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红色家世
宜兴城郊的蒋氏祠堂里住着一户朱姓人家。朱家虽然穷苦,但不乏热情、斗志和进取精神。降生的这个婴儿,是朱家的第一个孙子,次子朱伦的长男,家里洋溢着欢声笑语。望着婴儿粉嫩的小脸儿,年轻的母亲脸上泛出初为人母的幸福柔光。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祠堂,师范毕业的朱伦早已想好了婴儿的名字——梧槚,梧指梧桐,槚是茶树的古称。古语云:梧槚不杂丛林中。民间更有,凤凰非梧桐不栖的说法。这个名字,意韵深长。无疑,谁家都希望孩子能有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生。伯母和两个姑姑,跑前跑后地忙活着。祖母亲着孙儿的小脸喃喃自语:梧槚,好名字,可惜你爷爷走得早,没能看到你。
祖父朱汉其生前是私塾先生,靠教书糊口。从族谱上推算,朱汉其是朱元璋第38代玄孙。他与妻子叶品珍结婚时,生活窘困到了“上无片瓦,下无卓锥”的地步。夫妻俩只好以照管蒋家祠堂为名栖身在那里。
朱汉其不信神,经常一个人在灵堂里看书。一天深夜,万籁俱寂,他捧着书正看得出神,突然灵牌倒塌,他吓得赶快跑出灵堂。等他回过神来自嘲地说,灵牌倒了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回到灵堂,扶正灵牌,继续看书。
朱汉其长期患有肺病,因为无钱医治,撇下妻子和八个未成年的孩子撒手人寰。那是1919年,他们的长子朱廉14岁,朱伦只有8岁。叶品珍擦干眼泪,靠帮人做字匾、糊纸牌勉力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一个女人哪里能养活八张嘴?四个子女先后夭折,她几度悲痛欲绝。可是,她还得为剩下的儿女活。如果她也去了,谁来照管她的孩子呢?
“妈妈,店主打我耳光。”刚刚打发去小店买东西的朱伦一路跑回家向母亲哭诉。
“为什么?”叶品珍眼睛瞪得老大。
“他说,看你那穷样儿,老子都没有,买得起东西吗?我气不过就回了嘴,他就打我。”朱伦哽咽着说。
叶品珍拉着儿子气冲冲地来到小店,抄起小店的东西一边扔一边骂:“你凭什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必须登门道歉,不然你别想开店。”
望着满地狼藉的东西,欺软怕硬的店主连声求饶:“姑奶奶,别扔了,我道歉还不行吗?”他第二天果然来道了歉。自此再没人敢欺负朱家子女。叶品珍不惧强暴的刚毅性格深深地影响着她的后代。
尊书重教,是宜兴人的传统。叶品珍再困难也要支持子女读书学文化。无奈家境贫寒,朱廉初小毕业就辍学了,而后勤奋自学,在前巷小学谋得代课教师的职位,帮助母亲抚养弟妹。1926年朱廉加入中国共产党。朱伦初中毕业后,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他报考了历史悠久、治学严谨的江苏太仓师范学校。毕业后,他在宜兴丁蜀镇及杨岸圩一带做小学教师。
1928年,朱廉应党组织要求对国民党宜兴驻军钱伦体部进行策反,事败,身份暴露,遭抄家,母亲被拉去刑讯。这位坚强的母亲硬是咬紧牙关拒不透露朱廉的去处,敌人无计可施,只好把她放了。而后,党把朱廉转移到武进从事地下工作。这期间,他的一句戏言促成了朱伦的婚姻。
常州市有一个东风裕大药房,朱廉的叔父朱德初在这家药房当伙计。朱廉常去前横镇,因工作需要,为掩人耳目,有些场合要显示身价表示富有。他放出大话:东风裕大药房有一半产业是他家的。不想这些吹牛的话传到了镇上大财主杨荣生的耳朵里,正为嫁女发愁的他不禁心里一动。他打听到朱廉有一个弟弟,知书达理,是个教书先生。心想:若把女儿嫁到朱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杨荣生的女儿杨亚文,比朱伦小两岁,本是一个蒋姓农家女。杨荣生拥有许多当铺。据传,他的一个当铺遭强盗围攻,店里的伙计不断把银元从墙内抛出,直抛到强盗满意而退方止。可惜杨荣生没有子嗣。后来他看中眉清目秀、活泼可爱的杨亚文,收为养女,视如己出。成为富家小姐的杨亚文转眼到了待嫁的年纪。
1931年,杨荣生做主把女儿嫁给朱伦。女儿进了朱家,杨荣生才发现上了当,朱家不仅没有什么产业,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杨荣生心生不满,从此不愿与朱家来往。杨亚文本是苦出身,对于境遇的改变,她倒能安之若素。
朱梧槚出生的时候,大伯朱廉参加革命已经七年了。当时忙于工作,没能赶回来庆祝。
生在乱世的朱梧槚,是朱家的重心、祖母的掌上明珠。他一天天长大了,乡邻都夸他相貌不凡,将来一定能成大器。他整天与祖母缠在一起,听她拉家常、讲故事。
“你大伯练就一双飞毛腿,跑得可快了。”祖母一提起大儿子就露出骄傲的神情,话匣子也打开了:“秋收起义的时候,组织上让你大伯送一份非常紧急的情报。他天明出发,从宜兴跑到溧阳,黄昏又赶回来参加起义的准备会议。一天跑了250里。多亏了他跑得快,否则就误了军情了(2)。”
朱梧槚兴奋地叫起来:“我也要成为飞毛腿。”
“那可得下苦工夫。你能行吗?”
