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唐文学

第一章 初唐文学

第一节 概要

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到隋唐五代时期,达到了一个全面繁荣的新阶段,特别是诗歌的发展,更是步入了高度成熟的黄金时代。李唐一代,共计不到三百年,留存至今的诗歌,却多达五万余首,各具个性的诗人、风格迥异的诗派,共同绘就唐代诗歌那朵绚丽的奇葩。

诗人当中,李白、杜甫,如双峰并峙,是我国整个古代诗歌史上不可企及的高峰。散文方面,以韩愈、柳宗元为代表,撰文一改骈丽文风,尚散体单行之风,兴起“古文运动”,创作了大量传记、游记、寓言、杂说等新型短篇散文,成为古代散文的典范精品。小说创作也有了新气象,打破六朝志怪小说格局,涌现出一大批独具机杼、富于文采、构思奇特的传奇作品。通俗文学也在这一时期有了长足的进步:变文之类通俗讲唱文学在民间广泛流传;词的创作从民间转向文人,从萌芽走向成熟,为后代抒情文学的新发展开拓了道路。

为什么我国的古代文学在唐代会出现全面繁荣呢?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原因十分复杂,是多方面的。一般可以从内因、外因两方面分析。从内因分析,可以将之归结为文学自身的不断发展和走向成熟;从外因分析,则与当时的社会文化氛围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先分析与文学直接相关的因素,就算是内因,这是促使质变的根本动力。我们知道,从先秦到汉魏六朝,我国古代文学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历程,虽说骈文作为官方认可的通用文体,在正式场合占有无可替代的地位,但是,诗歌、散文、小说等文体,经过历代文士的不断努力,也积累了十分丰富的创作经验。特别是魏晋以来,乱世激荡生命的感悟,佛老开启智慧的大门,情感的喷涌、人生的思索,都在文学创作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成就了鲁迅先生所谓的文学的自觉。不同的思想倾向和创作理念都有了较前代更为充分的表现,题材领域的开拓,不同文体的尝试,都在此时依次展开。声律的运用,语言的翻新,技巧的创造,风格的更迭,可谓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为唐代文学的繁荣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提供了借鉴的范式。

更值得重视的是,唐代作家对前代文学遗产采取了正确的接纳的态度。涌潮般的外来文明,宽松的社会文化,高度自信的人文精神,使唐人对待前代的文化遗产,包括文学遗产,采取了一种平静宽容的拿来主义的态度:兼容并包,只求为我所用,既非全盘否定,也非完全接受,而是带有批判地继承,推陈而出新。这对创造唐人的人文精神,形成特定的唐代文学的品格,是至关重要的。

也许,六朝纷争的尔虞我诈、隋唐更替的腥风血雨,给敏感的人性涂抹了太多痛苦的色彩,而李唐扫灭群雄、寰宇一统的全新格局,以及万国朝拜的帝国荣耀,给新生代的唐人注入了太多的自信和豪情,生命的崇拜、生活的热爱,刺激他们发自内心地想见诸讴歌:上自君王,下至平民,整个社会对于诗歌的喜爱,对于诗歌创作的热情,形成浓郁的情感氛围,成为唐诗繁荣的肥沃土壤。而古文运动的兴起,传奇的繁荣,前者多得益于儒学复兴的催化作用,后者则借力在唐代科考士子“温卷”的习气吧。

再分析社会生活和文化氛围,就算是外因,这是促使质变必不可少的条件。首先要提到的当然是经济的繁荣,隋唐实行均田制,把国家掌握的官田、失主田地、荒地分配给无地或少地的农民,用以租佃为主的庄园经济,代替部曲役使的豪门经济,这一方面削弱了佃户对土地,也就是对地主的人身依附,另一方面又增加了百姓对国家的依靠,与这种均田制相配套的,是“租庸调”税法的实行,更加增强了政府对经济对百姓的掌控力。这一系列削弱豪门地主资源掌控制度的出台,有效地改变了生产关系,使唐朝的国力迅速强大起来。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唐朝的城市经济十分繁荣,很好地促进了商业经济的发展。作为一个疆域辽阔的大帝国,唐代的城市规模和繁华程度,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代表了当时世界经济的发展水平。唐都长安,其规模之巨大,建筑之精巧,设施之完备,功能之齐全,都堪称是当时的世界之最。作为当时的一座超级国际大都市,其南城商业区还聚居着中亚、波斯、大食等国的外商。长安之外,洛阳、扬州、广州、成都、凉州等城市也都非常繁华富庶。在这些城市里,商业、手工业都十分发达。绫绵、陶瓷、纸张、金属制品等都达到很高的水平。

