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二十九首

汉诗·二十九首

刘邦诗·一首

刘邦(前256或前247—前195),沛丰邑(今江苏丰县)人。原名季,曾任秦朝的泗水亭长(低于县一级的行政建制长官,级别相当于现在的乡长)。秦并六国后,天下并不太平。加之始皇父子以法家思想钳制天下,激怒人心。刘邦在乡里亲邻看来是个泼皮无赖,但其实他胸怀天下。丰西泽纵放骊山徒之后,开始了反秦大业。在芒砀山制造龙脉等舆论,为自己的起义队伍赢取人心。之后夺沛县、丰邑,揽张良、韩信等,攻昌邑,夺关中,定三秦,决垓下,通过一系列征战,最终君临天下。刘邦不仅奠定了汉家四百年的基业,也提倡并促成了由楚风、儒风和黄老之风构成的西汉世风的形成。他死后群臣商定加庙号太祖,谥号高皇帝。然后人多从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称刘邦为汉高祖。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录其诗两首:《大风歌》《鸿鹄歌》。

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1]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选自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史记·高祖本纪》

【注释】

[1]威加海内:威震天下。加:凌驾。

【汇评】

1.(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九:高祖《大风》之歌,虽止于二十三字,而志气慷慨,规模宏远,凛凛乎已有四百年基业之气。

2.(宋)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上:汉高帝《大风歌》,不事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

3.(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大风》三言,气笼宇宙,张千古帝王赤帜,高帝哉?

又曰:《大风》安不忘危,其霸心之存乎?

4.(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神韵所不待论。三句三意,不须承转,一比一赋,脱然自致,绝不入文士映带。岂亦非天授也哉!

5.(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雄骏可以笼罩百代。

6.(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二:时帝春秋高,韩彭已诛,而孝惠仁弱,人心未定,思猛士其有悔心乎!

7.(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大风》《柏梁》,七言权舆也。

8.(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三:《文中子》谓“安不忘危,霸心之存”,《丹阳集》谓“志气慷慨,规模宏远,凛凛乎已有四百年基业之气”,良然。

项羽诗·一首

项羽(前232—前202),项氏(《史记》载“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芈姓,名籍,字羽(或子羽)。楚国下相(今江苏宿迁)人。楚国名将项燕之孙。幼从季父项梁习兵法,少有大志。秦末农民起义浪潮席卷全国,项羽在项梁的帮助下迅速崛起。通过巨鹿之战消灭了秦军主力,后挺进关中,自立西楚霸王,定都彭城,并分封诸侯。之后忙于平定诸侯叛乱,终不敌刘邦的汉军。垓下一役,项羽兵败,挥泪别姬,自刎乌江亭。项羽是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军事家,也是令司马迁感到惋惜的英雄。后人对其优点及性格上的缺陷认识比较统一,如宋苏洵评价他说:“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清李晚芳赞曰:“羽之神勇,千古无二。”

垓下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1]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2]虞兮奈若何!

选自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史记·项羽本纪》

【注释】

[1]骓:乌骓马。

[2]虞兮:虞姬啊。兮是楚辞体标志性的语气词,没有实义。

【汇评】

1.(南宋)朱熹《楚辞集注》卷一:慷慨激烈,有千载不平之余愤。

2.(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垓下歌》正不必以“虞兮”为嫌,悲壮乌咽,与《大风》各自描写帝王兴衰气象。千载而下,唯曹公“山不厌高”“老骥伏枥”,司马仲达“天地开辟”“日月重光”语,差可嗣响。

3.(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大风》词旨虽直,而气概远胜,《垓下》词旨甚婉,而气稍不及。元美谓“各自描写帝王兴衰气象”是也。

4.(清)吴见思《史记论文》:“可奈何”“奈若何”,若无意义,乃一腔怒愤,万种低回,地厚天高,托身无所,写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极矣。

5.(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二:“可奈何”“奈若何”,呜咽缠绵,从古真英雄必非无情者。

6.(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三:“可奈何”“奈若何”,真极缠绵呜咽。

刘彻诗·一首

刘彻(前156—前87),西汉第七位皇帝,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政治家、战略家。刘彻在位共五十四年,期间为巩固皇权,在中央设置中朝;为加强对诸侯王和地方高官的监察,在地方设置十三州部刺史;为选拔人才,开创察举制。此外,颁布推恩令,将盐铁和铸币权收归中央等,都加强了中央集权。刘彻摒弃了汉初尊奉黄老的思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奠定了中国封建王朝数千年以儒家思想作为国家的统治思想。刘彻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皇帝,在位期间,随着国力的强大,逐渐广开疆土。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从而造就了汉武盛世的局面。此外,在位期间派使通西域,开辟丝绸之路,促进了中原与西域诸国的联系。

刘彻在位后期,不仅穷兵黩武,且造成了巫蛊之祸,招致后人诸多非议。晚年也迷恋神仙道术,祈求长生不老。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崩于五柞宫,享年七十岁,加谥号孝武皇帝,庙号世宗,葬于茂陵。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录其诗七篇。

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1]。兰有秀兮菊有芳,携[2]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舡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3],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文选》第四十五卷

【注释】

[1]“草木”句:《礼记》曰:“季秋之月,草木黄落,鸿雁来宾。”

[2]携:一作“怀”。

[3]棹歌:划船时唱的歌。

【汇评】

1.(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大风》,千秋气概之祖;《秋风》,百代情致之宗。虽词语寂寥,而意象靡尽。

2.(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汉武故是词人,《秋风》一章,几于《九歌》矣。

又曰:《秋风》乐极悲来,其悔心之萌乎?

3.(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秋风辞》,文质得宜,格在其中。

4.(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声情凉铣,无非秋者。宋玉以还,唯此刘郎足与悲秋。“玉露凋伤”(按杜甫《秋兴八首·其一》: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之作,词有余而情不逮也。

5.(清)毛先舒《诗辩坻》卷一:武帝雅好楚辞,庄助、朱买臣俱以此得幸。《瓠子》峭刻,《秋风》骀荡,俊语俱自湘累脱出。

6.(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是《离骚》之遗,而声调融会,结语凄其,足当《十九首》数句。

7.(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二:《离骚》遗响。

8.(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三:此辞有感秋摇落,系念求仙意。

班婕妤诗·一首

班婕妤,西汉楼烦(今山西宁武)人。出身功勋之家,其父班况在汉武帝时曾抗击匈奴。有才德,被选入宫中,初为少使。因得宠,赐封婕妤。后被赵飞燕姐妹妒恨所谮,主动退居长信宫侍奉王太后。公元前7年,成帝卒,班婕妤请求守陵。次年其亦病逝。

怨歌行

新裂齐纨[1]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2]中,恩情中道绝。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文选》第二十七卷

【注释】

[1]纨:丝绢,很细的丝织品。春秋时齐国盛产丝绢。

[2]箧笥:箧,是指箱子一类的东西。笥,音四,指盛饭或衣物的方形竹器。

【汇评】

1.(南朝)钟嵘《诗品》卷上:《团扇》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侏儒一节,可以知其工矣!

