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了这个“望”字,我的眼前便浮现出坐落于渤海之滨熊岳城的望儿山。

在巨钟般的峻峙如削的山体的顶端,矗立着一座四五米高的砖塔,远远望去,活脱脱一位披襟当风、翘首远望的老妈妈。远航归来的游子,只要抬眼望去,就会被这动人的形象牢牢地吸引住,油然生发出一种感慰之情,顿觉海上的风波、旅途的劳累消减了大半。他们晓得,老妈妈站在那里,是在远望着久出未归的儿子。“朝朝鹄立彩云间,石化千秋望子还。”

清代诗人魏燮均路过此地时,曾写诗咏叹:

山下行人去不返,山上顽石心不转。

天涯客须早还乡,莫使倚闾肠空断。

寥寥数语,令人恸心伤情,感怀无限。立刻,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从四十三岁时生下我来,到她老人家九十岁辞世,四十七年间,我们母子在一起,大约只有二十年上下。童年阶段过去,我便外出求学、就业,中间南北东西,离合聚散,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了。那时,通信条件很差,既没有电话可以联系,又找不到能够随时通报消息的人,寄信也不及时;母亲只有靠着推断,测定我的归期,总是早早地就站在外面张望,当然,十有八回收获的是失望。记得《战国策》中王孙贾的母亲对儿子说过这样的话:“女(汝)朝出而晚来,则吾倚门而望;女(汝)暮出而不还,则吾倚闾而望。”真是千古同怀。望,成了人世间母亲对儿女盼归的主题词。

我从六岁开始,入私塾读书,每天晚上都要去温习夜课,无论刮风下雨、酷暑寒冬,年过半百的母亲,夜夜都要站在大门外面候望着我。回来时,家家都已熄灭了灯火,繁星在天,万籁俱寂,偶尔从谁家院子里传出来几声犬吠,显得分外凄厉而又响亮,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心脏怦怦乱跳,像是怀里揣着个小兔子,一溜烟地往回疯跑着,直到看见了母亲的身影,才大叫一声“妈妈”,然后扑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此刻,攻书的倦怠,赶路的惊恐,腹中的饥饿,身上的寒冷,一切都化解了。

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已经睡下。不大工夫,母亲便把用猪油和葱花炒过的高粱米饭端到我的面前,然后装上一袋烟,坐在一边慢慢地抽着,直到我把米饭一粒不剩地吃完,她再安顿我睡下。但是,对于母亲,这一天的劳作并没有结束。寒冬腊月,夜间屋里一片冷清。母亲看着我钻进被窝,帮我把被子四下里掖紧,她又找出针线筐来,就着昏暗的豆油灯,一针一线地为我缝补着衣裳、鞋袜。有时半夜醒来,看到母亲还在小油灯下做活,微弱的灯光映着她那布满额上的皱纹和已经花白的头发,我心里很不好受,往后穿着衣服、鞋袜也就比较爱惜了。

我考取了县城中学的喜讯,给父母亲带来了巨大的欣慰,但是,同时也增加了他们的忧虑和挂念。半个月时间里,这“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成了全家人的中心话题。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离开家门,远出求学,行前整个晚上,父亲、母亲都没有合眼。我也同样,睡得不好。醒转来,就发现两位老人面对面地坐着,不吭一声,默默地抽着烟、叹着气。几乎是动用了一切积蓄,为我备足了学费。早餐是丰盛的,包了菜饺子,炖了老母鸡,还蒸了一大碗鸡蛋糕,可是,谁也没有吃进去多少。素常寡言少语的母亲,一面帮我穿上新做的外衣,一面说:“往后,只能靠你自己照看自己了。”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有一串串泪珠滚落下来,算是无言的应答。

父亲三番几次催促我,可是,我就是不想上路。父亲背着行李走在前面,我却一步几回头,望着站在门前大沙岗上目送着我的母亲,她在遥遥地瞩望着,目送了好远好远,直到踪影不见了,才怅然而归。然后,她就计算着我可能归来的日子,依旧是站在大沙岗上,遥遥地瞩望着,瞩望着,数年如一日。

那天走在路上,我神情恍惚地反复默诵着清代诗人黄景仁的《别老母》诗,心里很不是滋味。

搴帏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后来,听母亲告诉,我走了之后,她把平素我喜欢吃的东西,包括春节时腌在酱缸里的咸猪肉、端午节挂在房檐下的粽子,都精心留存下来。有一年,园子里结了个特大的香瓜,母亲说要留给我,一天到晚看守着,不许任何人动,直到熟透了,落了蒂,最后烂得捧不起来。

又过了二十几年,我们终于团聚了,但我还是经常外出开会,或者去工厂、农村蹲点、调查。母亲几乎天天都站立在楼上的窗前,遥遥地望着,望着。渐渐地,老人家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可是耳朵却异常灵敏,隔着很远,就能够辨识出我的脚步声。只要告诉她,我在哪天返回来,母亲便会在这一天,拄着拐杖,从早到晚站在门里面,等着听到我的动静好顺手开门,直到把我迎进屋里。这时,老人家便再也支撑不住了,全身像瘫痪了一样,卧伏在床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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