其次是宽松的社会氛围造就了生机勃勃的社会文明。如果说城市是一个个经济文化各具特色的繁荣的点,那么,联系这些点之间的发达的交通,却将他们融为一体,使之互相交融,共绘出色彩斑斓的大唐盛景。除健全的国内交通体系之外,唐朝的对外交通系统也十分完备,为社会文明的交融和创新提供了方便。当时,几乎所有的亚洲国家都跟唐朝有经济文化上的往来,与朝鲜、日本、印度及中亚各国关系尤为密切。此外,宗教文化上的三教并重政策,对其他宗教学说的接受,对文人思想的活跃也是很有利的条件。

第三是士人群体价值观的更新。唐承隋后,有惩于士族统治近四百年的分裂动乱,采取了一些限制豪门士族和照顾中小地主阶级利益的政策,在扩大其统治基础的同时,也使得新一代士人群体的价值观念占据了主导地位。

为了扩大统治基础,隋唐统治者在用人方面也进行了制度改革,不再用魏晋以来的保护士族特权的九品中正制,而是实行科举制选取官吏。而且唐代科举对“才”的评价也有一定的特色,即:“身”(体貌丰伟)、“言”(言辞辨正)、“书”(楷法遒美)、“判”(文理优良),可以称得上是全面考察,而不仅仅是看文章字句。这样的用人标准,为社会中下层文士甚至贫寒有志之士开启了比较宽广的仕进之途,激发起他们对功名事业的种种幻想。

全新的社会制度、宽松的社会环境与充满活力的人才机制,都有利于新的人、新的观念的成长,从而也就为文学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下面,我们便以历史为线索,对唐代文学作概要说明。

第二节 南北文风的融合

隋文帝统一南北后,国势渐趋富强,文学上也是渐扇新风。北周时,苏绰曾提倡过复古之风,隋文帝于公元五八四年曾诏令“公私文翰,并宜实录”。虽然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文坛风气,但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因此,隋朝在文帝时期,一些原是北朝的诗人如卢思道、杨素、薛道衡等,都曾写过一些边塞诗,咏军旅苦况,质量虽然不高,却是真情流露,少了无病呻吟的病态和做作,给人新风渐扇之感。如:卢思道的代表作《从军行》,刻画征人思妇遥相思念的苦情,同时婉讽热衷功名的将军。感情真挚,语言清丽,多用对偶,整饬流转,颇具早期七言歌行的特色。再如杨素,身为隋朝开国大臣,诗也写得很不错。《出塞》诗描写塞外荒寒景色,是他领兵出塞同突厥作战生活体验的真实反映。

这些人当中,薛道衡是艺术成就最高的。《昔昔盐》是他最著名的作品,该诗以代言体描绘思妇征人相思痛苦,乃歌行传统主题,诗风绮丽,诗思婉转,同时夹杂齐梁轻靡词句,整体风格可谓不脱旧迹,但是,“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一联,却能透过环境细节的描写,刻画出思妇孤独寂寞的心境,显示出艺术上的独创性。他另有一首小诗《人日思归》,借旅人计算归期的细微心理活动,传递出对家园亲人的思念之情,颇有含蓄不尽的趣味。

但是,在整个隋代,南北朝时期特别是齐梁浮艳文风的影响一直存在,并且占据着统治的地位。来自南朝的诗人如江总、虞世基、虞世南等,都带着很深的积习;北朝的文人也多趋慕南风,整个文坛上是以南压北的。文帝之后,炀帝即位,一反其父之志,喜欢荒淫享乐、粉饰太平的宫体诗风,更助南朝文风的复辟。文坛上那点清新刚健气息,便散似浮云了。

