生,然后医生很累,非常烦躁,把孩子弄过来要输液,按在一个木板上然后针就戳进去,医生让你把脚按好你就按好……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孩子,就像牲口一样。那个输液瓶吊着,我就抱着她在华西附二院的走廊里抱了她一夜,我就觉得好像这是不对的,好像一切都是虚妄的。

我不想要我的孩子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我觉得应该有个更好的世界,而我自己也不想要活成现在这样。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的题目就是《世界坏掉了我却带你来》,我觉得有太多对自己和对孩子的愧疚,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沮丧的过程。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去思考生命: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像一个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为了别人给我们的价值观?为了达到别人眼里应该成为的样子?那我们自己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们能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

我们经常说四个字,“赤子之心”。我们真的想过它的意思吗?一个孩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是红色的,赤子,那么干净。来到这个世界他会经历那么多的事情,最后就变成一个大人,这一切单纯、简单、赤子可能就没有了。

不断地去挖掘自己内在的好奇心,让自己变得更丰富更圆满。

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值得去过的呢?这个不仅是对我自己的拷问,也是对这个世界的拷问。

所以当我面对这样一个可爱的小生命的时候,我就开始思考自己活着的意义,同时我觉得内在的那一部分因为孩子的到来开始觉醒了,我第一次想到要让自己变得更好。这个好不是说世俗意义上的好,而是我的生命怎么样变得更好才能配得起我所创造的这么纯洁、这么单纯、这么干净的孩子,才能怎么样保留他们这样一份纯真。

我第一个孩子3岁左右的时候,我就离开了电视台,开始做自己的事情。我认为我要做跟我的身体和心灵完全契合的事情,做我想做的那一部分。我不再去做别人眼中的乖娃娃,我不再去用别人的那个标准来要求自己要做什么。

很多人包括过去的自己都认为:一个女人结了婚就失去自我,有了孩子就更加地失去自我。而我觉得我是因为孩子才找到了自我。有一句话叫为母自强,就是因为自己是一个母亲,所以想要自己变得更有力量。我写作、做衣服、很用力地去生活……用力要自己变得更好,用力去尝试一些事情,不断地去挖掘自己内在的好奇心,让自己变得更丰富更圆满。

回想起来,其实每个人的成长,都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因为写作的原因认识了很多很多的女性。她们会给我留言,给我写邮件,我会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在那么用力地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不止是我一个人。有时候想到这一点,就会有一种悲悯和感动。

那么多的女性,想要让自己的生命更完整,不是说结了婚就失去自我了,而是一些客观的条件,可能不允许我们拥有自我。比如说我小时候的那个表姐,现在想来,她其实是在用一种强悍的方式,一种进攻的姿态在保护自己。

可能每一代女性都有她不同的功课和使命。

我想讲一件我孩子的事情。有一次我给女儿做了一件裙子给她穿上,出了家门。早上9点出太阳了,太阳就照在她的衣服和她的身上,她就抬起头来跟我说:“妈妈,你看太阳出来了。太阳照在我身上了,太阳看到我了,这就表示太阳觉得我很美。”

我觉得很好玩,就说:“是这样吗?那如果太阳被乌云遮住了是不是就表示太阳觉得你不美了。”

她说:“不是呀,不是这样的。”

我说:“那是怎么样的呀?”

她说:“如果太阳被乌云遮住了,那表示乌云觉得我很美呀。”

当时我就被惊讶到了,因为这是我的思维方式里没有的东西。你看她对自我的接纳,对世界的相信,完全不需要我的成长里这样一番挣扎的过程。我回想我的成长,我觉得我能活到今天活成这个样子,有多么不容易。

再想想我的外婆,她是一个童养媳,十多岁的时候就跑了,离开她做童养媳的那个家,后来嫁给了我的外公,一生历尽磨难。操劳一辈子。我的妈妈呢,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用心养育我。然后到我这里,我有了文化,可以到城里来工作。这样一代一代的下来,你会发现一代一代的女人,其实都活得多么用力多么努力。

而我们未来的一代,他们的使命显然跟我们又不一样。想到这些还是会有一种很喜悦的心情,尤其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今天,女性已经承担了越来越多,在各行各业有很多优秀的女性涌现,她们在家庭里当然也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不可否认,一个民族的未来某种意义上说是跟这个民族的母亲们、女性们息息相关的。如果女性越来越活得精彩、活得丰富,那么她对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未来都是有非常大的贡献的。

说到这里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已经从过去的那个“小我”,慢慢成长起来,我会更多地关注这个世界,我非常感谢这样一个成长的历程。而我的孩子那一代,他们从小就学习要怎么样尊重他人和环境,怎么样为世界做出自己的努力,活出“大我”,我想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值得骄傲的,这些美好生命状态的呈现当然是因为有几代女性的努力。

我会更多地关注这个世界。

讲到这里好像一直也没有提到男性。那最后就感谢男性为人类的繁衍做出的一点贡献吧。

活在真实里

朋友鹭是位摄影师,她和先生及父母一家住在乡下的院子里。除了自家生活的部分,他们还承包了村里一块菜地,有十五个城里的家庭分租了这些土地,父亲在土地里种上各种当季有机蔬菜,分租的家庭可以随时来地里采摘。鹭还在院子一角做了个沙坑,孩子们在这里可以玩上一整天。

听起来很美是不是?当我听说这个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真好啊,我也要做这样的事。

但鹭告诉我,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那些当初和我一样满心热情的家庭来得并不多。有人让朋友把菜带回去,有人把摘菜的事情交给司机(司机总是打电话给鹭的父亲说麻烦把菜摘好我来取),有的呢,干脆不来了。

“明年,我要对这些家庭有考核,新进的家庭必须承诺他们每个月至少来两次,亲自摘菜,否则我们的菜园子就没有发挥它最好的价值。”

我想鹭的意思是说,她和她的家人想做的事根本不只是种菜卖菜这么简单,她希望做一种值得践行的生活方式:回归田园,与土地的亲密关系,和自然相处,劳动中体验快乐……

这件事情让我想到,太多时候,想象一种生活跟真的去过这种生活是两回事。我相信那些当初掏钱租下土地的人一定是想要每个周末带上家人孩子来到这里的,但真的开始了,大多数人会觉得不过如此。

那句话说得好:“如果一样东西你得到了,却觉得不过如此,那么这个想得到就只是你的欲望。如果一样东西你得到以后依然爱不释手,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我们可能忽略了,“回归田园”这样一个看似无所求的选择,很有可能也仅仅是欲望。

你每天挤公交,堵车,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在职场里翻转折腾时,“有朝一日要在乡下有个菜园“这个想法可以暂时抚慰你疲惫的心,你会想象那里新鲜的蔬菜,雨后的彩虹,夏天二十五度的气温(但你不会看见乡下的蚊子,没想过给菜地浇水这件事会占据一整天的时间)。你这么想的时候可能手上正在写一份报告,或者在酒桌饭局上应酬交际。真实的情况说出来有点残酷:你不在此时,也不在乡下。你没有活在真实的生活里,你像一个没有家的孤魂,游荡在虚空。你怎么能说你真的活过?