2.(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班婕妤乐府五言《怨歌行》,托物兴寄,而文采自彰。冯元成谓“怨而不怒,风人之遗”,王元美谓“可与《十九首》、苏李并驱”是也。

3.(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说到“常恐”便止,但堪作今人半首古诗耳,晓人不当如是,而必待之月斜人散哉?汉人有高过《国风》者,此类是也。

4.(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虑远之词,音节宛约。

5.(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二:用意微婉,音韵和平,《绿衣》诸什,此其嗣响。

梁鸿诗·一首

梁鸿,生卒年不详,字伯鸾,东汉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西北)人。受业于太学,“家贫而尚节介,博览无不通,而不为章句”。其不求功名,学成后到上林苑中放猪,做了猪倌。娶同邑之丑女孟光。因作《五噫歌》触怒了汉章帝,遂变更姓名至吴,依大家皋伯通。有著述十余篇,皆佚。卒后,“伯通等为求葬地于吴要离冢傍”。《后汉书》载其诗三首。

五噫[1]

[2]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3]兮,噫!人之劬劳[4]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选自中华书局校点本《后汉书·逸民列传·梁鸿传》

【注释】

[1]噫:感叹词。

[2]陟:音制,升、登。

[3]崔嵬:原指有石头的土山,《诗·周南·卷耳》:“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此诗指高大貌。

[4]劬劳:劬音渠。指劳累。《诗·小雅·蓼莪》:“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汇评】

1.(南朝)范晔《后汉书·逸民列传》:(梁鸿)因东出关,过京师,作《五噫之歌》……肃宗闻而非之,求鸿不得。

2.(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四:五句中不可断,间以“噫”字随声发叹,悲感更深。《日重光》《上留田》,与此调同。

3.(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六:此感劳民兴造而作。首二,从登高望远说起。三四,是主句。末句有“伊于何底”(按,《诗·小雅·小旻》:“我视谋犹,伊于胡底?”)之意。无穷悲痛,全在五个“噫”字托出,真是创体。

班固诗·一首

班固(32—92),字孟坚,东汉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幼而能文,长大后淹贯载籍。因司马迁《史记》不载太初以后之事,亦不满于后人续补之作,遂有意作史。然遭人告发“私改作国史”,被捕下狱。其弟班超求见汉明帝,陈说个中缘由。明帝见班固之书稿,颇为赏识,因此释其罪,并除为兰台令史。永平五年(62)迁为郎,典校秘书,始奉诏撰《汉书》。

班固其人好趋炎附势,巴结权贵。如曲意逢迎章帝时擅权的窦宪,曾随其出征匈奴,大败北单于后撰有著名的《封燕然山铭》(今被蒙古国和内蒙古大学的学者发现并确认)。和帝即位后,班固不满于外戚专权,遂联合宦官打压窦宪。窦宪终被迫自杀。洛阳令种兢趁机报复班固,告发其参与了窦宪的阴谋。班固再次被捕入洛阳狱,并死于狱中。班固死后,其《汉书》尚有八表和《天文志》未竟,后由其妹班昭及马续完成。唐颜师古曾注《汉书》,清王先谦有《汉书补注》。

除史学成就外,班固也是著名的赋家,位列“汉赋四大家”。其所作《两都赋》开创了京都赋的范例,居于《文选》第一篇。班固亦是经学理论家,其所编撰的《白虎通义》,集当时经学之大成,使谶纬神学理论化、法典化。

《隋书·经籍志》有《班固集》十七卷,然已散佚。明张溥辑有《班兰台集》。近人丁福保辑有《班孟坚集》。

咏史

三王[1]德弥薄,惟后[2]用肉刑。太仓令[3]有罪,就递长安城。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4]。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5]。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6],不如一缇萦。

选自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五

【注释】

[1]三王:古代夏商周三朝的开辟者,分别指夏禹、商汤和周文王(周武王)。

[2]后:这里指三王的后代,具体则指夏商周三朝的暴君,即夏桀、商纣、周厉王。

[3]太仓令:指汉初名医淳于意,曾担任齐之太仓的小吏。

[4]茕茕:忧思、孤独无依的样子。《诗·小雅·正月》:“忧心茕茕,念我无禄。”

[5]鸡鸣:指《诗·郑风·女曰鸡鸣》。《毛诗序》谓:“刺不说德也;陈古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也。”宋朱熹《诗集传》谓:“此诗人述贤夫妇相警戒之词,言女曰鸡鸣以警其夫,而士曰昧旦,则不止于鸡鸣矣。”清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此诗人述贤夫妇相警戒之辞。”清姚际恒《诗经通论》:“只是夫妇帏房之诗,然而见此士、女之贤矣。”近人闻一多《风诗类钞》曰:“《女曰鸡鸣》,乐新婚也。”此诗云“思古歌鸡鸣”,比较合于朱熹、方玉润的解释。

[6]愦愦:昏庸,糊涂。

【汇评】

1.(南朝)钟嵘《诗品序》:东京二百载中,唯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

2.(南朝)钟嵘《诗品》卷上:孟坚才流,而老于掌故。观其《咏史》,有感叹之词。

3.(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或缛或简,或节或余,就彼语言赞,无事溢词。史笔诗才,有合辙矣。

4.(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四:古质,不下断语,但于结句一咏叹之。咏史自有此法。

张衡诗·一首

张衡(78—139),字平子,河南南阳西鄂(今南阳石桥镇)人。历任太史令、河间相等职,皆有政绩。汉代杰出的科学家,也是著名的文学家。《后汉书》本传载其诗、赋、铭、七言等共三十二篇。著名的赋有《二京赋》《思玄赋》《归田赋》等。尤其《归田赋》,是东汉著名的小赋,通常被看作是汉代散体大赋向抒情小赋转变的标志。《隋书·经籍志》著录张衡集十四卷,皆佚。明张溥辑有《张河间集》;清严可均辑其文四卷凡三十九篇;今人逯钦立辑其诗九首。

四愁诗其一

我所思兮在太山[1]。欲往从之梁父[2]艰,侧身东望涕霑翰[3]。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4]琼瑶。路远莫致倚[5]逍遥[6],何为怀忧心烦劳。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文选》第二十九卷

【注释】

[1]太山:即泰山。

[2]梁父:泰山的支脉。

[3]翰:衣襟。

[4]英:通“瑛”,玉的光泽。

[5]倚:桂馥《札朴》卷六谓通“猗”,语气助词,无义,如《诗·魏风·伐檀》“河水清且涟猗”。徐仁甫认为倚乃徙倚之省文。

[6]逍遥:彷徨不安状。

【汇评】

1.(晋)傅玄《拟张衡四愁诗序》:张平子作《四愁诗》,体小而俗,七言类也。

2.(明)陆时雍《古诗镜》卷三:矫矫有西京之致。

3.(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张衡乐府七言《四愁诗》,兼本《风》《骚》,而其体浑沦,其语隐约,有天成之妙,当为七言之祖。胡元瑞云:“《四愁》章法实本风人,句法率由骚体。”又云:“《离骚》盛于楚汉,一变而为乐府,体虽不同,词实并驾,乃变之善者也。”愚按:《离骚》变为乐府,而《四愁》则尤善云。如“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霑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等章,体皆浑沦,语皆隐约者也。

