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原生态——祖父的书
祖父去世时,我小学三年级。那天我就站在他枕旁,至今仍记得他临终前那瞬间的嫣然一笑。以至于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认为人死的时候是要笑的。当被告知祖父已经无法挽留的时候,我刹那间的一个念头是“今后能教我朗读的人再也没有了”。
直到两年后搬家,祖父的房间始终保持着原样。带有玻璃门的书架仍立在书桌旁边,只要我有时间就会从书架中拿出书来翻阅。不过,我并不是想读书,而是很喜欢那书中散发出来的味道。祖父不在了,我好像有一种自己就是这书架主人的感觉。
书,堆放在书架中,主要是汉文典籍。似乎祖父不喜欢将书籍纳入帙中存放,大概因为想阅读的时候还要一本一本从帙中取出,难免让人着急吧。祖父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对买来的书总要自己修整一番。将书皮拆掉,然后换上稍硬一些的纸。就连装订书籍的线也要拆掉,所以应该说祖父是自己重新进行装帧才对。书架中的书皮颜色整齐划一,均呈黄色。说是黄色,其实与皮肤的颜色很接近。每次买来书皮所用的纸张后,祖父都要用毛刷在那硬纸上涂抹一层黄色液体。风干后,再涂抹一遍。那液体带有一种很奇特微妙的味道。我经常会抱膝坐在一旁看祖父的这番工作,从不厌烦地看着。看这种单调的工作有什么意思呢?据说兄长等人当时都猜不透我的心思。
究竟对一位老人自制书籍封面的什么地方感兴趣,记得不光是家人不理解,就连来访的客人也曾问过我。如今,只记得被问及的事,而如何回答的却想不起来了。但没有一次如实回答却是千真万确的。
我一边注视着祖父手上的动作,一边在脑海里随心所欲地幻想着,感觉很愉快。我当时顽固地认为,这纯属自己的世界,是不可以对外泄漏的,而这自我世界存在本身就更不可以言传了,因此对大人们的疑问总是随便敷衍地回答。
祖父去世后,父亲开了一家小店铺,店虽小但好歹也是店主,所以很忙碌。当然对祖父的书架等更是无暇照看。我家搬到神户的海岸大道之后,祖父的书架被放在祭祀祖先牌位的桌子旁边。从此这块地方便成为我的领地,因为打开书架玻璃门的只有我。我在那里翻阅着,沉浸在幻想之中。说是翻阅,比起那些聚满文字的页面来说,还是带有插图的页面更让我浮想联翩。《三国志演义》或《聊斋志异》中都有插图。天宝书局出版的《监本诗经》在目录的后面也会出现《诗经》中才有的动植物的插图。里面桃树的插图旁边写有“桃之夭夭”,写着“南有嘉鱼”的地方绘有很像乌龟的东西浮游于水面的图案。
其实,我并非只看插图,偶尔也会不经意地喃喃读出插图旁边的那些文字。祖父用闽南语教我朗读的某个段落,有时也会轻声脱口而出。或许在孩童的心中也会意识到不该放肆大声地朗读吧。
当时日本在台湾实行殖民统治,我们这些台湾籍儿童必须进日本的小学就读。应该说在学校无法接触的民族教育我是从祖父那里学到的。虽然口头传授的某个章节可以不经意地脱口而出,但我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进入中学,开始学习日本式的汉文典籍之后,才有了“哎呀,原来如此……”。那一刻那种突如其来冰释的感觉,令我兴奋不已。
如今我仍保存着五十余本祖父装帧过的书。比如《纲鉴易知录》等,十分方便,至今仍在使用。前些时候,《纲鉴易知录》第二册的书皮不幸脱落了,那之后我便开始使用活版印刷的书籍了,祖父的书则基本作为纪念品珍藏了。
1977年4月《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