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诗意向唐朝
徐昌才
写完这部书稿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我异常激动,无比幸福。不去想飞扬文采,光照千秋;不去想洛阳纸贵,浪得虚名;不去想春花秋月,快意几时。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沉浸在古老的唐诗中,透过一个个沧桑的文字,分享一段段跌宕的人生。那些遥远的风景,那些古老的诗魂,那些灿烂的生命,一一复活在我的生命里。我与他们感同身受,悲欢与共。我抑制不住激动与狂喜,要与古老的灵魂、鲜活的生命、燃烧的青春,还有天空大地、白云绿草,分享我的诗情画意与生命体验。这本书描述了我的感受和感动,表达了我的真情与真性。如果一言一语、一鳞半爪能够触动你的心弦,带给你一点人生的快意与生命的感发,我将感到万分欣慰。
读唐诗,可以站在自我的角度,知人论世,将心比心,切境切情,感同身受。也就可以站在他者的角度,或是站在与诗人某首诗歌不同的其他诗歌的角度来品味,如此勾连贯通,比照呼应,可以激活我们的思维,唤起我们的兴味,当然更可以帮助我们全面而深刻地理解诗歌的真意真味。比如,欣赏李商隐的《为有》,我喜欢这样的联想与比照。
想起古老的《诗经·郑风》:“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描写一对夫妻幸福欢悦的生活场景,可以演绎成一段生动有趣、极富生活气息的故事。男欢女爱,缠绵难舍,共度良宵,不愿早起。情意朴素而真切,情调浪漫而有趣。与此类似,李商隐诗歌《为有》描写的正是这样一段缠绵款洽、难舍难分的情意。不过两首诗主人身份不同,李诗主人是朝廷官员,女子是贵妇,男女尊贵,生活富足;《诗经》主人是劳动者,普通平凡,生活艰难,夫妻恩爱。两诗最大的相同在于深入人物内心,表达人类共同的对于爱情,对于幸福,对于美好生活的强烈渴盼与追求。时光已逝千年,昔人早已千古,我们相信爱依然还在,相信诗歌永远不老。
诗情源于诗心,诗心源于生活。欣赏一首诗歌,品味一段诗情,感发一种生命,不一定字斟句酌、演绎诗意,也不一定对应背景、印证诗情;更多时候,更本质的体验应该是超越古今、弥合时空,以生命对接生命,以情感交融情感,以智慧碰撞智慧,通过品读、玩味、体验、深思,达到古今浑然、生命同构的心灵共鸣。我们无缘与李白做邻居,无缘与杜甫做朋友,无缘与香山(白居易)同朝为官,无缘与王维参禅礼佛,但是,地不论东西,时不问古今,人不分男女,心理同构,生命同感。感动过李白的情意,也一定会感动你我;激励过杜甫的人格,也一定会激励你我。只是,由于年代久远,风云弥漫,我们需要拨开云雾,廓清烽烟,以清灵宁静之心,以智慧通达之理,以生命同构之情,彼此知会,默契共鸣。
读陈陶《陇西行》:“誓雪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你会为大唐将士捐躯为国、舍身效命的壮举拍案叫绝,赞不绝口。你可能还会想到,战争是为了什么,战争是不是被某种力量利用,战争付出血腥惨烈的代价,能够换来万千黎民的和平幸福吗?战争真是犹如某些人所宣扬的保家卫国、大义凛然吗?陈陶看到了白骨盈野,横尸成山,陈陶痛感年轻生命的凋谢,幸福家庭的破灭。陈陶不直说他的悲悯和义愤、他的呻吟与控诉,但是,我们却可以从生命出发,从现实出发,从历史出发,指责一场战争的不义与残暴,怒斥一些政权的狭隘与自私。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乐意不乐意,一首诗歌描绘一幅图景,展示一片鲜血,其实是告诉我们,战争没有过去,杀戮依旧嚣张。你能说,陈陶只是在替大唐万千冤魂叫屈吗?