“能行!”梧槚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毫不示弱地说。
“你大伯当时担任党的交通员,为了做好这一工作,他把铅条绑在腿上,每天清晨在体育场跑步,风雨无阻。后来练到每条腿增加到五个铅条。练到最后,拿掉铅条,他走路比别人跑得还快。要是跑起来,更是方圆百里没人赶得上了。为此,他自比神行太保戴宗。戴宗是《水浒传》里的英雄,掌握日行千里的神行术,专门负责传递情报。”
“你大伯还会打双枪呢。”祖母继续讲。
“打双枪?”梧槚露出惊异的神情。
“有一次,日寇汽艇被太湖风浪打翻了,有枪支沉落在湖里,你大伯得到消息后,带着短枪班,大概有十来个人,去湖边搜集枪支,在新庄镇西河边等候渡船时,突然发现前面有几十个日伪军冲向渡口。你大伯大声命令:‘你们赶快过河,我来掩护!’他持双枪向敌人射击,直打得敌人不敢前进一步。一支枪打完了,他能快速在腿弯处装上子弹。短枪班过河后,他们在河对面用机枪向敌人扫射,掩护你大伯过河。你大伯游泳也是个高手,三下两下就游到对岸去了。”
从祖母那里,梧槚还了解到大伯九死一生的经历。
那是1930年秋天,祖母生了重病。朱廉非常孝顺,他特地从武进赶回家看母亲。国民党侦缉队听到风声逮捕了他,将他押解到苏州高等法院,判以死刑。在监狱里,他发动犯人进行绝食斗争。敌人对他施以严刑拷打,把他反铐了五天五夜,他得了伤寒重症。朱廉的叔父去探监时,他已奄奄一息。狱方以为他快死了,准许家人带回处理。叔父把他送回来时,祖母发现他还有心跳,就细心地照料他。奇迹出现了,朱廉竟然一天天好起来了。从此,他与党组织断了联系。到了抗日战争的时候,他率先树起“苏南人民抗日义勇军”的大旗,跟日伪斗争。
梧槚打小就非常崇拜大伯,他盼望自己日后也能成为像大伯一样的英雄,练就“飞毛腿”,双手打枪,百发百中,把敌人消灭干净。
为了满足梧槚练就“飞毛腿”的想法,祖母特意给他缝了两个沙袋绑在腿上。望着蹒跚着跑来跑去的梧槚,祖母咯咯笑个不停。慈爱的母亲和美丽的大伯母,也在旁边看着梧槚笑。大伯母,叫杨素珍,不仅漂亮,性情也很温柔。梧槚非常喜欢她。可是她就是不受祖母的待见,因为她不能生小孩。后来,传宗接代思想极为严重的祖母,硬是说服朱廉与她离了婚,为他娶妻潘氏。潘氏后来生过几个男孩,可惜都夭折了。所以,梧槚在祖母眼里就更加珍贵了。俗语说,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即便梧槚又有了弟妹,祖母也仍然偏疼她的大孙子。
梧槚五岁的时候,杨亚文的养父母双双过世,杨亚文继承了杨家的财产。朱梧槚随父母离开了蒋家祠堂,离开了祖母及大伯母,搬到东临太湖的大浦乡。在这里,一心想办教育的朱伦,利用杨家的遗产,建造了大浦镇的第一所小学——大浦小学。朱伦任校长,杨亚文任教师。夫唱妇随,夫妇俩齐心协力一边教书一边抚养爱子。
小学校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吸引着梧槚。母亲上课的时候,他会偷偷地溜进教室听上一阵子,一会儿又跑到院子里玩去了。不知不觉中,父母发现他认识了不少字。父亲很高兴,给他买来不少儿童故事书,一有空就给他讲。梧槚很聪慧,没过多久他就能绘声绘色地复述书中的故事。他最喜欢脚踩风火轮的哪吒。他常把大伯的“飞毛腿”与哪吒的“风火轮”放在一起比较。还让母亲论个高低。母亲笑着说,哪吒是神话人物,怎么好比。
当时宜兴、常熟一带,有一个打着“忠义救国军”旗号的武装组织,干的却是土匪的勾当:他们勾结敌伪,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样板戏《沙家浜》中,就有关于“忠义救国军”的描述,阿庆嫂与“忠义救国军”智斗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很广。
那段时间正逢天花瘟疫蔓延,而且无处就医。朱伦夫妇慷慨解囊出资为周边贫苦家庭的小孩接种牛痘,他们自己却过着省吃俭用的清贫生活。
“忠义救国军”探听到:朱伦夫妻不仅出资建造了大浦小学,还出钱为农家孩子种牛痘。他们推测朱伦一定很有钱,就绑架了他。他们把朱伦藏在太湖边的一条小船里,开出了巨额赎金,扬言:拿不到钱,就撕票。