4.(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四:独创此体,郁纡心烦。其言低徊情深,必不可拟。

5.(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二:心烦纡郁,低徊情深,风骚之变格也。

6.(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六:四诗作意,尽于序中“效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五句(按,此四诗前有序,其中曰:“效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雰为小人。思以道术相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

又曰:七言诗虽始于《柏梁》,然属联句,非正体也。溯厥源流,此为鼻祖。

又曰:《五噫》《四愁》,皆得《风》《骚》遗意,故读去只觉缠绵,不嫌排复。徒求形肖,失之转赊。

秦嘉诗·一首

秦嘉,字士会,东汉陇西郡(治今属甘肃通渭)人。汉桓帝时为郡吏,受命为郡上计簿使赴洛阳,被任为黄门郎。后客死于津乡亭。逯钦立辑其诗四首。

留郡赠妇诗三首其一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1]。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2]

选自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六

【注释】

[1]屯蹇:屯、蹇分别是《周易》中的第三卦、第三十九卦,一象征险象环生,一预示险阻在前。

[2]匪席不可卷:典出《诗·邶风·柏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席子可卷,但人心不可卷,以此表明自己的心志不变。此处“匪席不可卷”,是说席子可以卷起来,但心的忧思不是席子,是无法卷起来的。形容自己的忧思不可解脱。

【汇评】

1.(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秦嘉夫妇往还曲折,具载诗中。真事真情,千秋如在,非他托兴可以比肩。

2.(明)陆时雍《古诗镜》卷三:诗可代札,情款具存。

3.(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四:伉俪之情甚真。结句原于《国风》,演为六朝乐府。

4.(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三:词气和易,感人自深。然去西汉浑厚之风远矣。

5.(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此诗叙述清婉,开刘公幹、谢惠连。诵之久,自有一种绮旎葱蒨之致。

辛延年诗·一首

辛延年,生卒年不详。东汉人,著名诗人,然仅存《羽林郎》一首,入《玉台新咏》《乐府诗集》。

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1]。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2]。长裾[3]连理带,广袖合欢襦[4]。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5]子,娉婷[6]过我庐。银鞍何煜爚[7],翠盖空踟蹰[8]。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鲙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9]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选自中华书局点校本《乐府诗集》第六十三卷《杂曲歌辞》

【注释】

[1]姓冯名子都:冯子都,西汉大将军霍光宠幸的家奴总管。

[2]当垆:卖酒。垆,放置酒坛子的土台。

[3]裾:音居,指衣服的前襟。

[4]合欢襦:绣着合欢花纹的短袄。

[5]金吾:汉代的官名,全称执金吾,是卫戍京师的武官。冯子都只是霍光的家奴,没有执金吾的官位,称其金吾子,语含讽刺。

[6]娉婷:原形容女子姿态美好,此处指冯子都和颜悦色的样子。

[7]煜爚:爚音月,光辉闪耀。

[8]踟蹰:徘徊不前。《诗·邶风·静女》:“搔首踟蹰。”

[9]多谢:奉告。

【汇评】

1.(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汉人乐府五言,如《相逢行》《羽林郎》《陌上桑》等,古色内含而华藻外见,可为绝唱。……晋宋而下,文胜质衰,绮靡不足观矣。

2.(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由前之漫斓,不知章末之归宿。是以激昂人意,更深于七札。杜陵《丽人行》亦规抚于此,而以捎打已早,反俾入逢迎夙而意浅。文笔之差,系于忍力也。如是不忍则不力,不力亦莫能忍也。

3.(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一:此诗盖托为贞妇不事二夫之词。……贞女为婉辞以决绝之。言以红罗之美,裂之不惜;何论微躯而肯改志!若男儿之所爱无定,女子则岂不重前夫!从一而终,妇之道也,何得于新故之际而贵贱逾节乎!若曰虽以子之私心相爱,抱此区区,亦徒然耳。辞婉而意严矣!

4.(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四:此自是乐府骈丽之调,持旨甚正,有裨风化。

又曰:乐府写事须华缛,言情须婉转。……前段华缛,中著“两鬟”四句,缥缈流逸,大佳。

5.(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六:通首皆就胡姬之拒羽林郎着笔,故起四从对面说来,透后作提,似顺实逆。

又曰:与《陌上桑》同一义严词丽,而运局迥殊,所宜参阅。

6.俞平伯《论诗词曲杂著·说汉乐府诗〈羽林郎〉》:《羽林郎》和《陌上桑》的主题十分相像,都写一个女子反抗强暴,不过读《羽林郎》诗所得印象似偏于激烈,读《陌上桑》诗,又觉得它很轻描淡写,斗争不很尖锐。其实两诗所表现的女主角,态度的坚决,措辞的温婉而又严正,实完全相同,不过表现的技巧不同罢了。

宋子侯诗·一首

宋子侯,东汉人,生平事迹不详。《玉台新咏》存《董娇娆》。

董娇娆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傍。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请谢[1]彼姝子,何为见损伤?高秋[2]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吾欲竟[3]此曲,此曲愁人肠。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选自中华书局点校本《乐府诗集》第七十三卷《杂曲歌辞》

【注释】

[1]请谢:请告,请问。

[2]高秋:天高气爽的秋天。后人如沈约《休沐寄怀》:“临池清溽暑,开幌望高秋。”钱起《江行无题》:“见底高秋水,开怀万里天。旅吟还有伴,沙柳数枝蝉。”

[3]竟:完毕。

【汇评】

1.(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敛者固敛,纵者莫非敛势。知敛纵者,乃可与言乐理。

2.(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四:此是乐府常调,而笔甚飘逸,六朝《西洲曲》乃从此出。

又曰:花花、叶叶,古人袭用甚多,不如此篇之妙。下文承此二语,作几许摇曳。

又曰:此诗转笔甚快。从花花、叶叶入春风是一层,跟花叶来折枝是二层,去叶承花请谢是三层,高秋是四层,秋时是五层,何时是六层。本意甚寻常,不过以人老比花落耳。乃作尔许层次,阿娜变宕,不可方物。

3.(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三:大意以花落比盛年之易逝也,婀娜其姿,无穷摇曳。

4.(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六:诗意只叹花落尚可更开,盛年欢爱难再,劝人及时行乐也。前路幻出几层问答,入后点醒,无穷姿致。

蔡琰诗·一首

蔡琰,汉魏之际人,生卒年不详。字文姬,又字昭姬。父为汉末名人蔡邕。陈留郡圉县(今河南开封杞县南)人。初嫁于河东卫仲道,夫死归宁母家。后值匈奴入侵,其被匈奴左贤王掳走,嫁与匈奴人,并生了两个儿子。建安十二年(207),曹操统一北方,遣使以重金将蔡琰赎回,并将其嫁给屯田都尉董祀。事见《后汉书》卷一一四本传。文姬之入塞、赎归的事情成了后世文人创作青睐之题材,如元金志南的杂剧《蔡琰还汉》、明陈与郊的杂剧《文姬入塞》、清尤侗的杂剧《吊琵琶》等;小说《三国演义》第七十一回写曹操派三路兵马出征汉中的紧要关头,也插入了文姬之事;20世纪则有程砚秋的京剧《文姬归汉》、郭沫若的五幕历史剧《蔡文姬》等。文姬擅文学、音乐、书法。存诗三首(《悲愤诗》二首、《胡笳十八拍》),但作品的真伪存在争议。

