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京官生活

第五节 刻苦自励

吾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散馆,十月二十八早侍祖父星冈公于阶前,请曰:“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星冈公曰:“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

(《咸丰十年九月二十日致沅季弟书》)

道光二十年(1840年)正月,曾国藩回到北京,开始了京官生活。他奉着祖父给他的教训,努力为学,刻苦自励,不敢丝毫疏忽。

十二月间他从关侯庙移居棉花六条胡同,他的父亲竹亭进京,欧阳夫人和四弟国荃、儿子纪泽都同来。开年后父亲竹亭住了没有多久,便回湖南,第三年四弟国荃也回去了。做京官第一件为难的,便是“穷”。所以曾国藩给他家里的信说:

孙此刻在京,光景渐窘。然当京官者,大半皆东扯西支,从无充裕之时,亦无冻饿之时。

(《道光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九日致祖父》)

男目下光景渐窘,恰有俸银接续;冬下又望外官例寄炭资。今年尚可勉强支持,至明年则更难筹划。借钱之难,京城与家乡相仿,但不勒逼强逼耳。

(《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初三日致父》)

当时做京官的唯一希望,便是放外缺,但曾国藩并不想外放捞钱,他宁愿穷守着京都读书。他说:

无论京官自治不暇,即此外放,或为学政,或为督抚,而如今三江两湖之大水灾,几于嗷鸿半天下;为大官者,更何忍于廉俸之外,多取半文乎?

(《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致澄侯等四弟》)

他既不把贫困放在心中,所以他能安心读书。他在家信中说:

近因体气日强,每日发奋用功,早起温经,早饭后读廿三史,下午日阅诗古文。每日共可看书八十页,皆过笔圈点。若有耽搁,则止看一半。

(《道光二十年十月十九日致父母》)

这时他致力于宋学,和倭仁、吴廷栋、何桂珍、陈源兖等往复讨论,互相勉励。他每天写的日记,凡一天的过失都写在上面,多痛自刻责的话。他并且立了一个课程,作为他每日生活的规范:

主敬整齐严束,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一会。

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

读书不二一书未点完,断不看他书。

读史廿三史每日读十页,虽有事不间断。

写日记须端楷,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终身不间断。

仁、敬、孝、慈。其必以仁、敬、孝、慈为则者,性也;其所纲维乎五伦者,命也。此其中有理焉,亦期于顺焉而已矣。

请申论之:性浑沦而难名,按之曰理,则仁、义、礼曰智,德之赖乎扩充者,在吾心已有条不紊也。命于穆而不已,求之于理,则元、亨、利、贞,诚之贯乎迩复者,在吾心且时出不穷也。有条不紊,则践形无亏,可以尽己性,即可以尽人物之性。此顺乎理者之率其自然也。时出不穷,则泛应曲当,有以立吾命,即有以立万物之命。此顺乎理者之还其本然也。彼乎持矫揉之说者,譬杞柳以为桮桮,不知性命,必致戕贼仁义,是理以逆施而不顺矣。高虚无之见者,若浮萍遇于江湖,空谈性命,日知其所亡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分为德行门、学问门、经济门、艺术门。

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谨言刻刻留心。

义气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保身谨遵大人手谕,节欲、节劳、节饮食。

作字早饭后作字,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功课。

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

(《曾文正公年谱》)

对于这几件事,他能努力实践。尤其是早起,他奉着先人的教训,黎明便起,成为习惯。他的“求缺斋”日记,更为一般人所称道。他尝说:

今吾家椿萱重庆,兄弟无故,京师无比美者,亦可谓至万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其居曰“求缺斋”,盖求缺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此则区区之至愿也!家中旧债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办,诸弟所需用不能一给,亦求缺陷之义也。

(《道光廿四年三月初十日致六九弟》)

可见他涵养的高超了。

他还怕自己信念不坚,所以在辛卯年改号涤生。取名的意义,据他自己说:“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

同时他还负起教育诸弟的责任。他叫几位弟弟寄文到京,改阅后再寄回去。国荃本来随他在京读书的,后来国荃回去了,他写信给他的几位阿弟说:

九弟在京年半,余散懒不努力。九弟去后余乃稍能立志,盖余实负九弟矣!余尝语岱云曰:“余欲尽孝道,更无他事;我能教诸弟进德业一分,则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诸弟进十分,则我孝有十分;若全不教弟成名,则我大不孝矣!九弟之无长进,是我之大不孝也!”惟愿诸弟发奋立志,念念有恒,以补我之不孝之罪,幸甚!幸甚!(《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致诸弟》)

有这样的兄长,我想做兄弟的没有不受感动的。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三月,曾国藩升任翰林院侍讲,六月任四川正考官,十一月回京复命。国藩居在京都四年,景况很苦,生活俭朴,但对于穷困和疾病死亡的同乡,必尽力资助。从四川回来,得到俸银千元寄家,并且拿出一部分钱来救济贫困的亲友,他在家信中说:

孙所以汲汲馈赠者,盖有二故:一则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旧债尽清,则好处太全,恐盈极生亏;留债不清,则好中不足,亦处乐之法也!二则各亲戚家,皆贫而年老者;今不略为资助,则他日不知何如?自孙入都后如彭满舅,曾祖彭王姑母,欧阳岳祖母,江通十舅,已死数人矣!再过数年,则意中所欲馈赠之人,正不保何若矣!家中之债,今虽不还,后尚可还;赠人之举,今若不为,后必悔之。

(《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致祖父母》)

曾国藩做了十多年的京官,对于职务十分尽责,他这种勤恳廉洁的精神,很为一般人所钦佩,他说:

余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

(《道光二十九年一月二十一日致四位弟》)

现在衙门诸事,男俱已熟悉。各司官于男,皆甚佩服。上下水乳交融,同寅亦极协和。男虽终身在礼部衙门为国家办此照例之事,不苟不懈,尽就条理,亦所深愿也!

(《四月十六日致父母》)

以这种不苟不懈的精神,廉洁自矢的为政,无怪博得当时京都的盛名了。

第六节 留心时务

北京在当时是中国的政治中心,一切所观到的,所听到的,都比旁省尤其是湖南湘乡要多得多了。曾国藩自来对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很关心,即使是极小的事情,在旁人认为不足注意的,或无关轻重的,也绝不轻易放过。至于国家大计,经济得失,当然更值得曾氏去注意了。当曾国藩供职京都的时候,正是中国内乱外患交迫之时。曾国藩所关心的,在外患有“英夷”;在内乱前有粤匪,后有太平天国;在灾隋则有黄河决口。所以在他的家书中,常常可以看出他关心时务的记述:

英逆去秋在浙滋扰,冬间无甚动作。若今春不来天津,或来而我师全胜,使彼片帆不返,则社稷苍生之幸也!黄河决口,去岁动工,用银五百余万,业已告竣,腊底又复决口。湖北崇阳民变,现在调兵剿办,当易平息。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十八日致父母)

浙江之事,闻于正月底交战,仍尔不胜。去年所失宁波府城定海、镇海二县,城尚未收复。英夷滋扰以来,皆汉奸助之为虐。此辈食毛践土,丧尽天良,不知何日罪恶贯盈,始得聚而歼灭。湖北崇阳县逆贼钟人述为乱,攻占崇阳、他不仅关心时务,并且对于时务有缜密的研究、具体的计划。道光三十年(1850年)夏洪秀全等在广东起事,第二年声势大盛,京师震惊。曾国藩因平日对这事很是注意,因此在这时便上了一个《简练军实以裕国用》折。大意是说:“天下大患,一在国用不足,一在兵伍不精。近者广西军兴,纷纷征调该省额兵,竟无一足用者,他省可推而知。当此饷项奇绌,惟有量加裁汰,痛加训练,庶饷不虚糜,而兵归实用,谨钞录乾隆增兵、嘉庆、道光减兵三案进呈。”

通城二县。裕制军即日扑灭。黄河去年决口,早已合龙,大功告成矣!

