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姐姐大我二十二岁,她非常聪慧,受家庭影响,从小读了许多文学作品,一部《红楼梦》,据她对父亲说,读过六七遍。每番读过,都是泪眼模糊,三两顿不想吃饭。不知患了什么病,在我两岁时她就故去了。听说姐夫是一个电话接线生,夫妻感情深笃,当时悲痛欲绝。一天,他托起两岁的女儿,凄然地交给我的母亲,然后长跪在地下,连着叩了几个头,呜咽地说:“妈妈,给你增加了拖累,实在是对不起。原谅我这个不肖的儿男吧!”就在这个风雨凄其的当晚,鸿飞冥冥,一去便再无踪影。有的说他出了家,有的说他投了军,始终音信杳然。

这样,母亲便怀抱着我和外甥女这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们整天嚷着要奶吃,母亲眼含着泪水,敞开衣襟,把两个已经干瘪的乳头分给我们一人一个。可是,由于吸吮不到奶水,两人又同时“哇哇”地哭叫起来。

外甥女出生在市井繁华的著名商埠营口,习惯了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乍一来到穷乡僻壤,油灯不明,道路不平,茅屋低矮,不见楼房、电车,不见熙熙攘攘的闹市,终日哭闹着要电灯,要上楼,要逛街,要妈妈。每一声哭闹,都牵动着母亲的思女之痛,仿佛尖利的钢针一根根都扎在心窝上。

屋漏偏遭连夜雨。正在这令人肠断的日子里,我的二哥又病倒了。二哥大我十六岁。他还在读书时,就写得一手潇洒、俊逸的“赵体”字,三间屋里每面墙上,都有他的淋漓墨迹。不幸的是,在我三岁时,结核菌就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妈妈眼望着墙上鲜活的字迹,想起那突然消失了的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泪水随之唰唰地流下。为了免去触景伤怀,睹物思人,父亲伤情无限地花费一整天时间,用菜刀把墙上的字迹一个个铲掉,然后再用抹泥板抹平。

时间老人的手里也操着一把抹泥板。随着岁月的迁移,父母亲心上的伤痕慢慢地也有些平复了,脸上开始见了笑模样,话语也逐渐增多了。谁知,一波甫平一波又起,更惨痛的灾难又降临到了两位老人身上。

真是“衰门忍见死丧多”!二哥殁后三年,我的当瓦工的大哥患了疟疾,庸医误诊为伤寒,下了反药,出过一身凉汗之后,猝然就断气了。面对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打击,母亲孱弱的身躯再也难以承受了,足足病倒了三个月,形容枯槁,瘦骨支离,头发花白,终日以眼泪洗面。但是从此以后,不管遇到怎样伤情的事,她也只是呜咽几声,再也哭不出眼泪来了,亲友们说她已经把泪水哭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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