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塞俄比亚素描

第一章 埃塞俄比亚

埃塞俄比亚素描

一提起埃塞俄比亚(Ethiopia),人们便不由自主地将它和“饥荒”一词联系起来。多年以来,饥荒犹如魑魅魍魉,紧紧纠缠着东非这个极端贫穷的国家。1984年,严重的旱灾使它再次陷入全球瞩目的饥荒中,一百余万埃塞俄比亚人因此丧生。在惨不忍睹的新闻照片里,饥民像是只剩一副骨架,脸上的肉全都没了,只剩下一双睁得极大极不甘心的眼睛;在那比纸张更薄更扁的身体上,嶙峋肋骨历历可数,宛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

距大饥荒已过了三十余年,埃塞俄比亚这个饱受摧残的国家,是不是已经恢复了元气?或者,仍在苟延残喘?

2017年6月,怀着好奇与探索之心,我飞抵于此。

驻足的第一站,是首都亚的斯亚贝巴(Addis Ababa)。

高楼耸立,陋屋却也为数不少。欠缺维修,市容极为破落;阵雨过后,坑坑洼洼的马路积水处处,污泥四溅。摊贩和擦鞋童,是颓败街景的一部分;乞丐和流浪汉,如蚁附膻。然而,从到处大兴土木的景象看来,这个地方,却又绝对不是一摊停滞不动的死水。它在贫穷的夹缝里,很努力地把曙光引进来……

和当地人攀谈,发现他们都为自己的国家感到无比自豪。

在1895年,强大的统治者孟尼利克二世还曾击败强势入侵的意大利呢!Adwa这个象征着“凯旋”的战场,迄今还较好地保存着以供人瞻仰。在1936——1941年间,埃塞俄比亚曾被意大利占领五年,意大利除了在此铺设了一些道路,建设了一些巍峨的大楼之外,便只留下了意大利面条和馅饼。

由于从未成为西方国家的殖民地,许多古老的传统和文化得以保存和传承。最让我震撼的是,埃塞俄比亚人迄今居然还在使用自己独特的历法!

聊天乐

教育是非洲的曙光

到亚的斯亚贝巴大学去参观,校门口的告示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2008年毕业典礼”,许多戴上方帽子的学生,兴高采烈地拿着刚刚领取的毕业证书,在校园四周拍照留影。我诧异地向一名毕业生探询:“你们怎么迟至2016年才为2008年的毕业生举行毕业典礼呢?”知道我是外来游客,他耐心地解释道:“埃塞俄比亚使用的是古老的历法,比国际公历晚了七年零八个月。此外,我们一年总共有十三个月,其中十二个月有三十天,第十三个月则只有五天。”我听得目瞪口呆,他幽默续道:“根据这历法,每个到访埃塞俄比亚的人,都无端端地年轻了七岁多呢!”哈哈,我顿时乐得眉开眼笑。

在埃塞俄比亚,就连时间的计算方式也不一样,所以,和当地人对话时,我常常得清清楚楚地问道:“你根据的,是你们的时间,还是国际的时间?”一旦弄错,无论大小事情都会被贻误哪!

童真

许久以来,饥荒和贫穷所导致的负面印象,加上长期的自我封闭,致使游客裹足不前。然而,到此旅行之后,我却发现,埃塞俄比亚其实是个充满魅力的国家。它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拥有多达八个世界文化遗产。由南而北,秀丽风光变化无穷,高原、盆地、平原、沙漠、湖泊,看之不尽。此外,八十余个不同的部族,依循古老传统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过活,活出了让人目不暇接的精彩。

在埃塞俄比亚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惊叹号”——惊喜、惊艳、惊奇、惊险、惊异、惊骇,都有,真可说是一项“惊心动魄”的旅行啊!