某天我和五岁的女儿在家,从窗外突然飞进一只麻雀,我的第一反应是找手机——我要拍照,接下来要做的事是选择最好看的一张发朋友圈,接受朋友们的点赞和惊叹。但女儿的反应让我停止了这一切,并且感到羞愧:她只是睁大眼睛望着麻雀,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又怕惊扰了小东西,回过头看看我,伸伸舌头噜噜嘴,她完全享受着此刻。

羞愧中想到,“窗外飞来一只麻雀”这样一个事实,我何曾真的拥有。

活在真实的生活里,“吃饭好好吃,睡觉好好睡,走路好好走,说话好好说”。这看似简单的事情,能做到的时刻其实并不多,身心合一是一场修炼。

太多的时候,大多数人活在虚妄里,活在对过去的缅怀和对未来的设想里,唯独不在此时,不在当下。吃饭的时候我们玩手机,玩手机的时候我们想象自己过朋友圈里别人家的生活,带孩子的时候想着没完成的工作,工作的时候对孩子有愧疚,一天结束,应该留点时间给自己了,黑夜漫漫似乎还没学会和自己待着,于是又翻开手机,在各种微信群里掺和,刷朋友圈点赞直到困意袭来……第二天,周而复始。

身心合一是一场修炼。

进一步想,你可以尽力包装自己让远方的人觉得美好,这很简单,但活在真实的生活里,让身边的人觉得和你相处愉快却不容易。在你美图秀秀着几分钟前的自拍,挖空心思策划配什么样的文字的时候,你身边的人为你递过来一杯热茶,你抬起头跟TA说声谢谢了吗?

有家可归

六年前我的第一本书出版,书的第一页第一句话是:我是个农村孩子,如今生活在城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写下太多与故乡和乡村有关的文字,有时候真觉得无可奈何:恐怕一辈子都得和故乡纠缠拉扯下去了。

可不是么,现在又有了明月村。

第一次去明月村,站在松林和茶田间,不远处的农房炊烟袅袅,恍惚中嗅到故乡的味道。我也想过有可能从那一时刻延续到现在的味道和激情只是幻觉,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只是做一场和故乡有关的梦,我也不愿意醒来。

这世界有很多美景,明月村跟那些美景都不一样,身处其中,我们不会时刻感觉到它的美,它只是让我们舒服,它接纳我们,安慰我们。

在城市里,我经营着一个以服装为主的品牌,名字叫“远远的阳光房”,这个名字其实和“宁远”没多大关系,在最初它只是一个博客名字的时候,我不过是想表达:故乡很远,远得就像阳光。对故乡的记忆永远与阳光有关,正如我在一段文字里记述的:“十多年前,我带着一张被阳光照射风沙侵蚀的脸来到据说是最养皮肤的城市,成都。待上一个月我才明白,所谓养皮肤,就是晒不到太阳。”

有家可归的人生是圆满的。

我出生在大凉山边陲靠近云南的一座小山村,山村就在大山的半山腰上,每天太阳赤裸着降临大地,我在这里见过全世界最美的朝霞和黄昏。村子里住着几十户人家,七大姑八大姨的全部是亲戚,村口、村中以及村末各有一棵大得需要十多人合抱的黄桷树。附近的山野里一年四季会盛开叫不出叫得出名字的野花,夏天的山里有刺的植物上缀满甜蜜的浆果,雨季松林里遍地是各种可以采回家煮了吃的蘑菇。某些夜晚村子里的年轻人会进山打猎,大半夜的时候敲开我家院门借用我家的厨房,邀请我的父母和他们一起享用美味……听起来是不是像童话?但这一切都真真实实地存在于我的童年生活里啊。

我的父母都属于乡村里的“进步青年”。父亲自学识字,会读书看报,会木工,会打铁,会拉小提琴和二胡,若不是爷爷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做过保甲长,父亲就不会因出身问题当兵以及考学不成了。母亲年轻时生得美,爱干净,大嗓门,性格开朗,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最重要的:他们相亲相爱。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们手拉手走在村里唯一一条公路上的样子。虽然他们常常为一些小事吵架,多多少少给我留下一点阴影,但这一点点瑕疵和他们的爱以及对我和弟弟的爱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现在想想,小时候的日子肯定不是富有的,但我却时常有“我家好有钱好厉害”的感觉,全村第一个拥有电视机的是我家,第一辆摩托车是我爸开进村的,我们家的电冰箱里塞满了村子里其他人家寄存的新鲜猪肉(因为很长一段时间电冰箱都是全村唯一的),母亲经营着一间小卖部,生意好的时候院坝里挤满了人,父亲是山村里的致富引路人,给村子修建学校,引进好的种植技术……父母的勤劳以及通过勤劳收获的美好生活,还有乐观、大气、等都给了我最好的身教。

八岁那年我离开父母寄宿读书(父亲认为村子里的小学不足以给我好的教育),“想家”对我来说是个具体而忧伤的词语,也成了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生活里最大的主题。那个时候我从村小转学到乡里的中心校上三年级,整个小学部只有我一个寄宿生,和初中生住在一间巨大的通铺寝室里,半夜老鼠跑来跑去,我睁着眼睛数羊,数到几百只也无法入睡,又太想家了,就这样躲在被窝里悄悄地哭。我至今不敢一个人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抬头看天——那也是止不住要流泪的。

小学五年级之后又从乡里转学到城里,城中学校离家有几十公里,每一个月回一次家,先坐大巴车,再转农用车,再转摩托车,再走路。运气不好的时候,坐完大巴车就赶不到农用车了,只能从坐农用车的地方一直走路走到家(显然摩托车也没了)。回家的路上我踩到过毒蛇,被狗咬过,累得在路边睡着过……周六晚上回到家,住一晚,第二天吃过午饭又得赶回学校了(那时候周末只休息一天),但即使是这样,我也如此强烈地渴望回家。渴望黄昏来临时翻过山头看到村子里暖黄色的灯光,渴望爬上黄桷树吹风,渴望母亲给我端出一桌温在锅里早就做好的饭菜,渴望父亲从阁楼上找出一直给我留着的大苹果,渴望院子里开着白花的李子树,渴望奶奶粗糙的手在我脸上抚摸……

可以说,我现在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和故乡有多多少少的连接:写作,做衣服,包括去明月村。就拿我的工作室来讲吧,至少有一半的同事来自老家的山村,我的妹妹、弟弟、表妹、小时候的邻居、表姨……我们小时候的梦想就是长大了要一起开商店,果然现在就在一起“开商店”。

那个时候跋山涉水的回家之路就像是我一生的隐喻:我其实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故乡,父亲母亲,家,家族,这些意象是连在一起的,是人生的底色,生命的来处,是安全感,归属感,爱。每当遇到不顺利,遭遇麻烦,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都这样安慰自己:有家可归的人生是圆满的。

明月村,就是在他乡,种下故乡。

去明月村

去明月村是命中注定。

“在他乡,种故乡”,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重建精神家园,在一个群体里建立自己想要的秩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单纯粹,小孩子自由奔跑不在乎满身是泥,老奶奶乐颠颠吆喝着喂鸡,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四季更迭中,这一切都是生活本来的模样。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看见美,谈论美,创造美。

某种意义上,以这样的方式谈论明月村是危险的,拨开文字有时候带着的重重迷雾,我们会看到:明月村不是乌托邦,不是世外桃源,更不是“因为厌倦了某种生活而选择的归隐之地”。

农村生活有一些东西是迷人的,但整体上是粗粝的现实。住在乡下院子里的真相是在每一个蚊虫叮咬中,你都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仅仅这一点还不算什么,你还要面临一些更深层的困境,比如乡村家族系统的全面溃败,物质世界飞速发展过程中,村民的无所适从,以及由此引发的人性之恶……在文化上,农村大地几近荒芜。

幸运的是,中国乡村大地处处皆是的“衰败”在明月村展现得并不明显。在明月村,你还能看到一种日常之美,如阳光般“平淡”的普通美。这里自然条件优越,村民们的生活相对富裕,相比别的农村而言,这里人与人之间,人与组织之间的关系是轻松友好的。而同时,它不是农家乐,不是即将被“打造”的旅游区,它离城市不近也不远,它就是真正的农村,是我梦想中那种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村庄。在这里,农业依然是村民们的主业,家家户户种茶为生。村子里还能看到年轻人和小孩子,虽然没有村小,但因为紧邻小镇,村民们的小孩子放学后还能步行回到村子里……

