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世间死了祖父”
萧红回忆祖父的作品,还有作于1934年的散文《蹲在洋车上》。文中萧红回忆了自己六岁那年一次离家出走的经历,她独自上街去买皮球,结果自然是皮球没买到而她迷路了,想回家但怎么也分辨不清家的方向。就在她不知所措跌倒路边的时候,一个拉车的洋车夫让她上车,问她家在哪里,并将她送回了家。被拉到家门口了,调皮的萧红不肯老实坐着,突发奇想蹲在车上,洋车忽然放停,她便从上面倒滚了下来,祖父心疼孙女,见状不问青红皂白地“猛力打了拉车的,说他欺辱小孩,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没有给他钱,从院子把他轰出去”。善良的洋车夫受到冤枉殴打,让年幼的萧红对蛮不讲理的祖父非常不满,但文中“所以后来,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膜”这句却不能当真,因为在《呼兰河传》中,“我”和祖父之间毫无芥蒂,祖母去世后,“我”还闹着睡到祖父的屋里去了,祖父教“我”念《千家诗》,没有课本,就口耳传诵,祖父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念了一阵,念困了再睡去”。《呼兰河传》中这段和祖父有关的文字,较《蹲在洋车上》的更具可信性,因为从小学起就接受新式教育的萧红确有旧诗功底。1936年旅居东京时萧红曾两次写信给萧军,要求他快快寄唐诗给她读。而据端木蕻良回忆,萧红平时不写旧诗,但偶一为之,也颇不俗。可见,祖父在萧红的脑海中播下了一颗古典文学的种子,尽管她后来不以旧诗闻名,她生前出版的作品集中甚至没有收入一首旧诗,但像那个时代从事新文学、白话文学创作的大部分作家一样,她的内心存有对旧诗的爱好,对古典审美的认同。而更重要的是,早慧的萧红可能正是在对“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和“重重叠叠上楼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又为明月送将来”的反复吟哦中,学会了以诗意的目光打量自己所处的世界,她后来所写的那些最成功的作品,尤其其中写景的部分,无不具有诗性化的特点。
1920年萧红九岁时,她上学了,那以后,跟祖父一起在后花园消耗或在屋里念诗的时间少了。再往后,萧红念完初小念高小,又上中学,渐渐脱离家庭,远离祖父。年迈的祖父越来越衰弱,又抽上了大烟,病到神志不清,有一次竟然忘了三女儿已经去世多年,让萧红写信叫三姑妈过来。萧红每每放假回家,总是陪在祖父身边,直到开学也不忍离开。“祖父睡着的时候,我就躺在他的旁边哭,好象祖父已经离开我死去似的,一面哭着一面抬头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象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我的心被丝线扎住或铁丝绞住了。”这是1935年萧红在《祖父死了的时候》一文中忆及1929年祖父去世前后自己内心的孤苦和绝望时写下的,她写到了最后一次和祖父相聚的情形:
“大门开时,我就远远注意着祖父住着的那间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闪现在玻璃窗里。我跳着笑着跑进屋里。但不是高兴,只是心酸,祖父的脸色更惨淡更白了。等屋子里一个人没有时,他流着泪,他慌慌忙忙的一边用袖口擦着眼泪,一边抖动着嘴唇说:‘爷爷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险没跌……跌死。’”
其时张维祯已经八十一岁,身体和精神俱已风烛,他自己知道,萧红也知道。那一天无法避免地来了,萧红从学校赶回家,马车离家还很远,她就看到白色的幡杆挑得比房头还高,吹鼓手们的喇叭在怆凉地悲号,穿过门前的白幡、白对联、灵棚和闹哄哄的人,在吹鼓手们呜呜的哀号声中走进家门,祖父不是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没有灵魂地躺在那里”,萧红意识到“祖父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被装进棺材的那天早晨,又是后花园里的玫瑰花满树开放的时候。萧红用祖父的酒杯饮了酒,跑到后园的玫瑰树下卧倒,园中飞舞的蜂子和蝴蝶、青草的气息,都令她回想起十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在园中扑蝴蝶的往事,这一次她真正体会了失去至亲的悲痛。
祖父的死带给萧红的,不只化不开的悲痛,还有与她当时年龄不符的绝望。祖父曾给予她无限的包容和柔软的溺爱,对年幼的萧红来说,这意味着自由意味着免于恐惧,这种隔代的舐犊之爱是如此充盈纯粹,它抹去了一颗早慧的心对未知世界的恐惧,满足了它被温柔对待的渴求,祖父的爱照亮了萧红的童年,也照亮了她记忆中每一个祖孙相聚的瞬间。曾经被这样爱过的她,在祖父去世后势必要面对黯淡的未来,和荒芜凶险布满了瑕疵的世界。因此,年仅十八岁的她感到绝望了:“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这句恐惧悲观的话,与她1942年临终前写下的“半生尽遭白眼冷遇”,不幸成为了她后来十几年人生的预言和总结。
- 端木蕻良《我与萧红》,载曹革成著《我的婶婶萧红》,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