悲愤诗二章其一

董娇娆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1]。志欲图篡弑[2],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3],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4],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5]。马边县男头,马后载妇女[6]。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7],我曹不活汝。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董娇娆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8]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9]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10],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董娇娆去去割情恋,遄征[11]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12]。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从横[13]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14],怛咤[15]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16],竭心自勖厉[17]。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后汉书·董祀妻传》

【注释】

[1]天常:古代儒家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人伦五常为天生不变的法则,称为“天常”。如《左传·文公十八年》:“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很德明,以乱天常。”或可解释为天之常理。

[2]篡弑:篡位弑君。光熹元年(190)权臣董卓以并州牧应袁绍之召入都,先废汉少帝刘辩为弘农王,次年又杀之。

[3]义师:初平元年(190),关东诸州郡牧守(冀州牧韩馥、兖州刺史刘岱、豫州刺史孔伷、南阳太守张咨等)结成讨卓盟军,号称十余万人,共推袁绍为盟主,开始了大规模持续反抗董卓的斗争。

[4]卓众来东下:卓众指董卓部下李傕、郭汜所率军队。初平三年,李、郭出兵关东,劫掠陈留、颍川诸县,蔡琰于此时被掳。

[5]撑拒:支撑。

[6]马边县男头,马后载妇女:这两句是实写。《三国志·魏书·董二袁刘传》载:“卓性残忍不仁,遂以严刑胁众,睚眦之隙必报,人不自保。尝遣军到阳城。时适二月社,民各在其社下,悉就断其男子头,驾其车牛,载其妇女财物,以所断头系车辕轴,连轸而还洛,云攻贼大获,称万岁。入开阳城门,焚烧其头,以妇女与甲兵为婢妾。至于奸乱宫人公主。其凶逆如此。”

[7]亭刃:亭通“停”,亭刃指加刃。

[8]徼:同“侥”,侥幸。

[9]天属:天然的亲属,指直系亲属。

[10]五内:指心、肺、肝、脾、肾五脏,因位于体内,故又称五内。

[11]遄征:遄音传,遄征指快走、疾走。

[12]中外:就亲属而言,中指舅父的子女,为内兄弟;外指姑母的子女,为外兄弟。

[13]从横:从同“纵”,纵横指横竖交错。

[14]景:同“影”。

[15]怛咤:惊痛悲恻。

[16]新人:指董祀。

[17]勖厉:勖音序,勉励。

【汇评】

1.(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四:《悲愤诗》首章笔调古宕,情态生动,甚类庐江小吏诗。彼所多在藻采细璅,此所多在沉痛惨怛,皆绝构也。

2.(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三:段落分明,而灭去脱卸转接痕迹,若断若续,不碎不乱,少陵《奉先咏怀》《北征》等作,往往拟之。

又曰:激昂酸楚,读去如惊蓬坐振,沙砾自飞,在东汉人中,力量最大。

又曰:使人忘其失节,而只觉可怜,由情真,亦由情深也。

3.(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六:汉五古如苏、李、《十九首》,多用兴比,言简意含,固是正宗。而长篇叙事言情,局陈恢张,波澜层叠。若文姬此作,实能以真气自开户牖,为后来杜老《咏怀》《北征》诸巨制之所祖,学诗者正不可以偏废也。

4.(近代)吴闿生《古今诗范》:吾以谓(悲愤诗)决非伪者,因其为文姬肺腑中言,非他人所能代也。

汉乐府诗·九首

汉乐府,即汉代乐府诗歌。乐府是一个官署,初设于秦,隶属于少府,专门管理乐舞演唱教习。汉初,乐府废弃。至武帝时重建乐府,负责采集民间歌谣或文人的诗来配乐,以备朝廷祭祀或宴会时演奏之用,并起到观风俗的作用。乐府所采集的民歌及文人仿乐府体的诗歌,后世统名之乐府。由此,乐府由一机构衍变为一种诗体。

现存汉乐府诗约数十首,大多产生于东汉后期。班固评价乐府诗说:“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艺文志》)内容覆盖广阔,富有真情实感,语言清丽自然,有些诗叙事成分增加,对人物形象的刻画注意运用语言、心理等多种方式,修辞艺术较质朴,句式以五言为主。

乐府诗是我国古典诗歌的重要体裁,以其丰富的艺术魅力影响了后世诗人。近人如黄节《汉魏乐府风笺》、闻一多《乐府诗笺》、余冠英《乐府诗选》等,为我们走进乐府诗的艺术天地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1]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2]!野死谅[3]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4]。枭骑[5]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选自中华书局点校本《乐府诗集》第十六卷

【注释】

[1]郭:外城。

[2]豪:同“嚎”,哀号。

[3]谅:揣度,想必的意思。

[4]冥冥:幽暗,晦暗。后人如江淹《杂体诗·潘黄门》:“梦寐复冥冥,何由觌尔形。”张籍《猛虎行》:“南山北山树冥冥,猛虎白日绕村行。”

[5]枭骑:枭同“骁”,枭骑指善战之马。

【汇评】

1.(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铙歌杂鼓吹,谱字多不可读,唯此首略可通解。所咏虽悲壮,而声情缭绕,自不如吴均一派装长髯大面腔也。丈夫虽死,亦闲闲尔,何至赪面张奉?

2.(清)朱嘉徵《乐府广序》:“禾黍不获君何食”,同古诗“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其语更悲。

3.(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三:太白云:野战格斗死,败马嘶鸣向天悲。自是唐人语。读“枭骑”十字,何等简劲!末段思良臣,怀颇(廉颇)牧(李牧)之意也。

4.(清)陈本礼《汉诗统笺》:此犹屈子之《国殇》也。

5.(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五:此伤用人不当,使太平良佐徒死于战之时。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1]君?双珠玳瑁[2]簪,用玉绍缭[3]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4]!秋风肃肃晨风[5]飔,东方须臾高[6]知之!

选自中华书局点校本《乐府诗集》第十七卷

【注释】

[1]问遗:遗音慰,问遗是赠予。

[2]玳瑁:一种龟类,其外壳可作装饰。

[3]绍缭:缠绕。

[4]妃呼豨:叹息声;一说指语气助词,无意。

[5]晨风:一种猛禽。鸟纲鹫鹰目,隼类,即鸇。外形似老鹰,羽毛呈青黄色,飞行速度很快,多捕捉鸠、鸽、燕、雀等为食。

[6]高:通“皓”。

【汇评】

1.(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三:怨而怒矣,然怒之切,正望之深。末段余情无尽。

2.(清)陈本礼《汉诗统笺》:妃呼豨,人皆作声词读;细观上下语气,有此一转,便通身灵豁,岂可漫然作声词读耶!

3.(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五:此诗极写相思变态,末仍收到不忍轻绝意。

4.闻一多《乐府诗笺》:(此诗)曲折反复,声情顽艳。

上邪

上邪[1]!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2],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3]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选自中华书局点校本《乐府诗集》第十六卷

【注释】

[1]上邪:上指天,邪通“耶”。

[2]陵:山峰。

[3]雨:名词作动词,指下。

【汇评】

1.(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三:“山无陵”下共五事,重叠言之,而不见其排,何笔力之横也!

