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相思离愁满天涯

辜负香衾千百媚——李商隐《为有》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人生迷离莫测,人心复杂纷纭,人情幽微曲折。对于诗人来讲,留心世态人情,体察复杂情意,捕捉瞬间表情,定格人生美丽,是一种本事,更是一种必要。几句话、几个词,含蓄暗示、婉曲达意,令人回味、耐人咀嚼。对于读者来说,借助文字表达,品味深浅意味,揣摩心灵悸动,体验生命悲凉,是一种分享,更是一种升华。读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许多表现内心丰富情意的诗篇,笔者就感觉到,诗人既想充分地表达自己的生命苦痛、爱恨情怨,又想尽量地隐藏自己的幽微心曲、人生苦闷,隐隐约约之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恍恍惚惚、迷迷离离,给人朦胧缥缈、幽深莫测之感。有人说,李商隐是晚唐的朦胧诗人,更有人说李商隐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个朦胧诗人。这些评价均从一个侧面表明,读懂李商隐十分困难,求证诗人的内心情意亦十分复杂,同时也表明李商隐诗歌具有强大的心灵感召力和吸引力。就拿他的绝句《为有》来说,写仕宦之家一对年轻夫妇的怨叹愁忧,却难以确证诗句背后的生命苦忧、人心郁闷。

标题拟制沿袭古老《诗经》的做法,就取诗歌首句开头两个字作为标题,貌似随意,不是刻意深思细想,不是反复斟酌词句,不是一鸣惊人的字眼,类似他的许多无题诗,不存在有胜于无,或略胜于无之说,有题与无题,一样的不经意,一样的不被看重,给读者一种感觉,李商隐的诗歌,标题无关紧要,可有可无,有之不为多,无之亦不少。似乎也潜藏着诗人的一种想法,不想用一个惊心夺目的标题吸引你去揣测诗人的心思,就让可有可无的文字使你忽略诗人内心的忧闷。诗人在暗示什么,又好像在隐瞒什么,或者有什么东西不便明说、不好明说。和读者在玩文字游戏,捉迷藏,进进出出,躲躲闪闪,调动你的兴趣,激发你的情致。越是如此,越能吸引读者。相反,一览无余,波平浪静倒是毫无余味。

官宦人家,华堂高屋,豪门大户,生活优裕,地位尊贵。诗歌一开篇就推出一间屋子,一位美女,浓艳生辉,妩媚风流。深居闺房,云母作屏,珍贵奢华,香风漫散,清新淡雅,珠帘垂挂,玲珑剔透,帐幕低垂,柔软似水,熏香静燃,空气朗润。一位女子也许卧床刚起,披衣出神,思绪恍惚,意态朦胧;也许端坐书桌,铺纸研磨,准备挥毫,神闲气足;也许对镜览照,描眉画黛,面庞红润,眉目舒展;也许秀发披肩,如云如墨,神情倦怠,意态慵懒。诗人极言女子千娇百媚,风情迷离,娇羞可爱,秀色可餐。云母屏风,娇媚女子,华丽金屋,流光溢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两情相悦、缠缠绵绵、甜甜蜜蜜、幸福无比的生活状况。注意“无限娇”这个表达,极尽夸张溢美之能事,既现女子娇羞美丽、楚楚动人之容貌,又现诗人(或是夫君)深情赞美、无比激动之情态,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当然,结合诗歌一、二两句来看,大约是男子口吻,怜爱语气,赞美女子,自然也就暗示着男女深情,难舍难分之意愿。

按照常情常理,男才女貌,富贵之家,温馨之爱,甜蜜之时,双方应该珍惜美好时光,怨叹春宵苦短才对,可是,诗歌第二句却写道,春风送暖,京城寒尽,男女双双竟然害怕春宵来了。一个“怕”字,触目惊心,无理反常,也大有深意,耐人寻味。“怕”什么呢?在这春宵一刻值千金,夫妻一室甜蜜蜜的特定时间节点上面,难道有谁惊扰了小两口的缱绻恩爱?难道有谁遭遇了人生重大挫折?难道外面喜鹊叽叽喳喳破坏了春梦?难道远处牛羊的喧闹影响了心情?不看下文,不明就里。唐代诗人金昌绪有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春怨》)描述一个女子梦到辽西,相会夫君,却被黄莺吵扰,美梦惊醒的故事,女子害怕、厌恶、驱赶黄莺。层层转折,逼出原因,都是黄莺惹的祸,都是美梦已成空。李商隐诗中会不会也是类似情况呢?留下悬念,引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其实,换个角度思考,首句说原因,第二句说结果,你会发现,这两句并不构成直接的因果关系,可是诗人偏偏加上“为有(因为有)”,这又是为何呢?

