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

故国

舟子的悲歌

一张破老的白帆

漏去了清风一半,

却引来海鸥两三。

荒寂的海上谁做伴?

啊!没有伴!没有伴!

除了黄昏一片云,

除了午夜一颗星,

除了心头一个影,

还有一卷惠特曼。

 

我心里有一首歌,

好久,好久

都不曾唱过。

今晚我敞开胸怀舱里卧,

不怕那海鸥偷笑我:

它那歌喉也差不多!

我唱起歌来大海你来和:

男低音是浪和波,

男高音是我。

 

昨夜,

月光在海上铺一条金路,

渡我的梦回到大陆。

在那淡淡的月光下,

仿佛,我瞥见脸色更淡的老母。

我发狂地跑上去,

(一颗童心在腔里欢舞!)

啊!何处是老母?

荒烟衰草丛里,有新坟无数!

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四日

注:惠特曼指美国海洋诗人Walt Whitman。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

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

(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

(那场战争是够美的)

逃了西施

失踪了范蠡

失踪在酒旗招展的

(从松山飞三小时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过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过柳堤,那许多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

 

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

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

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问酒家何处)

何处有我的母亲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我,在海峡那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

江南啊,钟声里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九日午夜

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一九六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于卡拉马如

灰鸽子

废炮怔怔地望着远方

灰鸽子在草地上散步

含含糊糊的一种

诉苦,嘀咕嘀咕嘀咕

一整个下午的念珠

数来数去没数清

海的那边一定

有一个人在念我

有一片唇在惦我

有一张嘴在呵我

呵痒下午的耳朵

下午敏感的耳朵

仰起,在玉蜀黍田里

盛好几英里的寂寞

向晚的日色,冰冰

弥漫珍珠色的云层

灰鸽子在废炮下散步

一种含含糊糊的诉苦

含含糊糊在延续

一九六六年三月二十九日于卡拉马如

民歌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 也听见

龙 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 也听见

梦 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从.A型到O型

哭 也听见

笑 也听见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八日

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一九七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乡愁四韵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一九七四年三月

隔水观音——淡水回台北途中所想

依旧是河声入海,车声进城

轮滚现代

水归永恒

依旧是水枕一觉的侧影

 

依旧是最美的距离——对岸

河流给岸看

岸分给人看

行人看十里的妙相曼颜

 

隔水膜拜——目拜已半生

出城是左顾

回程是右眄

波际依稀是紫竹的清芬

三十年,在你不过是一炷烟

倦了,香客

老了,行人

映水的纤姿却永不改变

 

伸手可及?难忘黛髻与青鬟

即远在海外

即恍在梦中

仍安慰我异乡一夕的惊魇

 

让高速公路在远方呼啸

啸响现代

啸醒未来

且拍你千年的小寐吧,海涛

 

让行人都老去,只要你年轻

让地灵水怪

让一切贪顽

都俯首你普度的悲悯

让我心随洲上的群鹭

上下涉水

来回趁波

像一片白烟依恋在古渡

 

你无所回应,却无不听闻

喃喃的私祷

默默的请求

你一定全许了我吧,观音?

一九七九年八月十五日

六把雨伞

遗忘伞

向日葵反面的形象

黑黝黝的背日葵啊

见证人类的健忘

雨里盛开

雨后枯萎

一朵接一朵被遗弃

怎样也记不起来

在什么人家的门外

身世如谜

究竟谁是

头也不回的主人?

 

音乐伞

裁一片小黑云去抵挡

顶上千叠的黑云

雨伞,是谁顿悟所发明?