2.(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五:叠用五事,两就地维说,两就天时说,直说到天地混合,一气赶落,不见堆垛,局奇笔横。

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1],耳中明月珠。缃绮[2]为下裙,紫绮为上襦[3]。行者见罗敷,下担捋[4]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5]。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6]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7]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直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8]。为人洁白皙,鬑鬑[9]颇有须。盈盈[10]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选自中华书局点校本《乐府诗集》第二十八卷

【注释】

[1]倭堕髻:又名“堕马髻”,汉时流行的一种发型,发髻偏于一边,呈欲堕之状。

[2]缃绮:缃是浅黄色;绮指有细密花纹的绫。

[3]襦:短袄。

[4]捋:抚摩,摩挲。

[5]帩头:帩音翘,帩头指男子用来包头发的纱巾。古人先以头巾束发,然后着帽。

[6]坐:因,由于。

[7]宁可:宁是询问词,意近其、岂;宁可指可不可以。

[8]专城居:指治理一城的长官,如太守、刺史之类。

[9]鬑鬑:鬑音连,鬑鬑指须发稀疏貌。

[10]盈盈:舒缓貌。

【汇评】

1.(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乐府诸曲多采之民间,以传管弦、悦流耳。即裁自文士,亦必笔墨气尽,吟咏情长。古体固然有如此者。虽因流俗之率尔,而裁制固自纯好。使不了汉为此,于“皆言夫殊”之下,必再作峻拒语,即永落恶道矣。

2.(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三:铺陈秾至,与辛延年《羽林郎》一副笔墨,此乐府体别于古诗者在此。

又曰:“谢使君”四语,大义凛然。末段盛称夫婿,若有章法,若无章法,是古人入神处。

3.(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五:前后同一铺陈浓至,然前属作者正写,后乃就罗敷口中说出,故不觉堆垛板重。

长歌行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1]。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2]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选自中华书局点校本《乐府诗集》第三十卷

【注释】

[1]晞:晒干。

[2]焜黄:一般解为色衰枯黄,如唐代李善的《文选注》、今人余冠英先生的《乐府诗选》;吴小如先生则认为“焜黄”乃“焜煌”,意思如缤纷灿烂。

【汇评】

1.(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言荣华不久,当努力为乐,无至老大乃伤悲也。

2.(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引崔豹《古今注》曰:长歌、短歌,言人寿命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

3.(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欲以警人,故音亦危迫。乃当其急敛,抑且推荡,迫中之促,无可及也。

4.(清)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全于时光短处写长。

5.(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三:“阳春”十字,正大光明。谢康乐“皇心美阳泽,万象咸光昭”,庶几相类。

6.(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五:此警废学之诗。

7.(近代)黄节《汉魏乐府风笺》卷二引李子德曰:“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两京吏治文章,尽此十字。

上山采蘼芜

上山采蘼芜[1],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2]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3]去。新人工织缣[4],故人工织素[5]。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选自中华书局穆克宏点校本《玉台新咏》卷一

【注释】

[1]蘼芜:一种香草,又名江蓠,花白色,古人相信蘼芜可使妇人多子。

[2]手爪:这里指纺织、缝纫等手艺。

[3]閤:小门、边门。

[4]缣:音兼,带黄色的绢,价格低贱。

[5]素:白色的细绢,价格比缣贵。

【汇评】

1.(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诗有叙事叙语者,较史尤不易。史才固以檃括生色,而从实着笔自易;诗则即事生情,即语绘状,一用史法,则相感不在永言和声之中,诗道废矣。此《上山采蘼芜》一诗所以妙夺天工也。杜子美仿之,作《石壕吏》,亦将酷肖,而每于刻画处犹以逼写见真,终觉于史有余,于诗不足。论者乃以“诗史”誉杜。见驼则恨马背之不肿,是则名为可怜闵者。

2.(清)贺贻孙《诗筏》:此诗将“手爪不相如”截住,分为两段咏之,见古人章法之奇。后段即前段语意,复说一遍,更觉浓至。此等手法,在文字中唯《南华》能之,他人止作一股,便觉意竭;倘效为之,则重复可厌矣。

3.(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二:长跪而问故夫,中怀哀怨外致恪恭,“新人复何如”只一句问,故夫如何答得!“复”字暗对“故人”说。以下是从旁将新人、故人比拟一番,而结到“新人不如故”,以见故人浑厚而弃旧之情薄。“手爪不相如”,以织言。一从门入,一从閤去,描出一种恶薄世态,所不忍看。

4.(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四:通章问答成章,乐府中有此一体,古诗中仅见斯篇。

饮马长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1]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2],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3]。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选自中华书局点校本《乐府诗集》第三十八卷

【注释】

[1]宿昔:一作“夙昔”,昨夜。

[2]媚:爱悦。

[3]尺素书:写在绢上的字,即书信。

【汇评】

1.(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纵横使韵,无曲不圆。即此一端,已足襟带千古。或兴或比,一远一近,谓止而流,谓流而止。神龙之兴云雾,以人情准之,徒有浩叹而已。神理略从《东山》来。而以《东山》为鹄,关弓向之,则其差千里。此以天遇,非以意中者;熟吟“入门各自媚”一荡,或儌幸得之。

2.(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一:从古闺情诗多言戍妇之苦,欲使人主知之惜之,此其作俑矣。

3.(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四:此篇流宕曲折,转掉极灵,抒写复快,兼乐府、古诗之长,最宜熟诵。子桓兄弟拟古,全法此调。

4.(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三:通首皆思妇之词,缠绵宛折,篇法极妙。

又曰:前面一路换韵,联折而下,节拍甚急。“枯桑”二句,忽用排偶承接,急者缓之,最是古人神妙处。

5.(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六:此诗只作闺怨解。首八句,先叙我之思彼而不得见。首句比兴兼有。以草况思,比也。即草引思,兴也。旋即撇思入梦,由梦转觉,既觉复思,八句四转,就不可见顿住,惝怳迷离,极其曲折。“枯桑”四句,顶上“各异县”来,言独居之苦,唯独居者知之,收上我之思彼,即为下彼之思我引端。却不用正说,突插“枯桑”“海水”二喻,凭空指点,更以有耦者之入门各媚,不肯相慰以言,显出莫可告诉神理,即反挑下文彼边寄书。后八句,顶上“相为言”来,将己欲寄书慰彼之意,在彼寄书慰我中显出。然从客来遗鱼,烹鱼有书,闲闲叙入,是急脉缓受法。“长跪”两语,写出郑重惊疑,竟括彼书怀己之意,阙然而止。而我思彼愈不能已之意,不缀一辞,已可想见,又是意到笔不到之妙境。一诗中能开无数法门,斯为杰构。

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1]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2]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3],鱼尾何簁簁[4]!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5]为!

