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送别
你去了,带去
一片朝圣者的信心;
你去了,留下
一个流浪儿的背影。
别让深夜的狂风暴雨
打熄你胸中的一线黎明;
我送你一盏灯儿照路——
那棕树提着的一颗星星。
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六日
珍妮的辫子
当初我认识珍妮的时候,
她还是一个很小的姑娘,
长长的辫子拖在背后,
像一对梦幻的翅膀。
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我很久,很久没见过她。
人家说珍妮已长大了,
长长的辫子变成卷发。
昨天在路上我遇见珍妮;
她掷我一朵鲜红的微笑,
但是我差一点哭出声来,
珍妮的辫子哪儿去了?
一九五三年一月二十一日夜
我的眼睛
往日在这清湛的池心,
你时时来俯窥自己的倒影。
你笑时倒影也随着微笑,
清湛的池水更明亮了。
但如今在这寥廓的池面,
终日只映现远方的白云,
和飞向远方的自由的小鸟,
和夜里更远,更远的星星。
一九五四年八月二十六日
方向
清晨我欣然向旭日前进,
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展开在面前是一片风景,
因而我无暇忧思。
但是另一个寂寞的行人
却背着晨曦行走;
他一路俯视自己的阴影,
而无暇将风景领受。
一九五六年十月二日
万圣节
自十月的黄昏回来,走索于
低音大提琴的弦上
一步一声,踩出不祥的回响
暮色惊醒了,从南瓜田里
昂首窥我
嘎声而笑的女巫们
(许多三角形组成的噪音)
飞去廊上的南瓜灯里开晚会
扫我的鼻尖以小帚的尾巴
新收割过的干草地上
僵立着禾堆的三.K党
幽灵群绕他们跳死亡之舞
磷质的胫骨击起暗蓝的火花
此刻此刻擦擦
此刻此刻擦擦
——擦擦
——擦擦
月轮升起,一声铜铙的巨鸣
然后是死寂,孕着不安,然后
是许多短音符的溃逃
沿着竖琴的滑梯
一九五九年二月二十六日夜
注:十月三十一日为万圣节之前夕(Halloween),英美民间旧俗皆以是夕为鬼巫狂舞之夜,家家门首皆置大南瓜,中空有洞,望之如人面。第三段末四行系拟声,宜急读。
忧郁的素描
瑞士表的小指挥杖在我的腕上
渐移向五点三刻,
Andante的黄昏自耳边升起——
舒缓而低,啊,竖笛的娇呓,小提琴的迟疑。
我的忧郁有一点伤风,鼻音很重,我想
为她加一条白绢的围巾,
以马尾的卷云。
她的耳朵很小,很怕冷,
且半躲在柔鬓的背后。
她的黑眼圈很暗,睫影很深,
当我告诉她,如何,今天的拂晓,
我的未熟的古中国之梦
被北美洲早春的鸣禽啄落,
敏捷的小松鼠拾走;
当我告诉她,如何,在北美,
极星升得太高,而猎户太低沉,
如何,灵魂躺在厚厚的回忆上,
患了一冬的风湿。
三月一日。她的眼圈很暗淡,睫影很深,
当她伴我,在四方城北,
作初晴的散步。
一九五九年三月一日晚
占星学
没有什么可怕的,小情人
四月来时,谁的睫毛不浓得成阴
且遮住幢幢的岁月
不祥的美召唤着,我们跟随着
我们是一对够顽固的赌徒
虽然预感,虽然一直在预感
最后的牌底覆盖着不幸
左右瞳的占星学都很美
不必再校对,何况你的小手正握着
握一掌难解的宿命论
终是星斗不移,掌纹不改道
悲剧的版权不属于我们
明日我们的爱情将很辽廓
如瀚海,如用非常诱人的
蜃楼与海市做花边的浩瀚
我们的爱情是不戴指环的
看暮色弯下腰,拾走你的背影
一九六〇年三月二十八日
五陵少年
台风季,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
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黄河太冷,需要渗大量的酒精
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
喂!再来杯高粱!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
传说祖父射落了九只太阳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
听见没有?来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卖行的橱窗里挂着
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
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
于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
来一瓶高粱哪,店小二!
重伤风能造成英雄的幻觉
当咳嗽从蛙鸣进步到狼嗥
肋骨摇响疯人院的铁栅
一阵龙卷风便自肺中拔起
没关系,我起码再三杯!
末班巴士的幽灵在作祟
雨衣!我的雨衣呢?六席的
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
等我闯六条无灯的长街
不要扶,我没醉!
一九六〇年十月
少年游——宴别绍铭
君归新大陆之莽苍苍,我归旧半岛
美丽岛上乍聚又骤别
八千里路他乡尽付云和月
凄凄中元哭哀哀端午
大台风的季节又是,听豪雨间歇
一楼高,昂出台北灯火
似雪衣冠满座,酒酣相看
鲸饮原千杯,绍兴醉不倒绍铭
但今夕,即空空的酒杯相对也微醉
红尘青衫,当年都是
过海少年的衣带翩翩
地倾东南而今犹坚持九仞天
数人物何须说五四日远
天你塌下来我们肩住
海你沸起来我们挽住
地你动起束我们踹住
看窗下,红尘滚滚迷人路
松山一出便歌行路难
七四七一啸异风云
崎岖处坦坦大道有阳关
登楼仙人,下楼壮士
台大人头顶自青天白日
我不下楼去,谁下楼去?
一九七五年八月九日
漂水花
绝技授钟玲
石片要扁
形状要圆
拇指和中指
要轻轻地捏住
食指在后面
要及时推出
出手要快
脱手要平稳而飞旋
进去的角度
要紧贴而切入
才能教这片顽石
入水为鱼
出水为鸟
一眨眼几度轮回
波光闪闪之中
早已一扇扇推开
神秘的玻璃旋转门
水遁而去
投石问童年
水光茫茫如时光
一回身早已脱手飞去
去吧,去追踪渺渺的童年
那顿悟的顽石
一路点头而去
平静的水面忽然绽开
一连串的笑靥
刹那间那石子
向小溪问了句什么
而小溪浅浅的酒涡
给了它怎样的回答
一时,我目迷于浪花
又情不自禁地惊叫
没有来得及捕捉
一九八八年八月三日
桐油灯
记得在河的上游
也就是路的起点
有一个地方叫从前
有一盏桐油灯亮着
灯下有一个孩子
咿唔念他的古文
如果我一路走回去
回到流浪的起点
就会在古屋的窗外
窥见那夜读的小孩
独自在桐油灯下
吟哦韩愈或李白
在未有电视的年代
如果在户外的风中
在风吹草动的夜里
在星光长芒的下面
我敲窗叫他出来
去阅历山外的江海
不知吃惊的稚脸
会不会听出那呼唤
是发自神秘的未来?
当黑发乍对着白头
七分风霜如流犯
三分自许若先知
会不会认出是我?
如果我向他警告
外面的世界有多糟
下游的河水多混浊
他能否点头领悟?
他的时间还未到
又何必唐突天机
打断他无忧的夜读
何况谁又能拦阻
他永远不下山来
于是我重寻出路
暂且(或者是永恒?)
留他在夜色的深处
在河之源,路之初
去独守那一盏
渐成神话的桐油灯
一九九三年二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