我们看见美,谈论美,创造美。

去明月村,不是对俗世生活的逃避,相反,是一种积极地参与。不是说,你在城里生活累了,来休息一下,按摩一下。而是在这里你是不是可以获得更多力量去面对当下,学习到如何在关系里成长,比如你和自然的关系,和孩子的关系,和朋友的关系,你与时间的关系,你与你自己的关系。

去明月村,不是租个院子装修起来供人进进出出拍照,而是要与这里的人和物发生关系,是融入,不是隔离。要知道,很多来明月村的人,他们是把这里当景点,看稀奇,他们带着幻觉而来,在幻觉破灭后失望而归。

去明月村是想要“真实地活在世界上”。每一天的时间你都真实地拥有了它,你也不再是从一个目的奔往下一个目的的路途中“悬在空中的死寂漠然的躯体”。

去明月村,首先是为自己,然后,很重要的,为了孩子。我不想我的孩子长到像我这样的年纪时,回望故乡,只看见一片钢筋水泥。

就个体选择来讲,去农村是回归,但去农村的第一步,是重建和唤醒,或者也可以说,重建和唤醒就是我们的归家之路。

生活是我们能记住的日子

每到春天的时候就想更深情地活着。

这个时节让我们更愿意去表达感情,任何眼前的事物都是充沛和饱满的。从城里出发,上高速,下高速,我的车拐进明月村村道的时候,会突然有一种好像自己被什么东西安慰了的感觉。两旁是松树、竹林、油菜花田,微风吹过来,小狗在路上欢跑,所有的感官都被调动起来了,忍不住想大口大口呼吸。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美景,壮阔的、苍茫的、精致的、婉约的,等等,但是明月村跟所有的美景都不一样,明月村是日常的,甚至我们可以说它是普通的,它的美就叫“普通美”。

春天,我们把草木染学习课程设在这样的村庄里,其实学习草木染只是我们其中的一个功课,是一个通道,更重要的是我们要通过学习草木染,来学习怎样走进最真实的生活。

一天里,每一个经历都是在学习。清晨在鸟儿的叫声中醒来,吃简单的早饭,步行二十分钟穿过田野走进工房,在老师的带领下开始一天的劳作。从认识一株蓝草开始,在这个过程里,我们要学习染布的技艺,学习和同伴的合作,学习去观察这里的自然、天气、植物,学习工具的使用……

到了傍晚,一天的学习结束,田野间一场火锅派对开始了。在竹林和松树的映衬下,同学们在一起狂欢,分享劳动之后的喜悦。之后我们又会进入一个很安静的状态,大家围坐在一起相互交流,进入到思考、整理的状态。最后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会带着这一天收获的祝福进入梦乡,拥有一个非常好的睡眠。有人说,睡觉就是放弃自我。

要知道,一个人如果他是处在一种简单的劳作里面,他的身体和心灵是完全合一的,就是那四个字:身心合一。这是一种非常舒服的状态。事实上现在有太多的人他们的身心是分离的,他们在做着这样一件事情时可能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但是草木染的学习就是让大家把身体和心灵结合起来,回到当下,就是此时此刻。

这一天好像就是在经历人一生应该经历的东西。早晨就像一个婴儿一样对这个世界敞开,然后慢慢成长,慢慢经历饱满的情绪,会由中午到傍晚,会有生命最灿烂的时候也会进入到暮年,进入一个收拾、思考的过程。一天,就是一生。

“草木染”,我们想这个字面的意思就是:用草和木这些大自然赐予的材料,来为我们的纯天然织物进行染色。我们在进行这样的劳作的时候,会对大自然生出更多的敬畏,也会很惊叹于大自然的神奇:其实自然已经给了我们所有需要的东西。

靛蓝在布上游走,它有自己的意志,染布是人的意志和自然的意志相互作用产生的美。这里有人对自然意志的服从,有自然因为人的努力发生的微妙变化。我们做出最大的努力去创造美,剩下的就是等待和接纳。

没有打开那块布之前我们真的想象不出来,我们究竟会染出一个什么样的作品?有时候我们会收获期望得到的东西,有的时候也会有些意外。这也像人生,人生就是有我们可以掌控的部分,但也会有更多意外,这些意外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到了最后我们都要去接纳。

通过染布,我们看见了事物的不同,也看见事物的相同。

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

看见美我们又要放下美,放下美我们才会抵达真正的美。

大自然也是最厉害的艺术家,我们要向自然学习,看见真正的美。真正的美必然和生命、自然、情感紧紧相连。所谓真善美,真的深处会看见美,善的高处会抵达美,仅仅停留在对器物、衣服的欣赏和摆弄上是浅薄的,是在玩弄美,是虚浮在半空中的,没有厚度的。这样的“只在生活情调上放轻松,在饮食衣着器物上下工夫”,并不会让我们的生命有长进。美来自生命与自然的共振。

看见美我们又要放下美,放下美我们才会抵达真正的美。

在明月村生活一天、两天、三天,甚至更长的时间,在我看来不是逃避。这里不是隐居之地,不是世外桃源,而是这里其实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只是这本来的样子已经被很多人丢失了。我希望在这里生活几天之后,我们能获得的不是说“从此我就要离开城市开始这样的生活了”,而是我们在这样一种日常的、普通的生活里面,获得一种面对当下的力量,我们把这种力量收集起来,进入到我们每天的生活里。

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

比衰老更可怕的是什么

如果你对现在的自己满意,就应该感谢过去岁月里经历过的人和事,是TA们组成了现在的你。是的,谢谢。

人生过半。前半生在世间碰撞腾挪,哭啊笑啊累啊爱啊恨啊美貌啊丑陋啊……经历过的也有那么多了。在下半场,你会看见过去那些千丝万缕百转千回怎样发生作用,怎样产生连接,怎样和未来一起塑造一个更丰富的自我。除了期待和投入,偶尔也可以悠闲地做个旁观者,这么一想,下半生会更有意思也更有意义呢。

比衰老更可怕的是什么?我担心会失去对事物的敏感,担心不再怀有对世界的好奇。我还要做远远的村庄里那个懵懂的小福滴,即使走不动了,说不出话了,眼神不好了,还能惊叹雨点落在瓦片上,还能听到春天花开的声音,感觉到冬天雪花的温柔,还可以被“像在墙上钉钉子”这样一句简单的话震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自由支配的时间,相对舒适的生活,可随意享受的食物,这些都是好的。但还不够,要随时准备好把自己扔进困难,扔进那些不那么通坦但是有光的路途。

生而为人,我很荣幸。

除了期待和投入,偶尔也可以悠闲地做个旁观者。

这里那么好,而你还是要离开

喜哥说,你回去不要写这里。说完又犹豫,嗯,也不要那么自私。就是这种“好到想捂着不让别人知道”的感觉。

妈妈问姐姐:你想在这里待多久?姐姐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想待一年。妹妹问妈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爱我吗?嗯,是的,他们很友好。哦,他们为什么这么友好呢。

这个地方叫珀斯,“世界上最孤独的城市”。“孤独”只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置身其中,感觉到的是安宁与和平。

每天早晨八点醒来,照顾孩子,晒太阳,穿过草木茂盛的公园,走很多路,对迎面而来的陌生人点头微笑,超市采购新鲜的肉和蔬果,在湖边喂黑天鹅面包,往西澳大学自动售货机投币买一罐王老吉,午睡,吃杨大姐做的川菜,带上礼物去当地朋友的农庄过圣诞节,窗户边读完《革命之路》,阳光下用手机写完一篇文字……