选自中华书局点校本《乐府诗集》第四十一卷

【注释】

[1]斗:古时盛酒器。

[2]躞蹀:音谢叠,小步慢行貌。

[3]袅袅:摆动貌。

[4]簁簁:簁音师,簁簁,犹漇漇,形容鱼尾似濡湿的羽毛那样。

[5]钱刀:古时的钱币有铸作马刀形的,故名钱刀。这里代指金钱。

【汇评】

1.(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亦雅亦宕,乐府绝唱。捎著当日说,一倍怆人。《谷风》叙有无之求,《氓》蚩数复关之约,正自村妇鼻涕长一尺语。必谓汉人乐府不及《三百篇》,亦纸窗下眼孔耳。屡兴不厌,天才欲比文园之赋心。

2.(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调古情远,宛转其辞,以讽切为心,不取直,遂大是佳作。

又曰:明作决绝语,然语语有冀望之情焉。何其善立言也!

3.(清)陈沆《诗比兴笺》卷一:《玉台新咏》载此篇,题作《皑如山上雪》,不云《白头吟》,亦不云何人作也。《宋书》大曲有《白头吟》,作古辞。《御览》《乐府诗集》同之,亦无文君作《白头吟》之说。自《西京杂记》伪书始傅会文君,然亦不著其辞,未尝以此诗当之。及宋黄鹤注杜诗,混合为一。后人相沿,遂为妒妇之什,全乖风人之旨。且两意决绝,沟水东西,文君之于长卿,何至是乎?盖弃友逐妇之诗,非第小星逮下之词。“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忠厚之至也。“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慷慨之思也。

孔雀东南飞并序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而为此辞也。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1],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2]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3],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4]!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5]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6]。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7]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8]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9]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10]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遣施,于今无会因[11]。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12]。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13]。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上堂谢阿母,母听去[14]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15]及下九[16],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17],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18],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19]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20],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21]:“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衔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22],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23]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24]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25],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26]。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27]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28]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29]。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30]!”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31]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32]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33]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菴菴[34]黄昏后,寂寂人定[35]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36]。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选自中华书局点校本《乐府诗集》第七十三卷

【注释】

[1]箜篌:乐器名。古代一种弦乐器,形状似瑟而较小,弦数不一,少至五根,多至二十五根,用木拨弹奏。

[2]大人:对长辈的敬称,这里指焦母。

[3]公姥:姥音母,公姥在此处是偏义复词,偏指姥,即婆婆。

[4]区区:固执、迂腐。

[5]可怜:可爱。

[6]报府:报音赴,同“赴”,报府即赶赴府衙办公。

[7]初阳:冬至后、立春前的一段时间。此时阳气初动,万物萌生,故称初阳。

[8]伶俜:孤单的样子。

[9]葳蕤:草木茂盛下垂的样子。此处用来形容刺绣花样美丽。

[10]箱帘:帘通奁,箱帘指用于收纳物品的器具。

[11]会因:会面的机会。

[12]严妆:盛妆,指精心打扮的妆饰。

[13]明月珰:珰音当,明月珰指用明月珠做的耳坠。

[14]听去:听凭(任凭)兰芝离去。

[15]初七:指农历七月初七,即七夕节、乞巧节。

[16]下九:古时以每月二十九日为上九,初九为中九,十九为下九。妇女一般在下九集会,饮酒作乐。

[17]隐隐何甸甸:甸音田,形容车马声。何是助词。

[18]父兄:用法同公姥,偏指兄。

[19]逆:逆料、设想。

[20]劳劳:忧伤惆怅的样子。

[21]拊掌:拍掌,表示惊讶。

[22]见丁宁:见指我,丁宁同“叮咛”,嘱咐。

[23]娇逸:娇美文雅。

[24]主簿:郡衙掌管文书簿籍的官吏。

[25]结大义:这里指结亲。

[26]诺诺复尔尔:答应,类似“好的,好的,就这样,就这样”。

[27]六合:指一年十二个月中季节相应的变化,如仲春和仲秋为合,仲夏和仲冬为合。古人结亲讲究良辰吉日,所选定的日子要年、月、日的天干和地支都相适合,此所谓“六合”。

[28]赍:音积,赠送。

[29]鲑珍:鲑音鞋,指鱼类菜肴的总称;鲑珍泛指山珍海味。

[30]事不举:措手不及。

[31]晻晻:音掩,天色渐暗的样子。

[32]千万:无论如何。

[33]作计:此处指做好了自杀的打算。

[34]菴菴:同“晻晻”。

[35]人定:指夜深人静的时候。

[36]交通:交错。

【汇评】

1.(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一:《孔雀东南飞》质而不俚,详而有体,五言之史也。而皆浑朴自然,无一字造作,诚为古今绝唱。

又卷一曰:五言之赡,极于《焦仲卿妻》;杂言之赡,极于《木兰》。

又卷二曰:古诗短体如《十九首》,长篇如《孔雀东南飞》,皆不假雕琢,工极天然。百代而下,当无继者。

2.(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孔雀东南飞》质而不俚,乱而能整,叙事如画,叙情若诉,长篇之圣也。

3.(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汉人乐府五言《焦仲卿》诗,真率自然而丽藻间发,与《陌上桑》并胜,人未易晓。何仲默云:“古今惟此一篇。凡歌辞简则古,此篇愈繁愈古。”王元美云:“《孔雀东南飞》质而不俚,乱而能整,叙事如画,叙情若诉,长篇之圣也。”然“命如南山石”二句,上下或有脱简。

4.(清)贺贻孙《诗筏》:叙事长篇动人啼笑处,全在点缀生活,如一本杂剧,插科打诨,皆在净丑。《焦仲卿》篇,形容阿母之虐,阿兄之横,亲母之依违,太守之强暴,丞吏、主簿一班媒人张皇趋附,无不绝倒,所以入情。若只写府吏、兰芝两人痴态,虽刻画逼肖,决不能引人涕泗纵横至此也。

5.(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二:长篇淋漓古致,华采纵横,所不俟言。佳处在历述十许人口中语,各肖其声情,神化之笔也。

又曰:凡长篇不可不频频照应,不则散漫。篇中如“十三织素”云云,“吾今且赴府”云云,“磐石蒲苇”云云,及“鸡鸣”之于“牛马嘶”,前后两“默无声”,皆是照应法。然用之浑然,初无形迹故佳,乃神化于法度者。

6.(清)沈德潜《古诗源》卷四:淋淋漓漓,反反复复,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

又曰:长篇诗若平平叙去,恐无色泽,中间须点染华缛,五色陆离,使读者心目俱炫。如篇中新妇出门时,“妾有绣罗襦”一段;太守择日后,“青雀白鹄舫”一段是也。

又曰:作诗贵剪裁,入手若叙两家家世,末段若叙两家如何悲恸,岂不冗漫拖沓?故竟以一二语了之,极长诗中具有剪裁也。

又曰:蒲苇、磐石,即以新妇语诮之,乐府中每多此种章法。

7.(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庐江小吏妻诗共一千七百四十言,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口性情,真化工笔也。中别小姑一段悲怆之中,自足温厚。

8.(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七:古来长诗,此为第一,而读去不觉其长者,结构严密也。