诗歌一、二两句侧重从男子的角度落笔,极言女子娇媚迷人,双双惧怕春宵,设置悬念,引人深思。诗歌三、四两句侧重从女子的角度揭示问题的答案。寒冬退尽,衾枕香暖,小两口情意绵绵,如胶似漆,本应“春宵苦短日高起”,可是偏偏嫁与你这个佩戴金龟的朝廷官员,你天还没亮就要起身去上早朝,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守空房,实在不是滋味啊。女子在夫君早起离开时对他说这番话,极为私密,不为人知,诗人将这样的生活内容写进诗歌,格外有意味。从妻子这个角度看,可以理解为妻子抱怨、嗔怪甚至有点责备夫君,后悔自己不该嫁给这样一个忙于官事,疏于私情的夫君。颇似王昌龄的《闺怨》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又似李益的诗歌《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又像是在责怪夫君,向他诉苦,表达自己独守空房,孤寂难耐的冷清与落寞。“无端”二字是无缘无故、无头无脑之类的意思,流露出对夫君上早朝行为的不理解与不满意。显然,女子并不在乎、不看重高官厚禄,不追求功名富贵,她需要小两口朝朝暮暮、相守相伴,她需要恩恩爱爱、须臾不离,她对于爱情与幸福有切实的理解。“无端”的背后潜藏着少妇对夫君的留恋,对春宵的难舍,对幸福的向往。

结合诗歌一、二句来看,不难知晓,女子的苦恼与怨恨其实也是夫君的困惑与纠结。他应该是青春飞扬,风流倜傥,高度珍惜小两口缠缠绵绵、甜甜蜜蜜的幸福生活,他也埋怨、责怪早朝,他也不忍心让妻子独卧春宵,他也害怕听到妻子的嗔怪与责备,他不愿早起离去,但是又不得不离去,仰人鼻息,无可奈何,一筹莫展啊。这里面有十万个不愿意,十万个不甘心,十万个莫奈何。当然,就诗句来看,男子也不是沉湎爱情,不能自拔,追求安逸,毫无抱负,他肯定也是有理想、有追求,希望为官朝廷,有所作为;而女子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一点,所谓夫贵妻荣,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扬名立万, 一向是许多人的梦想。应该说,女子的抱怨也是夫君的抱怨,夫君的理解也是女子的理解,男女二人既重情重意,和和美美,又知书达理,通晓大局,正因为这样,在早起上朝这件事情上,二人才表现得如此艰难,如此矛盾,如此纠结。也唯有如此复杂、矛盾的心理刻画,才更能逼真地再现一对血肉饱满、情意真实的人物形象。

突然想起古老的《诗经·郑风》,有一篇是这样写的:“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诗歌描写了一对夫妻幸福欢悦的生活场景,可以演绎成一段生动有趣、极富生活气息的故事。

女人说:“才是鸡鸣(凌晨1点至3点)时,天还早呢,咱俩再躺一会儿。”男的说:“不,该是昧旦(相当于凌晨3点至5点)了。我得起来了,趁天还没亮,该去射凫射雁。”女的说:“还没到昧旦,才是鸡鸣呢。”男的说:“是昧旦了。”女的说:“那咱俩打赌!你看看外边,看看星星,谁是对的。”小两口从热被窝里出来,揭开窗帘,看看外面,哇,外面星光灿烂!女的说:“还能躺一会儿,别起来,还能再躺一会儿吗?”于是小两口就安心地睡下去。

男欢女爱、缠绵难舍、共度良宵、不愿早起。情意朴素而真切,情调浪漫而有趣。与此类似,李商隐诗歌《为有》描写的正是这样一段缠绵款洽、难舍难分的情意。不过两首诗主人身份不同,李诗主人是朝廷官员,女子是贵妇,男女尊贵,生活富足;《诗经》主人是劳动者,普通平凡,生活艰难,夫妻恩爱。两首诗歌最大的相同之处在于深入人物内心,表达人类共同的对于爱情、对于幸福、对于美好生活的强烈渴盼与追求。时光已逝千年,昔人早已千古,相信爱依然还在,相信诗歌永远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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