没有刻意去旅行手册中的景点,一来任何一个地方都像“景点”,二来也是想给下次再来找到理由吧。好多次开车经过珀斯著名的天鹅河边蓝色小房子都没停下来拍照,国王公园就在酒店隔壁也没好好看看,更别说要开车两小时才能到达的灯塔,粉色盐湖,尖峰石阵……每天就是在这里生活,像个当地人那样。

这里那么好,而你还是要离开,走的时候难免有点伤感。

久走夜路

若干年前的我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会如此希望拥有属于一个人的独处时间。从十多岁的时候开始频繁转学(父亲希望我上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学校),总是在进入新环境,没什么朋友,整天无所事事,计算距离放假的日子,害怕看见黄昏时分的天空,唯一盼望的事情是:快点长大。那时候害怕一个人待着,每晚躺床上就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会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给自己构思一部小说直到困劲儿袭来。

后来的人生也果然就是小说里构思过的,只是心境有些不一样了。如今身为两个孩子的妈妈,又觉得多么需要拥有绝对的静默时刻。要知道放空自己对于被生活填满的妈妈有多重要,以及,独处时由内心生出的温暖和平静对于一个被日常琐事占据的主妇是多大的治愈。

妈妈们大概都有这样的体验:跟孩子待久了,自己去蹲马桶就是放松,所以每次时间会特别长,厕所门一关先长舒一口气。我一个朋友是个四岁小男孩的妈妈,她说她每天会用至少半个小时的时间来洗澡,这是她最放松的时刻,根本不舍得走出淋浴间。

在家里待久了,会觉得出差就是休息。出差的最大好处是:你现在是一个人了。独处会带来自由的感觉:一个人躺在雪白的床单上看着酒店天花板发呆不用担心被两个小家伙拖起来玩磁力片,也不需要听到客厅有点异常的响动就一跃而起,刚买的玻璃花瓶大概又被熊孩子打烂了。

在这日复一日的走路中获得力量,慢慢地,不再害怕什么。

独处有多重要?有一段时间曾有过这样的冲动:在网上发起一个“保障妈妈独处自由”的计划,专门给那些没有个人空间的妈妈提供帮助。真的,好多焦躁不安的时候,妈妈们只是需要静一静。

当然喽,出差的时间稍稍长些,超过两天吧,焦虑就开始了:担心孩子没有妈妈睡不好,家里的植物没人照管会不会枯萎?最重要的,开始想念有孩子在身边的庸常日子,想念孩子们的吵闹,楼下快递员的电话,送牛奶的工人按响门铃……其实呢,这说明人真的不能在一种状态里待得太久,妈妈做久了总会烦的,偶尔不做妈妈做回自己,对做好一个妈妈还是很重要的。我们也首先得是自己,然后才是妈妈。

一个妈妈每一天的生活就是时钟在流走,一切都在秩序中:孩子八点半要准时赶到学校就得七点起床,再往前推,要想保证七点起床,九点半之前就得入睡,那么洗澡的时间,刷牙的时间,讲故事的时间……所有时间点都得按照表格进行,生怕哪一个环节出娄子……而只有独处的那个时刻更像是静止的,摆脱秩序的,逃离在生活之外的,属于自己的充分的自由。

随着妹妹越长越大,两个孩子带来的负累常逼仄得我喘不过气来,也就越来越需要某一时刻的放空,于是想了很多办法,尽力给自己创造私人空间。要知道仅仅蹲马桶和沐浴或者偶尔出个差是不够的,还要有更纯粹的时刻,譬如阅读,譬如写字,譬如坚持每天一个人走路。

在这里所指的“走路”,是指单纯地为走路而走路,不为到达某个目的地的行走。每天至少四十分钟,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什么也不做,只是往前走。

去年在北京的时候自由支配的时间相对多些,习惯每天下午孩子放学前在家门口的市政公园走一走。后来回到成都,工作、家务和孩子就把走路的时间也挤占了,鉴于这样的情况,我及时调整了方案,由白天走路改成了夜晚走路。

每天晚上9点在榻榻米上给孩子们讲完故事,坚持让她们自己上床睡觉,我就可以换好衣服出门了。(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妈妈也躺在床上讲故事,因为只要躺下来就没有动力再起床了。)

夜晚走路的好处是少了很多干扰,院子里很安静,除了偶尔窜出来一只猫也就没什么别的响动了。有时候也能在暗夜路灯下遇见晚归的邻居,提着公文包急匆匆赶往家门。很少的时候,会有和我一样走夜路的人,路灯昏暗中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是会心里一亮,想着是不是应该表达友好和善意,但这么想着的时候,就擦肩而过了。

走得快一些,身上就开始冒汗,也因为走得快,形成了迎面而来的风,汗水很快又蒸发了。

只是走路,不是跑步,内心越来越安静,可以借此在脑子里整理一天经过的事情,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就把脑袋放空吧。戴上耳机听一段喜欢的音乐,没有歌词的乐曲,或者听不懂的法语歌,只是需要音乐里那种舒缓又不明确的情绪就好。

有的时候,刚刚走出家门还带着某件事情引起的坏心情,走着走着,那件事情渐渐变得无关紧要了,心越放越松,感觉到“没有什么是不能好好面对的”。

朋友知道了我暗夜走路,发来消息说:久走夜路要怎样你知道不?我回:就不怕鬼啦。

虽然是玩笑,但仔细想想,我确实在这日复一日的走路中获得力量,慢慢地,不再害怕什么。

房子,房子

川师大毕业之后,任教成都理工大学,住在成都理工大学为年轻老师安排的宿舍。一开始是和另一个老师合住一间一套一的房子,随着职称评高,我获得独自住一套一的权利,但那套房的所有权并不是我。后来,进入电视台兼职工作,我仍然住学校宿舍。随着校外工作增多,开始在外面也租房子,两边跑。加上毕业前一年休学在杜甫草堂打工,几年时间总共租住过六处房子。

那些年,感觉自己不是在搬家就是在准备搬家。搬来搬去,哪一个也不像自己的家,加之工作换来换去,无法掌控未来,总有一种无可言说的漂泊感。印象最深的一次搬家,喊了个火三轮驮着全部家当:三个红白蓝编织袋加上一只朋友送的瞎了一只眼睛的斑点狗。三轮在前面开,我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是傍晚,那只狗回头看一眼,我就流下泪来。

也是在那个时候暗下决心,要努力工作买房子。在结婚之前的一段时间,也就是2006年底2007年初的时候,我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套房子。这套房子买成六十多万,我首付给了两成,十多万的样子,每个月的月供是两千多元。有了这第一套房子,我才真正感觉到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家,和这个城市的关系也好像变得更近了,更有归属感了。那种游离于这座城市的不踏实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这套房是位于三环内的一个洋房,是顶楼跃层,没有电梯,有两个花园。当时买这套房,并没有做太多的功课,我看着小区有很多绿树,觉得环境还不错。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我从小生活在植物很多的环境里,所以在我看来,绿化好就行。

2010年生了孩子后,发现没有电梯带孩子非常不方便,而且我想着孩子再长大一些,可以自己上下楼玩耍的时候,就会更加不便。于是卖掉房子,从城里搬到郊外,住进一个联排小区,一个带有花园的别墅。第二套房和第一套房的价格是一样的,但因为它在郊区,同样的价位就可以买一个更大的房子。

五年之后,为了孩子上学,我又换房了。现在的房子估计至少会住到孩子小学毕业。这套房子比之前的第二套小,这是一个普通的电梯公寓,面积在一百多平方米。之所以会买这套房,是希望孩子能走路上学,这里距离孩子学校步行六分钟。

卖掉第一套房的时候,我认识了买我们房子的客户,因为买卖房子的关系,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她经常会在朋友圈分享一些在花园里种菜、种花的心情,我看了后觉得特别开心,因为过去,我也喜欢在花园里种蔬菜。如今,虽然我把这套房“扔”下了,但有一个会生活的人接手,这也是它的福气。

2015年因为工作的关系,在北京租了房。在北京租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花买窗帘买桌布。和刚毕业那会儿的心情不一样了,此时看来,就算是租来的房子也不能将就。房子是租来的,生活却是自己的,每一天的时间也都是自己的。换个思路,我们谁能永远拥有房子呢?就算灵魂也只是在身体里暂住几十年。

就算是去住酒店,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买束花插在酒店里。不能说因为这个东西是暂时的,你就不爱你这一天的生活,人生不就是每一天每一刻构成的吗?

