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克木:“30年代初的孔乙己造像”

读金克木:“30年代初的孔乙己造像”

我在燕园读书、工作已经有40余年了,却不认识金克木先生。燕园里生活着许多著名学者,我读过他们的书,也知道他们的一些事情,却从未见过面,也很少动过拜访请教的念头。2000年8月,听到了金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就想,说不定在燕南园的小路上,在未名湖边,我曾经见过他。但是,见面而不知道名姓,那还是等于未曾见面。这件事说起来很惭愧,也有点黯然。

在北大的许多老先生中,金先生的学识、人品,让人敬重。虽然我们对“文如其人”的信仰有时有点过分,但是,我对金先生的印象,却全部来自他的文字。他一定是清楚地意识到“个人的生活是有尽的,随时随地可以结束”,所以,在生命将尽的岁月,自编了多种诗文集,给我们留下了他的“投向未来的影子”。它们是《挂剑空垄》《孔乙己外传》《评点旧巢痕》《梵竺庐集》和《风烛灰》。

《孔乙己外传》这本书,金先生注明是“小说集”。但是,除了前面的《孔乙己外传》《九方子》《新镜花缘》几篇以外,集中的许多篇章,如《化尘残影》《难忘的影子》等,读来更像是回忆录或随笔。以我们的阅读经验,如果看作“小说”,会觉得有些叙述偏于琐细,而布局和人物处理有时也过于随意。但是,不坚持它们是回忆录,金先生应该有他的考虑。在《难忘的影子》后面的自我评点中,他说,“说是小说,说是回忆录,说是笔记,都可以。说真,说假,也都无妨。还是看作小说吧”。这里,他着眼的,更多是有关小说和历史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真实”与“虚构”的问题。他这样讲:

一般认为,小说讲假话,是虚构,历史讲真话,是现实。其实小说书是假中有真,历史书是真中有假。小说往往是用假话讲真事,标榜纪实的历史反而是用虚构掩盖实际。

这番话说出了我经常有的疑虑。我想,其实不必借助什么“历史叙事学”的理论,即使只凭我们这些年来的经验,也多少能认同这一点。金先生把笔记、回忆录标以“小说”,可能包含了双重的质疑和反省。一个是对于某些历史记述所标榜的“纪实”的疑惑,另一个是对自己写作的“真实性”的清醒态度。从后者说,“回忆”具有“再造”的性质。对材料的组织和加工,情感和想象的加入,突显和省略,被叙述的时间和叙述时间两者的复杂关系,都使“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况且,金先生还有他的天真之处。他和读者“捉迷藏”。他不想让阅读过于“舒服”,让读者处于被动的地位。他要我们读他的书,像吃西餐一样,“要自己切,自己加佐料,配合自己的口味”。因而,在《孔乙己外传》中,多种元素组成一个颇为复杂的网:文字和照片,事实和假设,可供证实的线索和故意的隐蔽和省略,交错在一起。它诱惑你费心思去查证,去落实那些人物,那些事迹。但似乎又发出这一切不必那么当真,“不必去追究真假”的暗示。明明有迹可循,放弃等于懒惰;但是认真追索,是否会落入他事先布置的“圈套”?我们不得而知。从这个方面看,《孔乙己外传》中那些回忆录性质的文字,也算是一种文体实验。作者说是小说,也可以有别的命名。套用现在颇流行的含糊其辞的概念,或者也可以叫它“超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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