又曰:长诗无剪裁则伤繁重,无蕴藉则伤平直,无呼应则伤懈弛,无点缀则伤枯淡。此诗须看其错综诸法,无美不臻处。

古诗十九首·九首

《古诗十九首》因萧统所编《文选》而得名,是五言诗的“冠冕”之作。自建安时代开始,《古诗十九首》就成了文学史上的经典。不仅得到人们的称赞,也有陆机等竞相模拟。钟嵘称《古诗十九首》曰:“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明王世懋更誉之为“五言之《诗经》”。但这组诗的作者和产生的时代一直未明,争论不休。刘勰、钟嵘等古人,梁启超、铃木虎雄、朱偰、徐中舒、古直等近代人,论议纷纭,迄无定论。我们暂认为它产生于汉代(西汉和东汉),且非一人一时一地所作。从诗歌技艺上来推测,这组诗的作者应当具有较高的文学素养,而非普通民众。这组诗中的主人公主要是游子和思妇,诗歌主题则主要围绕游子的游宦生涯、思妇的闺中相思展开。格调浑成,蕴藉丰厚,语言洗练自然,善用比兴寄托,发展了古代诗歌的抒情艺术,是中国文人诗进入成熟时期的显著标志。历来为人奉为古代抒情诗的典范。近人笺注研究之作,以朱自清《古诗十九首释》、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等为代表。当代文史学者范子烨先生在《〈古诗十九首〉的时代与作者之谜》一文中评价《古诗十九首》的价值说:“诗人向我们呈现的是黑暗中的光明,是枷锁下的自由,是痛苦中的甜蜜,是冷酷中的热烈,是孤寂中的呐喊……诗人那高度纯熟的语言艺术以及那流溢在诗中的令人震撼的人性光辉造就了其在人类诗史上的永恒价值。”

本书所选《古诗十九首》,皆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文选》第二十九卷。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1]。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2],会面安可期?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3]。相去日已[4]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注释】

[1]生别离:活生生的分离。《楚辞·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

[2]道路阻且长:《诗·秦风·蒹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3]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北方的马依恋北风,南方的鸟栖息在南向的树枝上。胡代指北方,越代指南方。此二句托物寓意,谓禽兽尚有故土之恋,远行之人岂无怀乡之情!

[4]已:同“以”,助词。

【汇评】

1.(明)陆时雍《古诗镜》卷二:一句一情,一情一转。“行行重行行”,衷何绻也。“与君生别离”,情何惨也。“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神何悴也。“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怨何温也。“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前为废食,今乃加餐,亦无奈而自宽云耳。“衣带日已缓”一语,韵甚。“浮云蔽白日”,意有所指,此诗人所为善怨。此诗含情之妙,不见其情;蓄意之深,不知其意。

2.(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缓”字妙极。又古歌云:“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岂古人亦相蹈袭耶?抑偶合也?“以”字雅,“趋”字峭,俱大有味。

3.(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汉人古诗本未可以句摘,但魏晋以下既有句摘,而汉人无摘不足以较盛衰,今姑摘起结数十语以见大略。起语如“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结语如“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等句,不但语出天成,而兴象玲珑,意致深婉,亦可概见。熟咏全篇,则建安以还,高下自别矣。

4.(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十九首》该情一切,群怨俱互,诗教良然,不以言著。

5.(清)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妙在“已晚”上着一“忽”字。比衣带之缓曰“日已”,逐日抚髀,苦处在渐;岁月之晚曰“忽已”,陡然惊心,苦处在顿。

6.(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用意曲尽,创语新警。

今日良宴会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1],新声妙入神。令德[2]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3],奄忽若飚尘[4]。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5]长苦辛。

【注释】

[1]逸响:奔放飘逸之声。

[2]令德:美德。《左传·襄公十九年》:“夫铭,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

[3]人生寄一世:形容人生短暂,有如暂时寄居于世间一样。在道家的哲学中,有个“旅归”的概念,用来比喻人的生命。人的生命是暂时的,就像旅行反归家乡;然道却是永恒的,就像自己的家。《尸子》引《老莱子》说:“人生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同归也。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其生也存,其死也亡,人生也少矣,而岁往之亦速矣。”

[4]奄忽若飚尘:奄忽指急促、迅速;飚指狂风;尘指尘土。此句比喻人的短暂的生命就像狂风吹起的尘土一样飘忽不定。

[5]轗轲:同“坎坷”,原指车行颠簸,这里指人困顿不得志。

【汇评】

1.(明)陆时雍《古诗镜》卷二:慷慨激昂。“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正是欲而不得。

2.(明)孙鑛《文选瀹注》:造语极古淡,然却有雅味,此等调最不易学。

3.(清)李因笃《汉诗评》:与《青青陵柏篇》感寄略同,而厥怀弥愤。

4.(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此应是合乐之作,寄意在后六句。欲听者辨之,故曰“识曲听其真”。听曲者但知声,未必详其何所诉也。“齐心”二句,言贫贱之情,人有同感,各有所愿,未获伸白,我今代为倾吐,意望听乐贵人,闻而接引。盖古“白水”“南山”之旨。尘随风飞,其去甚速。

5.(清)沈德潜《古诗源》卷四:“据要津”,乃诡词也。古人感愤,每有此种。

6.(近代)王国维《人间词话》六二:“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

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1]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2]。清商[3]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鸣鹤[4],奋翅起高飞。

【注释】

[1]交疏:交错镂刻。

[2]杞梁妻:《列女传·贞顺传》载齐庄公袭莒,杞梁殖战死,杞梁妻“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十日而城为之崩”。《说苑·立节篇》载:“齐庄公伐莒,杞梁斗死,其妻闻之而哭,城为之阤,而隅为之崩。”又《琴操》曰:“《杞梁妻叹》者,齐邑杞梁殖之妻所作也。殖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将何以立吾节?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

[3]清商: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中的商音音调凄清悲切,被称为“清商”。《韩非子·十过》:“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不如清徵。’”宋玉《长笛赋》曰:“吟清商,追流徵。”

[4]鸣鹤:《文选》五臣注、《玉台新咏》皆作鸿鹄。

【汇评】

1.(唐)李善《文选注》:此篇明高才之人,仕宦未达,知人者稀也。

2.(明)陆时雍《古诗镜》卷二:抚衷徘徊,四顾无侣。“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空中送情,知向谁是?言之令人悱恻。

3.(明)孙鑛《文选瀹注》:叙事有次第,首尾完净,思圆而调响,苍古中有疏快,绝堪讽咏。

4.(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来端不可知,自然驱赴。以目视者浅,以心视者深。

5.(清)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古诗十九首》)唯此首最为悲酸。

6.(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伤知音稀,亦与“识曲听其真”同慨,二诗意相类。

7.(清)张庚《古诗十九首解》:摹写声音,正摹写其人也。

8.(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二:此叹知音稀而苦心无与其白也。……欲借杞梁妻以比士之不得志者,曲调清商最为哀苦,而况杞妻苦心苦节,垂死而歌,将曲意徘徊一弹再鼓,闻者莫不生哀;今我非不惜歌者之苦也,伤无知音,苦心难白,思为双鹤,飞鸣戾天,超出尘表,庶不致汩汩尘埃,没世而名不称也。

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1]袖,路远莫致之[2]。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注释】

[1]怀:王逸《楚辞注》曰:“在衣曰怀。”

[2]路远莫致之:《毛诗》曰:“岂不尔思,远莫致之。”致,《说文》:“致,送诣也。”

【汇评】

1.(明)陆时雍《古诗镜》卷二:末二语无聊自解,眷眷申情。

2.(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每一回笔,如有千波,而终平潋。古人之力其神乎!