那些为挣够买房子的钱而四处奔波的日子早已走远,如果重新来过,我会对自己说:生活应该从容一些,不要被房子绑架,不要为了供房而失去生活。当然,那个奋斗的过程又是多么重要,没有拿起过,如何谈放下呢。

任何时候都不要为了房子而失去生活,我不是有钱人,只是自己的能力比欲望强一点。换过几套房子,并没有对我构成更大的压力,我也从来不是想“换更大更好的房子”,只是生活的变化带来了对房子需求的变化。房子不是生活的全部,如果有更多的钱,我会选择去旅行,而不是买更大的房子。

房子只要舒服、方便就好,不是任何地中海、欧式、美式、田园,它是你自己的家,住进去是舒服的,它属于你,就好了。

实际上,房子的大小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周围的环境。你需要考虑的是:你是生活在怎样的社区,社区里的人素质如何,你有什么样的邻居,附近有什么样的超市,有没有好的茶楼、咖啡馆、菜市场,以及小区里有没有特别适合孩子玩的地方。这些才是比房屋面积大小更值得去思考的东西。

除了居住周围的环境重要外,我对房子本身的要求并不多,能满足一些功能,通风要好,采光要好就行了。在住过三层楼的联排别墅之后,我反而觉得平层更好,没必要去买那种分区特明显的房子:一楼是客厅、厨房、起居室,二楼是客房、儿童房,三楼是主卧、书房。功能分区特别明显的房子,会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少。住房的空间一定是要为居住在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去设计考量,家庭需要互动,住平层会让家庭成员之间的交流更密切,家的感觉会更浓。

我现在居住的房子装修特别简单,没有请设计师,没有任何的装修风格。但我会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情感以及对美的一些看法投射到家里面,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有情感、有故事,都是我认为好的东西。我不会突然从商场里采购一大堆东西扔进来,而是通过我多年来生活的积累、我的眼光和生活之中所形成的气场,慢慢来充实这个家。

房子只要舒服、方便就好,不是任何地中海、欧式、美式、田园,它是你自己的家,住进去是舒服的,它属于你,就好了。

时间是挤不出来的

常有人问:你每天做那么多事,哪来的精力和时间啊?

也有读者告诉我:“每天都觉得好累,工作和家务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可能再去考虑别的事情,也挤不出时间发展爱好,或者读书写字了。”

很早以前看过一篇科普文章,大概意思是:最好的休息是从一种状态转换到另一种状态,而不是睡觉(当然基本的睡眠时间还是要保证的)。注意,是科普文章,是科学家对大脑和身体研究之后得出的结论。看了那篇文章我才知道我“精力旺盛”这件事是有科学根据的,因为我总是在各种工作中转换啊:带孩子,写作,做衣服,画画,拍照,种花,下厨,装修房子……

有一次在禾田书房跟读者们交流,有一位妈妈站起来发言,她说:我今天晚上其实特别内疚,因为我把我家老二放在家里,只带了老大出来,所以我一直坐立不安。我就问她老二在家有没有人带?她说有。我说他不会饿不会冷不会跑丢吧?她说当然不会。我说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呀,孩子离开你没有任何问题,焦虑是你自找的。有很多妈妈都这样,她们在陪孩子的时候,总想做自己的事情,当她们做自己的事情了,又对没有陪孩子而内疚。

必须强调“转换”这两个字,比如写字的时间久了,起身做家务就是休息,家务做久了,坐下读一本书也是休息。而重要的是,不管做任何事,都对当下正在做的那件事保持专注,不要带孩子的时候想着工作没完成,写PPT的时候焦虑晚上家里来客人了吃什么……那种人在曹营心在汉的状态当然会把自己搞得很累。

能管理好时间的人,才是最自由的人:投入地做事,也投入地玩耍。

我每天确实在做很多的事情,我对很多事都保持着好奇心,但是当我做这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会全身心投入在这件事上。转换常有,但对每一件事保持高度的专注。

你得承认,有的时候,我们的疲惫主要来自对一成不变的生活的厌倦。让生活丰富起来,也许是治疗疲惫的好办法呢。

所以,如果你感觉到疲惫了,不妨试试我的办法,从一种状态里抽离出来,进入另一个状态,同时,管理好时间。

时间是挤不出来的,但是可以管理。不要总想着“等我怎么样了我就要怎么样”,不要让最想做的那件事永远停放在不可能到达的未来。能管理好时间的人,才是最自由的人:投入地做事,也投入地玩耍。自从成为一个以当妈为主要职业的“自由职业者”,就不得不面对自我管理的问题,不上班不打卡的日子看起来很美,看起来是“自由”了,但其实更需要高度的自律。关于时间管理,我自己有这样一些小办法,写出来也算是提醒自己做得更好吧,希望对大家,特别是妈妈们有用:

1.坚持使用手工记账(纸质笔记本),把需要完成的计划或工作坚持用笔写或者画在纸上,这小小的仪式感可以强化印象,催生动力。一旦开始使用手账,你就会发现,时间管理更多的时候“不是决定做什么,而是决定不做什么”。

2.永远没有时间做每件事,但永远有时间做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那件事。把手头上的事排序,先做最重要的那一件。如果你认为此刻最重要的事是给远方的老友打个电话,那就打吧。

3.自我管理也是需要训练的,不要一来就给自己设置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计划做一些小小的但需要坚持的事情,从这些小事里找到成就感和自信。比如,每天睡觉前静坐十分钟,每天坚持走一段路……

4.同一类事情最好一次把它做完,每天集中时间看微信刷微博,每天要见的人约在一组时间内,每周去采购而不是每天,每隔半月包一次饺子或抄手放进冰箱速冻而不是发现冰箱空了才冲出家门……

5.诸如整理衣服之类,“不需要安静的环境同时又可以随时终止”的事就趁孩子在家的时候做,这样也就陪了孩子。

6.利用好空隙时间。开车的时候听《冬吴相对论》,等人的时候回复邮件……

7.养成记录的习惯,很多灵感或想法一转眼就消失了,记下来。我通常每天早晨洗澡的时候就会构思今天要写的文字或者要完成的某件衣服,这个时候思维非常清晰,出了沐浴间就赶紧记下只言片语,等到工作的时候就很容易了。

8.爱拍照真的是个好习惯,除了取得晒朋友圈的素材,更为重要的是备忘。比如在商场地下室停好车后顺手拍下车位号,这样等你返回的时候就不至于在找车这件事上浪费时间了(这是我经历好几次在停车场迷路到崩溃之后的领悟)。

