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向前去!

10.向前去!

可歌伎到幕僚的路有多远?

很远很远,对女子来说,几乎没有可能,但对薛涛来说,却是有可能的,因为薛涛没有根。

大历十年(775年),刚刚经历安史之乱的大唐王朝正惊魂未定,外有吐蕃和回纥虎视眈眈,内有藩镇叛乱,朝廷有权臣乱命,京城治安混乱不堪,宰相元载重定俸禄制度,薄京官而厚外官,于是很多官员纷纷求外补,薛父就是那个时候申请离开土生土长的京都,外补眉州为官,出走的。

可能即使多年以后,他也不知道这种选择对未来的女儿意味着什么,唐朝是一个宗法制的社会,而迁徙,则是对于亲族的远离,对于宗族的割舍,对传统的抛弃,是对延续的断裂。

薛涛没见过自己的宗族,她不需要担负宗族的女性名分,所以她可以没负担地转身。

另外,她的才能,还偏向男子属性。

那个时代,作诗是男人的事情,有才也只是女子的点缀——如果薛父不死,薛涛最可能度过的是小家碧玉的一生,安稳地走过正常女人的人生之路——嫁人、生子。可惜,父亲早亡,十三岁的薛涛要养家,要为母亲治病而身无长物,埋藏在心里的某种东西,噼里啪啦地迸出火花——她要用男人的技能(诗才)生存下去。

在卖才不卖色的钢丝线上走了三年之后,她离开家乡,来到了这金碧辉煌的幕府。在这四川之最高处,她看到了美如天仙的歌伎,碰到了天下英雄与天下精英。起初,青春的暴走、女人间的比衬还能让她安心地做所谓的宠姬,但是英雄的纵横与文人们的学识风采,却撩拨起了她内心许久以来的那种悸动——

她的才华,能跟男人们一较高下!

比如在宴会上,大家对诗唱和。

主题是《风》。

幕府的男人们会套用杜甫之“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会说“忽如一夜春风来”,会直抒胸臆,会侧写正描。

只有薛涛,沉吟片刻,便写下“猎蕙微风远”(闻见)、“飘弦唳一声”(听见)、“林梢明淅沥”(看见)、“松径夜凄清”(感到),引得众人拍手叫绝。

风本无形,但是薛涛能凭借嗅、听、看与感知,将其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来。文学之路,本就是以审美心理论高下,而这样巧妙而高级的通感手法,正是那些幕府才子们所不及的,因此他们衷心佩服,拍手叫好,实在没想到,这样利落的诗句,会出于一个女人之手。

薛涛微笑着接受欢呼,那些盈盈而来的赞扬,令她的心底凭空滋生出一种不甘——许多年后,当她已经高高站立,挣脱出凡尘琐屑,诗人刘禹锡还依然用江王与朱姬的掌故称颂她与韦皋之间。男人的眼里,她依然不过是一个宠姬,一个可爱的小玩物,那场风花雪月的过往,也只是伟大英雄与小美人的风流佳话,而只有这种佳话,才是被默许的,被称赞的。

可是,她会作诗呀,她做的诗不比男人差,甚至比男人好!有些东西,在不可遏制地生长着。于是,博弈沉淀,合力定型,人格显露——

她,要做个不比男人差的女人,“同样的”人!

没有身份负担,有比男人更高的才华,从歌伎到幕僚的转身,还缺什么呢?

决心。

薛涛虽然想飞得更高,却有些舍不得自己目前的地位,毕竟作为幕府最有才华的歌伎,她可以享受男人们的爱慕和拱让,是一个比较安稳的所在,但是如果作为男人,她就是他们的竞争者、对手,会进入惨烈的竞技场!

做吗?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小却对薛涛很重要的事情,准确地说,是最后一根压倒骆驼的稻草——

贞元十五年(799年)的一个夜晚。幕府酒酣杯满的交错里,仆人们抬进一个神秘的笼子,韦皋示意打开幕布,只见一只奇异的鸟站立在众人面前,它有着长长的彩色尾巴,形状奇特而美丽,在众人的啧啧称奇里,惶恐不安地巡视着周围。“这是南越国进献的,大家猜猜,这是什么?”韦皋微笑地看着众人。

“启禀大帅,”站起来的是以博闻广识见称的段文昌,“据下官所知,此鸟属南越国特产,叫作孔雀,长于灌木丛、竹林、树林的开阔地。以蘑菇、嫩草、树叶、白蚁和其他昆虫为食。不善飞而善奔走,每年二月中旬卵生,一次不过4~8枚,甚为珍稀……”

薛涛听着段文士的介绍,好奇地走上前去,摸摸笼子,那鸟见了薛涛的红衣,“哗——”地展开尾巴。众人一阵惊叹,只见摇曳的烛火之下,那鸟的尾屏五彩斑斓得令人眩晕。薛涛后退几步,看着那鸟,那鸟也直直看着她,好一会儿,薛涛突然转向段文昌:“文士,这鸟儿……”

段文昌笑称:“薛娘子莫怕,这鸟儿本性善良,古老相传,鬼欲霸占孔雀为妻,人面鸟身的孔雀,拼命抖动自己美丽的羽毛,发出的光芒使鬼双目失明,于是取得了胜利。孔雀也因此获得‘鸟中皇后’之称,被当地供为神物,遇有缘人才会开屏示美……”

薛涛回头再看鸟儿,看着它美丽的羽毛,看着它奇异的身形,看着它惊恐不安的眼神,突然回头对韦皋作揖:“大帅,此鸟非凡物,开池设笼以栖之,如何?”

韦皋没有说话,如今与吐蕃之大战蓄势待发,军费日增,幕府开支亦要缩减为宜,却要为只鸟费许多周折……

他摇头:“涛儿虽是好意,倒也不值得为一只宠物劳神……”

“大帅,段大人称此鸟意义非凡,正表征我大唐繁荣昌盛,每战必胜,德布四方之吉兆。”

听到“每战必胜”,韦皋心里一动,看着那只孔雀,又看了看薛涛,眉头还是微微皱起来。他是了解她的,她从来不是一个恃宠而骄的女人,尽管才华横溢,尽管热情开朗,却是个知分寸的。大战将临,她为什么执意为只破鸟费这许多周折?

虽然暗自不悦,但是韦皋却不愿公开扫了宠姬的脸面,他微微点头:“既然涛儿如此说,也好,大战在即,祥鸟来临,必是吉兆,干——”他端起酒杯,环视四周,一时豪气万丈。要知此时虽然做了诸多准备,已经联合南方诸邦,但吐蕃军力强盛,大决战之后,生死难料,只是大丈夫当马革裹尸,不是吗?

众人为大帅的霸气所感,当即站起来表决心,歌伎们早早知趣地退到了一边。“正经事情”前,没人再会有心思欣赏孔雀的美丽。

薛涛孤零零地站在它的面前,看着它依然努力地展示着自己那寂寞如许的灿烂,在空无一人的舞台的映衬下,显得可笑又可怜。

心中忽然有声音爆破。

做鸟还是做人?大帅的态度很明显,所有人的态度都很明显。活着,是个态度问题,她要更尊贵地活着,凭借自己的才华与才能,证明自己可以!

于是,她选了,她介入政事,以至于帮着大帅收贿赂,最终的结果则是——发配戍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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