虞世南——清康熙七年(1668年)刻本《凌烟阁功臣图》

唐承隋后,新的政治体制影响下的下层文士还没有走上仕途和文坛,文臣多半是深受齐梁影响的前朝遗老,唐太宗本人对齐梁文风也十分爱好,不仅自己带头写淫靡浮艳的宫体诗、富丽呆板的宫廷诗,还以皇帝的身份,命令魏徵、房玄龄、虞世南等大臣编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文馆词林》等各种类书,大助运典藻饰文风。这时的遗老诗人代表是虞世南。此人长于宫体,乐于奉和,在陈朝时,就曾因“文章婉缛”、“徐陵以为类己”而知名。隋代时他写过《应诏嘲司花女》等宫体诗,入唐以后的作品,几乎全部是奉和、应诏、侍宴之类。上行下效,齐梁风气便继续蔓延。继虞世南之后的代表诗人是上官仪,此人颇受太宗、高宗宠信,其诗十有八九都是奉和应诏之作,“绮错婉媚”,好在他于对仗特别用功,把作诗的对偶归纳为六种,虽然不免有胶柱鼓瑟之嫌,但对律诗形式的发展与成熟,无疑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生代的庶族阶层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获得了社会的认可,开始在政治上崭露头角的同时,也开始跻身文坛大放异彩了,它一萌芽,便再难扑灭,于是,唐音初试,代表一代文学的气象,从此开启。

追根溯源,唐初政治体制、经济体制的变革,已经使一部分有识之士意识到,必须有新的文化体制与之相匹配。但是,文化上的创新,不可能像政治、经济那样,简单地因体制上的变革就能见到实效,而国力的大盛,外来文明的巨大冲击,又使这个命题不能回避,因此,在南朝文风弥漫宫廷之时,魏徵等人,借着历史成败的经验,提出了很可贵的南北文风融合的主张,即融北方的贞刚之气于南朝的柔靡之风当中。

当时宫廷文坛的状况,可以简单地这么描述:一批以关陇士人为主的文人,多为史臣;一批以南朝士人及其追随者为主的文人,多为文侍。文侍们倚重声律辞藻,见诸咏歌,长于宫体,以轻艳纤弱获得皇帝青睐;史臣们真挚朴厚,以历史成败论事势,议事为文都贞刚壮大,富于气势,但短处在于简古质朴,理胜其词,往往显得粗豪无文,难得受君王重视。魏徵等人身为贤臣能吏,要想将太宗从宫体风气中拉出来,一味强调北朝文风,显然是不太现实的,为了达到进谏之言为皇帝采纳,他便提出了一个南北文风融合的新命题,主张用南朝文学的声辞之美,去表现新兴朝廷的恢宏、刚健。魏徵在《隋书·文学传序》中,有一段这样的表态,一直被认为是当时文学主张的典型:

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矣。

“各去所短,合其两长”文学主张的提出,客观上是唐朝大一统后,文化上的必选,也许进言的魏徵和纳谏的太宗,都没有意识到这个文化政策可能带来的巨大后果:当长安作为国际化大都市耸立在那里,诸多外来文明大量涌入的时候,南北融合的主张,其实是兼容并包世界一切先进文化的口号,南朝、北朝,就像中国文化中一阴、一阳“二仪”那样,代表着两种不同性质的文化因素,其实是涵盖一切文明积累的。这个主张的提出,不可能像经济、政治体制上的变革那么立竿见影,却是意义深远的:试想一下,缺了这“二仪”中的任何一个方面,哪里还会有“盛唐气象”?落实到文学上,没有了这种兼容并包的精神,哪里会有“盛唐之音”?