9.以下这几件浪费时间的事我是不会轻易碰的:打麻将,看电视剧,玩电子游戏。

10.妈妈们除了管理好自己的时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管理好孩子的作息时间,比如按时睡觉。我家两姐妹通常十点之前都会入睡(这样才能保证我在她们入睡后可以出门步行四十分钟),总结起来做到准时入睡最重要的有两点:一是白天的运动量要足够;另外一点是早一点进入睡觉程序。洗漱,讲故事,自己阅读,听音乐,道晚安,关灯……把这些事情流程化,严格遵守,孩子的生物钟就慢慢养成了。

11.有一句话送给所有拖延症患者(包括我自己):“你有多少时间完成工作,工作就会自动变成需要那么多时间。”

日长如小年

不写字的时候,就是在日常事务里翻转挪腾。文字是超越日常的那一部分,有时需要,有时没有也不觉得空茫。

偶尔你会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站在一个地方。一开始你抗拒这个,但很快会发现这没什么不好,你开始享受一个人走到这里,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到这里,某些不可思议的美和好竟然被你一个人感觉到了——总是有语言和文字到达不了的地方。

明石海人在他的和歌里写:“像生于深海中的鱼族,若不自燃,便只有漆黑一片。”想来都是这样吧,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内心的惊涛骇浪只有自己知道。这世间那么多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努力活着,努力变得更好。

在山里,山路曲曲弯弯拐进一户人家,82岁的酷爷爷锯木头嘎吱嘎吱有力气,老奶奶掏出打火机的同时递我一烟,家门口的磨刀石用了44年,时间把它磨成一道弯。我坐在一堆木柴上,听山里的风吹过院子,心想日子这样过也不是不可能。山中岁月,日长如小年。

单调的事情总是不容易厌倦,容易厌倦的都是那些眼花缭乱的事情。村上君似乎说过类似的话,我是最近才明白这一点。

每晚哄孩子睡觉的时候她们都会提很多问题:昨晚姐姐问什么是母亲河,肥皂是什么做的;妹妹问鱼也会睡觉吗……今晚临睡前姐姐问我人死了以后会不会做梦,我说我没死过不知道……妹妹赶紧抢答:“我知道,我死过好多次的……”有些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要认真思考整理一下才能忐忑回答。道路漫长,和她们一起探寻的过程充满了奇迹和发现。“认认真真养两个孩子,等于自己又重新活了一遍。”

本命年,36岁,人生过半,许多梦想成真了,许多事还没有开始,有时候会真真实实地觉得:不做什么比做什么更难。比如,能够像那位酷爷爷一样,一辈子待在山里锯木头吗?

这世间那么多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努力活着,努力变得更好。

北京是轻的

身为父母长辈眼里的乖孩子,我二十到三十岁的十年过得小心谨慎,按照大家的期待努力工作,在一架大机器里奋力运转,匆忙、混沌而且粗糙。“自我”的觉醒始于生孩子,另一个生命的介入迫使我思考活着的意义。三十岁后辞掉工作,带领一个大家庭做忠于内心的事业,创办服装工作室,一点点让自己变得更开阔。今年三十五岁了,送给自己一份礼物:去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待上一段时间——不是定居也不是旅行,暂且称为“旅居”吧。

对我来说,旅居首要的是“离开”,至于最后选择北京也不是非此不可,有点碰巧和随便的意思在里面。当然,我很多有趣的朋友在北京(他们不喜欢这里却离不开这里,我对这一点带着单纯的好奇)。

首先在网上与北京的一个服装工作室定下了在此至少半年的学习和工作计划,这样一来,除去设计部分的工作由我在北京完成,剩下的工作室日常就可以全部交与家人们了。

然后,最重要的,我要安顿好两个孩子——带上她们是所有计划的前提,否则任何一个地方不管待多久对我来说都只能叫作“出差”。用一周的时间在北京找到了可以入园的幼儿园(这过程并不容易),幼儿园定下来就开始租房,房子一定要在幼儿园周围步行十分钟且不经过大马路(我希望孩子可以走路上学)。最终租下的房子说起来也很奇妙,房主竟然也是做衣服的,她出租房的衣柜里还有一大堆囤下来准备给孩子做裤子的面料。

花了三天时间整理房子,除了生活必需品,还买来植物和鲜花,搬来一张大长桌,客厅不需要电视机,沙发移到床边晒太阳,旧椅子都缝上布套子——租来的房子也不能将就。我在日记里写:“房子是租来的,生活是自己的。我们谁能永远拥有房子呢?就算灵魂也只是在身体里暂住几十年。所谓一期一会,就是这样吧,此地的暂时就是此刻的永远。”

一切就绪,飞回成都接来孩子那天是我生日,我们的旅居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生活真的变轻了,这是空间上的断舍离。离开了习以为常的周遭,深觉我们需要的东西真的不多。没有车子,出门主要依靠步行,远一点就选择公共交通。衣柜里的当季衣服只有不到十件,足够换洗。简单的炊具同样能烹煮出可口的食物。喝水喝咖啡永远是一只白色马克杯。一定要看的书才买……

假如没有去工作室,我的一天是这样安排的:早晨送孩子上幼儿园,回家写字,午睡,下午读书,孩子放学前在小区附近的公园走路三到五公里,晚饭后陪孩子到入睡,夜晚在电脑上看部电影,网上处理杂事,然后睡前阅读。有时候没有必须完成的工作,就去附近的花市买回一朵朵自己挑选的鲜花,插成想要的样子,再用一整天的时间画下来。周末就是固定的外出时间,带孩子去了北京周边的很多地方,爬野长城,逛植物园,看薰衣草花海,体验自然农耕……相对在成都,我把更多时间留给了孩子和自己。

我想重点谈谈走路,通常是下午四点半,公园里很少的人,就这样眼睛看着前方,双脚自然移动,体会脚掌与地面接触的微妙感觉,什么也不想,一步、两步、三步,直到一万步。在这种简单的重复里,时间变得奇妙,每一秒每一个瞬间都像是个提醒,又像是我在自己身上完成的仪式,庄严又神秘。

除去出版社安排的几次采访和读者见面会,出门见朋友的时间少之又少,但每一次都认真对待,做到了很深入的交流,让谈话变成对彼此的滋养。我原先一度以为北京有那么多有趣的朋友,自己会比在成都时更活跃,事实上恰恰不是这样,北京只是提供了一种“随时都能见到有意思的人”的可能性,我们可能仅仅只是需要这种可以选择的自由,但并不需要随时把这种可能变成现实。

每天睡觉前都会思考过去这一天做了什么,训练一颗对生活保持觉察的心,整个人变得单纯和集中,处在这样的心境里,是一种往更广阔的世界延展的自由。就像宁肯在《沉默之门》里的那句话:“一个人如果可以依靠内心生活,就不再需要别的生活。”

两个孩子在北京已经半年,姐姐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和北方植物,妹妹学会说“狗屎”“马桶”“裤衩”之类的“脏话”,她们都品尝到了一种叫“思念远方亲人”的感情。而我呢,读完八本一直想读的书,体重减少两公斤。

几千公里外的工作室一切运转正常。“这世界没了我还真没什么不行”。过去,工作室就是我百分之九十的人生,工作室的合伙人和员工就是我的亲人,我弟弟、妹妹、表妹、弟媳、妹夫、小时候的邻居,就连厨房做饭的阿姨也是我妈妈的妹妹的小姑子……在这里收获了难以诉说的温暖和信任,作为家中老大,有时也感觉到负累和力不从心。而此时,空间上的离开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轻松,一些事情和道路也慢慢变得清楚和确定。