朱廉知道后,立即派出一个小分队前去营救,此时他是新四军太滆支队的负责人。
小分队采取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策略,先设法把“忠义救国军”的家属抓起来,共计五十余人,然后放出话来:谁敢动朱伦一根毫毛,就不客气了。
“忠义救国军”只好把朱伦放了。
朱伦回家后寻思良久,坚定地说对妻子说:“这些土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如像大哥一样参加革命。”
1939年,朱伦投笔从戎,忍痛离开了亲手建立起来的大浦小学,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而后,朱梧槚的两个姑妈也参加了革命。在抗日战争中,大姑妈夫妻双双被汉奸杀害。小姑妈像《红岩》里的双枪老太婆一样能打双枪。朱伦后来也练就了一手好枪法,号称神枪手。他在王婆桥镇一枪打灭土匪所提的灯笼,吓跑土匪、为百姓解围的故事,在当地流传很广。
那是抗战时期的一个傍晚,朱伦只身到王婆桥镇谈工作,突然遇到了一群土匪来抢劫,朱伦立即从后门出去躲进麦田观察,看到一土匪提着灯笼,站在桥上望风。他想,如果一枪把土匪打死,可能会激怒土匪殃及百姓,不如吓吓他们,于是他一枪打中灯笼。听到枪声,土匪们果然仓皇逃窜。
打小,朱梧槚的耳边就充斥着革命、斗争、流血和牺牲。他的伯父、父亲和两个姑姑,无一例外地参加了革命,他的祖母、大伯母和母亲都积极支持抗日。他亲眼看见母亲将抗战宣传画缝在被子里,他懂得那是为了躲避日伪的耳目。他亲身经历了母亲替大伯掩护枪支的过程。当时的场景是那么惊心动魄。
那时梧槚还不到六岁,与父母住在大浦的一个农户家里。父亲外出,母亲陪梧槚在院子里玩耍。突然朱廉带着一帮人冲进院子,焦急地对弟妹说,我们搞到17支短枪,敌人马上就追来了,你赶快帮我藏好。说完,匆匆离开。这时院子里刚好有一堆稻壳,母亲灵机一动,迅速把枪支埋在稻壳里。她快速把梧槚交给了邻居大妈,嘱咐他们躲起来。
刚处理完枪支和孩子,一股国民党散兵就到了,他们端着枪,屋里屋外搜了一遍,一无所获,只看见杨亚文在院子里站着。
一个小兵用枪抵住杨亚文的后背,厉声喝道:“赶快把枪交出来。”
杨亚文反问道:“枪?我一个家庭妇女,怎么会有枪呢?”
“少废话,限你五分钟,不交,就毙了你!”
话音未落,六支黑洞洞的枪口,立即把杨亚文围了起来,子弹上膛的声音哗啦啦地直响。
杨亚文依然镇定自若,她扬了扬眉毛高声说:“我没有枪。如果不信,你们就再搜一遍,搜出来再毙我也不迟。”
敌人见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估摸这里没有枪,就问她:“你说说他们的枪多不多?”
“一两百,总要有的吧。”杨亚文故意往多了说。
“他们往哪边跑了?”
“西边!”杨亚文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敌人一走,杨亚文料定他们追不上朱廉还会回来,连忙把枪支装进一个大竹篮,盖上破衣服,雇了一条小船带着梧槚转移了。他们走后不到半个小时,敌人果然又折了回来。
母亲找到部队,将枪支悉数交给朱廉。有了这些枪支的补充,朱廉的短枪班很快扩充为小分队,在后来的抗日斗争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件事情母亲到了90岁高龄还不能忘怀,说这是她一辈子最引以为荣的事情。
1941年“皖南事变”后,朱伦被上级任命为新四军宜兴大塍区区长兼武工队队长,负责抗日宣传、组织群众斗争。朱廉被任命为锡宜武三县行政委员会警卫营营长。朱家一时间出了两位革命干将。
革命家庭背景给朱梧槚的懵懂岁月涂上了浓厚的英雄主义色彩。他的理想是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伯父和爸爸一样的人,参加革命,打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