诗歌来自感觉,来自感动。诗歌是情感的艺术,诗歌也是感觉的捕捉,诗歌还是心灵的瞬间闪光。犹如照相,咔嚓一声,对准的镜头,定格成永恒,沉淀成古今。一刹那间的感觉,最精彩,最传神,但是,如何觉察,如何定位,如何凝练,却是耗费诗人心血的事情。大量唐诗,激情洋溢,生命鲜活,感觉灵动,诗性蓬勃。说白了,源自诗人的敏感,诗性的敏锐,诗心的灵妙。我们读诗,要走进诗歌情境,感知诗人生命,感触诗意空灵,势必忘情投入,率性参与,让诗情激活沉睡的生命,让诗心灿烂庸碌的心灵。换句话说,就是,脱略世俗风尘,褪尽功利考量,泯灭身份尊卑,还原一个纯粹生命,复活一颗诗意心灵,任凭感觉滋生,任凭心性漫游,心到哪里,情到哪里,天马行空,兴会淋漓。而且,还要相信,感觉的滋生,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漫无边际,而是建立在理解与体察、感受与沉淀的基础之上。
读杜甫诗歌《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今昔对比,感慨万千,再现感觉的复合与多变。对于大名鼎鼎的音乐家李龟年,诗人的印象一会儿是岐王宅里的风光无限,一会儿是崔九堂前的交口称赞,一会儿是江南时节的春光明媚,一会儿是落花时候的无语伤神,种种感慨,纷至沓来。诗人的高明也就在于以有限感觉写无限感慨,以眼前风光道世态冷暖。跟着感觉读唐诗,随心随意,随情随性。这是一种放松,也是一种潇洒。
诗歌也是诗人性情的自然流露,脱口而出,下笔成诗,一片赤诚,一派天真,道尽所爱所恶,抒写悲欢离合。或是故国三千里,或是人生百年秋,或是“无边落木萧萧下”,或是“南湖秋水夜无烟”,多姿多彩,活灵活现。植根于心灵,凝聚着性情,飞扬出意兴,灿烂于诗文。不需雕琢字句,不需拘禁格套,不需观人眼色,我手写我心,我口吟我情。清代诗评家陈廷焯有言:“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一曰意高妙,一曰想高妙,一曰自然高妙。”诗理源自深思默会。诗意萌生,诗想奇幻,诗风自然,均与性情密切相关。古人作诗如此,今人读诗,自然需要回归性情,对接诗意,感受千古同构之生命体验,感动悲欢爱恨之情感交融。不分你我,不辨古今,我注诗情,诗情注我。
读韦应物《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草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和韦应物一道徘徊滁州西涧,陪寂寞小草说话,听高树黄鹂唱歌,看春潮晚来急雨,看野渡无人舟横。几多清幽闲适,几多逍遥快意。当然,敏感一点,深沉一点,或许也会触动身世,感伤命运。人生无须高调,大鸣大放,自吹自擂,活在世俗的眼光中。人生可以驾一叶孤舟,徜徉江湖烟雨,追寻自在逍遥。人生也可以种一块青草,默默无闻,生机翠绿。我读这首诗,我就是将自己的喜欢和厌恶,清醒和迷茫,带进诗歌,对话诗魂。从诗歌中找到自己,从自己身上发现诗意。
诗歌是语言的钻石,诗歌的语言唯美、精致,像一件玲珑剔透的工艺品,需要细细观赏,用心咂摸。其实,我们品读唐诗,更多是借助语言携带的吉光片羽寻找诗人的心路,一路上,我们遇见了风尘仆仆的诗人,千姿百态的人生,也遇见了山花盛开、青山叠翠,也遇见了风雨烟云、电闪雷鸣……我们面对纷至沓来的风光,目不暇接,心花怒放。但是,我们停不下脚步,要跟上诗人的步履,继续走向无穷无尽的远方。
相会在唐朝,相知在生活,相约在诗歌。
2016年9月于长沙雅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