一个人如果可以依靠内心生活,就不再需要别的生活。

小时候帮妈妈搬杂货店里的箱子,箱子上都写着“小心轻放”。小心,轻放,妈妈说,这意思是:重的东西轻轻放下,轻的东西郑重捧起。

没有雾霾的时候,北京像久违的少女的初恋,早晨的阳光里,走在任何一条大街都仿佛是在实现理想。傍晚的北京也很迷人,气温刚刚好,没有南方那么多讨厌的蚊虫,风吹过来是温柔而适当的抚摸。——因为一切变轻了,我对北京的喜欢也是轻轻的,无负担的,只看见它的好。老实说,我已经过了那种需要在地域上寻找归属感的阶段,对一座城市的依恋只取决于这城市里有些什么人。我的孩子在北京,北京就变得有意义,就是那个我要“回去”的地方。

这次旅居也使我意识到一点: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需要通过空间的转换来达到“变轻”,我始终还是笨拙的。应该做到:此时,此地,此生。今后也许还会旅居,也许再也不会,但就“变轻”来说,离不离开一点也不重要了。

前些天北京下了一场大雨,天放晴的时候我正和孩子们在房间玩闹,一抬头就看见窗户外的彩虹。指给孩子看,两个小姑娘张大了嘴巴和双眼,这是她们的人生里第一次看见彩虹,姐姐脱口而出:“真正的五颜六色哦!”(她两年前学会的第一个成语。)妹妹哇哇哇叫着:“妈妈我们去彩虹那里玩好不好?”

是傍晚,金色光芒从几亿公里外的地方照进窗户,两个小姑娘的头发迎风飘着。

接受你是不一样的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想了很久,“不一样”这三个字在很多语境下看来应该都是正面的积极的吧,但很长时间对我都是一个折磨,想着写出来可能对自己会好些——至于读到的人能不能感同身受,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特别害怕跟人不一样,这种“特别”,特别到了很严重的程度。现在回想起来,最开始怕跟人不一样,应该是从小时候频繁转学开始的。

小学读过三所,初中两所,再加上一所中专,一所不到一个月的高中。我总是在刚刚适应环境的时候“被离开”,去一个新的环境。班主任一只手拍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手挥舞着,对着满教室的新面孔:来来来,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大家欢迎她。这场景以及由此而展开的“新同学生活”像个噩梦,塞满一个小女孩的童年。

特别害怕在一个群体里“不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成为一个人群中的大多数才会有安全感。学习成绩不能太差,但也害怕太好。如果全班的风气是坏学生受欢迎,我就要把自己也装得有点坏。春天第一个穿裙子的女生当然不可能是我,但也害怕成为最后一个……总之,“中不溜”就万事大吉。

说起来自己都觉得有点荒唐,但一个小女孩的自我保护机制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只有融入群体才会有安全感,潜意识里是想得到别人的接纳和认可,而这个心结竟然一直延续到参加工作。

当然,道理我都懂,勇敢接受自己是不一样的,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啊。我也在很多时候努力让自己突破这个心理障碍,比如尽力不为自己个子长高而在人群中抱歉,比如上大学的时候老师问起你们谁是从农村来的,全班同学只有我一个人举起了手,比如选择了不一样的专业:成为在人群中需要第一个开口讲话的主持人。这些特别的敢于接受不一样的时刻,过后看来,总是我生命里闪光的时刻。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坐公交车,站我前面的一位女士突然倒地,女士周围的人四散开来,我离她远些,条件反射就是要跑过去扶,但看见四散的人群,一下子就迈不动步子了——不是怕被讹,仅仅只是因为这样就和人群不一样了。没有这个心结的人可能难以理解我面对多么大的考验,至少有一分钟,我就站在那里任由矛盾撕扯着。之后才走过去扶起了摔倒的女士,叫停司机,打110,在周围人复杂的眼神中扶那位女士下了车。这一事件美好得使那段时间的空气都变了,仅仅是因为:我在那一分钟内战胜了自己,仅仅是我在那个时刻敢于不一样。

若干年后我给女儿读金子美玲的一首诗,读着读着就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我、小鸟和铃铛》

我伸展双臂,

也不能在天空飞翔,

会飞的小鸟却不能像我

在地上快乐地奔跑。

我摇晃身体,

也摇不出好听的声响,

会响的铃铛却不能像我

会唱好多好多的歌。

铃铛、小鸟,还有我,

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棒。

这是多么自然又美好的情感和表达,我一遍又一遍地领着孩子们读这首诗,我希望我的孩子永远不会有“不一样”的困扰。

一个人在童年形成的看世界的方式,会对一生产生重要的影响,大学毕业后我在高校工作的同时进入电视台做记者和主持人。在这两个单位里,我同样面临很多时候“我跟他们不一样”的困扰。在电视台,我是新闻中心唯一的兼职主持人;在学校,我是在电视台上班不务正业的老师。

电视台是事业单位,事业单位里有正式工和合同工,我在的时候,可能因为正式工很多,整个文化就是:差不多就可以了。这样一来,那些努力做事的人就会不同,就会招来群众的关注。比如身为主持人,我如果还要主动申请去跑一线当记者,每天吭哧吭哧写稿或者在编辑机前忙碌时,就会有声音传来:哎哟,当主持人还不够哇,太先进了嘛。这个时候,你如果回答“我只是热爱工作”,别人多半会把你当怪物的,你必须要诚惶诚恐:哪儿嘛,领导交给的任务。——整个风气是不做事的,做事的人就会显得特傻X。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工作不能太差也不能太好,完成任务就行。穿衣服也不能跟别人太不一样,主播嘛,名牌是要有的,职业女性当然是要化妆的,高跟鞋能提升气质,包包至少也得COACH。每天和同事们在工作之余谈论时尚资讯,讨论哪个商场哪个品牌设专柜了,喝星巴克咖啡,看国产电影……每一次推不掉的饭局对我都是一场巨大的考验,实在不想站起来跟人推杯换盏,又害怕被人认为是在扮高冷。千万不要被人看见你包包里放着一本《百年孤独》,否则“哟喂……”这种语气就会从办公室的某个角落传过来,继而引发大家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怪的讨论。

我实在是害怕这样的场景,所以几次就学得乖乖的了,见了化妆师就跟她聊化妆品和减肥,见了爱吃喝的摄影师就跟他讨论哪家馆子上了大众点评,见了领导嘛——最好不见,躲得远远的。

如果想要安全感和认同感,你只有一个选择: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在高校工作也同样如此,在所有人都忙着写论文评职称分房子的时候,你如果一门心思只想把书教好,多多少少就会成为异类。“她家里有钱她当然不在乎”“她在电视台还有工作她来这儿只是玩儿”……诸如此类评价,仅仅是因为,你只想做个教书先生。要是一不留神被评为劳模,去领劳模慰问金就变成了一件需要偷偷摸摸完成的事情。

可是,每个生命都是不一样的啊,每个生命难道不应该活出自己的不一样吗?因为害怕不被理解,害怕不被认同,害怕“一个人”,拼命让自己淹没在人群里,在得到周围的人接纳的时候,你却无法接纳这个别扭的自己。所以,到了某一天,你必然要革了自己的命。

在那个某一天,我听见自己身体内地动山摇的崩裂。

朋友送我一幅画,画中是我在给自己缝制翅膀,翅膀从我的背后合抱着我的身体,针线翻飞中,笑中带泪。我理解了画的深意:成长伴随着疼痛,修修补补中接近那个永远不可能完美的自己,每一次飞翔都是伤口上长出的翅膀。

我们只是偶然活着

某天晚上舅舅问练:你想不想快点长大,长成你妈妈那样?练说:不想。舅舅问为什么,练回答:那样我的生命就很短了啊。

妹妹前些日子也问我:妈妈,你爷爷哪里去了?我说去天上了。她问,他还回来吗?我说去了天上的人都不会回来。她问,那我们可以去天上看他吗?我说那是不行的啊,因为如果我们去了也会回不来的。她说那就全家都去吧,还有舅舅、舅妈、张一田,所有的好朋友,老师,还有我的玩具熊,还有我最爱吃的回锅肉,全部去。