文化政策的制定,在国家政策的层面上,往往会滞后,文化政策对文化建设的作用,也往往有滞后效应。魏徵们可以提出这样的文化建设的主张,太宗们也可以实施这样的文化政策,但是,魏徵没有能力去实践他的文化主张,唐太宗也不可能因为这个政策就不写宫廷诗歌了。文化思想、文化建设的实现,只能依靠那些在相应的政治、经济体制下培养起来并因而高度认同与这种政治、经济制度相辅相成的文化思想、文化政策的文士,因为只有这些人,才是这一系列政策的受益者,才会真正用心去体会、酝酿这一切在他身上发酵所产生的神奇效果,才会发自内心地作情感上的投入,将之贯穿到文学实践当中去。

初唐时期实践这一文化政策的重担,历史性地落在了才高而位卑的“四杰”身上。

第三节 “四杰”的情志

“初唐四杰”,是指初唐时期以独特文风活跃于文坛的四位年轻文人,他们是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四杰”走上文坛,用他们卓有成效的创作,给初唐文坛带来了新风,使之摆脱梁陈旧轨,转向抒情言志。“四杰”当中,卢、骆二人生年较早,大约比王、杨长十余岁。仔细区别的话,四人的创作个性又各不相同,所擅长的诗体也各异:卢、骆长于歌行,王、杨长于五律。从他们擅长的诗体,可以看出,在他们先后走上诗坛的那前后十年,风气是有很大改变的。好在他们都是新制度的产物,有共同之处:确有文才,颇为自负,名高位卑,官小才大,下层知识分子内心那种博取功名的幻想和激情,郁积胸怀不甘居人之下的雄杰之气,赋予他们的诗歌以别样的生动,虽然不如豪门出身知识分子那般从容和淡雅,却于粗豪中见性情,在奔放里显真情。王勃《游冀州韩家园序》里说:“高情壮思,有抑扬天地之心;雄笔奇才,有鼓怒风云之气。”正所谓夫子自道。

王勃[清]上官周 作——乾隆八年(1743年)刻本《晚笑堂画传》

“四杰”在文坛一崭露头角,便怀着变革文风的自觉,有十分明确的审美追求:反对纤巧绮靡,提倡刚健骨气。杨炯在《王勃集序》中说:“尝以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弊,用光志业。”强调刚健骨气,矛头直指争构纤微的上官体,体现出一种批评的自觉。“四杰”作诗,重情怀抒发,好不平之鸣,多慷慨悲凉,以壮大的气势见胜,少受格律束缚,这样的表达方式,与古体诗的省净深刻、歌行体的浏亮舒畅很相吻合,他们喜欢这两种诗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特别是七言歌行,气势更加宏大,视野更加开阔,运笔跌宕流畅,抒情神采飞扬,最能体现这一特色,也最受卢、骆的喜爱。如卢照邻的《行路难》、《长安古意》,从宏阔处落笔,作散发式联想,备言世事艰辛和离别伤悲,跨越古今,思索人生,蕴含强烈的时空兴亡感,满纸都是世事无常、人生短暂的伤悲。骆宾王也长于纵横驰骋、抒情感怀,情之所至,笔亦随之,篇幅或长或短,句式参差错落,工丽整练中显流宕气势,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其磊落情怀。

杨炯[清]上官周 作——乾隆八年(1743年)刻本《晚笑堂画传》

如果说卢、骆借歌行、古体抒情,还有旧瓶装新酒之嫌的话,那么,稍晚的王、杨,就开始使用经过改造的律体来抒怀,那就是新瓶装新酒了。与歌行、古体不同的是,律诗讲究律对,一旦谙熟此道,便可以很容易地将大跨度的事物,用对仗的方式作鲜明的对照,透露雄杰自负之气、慷慨悲凉情怀,有促人心惊的艺术效果。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堪称是“四杰”送别诗中最有名的一首。诗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联,写得尤其大气磅礴:对于为仕途奔波的“四杰”们而言,炽热的人生梦想,消融掉了大半的羁旅情怀和离愁别绪,郁勃的诗情中丝毫没有伤感,真挚的友情与互勉共励的意气洋溢诗表,明朗的心境与壮阔的情志潜运诗中,一段离愁别绪,因为这种大气,竟化为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英雄气概。