3.(清)朱筠《古诗十九首说》:“庭中有奇树”,因意中有人,然后感到树。盖人之相别,却在树未发华之前,睹此华滋,岂能漠然!“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因物而思绪百端矣。

4.(清)姜任修《古诗十九首绎》:怀中别思,与香俱盈,不惟其物,而惟其意。

迢迢牵牛星

迢迢[1]牵牛星,皎皎河汉[2]女。纤纤擢素手,札札[3]弄机杼[4]。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5]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注释】

[1]迢迢:遥远的样子。

[2]河汉:天河、银河。

[3]札札:象声词,机织声。

[4]杼:音助,旧式织布机上的梭子。

[5]盈盈:水清澈的样子。

【汇评】

1.(明)陆时雍《古诗镜》卷二:末二语就诗微挑,追情妙绘,绝不费思一点。

2.(明)孙鑛《文选瀹注》:全是演《毛诗》语,末四句直截痛快,振起全首精神,然亦是《河汉》脱胎来。

3.(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终始咏牛、女耳,可赋可比,可理可事可情,此以为《十九首》。全于若不尔处设色。

4.(清)张庚《古诗十九首解》:欲写织女之系情于牵牛,却先用“迢迢”二字将牵牛推远,以下方就织女写出许多情致。

5.(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远而不相知,不若近而不相得之悲更切也。人唯有情而不能语,故咏叹以传之。近矣可以传矣,而不能传,于是吁嗟太息,宛转而陈其词,乃愈哀也。叠字并灵活,“脉脉”者,有条有绪,若呼吸相通,寻之有端,而即之殊远。二字含蓄无尽。“心有灵犀一点通”即此意,而雅俗霄壤。

6.(清)沈德潜《古诗源》卷四:相近而不能达情,弥复可伤,此亦托兴之词。

7.(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二:河汉清浅,相去甚近,所隔者止盈盈一水耳,一语何难;乃脉脉相视,未免有情,而不得通一言半语!因想古来之孤臣孽子、离人怨妇断肠苦况,真正啼笑两难,有说不出来之苦者,大概即此矣,然乎否?

8.(近代)梁启超《中国之美女及其历史》:至如《迢迢牵牛星》一章,纯借牛女作象征,没有一字实写自己情感,而情感已活跃句下。此种做法,和周公的《鸱鸮》一样,实文学界最高超的技术(原注:汉初作品如高祖之《鸿鹄歌》、刘章之《耕田歌》,尚有此种境界,后来便很少了)。

回车驾言迈

回车驾言[1]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2],荣名[3]以为宝。

【注释】

[1]言:语助词。

[2]化:谓变化而死也。不忍斥言其死,故言随物而化也。《庄子·刻意》:“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3]荣名:荣誉,美名。《淮南子·修务训》:“死有遗业,生有荣名。”

【汇评】

1.(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此直赋情事,陶令亦效此,乃相去若何?

2.(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慨得志之无时,河清难俟,不得已而托之身后之名。名与身孰亲?悲夫!

又曰:古今唯此失志之感,不得已而托之名,托之神仙,托之饮酒。惟知道者,可以冥忘。有所托以自解者,其不解弥深。

3.(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二:车无所往,故回;又驾而涉悠悠之长道,不知何处税驾,四顾茫然,唯见百草动摇于东风耳。“摇”字妙,是从“中心摇摇”来,写得旷而悲。“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王孝伯称此句极佳。

驱车上东门

驱车上东门[1],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2]。下有陈[3]死人,杳杳[4]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5]。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注释】

[1]上东门:洛阳城东面有三门,最北面的门即上东门。

[2]松柏夹广路:仲长统《昌言》:“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识其坟也。”

[3]陈:久。

[4]杳杳:幽暗貌。

[5]度:过,超越。

【汇评】

1.(明)陆时雍《古诗镜》卷二:汉人诗多含情不露。

2.(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此诗感慨激切甚矣。然通篇不露正意一字。盖其意所愿,据要路,树功名,光旂常,颂竹帛,而度不可得,年命甚促,今生已矣,转瞬与泉下人等耳。神仙不可至,不如放意娱乐,勿复念此;其无复念此者,正不能不念也。夫饮酒被纨素,果遂足乐乎?与极宴娱心意,荣名以为宝,同一旨。妙在全不出正意,故佳。愈淋漓,愈含蓄。

生年不满百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1]?愚者爱惜费[2],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3],难可与等期[4]

【注释】

[1]来兹:《吕氏春秋·任地》:“今兹美禾,来兹美麦。”高诱注:兹,年。

[2]爱惜费:舍不得花钱。爱:吝惜。

[3]王子乔:《列仙传》载:“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鸣。道人浮丘公接以上嵩山。”

[4]等期:寄托同等的期望。

【汇评】

1.(明)陆时雍《古诗镜》卷二:起四句名语创获,末二句将前意一喷再醒。“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念此已是抚然;至读“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益嗟叹自失。乃知此言无不可感。

2.(清)方廷珪《文选集成》:直以一杯冷水,浇财奴之背。

3.(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亦与《驱车上东门》篇同意。其端更不可寻。此首起十字演为《上东门》篇,《上东门》篇结十字演为此篇,俱不出正意。古人为文,批却导虚,变化百出。故一意可成数篇,一事可以各咏,往往生新,不相蹈袭。

4.(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生年不满百》,万古名言,即前“驱车”(《驱车上东门》)篇意,而皆重在饮酒,及时行乐,是其志在旷达。汉魏人无明儒理者,故极高志止此而已。

客从远方来

客从远方来,遗[1]我一端[2]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3]以长相思,缘[4]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注释】

[1]遗:音慰,赠送。

[2]一端:半匹。《左传·昭公二十六年》“以币锦二两”,杜预注:“二丈为一端,二端为一两,所谓匹也。二两,二匹。”

[3]著:音卓,将丝棉装进衣被中。《文选》李善注引郑玄《仪礼注》曰:著,谓充之以絮也。

[4]缘:装饰边缘。《文选》李善注引郑玄《礼记注》曰:缘,饰边也。

【汇评】

1.(明)杨慎《升庵诗话》卷三:长相思,谓以丝缕络绵交互网之,使不断,长相思之义也。结不解,按《说文》:“结而可解曰纽,结不解曰缔。”缔,谓以针缕交锁联结,混合其缝,如古人结绸缪同心制,取结不解之义也。既取其义,以著爱而结好,又美其名曰“相思”、曰“不解”云。合欢被,宋赵德麟《侯鲭录》有解。会而观之,可见古人咏物托意之工矣。

2.(明)陆时雍《古诗镜》卷二:极缠绵之致。

3.(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无数婉缛,但一直写之。

4.(清)成书《多岁堂古诗存》:“尚尔”二字,是久在意中又出意外之辞,是日夜计之日夜冀之之念,实从心坎中绘出。非泛泛感激语。

5.(清)朱筠《古诗十九首说》:于不合欢时作“合欢”想,口里是喜,心里是悲;更“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无中生有,奇绝幻绝!说至此,一似方成鸾交未曾离者。结曰“谁能”,形神俱忘矣。又谁知不能“别离”者今已别离,“一端绮”是悬想、“合欢被”乃乌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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