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三首

闻一多三首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衬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静夜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这贤良的桌椅,朋友似的亲密;

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

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

受哺的小儿接呷在母亲怀里,

鼾声报导我大儿健康的消息……

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

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

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诅咒,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稀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

如其他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

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

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

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

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

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

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

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

和各种渗别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

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

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

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洗衣歌

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铜是那样臭,血是那样腥,

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

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

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

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头来,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舰。

我也说这有什么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别人的汗,

你们肯干?你们肯干?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哪里不干净哪里不平,

问支那人。问支那人。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闻一多(1899—1946),名亦多,字友三,号友山,笔名一多,湖北稀水人。1913年考进北京清华学校,开始写旧诗,“五四”前后才写新诗,常在《清华周刊》发表。1922年赴美留学,先后在美国芝加哥美术学院、珂泉罗拉大学学美术,同时研究文学和戏剧。1923年他的第一本诗集《红烛》,就反映了他在这个时期受西方古典名著和浪漫主义的影响而表现出的唯美主义倾向。

《死水》,是诗人的代表作,他在《诗的格律》里讲:“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这段话所表现的美学观点,人们会有自己的看法。但这首诗,确实表现了诗人在形式上追求“节的匀称和句的匀齐”所作的努力,它不像有的格律诗,形式上保持方块,读起来颇拗口。这首诗语言自然,节奏也就显得和谐流畅,给人以音乐的美感。诗人把自己看到的一个没有希望的旧社会比作“绝望的死水”,“断不是美的所在”,要看“丑恶来开垦”,“造出个什么世界”。对那个社会在那时能提出怀疑,就有积极的意义。但诗人形容铜锈为翡翠,铁锈为桃花,把丑恶的也往美处描,也确实暴露了诗人的唯美观点。

《静夜》,在追求形式完美的同时,也有了美的思想内容。诗人同时还写过一首《大帅》,通过战场点尸搬尸的场面,暴露了当时军阀混战涂炭生灵的残酷无道。《静夜》,就是写个人生活的舒适和平因国不和平而心不能平的情景。他明明白白说着“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反对只问个人的休戚。“静夜”里听到的不是真正的炮声,而是诗人的心和广大受难的人民相连的肺腑之音。诗中的“我”——那一代许多在现实面前睁开了眼睛走出了书斋的知识分子,也是时代的灵魂在激流中锐变、成长的一个侧面形象。而作品,哪怕一个细部,诗人也尽量以形象取胜,开头一句,灯光照得四壁雪白,却用个动词,说它“漂白了”四壁,就描写得生动而新鲜。

《洗衣歌》,若撇开诗人其他的作品来单独看,它表现的已不是一般的爱国主义思想,“流一身血汗洗别人的汗”——欲火的灰及一切脏东西,是颇强烈的阶级意识了。以西方宗教徒认为最神圣的耶稣的父亲做木匠和洗衣的买卖比贵贱,是理直气壮地歌颂劳动神圣。《洗衣歌》也用了很严格的格律,因为同时注意了思想内容,也就不像为形式而形式,戴着镣铐跳舞了。诗人在《诗与批评》中讲:“我重视诗的社会价值,……我们的时代不单要用效率来评诗,而更重要的是以价值论诗”,徐志摩在《晨报·诗镌》的《诗刊放假》中也供认他们“所标榜的‘格律’的可怕的流弊”,认为只管格律,不管诗的价值,写写“他戴了一顶草帽到街上去走,碰到了一只猫,又碰到一只狗”一类和谐悦耳的句子也就成“诗”了。这样来论诗的价值也就真有价值了。《洗衣歌》的价值就在于:美的内容与美的形式臻于完美的统一。

  1. 原作“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今据闻一多先生选诗订正本改。
  2. 原作“绝望的一沟”,今据改。
  3. 原题作《心跳》,据闻一多先生选诗订正本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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