(二月二十四日致父母)

他对于治水运,更有特殊的见解:

裴耀卿置输场于河口。河口,即汴水达于黄河之口也!南人舟运江、淮之米,自汴以达河口,吴人不习河漕,便令输米于河口之仓而去,则吴人便矣!三门,即砥柱山,在洛阳之东;地最险,不可行舟。耀卿于三门之东西,各置一仓;又凿山开车路十八里,以避三门之险。江、淮之米既输于河口之仓矣,官为别雇舟,溯河漕至三门之东。视水可通,则径以舟过三门;水险,则由车路挽过三门,输入三门以西之太原仓,然后入渭,以漕关中。自江淮至河口,自河口至三门,自三门入渭至长安,凡三次转搬,乃得达也!今天下之漕粮,概用长运。漕至袁浦,黄高于清,则百端营谋。行灌塘渡舟之下策,虞黄倒汗湖之巨患。种种弊坏,未知所底。故鄙意常欲行搬运之法,于袁浦置仓;杨庄各仓,亦修葺之;分天下之漕艘,半置河以南,半置河以北,每年各运两次。为河帅者,治河则不顾淮;治淮则不顾河;治运则不顾河淮,庶几易为力乎?

(辛亥七月日记)

这不过曾国藩关心时务的一端。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曾国藩所关心的时务,不仅是极小的,并且是极专门的。他认为天下无一件事不是学问,而学问之道,在到处留心,摘由备查,博览书籍。所以他劝戒诸弟,应该留心实学,不可专注于功名得失。他认为天下的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曰官制,曰财用,曰盐政,曰漕务,曰钱法,曰冠礼,曰婚礼,曰丧礼,曰祭礼,曰兵制,曰兵法,曰刑律,曰地舆,曰河渠。”他对于这十四件政事,都加以注意,并且能详细去研究。并且他在工部时,“尤究心方舆之学,左图右书,钩校不倦,于山川险要河漕水利诸大政,详求折中。”(《曾文正公年谱》道光三十年)

在闲暇的时候,曾国藩对于军政大计,以及各种庶务,都已考究详尽,所以一旦当权,便能把平时准备下的学问,拿出来应用。后来太平天国声势大盛,曾国藩以一书生出而致用,卒能扑灭洪、杨,一般人都引以为异。我们只要知道他十多年的京官生活,是如何地准备着应付事变,如何地关心时务,如何地虚心研究,便可以知道曾国藩的成功,不是侥幸得来的了。

第七节 观察人才

曾国藩的另一个工作,便是观察人才。

当时的北京,一方面是政治中心、商业中心,一方面又是文化中心。四方的名流学者,都集中于京都。曾国藩知道凡做大事业而成功的人,以物色帮手为第一件要事。京都为人物渊薮,十多年的京官生活,使他得到不少人才和观察人才的经验。

曾国藩做京官不久,便结识了很多人才,据他家书中说:

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穷经知道者,则有吴子序、邵蕙西;讲诗文字而艺通于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名锡振,广西主事,年二十七岁;张筱浦之妹夫朱廉甫,名琦;广西乙未翰林,吴莘畲,名尚志,广东人;吴抚台之世兄,庞作人,名文寿,浙江人。此四君者,皆闻余名而先来拜;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人,恐徒标榜虚声;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

(《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致诸弟》)

他很关心诸位兄弟的交友,他说:

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诸弟》)

所以他不惜很远的写信给阿弟,指示他们交友的道理:

香海为人最好,吾虽未与久居,而相知颇深,尔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两君,吾皆未见,大约可为尔之师。或师之,或友之,在弟自为审择。若果威仪可则,淳实宏通,师之可也。若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

(《六月初六日致六弟》)