那样纯净的几何美

用直线和曲线连成

浅弧的两端伸出檐牙

雨便从十二个檐角滴下

一串串断断续续的飞铃

你掌中握着的正是

一件天然的乐器

雨夫人即兴的手指

间歇地敲敲又打打

——重时多壮烈

轻时多潇洒

 

记忆伞

雨天长,灰云厚

三十六根伞骨只一收

就收进一把记忆里去了

不知在哪扇门背后

只要我还能够

找到小时候那一把

就能把四川的四月天撑开

春雨就从伞边滴下来

蛙声就从水田里

布谷鸟声就从远山

都带着冷飕飕的湿意

来绕着伞柄打转

喔,雨气好新鲜

 

亲情伞

最难忘记是江南

孩时的一阵大雷雨

下面是漫漫的水乡

上面是闪闪的迅电

和天地一咤的重雷

我瑟缩的肩膀,是谁

一手抱过来护卫

一手更挺着油纸伞

负担雨势和风声

多少江湖又多少海

一生已渡过大半

惊雷与骇电早惯了

只是台风的夜晚

却遥念母亲的孤坟

是怎样的雨势和风声

轮到该我送伞去

却不见油纸伞

更不见那孩子

 

友情伞

暴风雨里

一位朋友撑伞来接我

一手扶我的踉跄

一手把坚定的伞柄

举成了一面大盾牌

抵挡猖狂的雨箭

后来才发现

逆风那一面他的衣衫

几乎湿透于骤雨

喔,所谓知己

不就是一把伞么?

——晴天收起

雨天才为你

豁然开放

 

伞盟

如果夜是一场青雨淋淋

幸而我还有一盏台灯

一把精致的小雨伞

撑开一盖暖黄的光晕

如果死亡是一场黑雨凄凄

幸而我还有一段爱情

一把古典的小雨伞

撑开一圈柔红的气氛

而无论是用什么做成

用绯色的氛围或橙色的光晕

愿你与我做共伞的人

伴我涉过湿冷的雨地

如果夜是青雨淋淋

如果死亡是黑雨凄凄

如果我立在雨地上

等你撑伞来迎接,等你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日

别香港

如果离别是一把快刀

青锋一闪而过

就将我剖了吧,剖

剖成两段呼痛的断藕

一段,叫从此

一段,叫从前

断不了的一条丝在中间

就牵成渺渺的水平线

一头牵着你的山

一头牵着我的眼

一头牵着你的楼

一头牵着我的愁

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日

中国结

你问我会打中国结吗?

我的回答是苦笑

你的年纪太小了,太小

你的红丝线不够长

怎能把我的童年

遥远的童年啊缭绕

也太细了,太细

那样深厚的记忆

你怎么能缚得牢?

 

你问我会打中国结吗?

我的回答是摇头

说不出是什么东西

鲠在喉头跟心头

这结啊已经够紧的了

我要的只是放松

却不知该怎么下手

线太多,太乱了

该怎么去寻找线头

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一日

三生石

当渡船解缆

当渡船解缆

风笛催客

只等你前来相送

在茫茫的渡头

看我渐渐地离岸

水阔,天长

对我挥手

 

我会在对岸

苦苦守候

接你的下一班船

在荒荒的渡头

看你渐渐地靠岸

水尽,天回

对你招手

 

就像仲夏的夜里

就像仲夏的夜里

并排在枕上,语音转低

唤你不应,已经睡着

我也困了,一个翻身

便跟入了梦境

而留在梦外的这世界

分分,秒秒

答答,滴滴

都交给床头的小闹钟

 

一生也好比一夜

并排在枕上,语音转低

唤我不应,已经睡着

你也困了,一个翻身

便跟入了梦境

而留在梦外的这世界

春分,夏至

谷雨,清明

都交给坟头的大闹钟

 

找到那棵树

苏家的子瞻和子由,你说

来世仍然想结成兄弟

让我们来世仍旧做夫妻

那是有一天凌晨你醒来

惺忪之际喃喃的痴语

说你在昨晚恍惚的梦里

和我同靠在一棵树下

前后的事,一翻身都忘了

只记得树荫密得好深

而我对你说过一句话

“我会等你,”在树荫下

 

树影在窗,鸟声未起

半昧不明的曙色里,我说

或许那就是我们的前世了

一过奈何桥就已忘记

至于细节,早就该依稀

此刻的我们,或许正是

那时痴妄相许的来生

你叹了一口气说

要找到那棵树就好了

或许当时

遗落了什么在树根

 

红烛

三十五年前有一对红烛

曾经照耀年轻的洞房

——且用这么古典的名字

追念厦门街那间斗室

迄今仍然并排地烧着

仍然相互眷顾地照着

照着我们的来路,去路

烛啊愈烧愈短

夜啊愈熬愈长

最后的一阵黑风吹过

哪一根会先熄呢,曳着白烟?

