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清酒且消愁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浣溪沙》
时光沉淀,净若琥珀。泛黄的旧日历,写满谢幕心事。
在一个深邃的夜晚,清风徐徐吹来,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举起酒杯,向月问事,对影成三人。红色的唇轻轻碰触杯口,将那透明的液体饮下,心事大片泛起,“嘭”的一声回响,那是心碎的声音。
凄冷孤清,这样的夜晚,不计其数。今夜又是月色明明,独自一人。十七岁的李清照,守着美好的青春,举起举杯,一边享受寂寞,一般叹息时光。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
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
醒时空对烛花红。
时光飞逝,然而漫长。春情的心思早起,却独独不见那命里牵了红线的人。好在她是聪慧的女子,懂得等待,愿意忍耐这岁月无情的打磨与侵蚀。只是长日无尽,热闹的白昼尚且好熬,可到了这晚风频吹的夜晚,要她该怎样度过?
酒,在如此凄冷的深夜,成了她长久打发寂寥的选择。在晚风中饮酒,挥着衣袖,两盏、三盏,喝下这淡淡的哀愁,融于肺腑,又再酿出新的愁绪……
身为女子,大概还是“无才便是德”吧。没有这敏感的心思,抛却这细腻的魂灵,一生恰如二月花,静静地开,淡淡地来,如此不好吗?为何偏要生就一颗玲珑的心,将这三分风景放得悠远,将自己的心绪不断放空,直伤逝至一缕香魂?
聪慧的李清照,晶莹剔透的李清照,偏不是世间的一般女子。就连品酒,都带着艾草般的芳香,于是,这注定又是一个销魂的夜晚。
瑞脑香消,辟寒金小。自成名以来,她写花,写春,写尽春夏秋冬,身边的事物仿若通灵,早已同她伤怀的愁绪融为一体,共同进退。
“今朝有酒今朝醉”。几盏淡酒饮下,神情清醒,她却先倾倒在长长的、柔和的风里。那上空飘荡着的,是她的情深无人懂,愁对月华圆。
记得以前曾读林徽因的句子: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翩然辞别,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透彻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这又是一位聪慧女子的灵动之言。想来是心思缜密的女子更容易沾染相思之情吧!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寂静深夜,繁星点点,十七岁的李清照举杯独酌,欲醉难醉,在沉醉与清醒之间,夹杂的是她那沉甸甸的心事、沉甸甸的愁伤,数不清,道不明,任由情思泛滥,直到天亮……
魂梦骤断,枕冷衾寒,睁开眼,依稀只有几样冰冷的物什与之做伴。在她多情的眼里,一切都充满了哀愁,与形单影只的自己,合二为一。
琥珀,松柏树脂的化石。透明如时光,透明如杯中酒,炙热清纯,燃尽心中点点愁绪。
烛花,蜡烛燃烧后残留的烬结。层层叠叠。影影重重。像她呼啸而过的时光,在身体里疯长,装满了愁容满腹。
瑞脑,薄薄、透亮的冰片。由龙脑香树凝结而成。
辟寒金,一种鸟。相传三国魏明帝时,昆明国进贡嗽金鸟,鸟吐金屑如粟。宫人争以鸟吐之金饰钗佩,谓之“辟寒金”。(见晋王嘉《拾遗记·魏》。)唐许浑《赠萧炼师》诗:“还磨照宝镜,犹插辟寒金。”明陈与郊《昭君出塞》:“守宫砂点臂犹红,衬阶苔履痕空绿,辟寒金照腕徒黄。”这里是指用辟寒金做的簪。
心绪繁重,金簪形小。载不动,许多愁。朦胧醉意,卧倒在榻,清醒时分,一切愁绪,烟消云散,只有残余的红烛相对。
通篇无一词直写情思,只几个物件贯穿而成,读罢,却让人清晰地感知李清照心头的阴云。“一切景语皆情语”,李清照的心事,早已注入这些贴己中,情景相映,两两登对,景就是情,情亦是景。
吴熊和先生评这首《浣溪沙》词写道:“李清照以‘琥珀浓’‘瑞脑香’‘辟寒金’‘烛花红’处处点缀其间,色泽秾丽,气象华贵,可谓不乏富贵态了。”
不要忘了这是十七岁的李清照所写。十七岁,多少人尚沉浸于青春的曼妙美好,此时的李清照却是借酒伤春、点点愁肠了。
那个命定的人儿,怎么还不来?怎么不来解她的风情、宽慰她心怀?人只道“女为悦己者容”,现在却连最关键的看客都没有,叫李清照如何能心安呢?
一个等爱的少女。孤独、寂寥,心甘情愿。
一个来到汴京已有两年的少女,习惯了身边的风景,却仍不习惯清冷的风情。
寒夜的风,微微地撕扯她的心事。寂寞难耐,唯有以酒消愁。或许,可以在半梦半醒之间,赏自我一场欢娱的清梦。她就这样沉醉了,在梦中,抛却这诸多烦恼,去寻那人,在湖光山色下,淡泊山月,流景无殇。这也许便是,在最深的红尘里,与之相逢。没有隆重,亦无璀璨,但,“春光正好,我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