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曾国藩所处的时代背景
距今一百二十多年以前,当清嘉庆十六年(公历1811年)的时候,在湖南湘乡地方,出生了一个小孩子。这孩子后来成就了一番大事业,替行将崩溃的清政府延长了六十年的寿命,而他的人格和办事精神,比他的军功更受人钦敬。这人是谁?便是清中兴名将以文人而消灭太平天国的曾国藩。
大家也许要怀疑,曾国藩以一文弱书生,训练乡勇以保卫桑梓,卒将“传警达十七省,奋斗垂十五年”的太平军,加以消灭,倘若不是“奇迹”定是“天意”了。其实曾国藩的一生事业,绝非偶然的成功。我们在研究他一生奋斗的经过,先得看清曾国藩所处的时代背景。
曾国藩的初年,距清开国近二百年,承平日久,官吏不免习于荒嬉,政事也就日非,当时的情形是:
时值承平日久,朝野酣嬉,习于虚伪,军事吏治,腐败已极,无可拨之饷,无可战之兵。
(《崇德老人八十自订年谱·附录》)
当时吏治的腐败,日甚一日,清政府掌握政权,排挤汉人,一般自爱的人,都洁身退隐山林,为官的都是些尸位素餐、消玩时日的人,而一般官吏,更肆暴戾,作威作福,为所欲为。道光三十年(1850年)曾国藩描写当时的官僚现象如下:
……大率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析锱铢,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是也;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计明日是也;颟顸者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章奏粉饰,而语无实际是也,有此四者,历俗相沿,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将来一有艰巨,国家必有乏才之患。
(《应诏陈言疏》)
当时兵营的腐败,也已达了极点。绿营兵平时做小贩,拨乱民间,战时互相推诿,败则逃,胜则相嫉,毫无纪律可言。曾氏说:
兵伍之情状,各省不一,漳、泉悍卒,以千百械斗为常,黔、蜀冗兵,以勾结盗贼为业。其它吸食鸦片,聚开赌场,各省皆然。大抵无事则游手恣睢,有事则雇无赖之人代充。见贼则望风崩溃,贼去则杀民以邀功……
(《议汰兵疏》)
另一位中兴名将胡林翼又描写当时一个清将军胜保的情形说:
胜保每战必败,每败必以胜开。
胜保在蒋坝,残败不复能军,山东人向呼此公为“败保”。盖其治军也,如郑公子突所谓“胜不相让,败不相救;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者矣。
(《胡林翼遗集》卷六十五)
因为政治的不良,兵营的腐败,成为种种社会不安的因素,在上者不知民间疾苦,造成“官逼民反”的事实,所以在太平天国发生以前,长江上游常生乱事,此外瑶乱于湖南、广东、广西。尤以广西的苗乱为甚。但因为规模不大,组织不善,所以经官方加以压制,不能酿成大患。道光二十七八年间两广大饥,于是群盗纷起,到处劫掠,洪秀全乘机扩充势力,组织会堂,号召民众,在道光三十年(1850年)二月间起事于广东桂平金田村,咸丰元年(1851年)称太平天国,遂成不可收拾之势。
匪患扰乱和天灾流行,使民间疾苦更深。道光年间黄河下游时常决口,河南一带,饥民极多。此外淮水变乱常生,同时南北运河时常出漕,两岸堤墙塌卸,民无宁日。那时民间的苦况:
地方之苦,百物荡然,公私赤立,民固无以自活,官亦几难自存。又或到任未久,寇氛踵至,纵有贤员,莫能措手,即行军所过,亦往往百里不见炊烟,竟日不逢行人。
(《致吴竹如书》)
此外曾国藩所处时代的一个最大特点,便是海禁大开,帝国主义对华开始侵略。在曾国藩以前,中国还是因习着几千年的闭关时代,而他适逢其时,亲启了这个新时代的序幕。从鸦片战争到英法联军,是中国对外开始大失威信的时期。太平天国起于鸦片战争失败之后,盛于英法联军进攻津、京之时,当时的内乱外患,使得国家日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曾国藩身经目睹,奋力挣扎,其遭遇之苦可以想见。
从上面说来,我们可以看出曾国藩所处时代的一个概况。曾国藩的时代,简单地说,是一个政治黑暗、军队腐败、社会不安、天灾流行、内乱外患交相侵迫的一个时代,但曾国藩卒能赤手空拳,任劳任怨,平定内乱,使濒于危亡的清政府,延长了六十年的寿命。我们看察曾氏事业的成功,虽说是基于天生过人的才力,但也是艰难困苦的环境,造成他的惊人事业。
第二节 曾国藩的家世
近代人讨论曾国藩的生平事业,以为替清卖气力,扑灭太平天国,这种人是不足齿的。
曾国藩出生的时代,当西历十九世纪的初叶,欧美虽已开始了民族主义和民主政治的思想,但中国一向是闭关自守,除掉几千年传下来的忠君孝悌,绝没有其它具体的政治思想的存在。洪秀全的革命运动,究竟免不掉当时一般士大夫的侧目。所以我们倘以二十世纪现代的目光,去平衡十九世纪初叶曾氏的政治思想,是缺乏评判的根据的。
曾国藩的家世,我们可以拿一句话去包括它,叫做“耕读传家”。耕读二字本是中国历来士大夫的职业,耕则退可以自守,读则进可以干禄。在清时代,不独湖南湘乡曾氏一家为然,那时凡称得上“士”的,大都如此,观了下面这一节曾国藩祖父玉屏的自述,便可以知道曾氏的家世怎样:
……余年三十五,始讲求农事,居枕高嵋山下,垄峻如梯,田小如瓦。吾凿石决壤,开十余畛而通为一,然后耕夫易于从事。吾听宵行水,听虫鸟鸣声,以知节候,观露上禾巅以为乐。种蔬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粪,佣保任之。入而饮豕,出而养鱼,彼此杂职之。凡菜茹手植而手撷者,其味弥甘;凡物亲历艰苦而得者,食之弥安也。吾宗自元、明居衡阳之庙山,久无祠宇,吾谋之宗族诸老,建立祠堂,岁以十月致祭。自国初迁居湘乡,至吾曾祖元吉公,基业始宏,吾又谋之宗族,别立祀典,岁以三月致祭。世人礼神徼福,求诸幽遐,吾以为神之陟降,莫亲于祖考,故独隆于生我一本之祀,而他祀姑阙焉。后世虽贫,礼不可堕;子孙虽愚,家祭不可简也。吾早岁失学,壮而引为深耻,既令子孙出就名师,又好宾接文士,候望音尘,常愿通材宿孺,接迹吾门,此心乃快。其次老成端士,敬礼不怠。其下泛应群伦。至于巫医僧徒堪舆星命之流,吾屏斥之惟恐不远。旧姻穷乏,遇之惟恐不隆。识者观一门宾客之雅正疏数,而卜家之兴败,理无爽者。乡党戚好,吉则贺,丧则吊,有疾则问,人道之常也,吾必践焉,必躬焉。财不足以及物,吾以力助焉。邻里讼争,吾常居间以解两家之纷;其尤无状者,厉辞诘责,势若霆摧,而理如的破,悍夫往往神沮。或具樽酒通殷勤,一笑撤去。君子居下则排一方之难,在上则息万物之嚣,其道一耳。津梁道途废坏不治者,孤嫠衰疾无告者,量吾力之所能,随时图之,不无卜补,若必待富而后谋,则天下终无成之事矣。
(《曾文正公大事记》卷一)
这篇文字虽未必没有夸张的成分,但从上面看来,像立祠堂,隆祭祀,敬宿儒,屏斥医卜星相,救济穷乏,优待乡党,调解讼争,这许多事情都是稍有名望的耕读人家所优为的,并无多大的夸张。