剩下另一根流着热泪

独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好是一口气同时吹熄

让两股轻烟绸缪成一股

同时化入夜色的空无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我说

但谁啊又能够随心支配

无端的风势该如何吹?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无论

无论左转或右弯

无论东奔或西走

无论倦步多跚跚

或是前途多漫漫

总有一天要回头

回到熟悉的家门口

无论海洋有多阔

无论故乡有多远

纵然把世界绕一圈

总有一天要回到

路的起点与终点

纵然是破鞋也停靠

在那扇,童年的门前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高楼对海

高楼对海,长窗向西

黄昏之来多彩而神秘

落日去时,把海峡交给晚霞

晚霞去时,把海峡交给灯塔

我的桌灯也同时亮起

于是礼成,夜,便算开始了

灯塔是海上的一盏桌灯

桌灯,是桌上的一座灯塔

照着白发的心事在灯下

起伏如满满一海峡风浪

一波接一波来撼晚年

一生苍茫还留下什么呢?

除了窗口这一盏孤灯

与我共守这一截长夜

写诗,写信,无论做什么

都与他,最亲的伙伴

第一位读者,就近斟酌

迟寐的心情,纷乱的世变

比一切知己,甚至家人

更能默默地为我分忧

有一天,白发也不在灯下

一生苍茫还留下什么呢?

除了把落日留给海峡

除了把灯塔留给风浪

除了把回不了头的世纪

留给下不了笔的历史

还留下什么呢,一生苍茫?

至于这一盏孤灯,寂寞的见证

亲爱的读者啊,就留给你们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日

七十自喻

再长的江河终必要入海

河口那片三角洲

还要奔波多久才抵达?

只知道早就出了峡

回望一道道横断山脉

关之不断,阻之不绝

到此平缓已经是下游

多少支流一路来投奔

沙泥与岁月都已沉淀

宁静的深夜,你听

河口隐隐传来海啸

而河源雪水初融

正滴成清细的涓涓

再长的江河终必要入海

河水不回头,而河长在

一九九八年二月四日

西子楼

海峡浩荡是前景

寿山巍峨是后台

日月与星辰是大壁画

更有长堤伸出了双臂

一左一右,将灯塔举起

引进七海来归的舳舻

壮阔的剧场正在等待

一位主角来演出

天风与海涛都在呼唤

美丽的预言正在等待

来吧,西子湾等你到来

西子楼等你来登高

晚霞正昼夜交替

等你上楼来观礼

原载二〇一三年五月二十六日《联合报》

附注:台湾“中山大学”前门正对高雄港北面入口,门外之校友会馆新建落成,我为之题名西子楼。楼高三层,巨舶进出,左有旗津之绝壁拔起,右有柴山之峻坡遙卫,海峡日夜浮于堤外,更一望无涯。杜甫诗“门泊东吴万里船”,恐犹不足尽其气象。

富春山居图——名画合璧庆中秋

长卷已六百岁,山河仍不老

迢递百里的富春江

八旬黄公缩地有仙术

巧腕妙运,无中生有

召来如许的峰峦起伏

沙渚错落,石矶三五

林中俨然有村屋半遮

渔父与樵夫,更有高士

是子陵吗,出没于其间

三百年前的火劫得救

水墨点染的心血长留

从画分两岸,人辨真伪

也不阻造化再造来眼前

换代换不了华山夏水

一湾海峡岂信是天堑

名画分久终合成完璧

一轮高悬共仰望中秋

二〇一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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