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花船的故事

坐花船的故事

有一件事,使我虽老不能忘怀,这是我在八岁的那年,父亲带了我曾去坐过一次花船。怎么叫作花船呢?就是载有妓女而可以到处去游玩的船。苏州自昔就是繁华之区,又是一个水乡,而名胜又很多,商业甚发达,往来客商,每于船上宴客。这些船上,明灯绣幕,在一班文人笔下,则称之为画舫。里面的陈设,也是极考究的。在太平天国战役以前,船上还密密层层装了不少的灯,称之为灯船。自遭兵燹以后,以为灯船太张扬,太繁糜了,但画舫笙歌,还能够盛极一时。

当时苏州的妓女,可称为水陆两栖动物。她们都住在阊门大街的下塘仓桥浜,为数不多,一共不过八九家。这里的妓院,陌生人是走不进的,只有熟识的人,方可进去。在门前也看不出是妓院,既没有一块牌子,也没有一点暗示。里面的房子,至少也有十多间,虽不是公馆排场,和中等人家的住宅也差不多。

不过她们的房子,大概都是沿河,而且后面有一个水阁的。她们自己都有船,平时那些小姐们是住在岸上的,如果今天有生意,要开船出去游玩时,便到船上来,侍奉客人。平时衣时朴素,不事妆饰,在家里理理曲子,做做女红,今天有生意来了,便搓脂滴粉的打扮起来了。

那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国人称之为中元节。苏州从前有三节,如清明节、中元节、下元节(十月初一日),要迎神赛会,到虎丘山致祭,而城里人都到虎丘山塘去看会,名之曰:“看三节会”。而载酒看花,争奇斗胜,无非是苏州人说的“轧闹忙”“人看人”而已。

七月十五那一天,他们妓船生意最好,因为这些花船帮的规矩,在六月初开始,这些船都要到船厂去修理,加以油漆整补等等,到六月下旬,船都要出厂了。出厂以后,似新船一样,要悬灯结彩,所有绣花帷幕,都要挂起来了。而且从六月二十四日,游玩荷花荡起(那个地方,亦叫黄天荡,都种着荷花。是日为荷花生日),船上生意要连接不断。如果中断了,便觉失面子。假使七月半看会那一天,也没有生意,真是奇耻大辱了。

父亲那时,一来请请他的几位到苏州来的商家朋友,在生意场中,交际是少不得的;二则他也认识几条船,都是老主顾,每一次出厂,也要应酬她们一下子的。因此在半个月以前,早已约定,答应他们了。坐一天船,吃一顿船菜,要花多少钱呢?从前的生活程度,物价低廉,不过四五十元罢了。此外苏州的规矩,吃花酒的每位客人,要出赏钱两元,请十位客,也不过二十元,总共也不过六七十元,在当时要算阔客了。

父亲预先和我说:“你认真读书,七月半,我带你坐船看会。”我听了自然高兴,也不知道何处坐船?哪里看会?只跟随父亲就是了。一清早,母亲便给我穿起新衣服来,母亲也不知道父亲带我到哪里去。这时我恰新做了一件两接长衫,这两接长衫,上身是白夏布的,下身是湖色云纱的。(按:当时成人们也穿两接长衫,一时盛行。原来这两接长衫,还是从官场中流行起来的。从前的官服是外套、箭衣,里面还有衬长衫,便是两接的长衫了。)里面是雪青官纱对襟小衫,下面玄色香云纱裤子。脚上淡红色纺绸单袜,蓝缎子绣花的鞋子,鞋子与袜,都是母亲手制的。头上梳了辫子,辫梢拖了一条大红纯丝的辫须。

由父亲领了,到一家人家,我也不知道什么人家来了。但见房栊曲折,有许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有的拉拉我,有的搀搀我,使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又来了几位客,大家说:“去了!去了!”我以为出门去了,谁知不是出前门,却向后面走去。后面是一条河,停了一条船,早有船家模样的人,把我一抱,便抱了进船里去了。

但是那条船很小,便是苏州叫作“小快船”的,里面却来了男男女女不少人,便觉得很挤。我心中想:父亲所说的坐船看会,那就是这样的小船吗?我宁可在岸上看会了。后来那小船渐渐撑出阊门城河,到一处宽阔的河面,叫作方矶上,停有几条大船,把我们小船上,移运到大船上去。方知道因大船进城不便,所以把小船驳运出来,小船、大船,都是伎家所有。

到了大船上,宽畅的多了,又加以河面广阔,便觉得风凉得多。于是一面吩咐开船,一面便大家解衣磅礴,我的两接长衫也脱去了,只穿官纱短衫。有许多客人,竟自赤膊,有一个大块头,露出个大肚皮。便有些娘姨大姐,给客人擦背心上的汗;有的给一个老公公只是打扇。她们也劝我脱去短衫,赤着膊儿,我却不肯。父亲说:“身上都是汗,擦擦吧!”一个大姐,给我脱去短衫擦身,但我来不及把衫穿上了。她笑对父亲道:“你看你的这位小少爷,倒像一位小姑娘。”

船开到野芳浜(原名冶坊浜),愈加觉得风凉了,他们移开桌子打牌,这中舱可以打两桌牌,但是他们打牌,我更无聊了。我一心想看会,会是在岸上过的,我便到头舱里去。他们特派了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名唤三宝的,专门来招呼我。指点岸上的野景,讲故事给我听,剥西瓜子给我吃。当吃饭的时候,她拣了我喜欢吃的菜,陪我在另一矮桌子上吃。吃西瓜的时候,她也帮助我在另一矮桌子吃,她好像做了一个临时小保姆。

临回去的时候,父亲叮嘱我道:“到了家里,祖母面前,不要提起。”父亲有点惧怕祖母,祖母晓得了,一定骂他,怎么带了小孩子去。我说:“母亲可以告诉她吗?”父亲笑笑,他说:“告诉母亲不要紧。”因为我什么都要告诉母亲的,无从瞒起。后来母亲知道了,也埋怨父亲,“为什么把孩子带到那里去。”父亲笑而不语。我父亲不是那种自命道学中人,说什么“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人,但他却是一个终身不二色的人。

非但此也,父亲什么地方都带我去看过。有一天,带了我到一家鸦片烟馆里去。那时候,鸦片烟馆是公开的,并不禁止。他自己并不吸烟,而有许多朋友都是吸烟的。甚而至于有许多生意经,都在烟馆里并枕而卧,方才订定了的。我还记得我们所去的地方,在苏州观前街太监衖现在吴苑茶肆的前身,房子既旧且大,生意很为兴隆。那个时候,好像在夏天吧,烟客们就灯吸食,都不怕热。我对于鸦片烟,并不觉得新奇,因为我早已见过,我的母舅,我的姑丈,他们都是瘾君子呀!

赌场中,父亲从未带我去过,苏州也有很高级赌窟的,他们称之为“公馆赌”。因为父亲生性不爱赌,这件事,我有遗传性质,我对赌也是不感兴趣的。至于当时流行的一种打牌,名为“同棋”的,父亲却打得甚好,但输赢是极小的(麻雀牌流行的时候,父亲已故世了),东中市有一个钱业公所,父亲带我去过几回,据说里面可做输赢。只要是熟识的人,但凭一言,即可成交,可见从前商人信实,胜于现在。这种交易,大概以生银、银洋、制钱三种作比价,人家亦称之为“卖空买空”(这便是后来交易所的发轫始基)。当时苏州的术语,名之曰:“做露水”。父亲偶尔小试其技,只不过估自己的眼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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