曾氏虽“自明以来,世业农,积善孝友,而不显于世”,但是他家虽不曾做大官,却无疑是一个乡间缙绅。上面的一篇自述,不啻为“耕读”二字写照。曾国藩从小生长在这种家庭里,眼目所接触的,是尊辈勤俭素朴的生活,耳朵所听到的,是礼义廉耻一类的训诲,书上所读的,是忠君爱国的思想。以这样的家世,这样的环境,终于造成了曾氏这样的人物。
曾国藩的一生事业,是和他的家世息息相关的。从大处说,他所领导的湘勇和太平军的战争,无异于一幕宗教战争。因为太平军信奉的是类似天主教的一种宗教,这在儒家看来是违反孔、孟之道的所谓“异端”,曾国藩的家世是世代宗儒,言必孔、孟,对于太平天国那种“异端”,无疑是要深恶而痛绝之了。从小处说,曾国藩的一生,没有一时忘记他祖先的遗训,在他的日记里和书信里,都可以看出来。他信奉祖父的遗训,黎明即起,克勤克俭,周恤贫穷,疏医远巫,甚至把祖父的家规,编成八字句:“书、蔬、猪、鱼、考、宝、早、扫,常说常行,八者都好;地、命、医、理、僧、巫、祈、祷,留客久住,六者俱恼。”直到后来官封一等侯爵,做了两江直隶等总督,对于勤俭家训,还不敢私毫逾闲。曾国藩一生私德的伟大实在是他的家世有以促成的。
第三节 少年时代的生活
曾国藩的父亲名叫竹亭,是一个劳苦积学的人,一直考试不利,直到四十三岁才“入学”。国藩的母亲江夫人,生了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国藩字伯涵,号涤生,在九位兄弟姊妹中他居次长,二弟国潢(澄侯),三弟国华(温甫),四弟国荃(沅浦),五弟国葆(事恒)。他的姊姊名叫国兰,三位阿妹名国蕙、国芝、国×(季妹)。
曾国藩是嘉庆十六年(1811年)十月十一日,生于湖南湘乡白阳坪的。五岁的时候(嘉庆二十年),他的祖父和父亲便教他读书,六岁时入家塾,以陈雁门为问字师。
曾国藩的父亲,既然考试不得志,于是便在家塾“利见斋”中,招收了十多个学生,从事教书的工作,曾国藩便在他父亲的家塾中,受了七八年的教育。
道光四年(1824年)的时候,曾国藩年十四岁,那时有一位衡阳廪生欧阳沧溟,常来家塾,见国藩才气过人,因此把自己的女儿许字给他。曾国藩订婚后,便跟着父亲竹亭到长沙去“应童子试”,可是这次并没有考取。回来以后,在父亲竹亭设立的家塾“锡麒斋”中读书。到十六岁时(道光六年),“应长沙府试”,取列第七名。
当他二十岁时(道光十年),曾到衡阳唐氏家塾,拜汪觉庵为师,次年从衡阳回家,冬季后在湘乡“涟滨书院”肄业。第二年他的父亲竹亭“以府试案首入湘乡县学”,他自己也“应试备取以佾生注册”。考试完毕后,仍旧回到家塾“利见斋”。
道光十三年(1833年)十二月,曾国藩和他的夫人欧阳氏结婚,是年补县学生员。
第二年他肄业于“岳麓书院”,因为能诗能文,声名很盛,不久便中了第三十六名举人。
第四节 到北京去
曾国藩中举之后,便在这年十一月中到京都(北京)去。那时的交通不像现在便利,从湖南湘乡到北京(京),最快也需二十天,有时甚至要走一个多月。
国藩到了北京后,住在长沙郡馆,准备着考进士,第二年考试失败,便留在北京读书。黎庶昌等编的年谱中说:
……会试不售,留京师读书,研穷经史,尤好昌黎韩氏之文,慨然思蹑而从之。治古文词自此始。
(道光十五年)
次年考试又不利,总觉得心中有些气闷,因此便想回湖南,并且绕道江南一游。那时曾国藩有一位同乡,姓易名作梅,在江苏徐州府的睢宁县做知县。国藩和他熟识,因此,便去访问他。从清江浦到扬州再到南京,一路游览而来,再从长江水道回到湖南湘乡。