这些时候,总是心里有些难过的。

我们中很少有人为死做出准备吧,也很少思考死亡,想得越多,越发显出生的虚无,我们只是偶然活着。有时候很希望自己是一个淡漠的人,如果不是那么热爱生,是不是可以坦然一点面对死。

我的爷爷死于自杀。爷爷国民党时期是个保甲长,在这之后漫长的一生里,他是整个家族的头号人物,小时候我们都敬他怕他。他抽叶子烟,用一根比我个子还长的烟杆,烟斗伸进火堂里引火的时候,他的腰还可以直直地挺着,人坐在太师椅上,深深咂一口烟杆之后,闭上眼睛。有哪个小孩吵到他,他睁开眼一瞪就能把小孩吓哭。

我十五岁那年他生一场大病,生活不能自理,临自杀前三天把我叫回家,要我给他画像。我们村子里很多老人我都画过,唯独没有他。我拿起画笔,坐我对面的,是一位垂暮老人,放松的,微弱的,他所有的威严和骄傲都没了,像个孩子。我记得他的眼神,21年了,就在眼前,不能面对。

晚安,在这里遇见的每一个你。

奶奶发现爷爷自杀的时候是在早上,刚刚过去的这一夜,爷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床单撕成一条一条,拧成一股绳扔上了房梁,爷爷是上吊死的。

外公也死于自杀。外公是个乐呵呵的老头,我记事的时候,他的牙齿就全掉光了,笑起来总是露出光秃秃的牙床,他的衣兜里总能摸出一两颗糖,那是我童年对甜蜜的盼望。死前很长一段时间,外公就开始准备了。有一天他爬上村口那棵老榕树,砍掉一大根树枝,指着树枝下的空地对我妈说,记住,我死后埋这里。没过多久他被埋在了这里,再后来外婆也埋在了这里。

爷爷和外公,他们不是害怕病痛,他们也不是对活着淡漠,他们,只是想有尊严地离开。

我老家地窖里,除了几千斤粮食酒,还有三副棺材,分别是奶奶的,爸爸的,妈妈的,就放在地窖的门口,需要经过棺材才能通向酒坛。酒是爸爸自己种的麦子用柴火蒸馏酿的,58度原浆,他每天都喝。棺材是爸爸自己选木头找人做的,他亲自刷的树脂漆。棺材放在家里至少有二十年了,那时爸爸才四十岁。

再过四年,我也四十岁了。生命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长。

不久前看了部法国电影,《小天使以雅》。以雅是天神的女儿,她某天潜入天神的房间,将天神在电脑设定好的死亡期限以短信的方式告知人类,于是,有深意的假设在电影里发生了:一个人在知道自己确切的死亡日期之后,会怎么面对每天的生活呢?电影里展现了六个不同的个体生命,以死亡为终结点,他们被迫学会直面自我,与自我和解。

真实的生活里,没有这样的假设,没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在很深的夜里,我写下这些,感觉到很多的不容易,又有很多的释然。我们只是偶然活着,每一朵花,每一片树叶,每一只小蚂蚁……还有每一个人,也都是偶然遇见,没有多一步,没有少一步,没有错过。

晚安,在这里遇见的每一个你。

我爱这不息的变幻

十多年前毕业分配到一所高校任教,第一天走进学校时,系主任满脸喜悦地对我讲:张老师你来得真是时候啊,马上要分房子啦。结果这个“马上”拖到了我离职前,整整十二年。

上周五去学校确认了一件事:离职前一个月学校分给我的那八十平方米的房子,最终因为辞职被收回。

过去十二年,学校里每一年都有人在感叹,马上要分房子啦!但房子的修建迟迟没有上马。递交辞职报告的时候领导好心劝我:张老师你要想清楚哦,房子虽然选好了,钱也交了,但没拿到房产证还是不稳当,你最好再工作一年,板上钉钉了再辞职也不迟。听他这么一说我赶紧把报告交他手里,心想这十二年我好歹也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别最后落得个“她是为了拿到房子才留到现在,房子拿到马上就走”的名声。我自己也怕上点年纪了回想到这事像吃饭吞了只苍蝇。

写下这个不是要说我有多么高风亮节,事实上,过去十二年,希望在学校拥有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也确实占据过我大脑的某些时刻。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念想,比如作为教学秘书的时候想成为助教,成了助教盼望评讲师,评了讲师开始希望成为副教授……总之只要你一直待在这里,活得够长,房子迟早是要分的,职称迟早是要评的。

就像一部老电影,从一开场就可以知道结局。

活在一种看得见未来的生活里是很无趣的,尽管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结局是死亡,但如果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不能有所发现,没有未知和好奇,而只是机械地重复同样的事情,那等于我们已经死了。

在学校工作的同时我还在电视台兼职做主持人,那也是一种看得见未来的生活:说着流畅的废话,面带标准的微笑混个脸熟,慢慢让人记得,慢慢老去,也慢慢被人们遗忘。

我也知道有些人比我强大,可以在平常的生活里体验生命的惊奇,可以外表四平八稳内心惊涛骇浪,但我不是啊。

渴望未知,生活里拥有创造和历险,这是“我的娱乐,我的消遣,我的安慰,我小小的自毁”。

苏珊·桑塔格说:任何时候人们都应该有坐在路边的自由,过去发生的最好事情之一就是许多人选择成为边缘人,而其他人并不介意。

必须承认,对于一个心存幻想,渴望自由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互联网正让世界越变越平。在我一步步褪去光华和负累,开始在“做自己”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我收获更多的是善意和祝福。这世界最美妙最浪漫的事就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还可以养活自己。

我很清楚“开一间只做自己喜欢的衣服的店”这件事情太固执,放在传统商业里可能早就死翘翘了。传统商业需要考虑市场,需要投其所好,而做衣服我真的很少想过“市场”,如果“市场”真的存在,它的首要任务也是“做好你自己”。这就是互联网时代的好处:小声唱歌也会有蚂蚁来和。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人群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存在。和我一样的人也许不多,但在网络世界里,味道相同的人总能遇见。

互联网之于阳光房,是外在的工具,阳光房从事的仍然是传统产业手工制衣。淘宝是一个通道,一个交易平台,一个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最公平最透明最有保障还最方便的平台。一个好工具好平台让我有更多精力专注于设计和制作衣服,而不用考虑别的事情。

做衣服也好,写字也罢,凭手艺吃饭。无论世界如何变,认真做事、做产品的人总会有回报,只要你不奢望太多。到今天我也经常会和阳光房的家人们感叹:真好啊,我们这群老实人只用做老实事就可以了,做老实事是我们最擅长的啊。

自从开了店,会经常被好朋友调侃我“远老板”。一开始我还挺介意这个称呼的,觉得一个大学老师知识分子变成小手工业主(商人),这是自降逼格。而通过这几年的历练,慢慢对“商人”有了更多的认识,某种意义上,成为一个好商人比成为一个好老师、好作家更难。

在一个好的社会里,所有认真做事的人都应该有回报,所有正当而赚钱的商业都应该得到尊重。

现在过着的每一天都被面料、图纸、版样、线头填得满满的,总有做不完的事。偶尔也会焦虑未来的不确定,但每走完一段路的时候都能看到不同的风景,我爱这不息的变幻。

世界很公平,想要保障,当然就会少些自由,想要自由就需要自己更独立。你在世界里,而世界在你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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