何璟说曾国藩“昔官京师,即已留心人物”,但他观察人,并不以貌取人,譬如罗泽南“貌素不扬,目又短视”,骆秉章“如乡里老儒,粥粥无能”,但他都能倾心相好,许为奇才。

他观察人才,能从极小的地方去注意。例如罗泽南少年时抑郁潦倒,但曾国藩因为他“十年之中,连遭期功之戚十有一。尝以试罢,徒走夜归,家人以岁饥不能具食,妻子以连哭三子丧明”,但他仍能“益自刻厉,穷年汲汲,与其徒讲论濂、洛、关、闽之绪”,所以他竟折节推重,倚如右手。又如江忠源的为人,因为他能扶邹柳溪、邓铁松两友的柩,行数千里,曾国藩许为侠士。又见他做秀水县知县,署内一贫如洗,“办赈务,办保甲,无一不合于古”,所以在文宗登极的时候,曾国藩极力保荐他。又如塔齐布,因为他起身很早,穿草鞋,朝朝认真练兵,便为曾国藩所赏识。后来一力保举他,并且说:“塔齐布将来如打仗不力,臣甘同罪。”其知人有如此者。

世传曾国藩精于麻衣相法,这话是靠不住的,但因为他能观人于微,并且积久而有经验,所以他能有超越的知人之明了。他对于观人的方法,“以有操守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为主。”他最瞧不起的,是大言不惭的人。

曾国藩能这样“冷眼识英雄”,所以在他夹袋中储藏了不少人物,等到一旦需用,他便毫不慌忙,把他平日登记下来的人才,才称其职的分配各种事务,而能一一胜任愉快。后来和太平天国开仗,曾国藩幕府中人才之盛,一时无二,卒能靠着他们的力量,把新兴势力的太平天国消灭掉,这不能不说是种因于当时做京官时观察人才的好处。

第八节 鲠直敢言

曾国藩从道光二十年(1840年)进京,授职检讨起,道光二十一年充国史馆编修官,二十三年补授翰林院侍讲,二十四年转补翰林院侍读,二十五年充文渊阁直阁事,到这时名位已经慢慢显耀了,二十七年升内阁学士,二十九年升礼部侍郎兼兵部侍郎,这样接续着升官,在旁人一定得意忘形,可是曾国藩却官位愈高,警惕愈甚。他拿着国家的俸禄,不愿尸位素餐,要为国家做点事。

当时清政府昏庸无能,一般做臣僚的,乐得开着眼闭着嘴,吃粮不管事,所谓满朝群僚,少有拿出逆耳之言进于朝廷者。因为说话可以招祸,大家不说直话,也是明哲保身之道。曾国藩眼看着内忧外患,国事将不可收拾,想提倡率直的风气,一扫为政者畏葸退缩的弊病,所以便在咸丰元年,上了一个《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的折子,里面都是切直的话头,奏折上后,引起满朝官僚的极大注意,大家代他危险。但那时的咸丰皇帝还算比较开明,并且登极伊始,正想笼络时望,所以曾国藩总算没有遭遇什么不测之祸,而他鲠直的声名,却因此为大家所知道了。

关于他这次上奏折的用意,他在家书中写得很明白:

余之意,盖以受恩深重,官至二品,不为不尊,堂上则诰封三代,儿子则荫任六品,不为不荣,若于此时,再不尽忠直谏,更待何时乃可建言?而皇上圣德之美,出于天亶自然。廷臣工,遂不敢以片言逆耳;将来恐一念骄矜,遂致恶直而好谀,则此日臣工不得辞其咎。是以趁此元年新政,即将此骄矜之机关说破,使圣心日就兢业,而绝自是之萌,此余区区这本意也。

现在人才不振,皆谨小而忽于大,人人皆习脂韦唯阿之风。欲以以此疏稍挽风气。冀在廷(大臣)皆趋于骨鲠,而遇事不敢退缩。此余区区之馀意也。

(《咸丰元年五月十四日致四位弟》)

曾国藩在做京官时,便想以一二人的身体力行,改变朝野的风气,所以他能不惧危险,勇敢进言。这种拙诚的事情,最初看不出有什么力量,但日子一久,这种感应的力量很大,自然会成为一时风气的。倘若有人怀疑这话,那么曾国藩晚年时代,朝野都充满着一种朴实的空气,一时政界的生活姿态,都以曾国藩为依归,这便是有力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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