曾国藩在京都住了将近两年,窘困得很,因此在经过睢宁时,向易作梅借了一百块钱。作梅以为他有急用,当然随便地借给他了。谁知曾国藩路过南京,把这笔款子完全买了书。还不够,便把衣服送进质当店,换出钱来买书。大凡有大学问的人,都不免干这种呆事。记得中山先生在伦敦的时候,穷困不堪,许多青年留学生筹了一笔款子,大约是三十金镑,给中山先生换面包吃的,谁知中山先生宁愿挨饿,却把这笔钱去买了书,把青年留学生气恼了。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曾国藩的读书癖。
国藩回到家里,把所买的廿三史取出来给他的父亲竹亭看。竹亭才知道这事的原委,他说:“你借钱买书,我绝不吝惜,但望你能细心阅读!”在这一年中,国藩在家里尽心读书。
曾国藩不独有读书癖,并且求知欲也很强。他听说浏阳孔庙祭祀时,奏的是古乐,引起他考证音律的兴趣,因此便到浏阳县去,和浏阳举人贺以南等研究声音律吕的源流,住了两个月,归家时经过长沙,遇到刘蓉、郭嵩焘等;年轻而有才气的人遇见了,免不了纵谈古今,讨论学问,因此国藩在长沙又住了一个多月,才分别回家。
这年(道光十七年)曾国藩年二十七岁,做了父亲。这年十月间,他生了第一个儿子,取名桢第,但这孩子活不多久,在十五个月后便染天花殇亡了。国藩因为在家已近两年,想到科名一事,禁不住跃跃欲试,因此在这年十二月间,预备进京赴考。可是家里一时筹不出这笔款子,只得向同族戚友家借了三十二缗钱,动身赴京,到京都时身边只剩着三缗钱了。那时生活程度虽低,可是像曾国藩这样苦的赴考者却不多。
曾国藩在十二月间从湖南动身,在路上过了年,第二年的(道光十八年)正月进了京都,住在内城西登墀堂。这一年他的考运大佳,看下面一段记载:
道光十八年戊戌科会试,中式第三十八名贡士。正大光明殿覆试一等。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朝考进呈,拟一等第三名,宣宗拔置第二名,改翰林院庶吉士。
(《曾文正公大事记》)
曾国藩在道光十七年十二月入京时还不过是一个举人,到十八年五月便做了翰林院庶吉士,真合上俗话“青云直上”了。
和国藩同时考取进士的同乡,有梅钟澍、陈源兖,都是他的好朋友。国藩从小对于读书便有卓见,不随流俗。进了翰林院之后,便自立课程,并且把自己的研究著述工作分为五门:茶余偶谈,过隙影,馈贫粮,诗文钞和诗文草。曾氏本名子城,在中进士后,更名国藩,表示其有国家大志的意思。
道光十八年八月,曾国藩请假出都,和凌玉垣、郭嵩焘同行。走到湖北,船遇大风,十二月到家。那时国藩的祖父星冈还健在,见他做了翰林回来,置酒称庆,并且对他的父亲说:
吾家以农为业,虽富贵,毋失其旧;彼为翰林,事业方长,吾家中食用无使关问,以累其心。
所以:
自是以后,公官京师,十余年未尝知有家累。
(《曾文正公年谱》)
读书人所认为重要的事,不外乎游谒贤祠和修理族谱了。家累既用不着国藩去管,所以在次年(道光十九年)五月,曾国藩从家乡经衡阳到耒阳县,谒杜工部(甫)的祠堂,六月间回家后,从事“议修谱牒,清查源流”的工作。从这一年起,他开始写日记,每天把所做的事和所读的书都记下,名叫“过隙影”。他用着非常的毅力去写日记,直到他病殁的前一天,他的日记册上还遗留着新鲜的笔迹。
这年十一月间他做了第二个儿子的爸爸,这孩子就是后来在外交界上大露头角的曾纪泽。同时他动身上北京,父亲竹亭和叔父高轩送他到长沙。十二月底经过汉口,路经罗山县遇到大雪,便留在罗山度岁。到第二年正月,才换车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