卢照邻[清]上官周 作——乾隆八年(1743年)刻本《晚笑堂画传》

对于初唐“四杰”的诗歌,闻一多先生有比较精到的评价,他说:“卢骆与王杨选择形式的不同,是由于他们两派使命的不同。卢骆的歌行,是用铺张扬厉的赋法膨胀过了的乐府新曲,而乐府新曲又是宫体的一种发展,所以卢骆实际上是宫体诗的改造者。他们都曾经是两京和成都市中的轻薄子,他们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廷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所以他们的歌声需要大开大阖的节奏,他们必需以赋为诗。正如宫体诗在卢骆手里是由宫廷走到市井,五律到王杨的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台阁上只有仪式的应制,有‘句绘章,揣合低昂’。到了江山与塞漠,才有低回与怅惘,严肃与激昂,例如王勃的《别薛升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和杨炯的《从军行》、《紫骝马》一类的抒情诗。抒情的形式,本无须太长,五言八句似乎恰到好处。前乎王杨,尤其应制的作品,五言长律用的还相当多。这是应该注意的!五言八句的五律,到王杨才正式成为定型,同时完整的真正的唐音的抒情诗也是这时才出现的。”这一段论述,对初唐四杰的创作风格,以及他们在唐诗发展史上的地位,都作了十分精确的评说,至今仍受到相当的重视。

骆宾王[清]上官周 作——乾隆八年(1743年)刻本《晚笑堂画传》

继四杰之后,以更坚决的态度起来反对齐梁诗风,并在理论和创作实践上都表现出鲜明创新精神的诗人,是陈子昂。在理论主张上,他那篇著名的《修竹篇序》是这么说的: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

我以为,在唐代文学史上,这篇短文犹如一篇宣言,宣告真正唐音的开始。

陈子昂的诗歌创作,鲜明地体现了他的主张。《感遇诗》三十八首,正是其理论自觉基础上的创作实践。这些诗并非作于一时,诗风也各不相同,有的讽刺现实、感慨时事,有的感怀身世、抒发理想;有的寄兴幽婉,有的激情奔放;有的叙事慷慨沉痛,有的极具政论锋芒。《登幽州台歌》,将决意有为却无从出处的士人形象,置于浩渺苍穹、往古来今的阔大背景之中,人生的短暂、生命的渺小、生活的无奈等情感,与宏大的志向产生严重的背离,给人撕裂般的痛感,撞击着历代有着同样心理结构的读者,得到无数读者的深刻同情,可谓是齐梁以来两百多年中没有听到过的洪钟巨响。

诗歌理论与创作之外,陈子昂的散文,也有些与当时宫廷文坛不同的因素,这或许是四川地域文化的痕迹,或许是他的理性自觉。他文集中的对策、奏疏,都是用比较朴实畅达的散体文写成,这在唐代是开风气之先的。由于这些创造性的贡献,所以他凭着并不丰富的文学作品,便奠定了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地位,成为“唐音”初成时期的一个代表性的人物。

第四节 格律的成熟

以“四杰”为代表的新生代初唐诗人,以他们的炽热的感情,给诗歌注入了活力,但是,他们似乎无暇顾及尝试诗歌格律形式上的创新,只是为我所用地选择或者古体或者歌行或者律诗,也许在他们年轻的心里,急切地表达自己比格律形式完善更重要,是他们更愿意做的事,至于形式格律的精细化,对语言音乐性的精准把握,只能寄希望于有闲文人的积极投入。这一任务的完成,有赖于沈佺期、宋之问这类宫廷诗人了。

沈佺期

诗歌在形式上趋于整饬,语言音乐美逐步彰显,从先秦时的四言诗歌,到两汉的五言独胜、杂言纷呈,从屈骚到汉赋,都显示出不断演进的迹象。南朝时,因为佛经的翻译,促使声律论的出现,对汉语音乐性的发掘,便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但是,那时更多地关注如何不犯声病之忌,“四声八病”之说,是讲如何回避声病,不是从积极的方面引导诗人,如何才能更好地激发起诗歌语言的音韵之美。到初唐时期,随着创作实践的不断增加,以沈佺期、宋之问为代表的宫廷诗人,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将齐梁声律之论,作简便实用的改造,变声律为格律,变被动约束为主动发掘,为“唐音”的音乐性“定调”。

在今人眼里,律诗的平仄律,似乎是十分高深的东西,实际上,在古代长于骈骊文字的人手里,可以说只不过是基本常识而已。用现代汉语对律诗平仄进行分析,也是简单的:五言诗的平仄,可视为“平平仄仄”或“仄仄平平”基本结构的稍微变化,一种是在第二个字后面插入一平或者一仄,变成“平平平仄仄”或“仄仄仄平平”,一种是在句末加入一平或者一仄,变成“平平仄仄平”或“仄仄平平仄”。之所以要加一个字,是因为两个词组一般难以成句,加一个表动作或者情态的词,就可以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了。将那四种句式以一定的“粘”、“对”规律组合起来,就成了律诗的诗句。为什么要“粘”或者“对”呢?无非是朗诵起来的时候,追求节奏和音韵更加完美罢了。至于七言律诗的格式,跟五言律诗完全相同,只不过是在每一句的最前面分别加上“平平”或“仄仄”两字即可。绝句呢?是律诗的一半,其格律要求,与律诗全同,当然,一部分绝句不完全受律诗“粘”、“对”的约束,就更加灵活了。至于律诗针对失对、失粘、出韵、拗救等提出相应的要求,可以参考相关方面的专业书,这里就不再展开了。

以声律论为基础,律诗得以迅速繁荣,自此,古代诗歌便分成律体诗与古体诗两大类型。总体上,凡不合格律的诗,都可称为古诗(或古风),既包括律诗形成前的作品,也包括后世的拟作。古诗与律诗主要有以下几点不同:一是字句不同。五﹑七律字数﹑句数均有限定;古诗则一句字数可长可短,一首句数可偶可奇。二是押韵不同。古体诗既可押平声韵,又可押仄声韵;律诗一般只押平声韵。再者,古诗可以换韵,律诗不能(排律例外)。古诗每句均可用韵,并可重韵;律诗只可在首句﹑偶数句用韵,且不得重韵。古诗可押邻韵;律诗则不能。三是平仄不同。古诗不拘平仄,不讲究“粘”、“对”;律诗则有严格的平仄规则,失“粘”﹑失“对”均为律诗之病。

初唐时在诗歌格律上作积极探索的,主要是宫廷诗人上官仪,继上官仪之后,武后时代的宫廷诗人,是号称“文章四友”的李峤、苏味道、崔融、杜审言,这些人也是这方面的能手。“四友”当中,杜审言的成就较高。杜审言是杜甫的祖父,他长于作应制诗,为了美化无病呻吟,跟其他宫廷诗人一样,将心思花在五律、七律的精致化上,客观上为格律的成熟起了推动作用。当然,他在宫廷的时间并不长,“十年俱薄宦,万里各他方”(《赠崔融二十韵》),多年的游宦,也使他写了一些较有真情实感的好诗。

跟“文章四友”同时或稍晚,在武后的宫廷里,真正把玩诗歌律对精到的,要数沈佺期、宋之问二人。这两位文士人品乏善可陈,但在律诗形式的定型上,却作出了重要的贡献。《新唐书·宋之问传》这么说:

魏建安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

我们今天虽然看不到沈、宋关于诗律的言论,但是,从他们的诗作及此后近体诗在格律方面的要求看,沈、宋的作品,已在相当程度上将格律固定了下来,他们之后的近体诗,基本上就在他们诗歌所体现的律对要求的范围之内,他们从前人、旁人那里借鉴经验,又通过自己的诗歌实践,把已经成熟的格律形式固定了下来,完成了律诗“回忌声病,约句准篇”的任务,使得此后诗人创作律诗有了明确的格律可循。正因如此,沈、宋二人才被视为是律诗的奠基之人。

至此,“唐音”已经完成了定调的任务,只等伟大作家的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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