服饰缤纷的非洲土著

美丽的非洲土著

唇盘族的心声

那天早上,忐忑、紧张、好奇、兴奋、害怕,这种种毫不协调的情愫,化成了多条滑溜溜的水蛇,在我心房里窜来窜去,我的脸也因此变得时阴时晴。

我们一大早便出发了,车子驶经泥泞狭窄的马果国家公园(Mago National Park),颠颠簸簸地驶向坐落于奥莫山谷(Omo Valley)的摩尔西(Mursi)族唇盘部落。

出发的前一天,这位经验丰富的埃塞俄比亚导游兼通译员图福告诉我们,摩尔西族脾气暴戾,又爱酗酒,下午劳作回来后,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沉溺于杯中物。他们多数拥有枪支,一旦喝醉,行为便会变得粗野暴烈。为策安全,我们必须在清晨到访那儿,因为上午时分许多男子外出耕作和放牧,部落里以妇孺居多。

埃塞俄比亚有八十余个不同的部族,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唇盘族了。根据估计,唇盘族人口有一万余人,目前,还有许多女子保留着在嘴唇上嵌入盘子的古老习俗,它是一种活的习俗。

唇盘族女人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棵圣诞树

我们到访的这个名字叫作梅莎(Mesha)的村庄,便是唇盘族聚居之处了。远远地,便看到了在干裂的泥地上,疏疏落落地散布着邋遢简陋的圆顶茅屋。一走近,一看到眼前那手执冲锋枪的唇盘女子,我的脑子,瞬间短路。啊,这个嘴唇严重变形而唇间沉甸甸地挂着一个大泥盘的女子,真的是现实世界里活生生的人吗?此刻,这个赤着上身而脸上涂满白色图案的女人,正以毫不友善的目光冷冷地盯着我。我呢,看着她的唇,心里好似被蜜蜂蜇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辣辣地痛。哟,这个部落的女子究竟必须经历怎样一种惨绝人寰的血泪折磨,才能成就这种畸形的“美”?

古代的摩尔西妇女嵌盘入唇,据说是有个万不得已的理由的。当时,摩尔西族的男子和其他部族作战而败下阵来时,部族里的妇女常常被掳走。为了防止这样的悲剧一再发生,摩尔西族便以极端残酷的方式,把本族的妇女加以丑化。变成了“唇盘族”的女子,样子诡异如鬼魅,其他部族的男人便不会染指了。大家都不曾意料到的是,旷日持久,族人对这些“丑女”愈看愈顺眼、愈顺眼则愈觉得美,后来,“嵌盘入唇”竟然变成了一种审美的标准——盘子越大,颜值越高,女子所能得到的聘金也越多。这个古老的风俗因而得以代代沿袭,成了摩尔西部族女子趋之若鹜的“时尚追求”。

“嵌盘入唇”的整个过程是充满了血腥的,摩尔西族的少女到了十五六岁时,巫医便会用刀心狠手辣地将她们下排的牙齿敲掉两枚,切断下唇和牙龈之间的联系,然后,以一根小小的木枝把切口大大地撑开。那种贯彻心扉的痛,无异于地狱的历练。等伤口愈合后,便塞入小盘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次更换大盘;最大的盘子,直径足足有二十五厘米!换言之,痛楚和痛苦,是伴随着摩尔西族的女子成长的!由于卫生水平低下而又没有医疗设备,少女在动手术后受感染的例子屡见不鲜,更有人因此而丢失了性命。

有些唇盘族,还将“美丽”延伸到耳朵——将耳朵拉长、镂空,置入盘子;结果呢,嘴唇嵌一个盘子、双耳嵌两个盘子,累累赘赘,却又满心欢喜。

大大小小的唇盘,多以泥土烧制而成,髹上红、黑、白、褐各种色泽,上面还画着各种不同的图案和花纹,花里胡哨的,十分妖娆。经济能力较好的女子,会同时拥有许多可供替换以展示美丽的唇盘,我就曾在一所茅屋里看到高高地摞着的十多个唇盘。另外,也有些人喜欢使用较为轻巧的木质唇盘。平时,她们不惮其烦而又得意洋洋地把唇盘挂在唇上,招摇过市,只有在吃饭和喝水时才取下。取下唇盘后,呈长条状椭圆形的下唇,便像一条弯弯的香肠,松垮垮地垂挂在下巴前,看起来十分诡异。

在许多唇盘族的手臂上,我发现刀子留下的累累伤痕,原本以为是殴斗的结果,图福却告诉我,以刀自残以展现另类美丽,也是唇盘族的风俗之一,真是匪夷所思啊!

这位年轻的摩尔西族女子不愿遵循盘唇的传统

随着当地政府的一再呼吁、劝诫、教育,现在,已有一大部分的摩尔西族女子渐渐觉醒,不肯再接受“嵌盘入唇”的这种“酷刑”了;但是,保守地估计,迄今大约还有四成的摩尔西族人坚持保留这种古老的习俗。图福说,政府软硬兼施,都无法改变她们坚如磐石的观念,于是,只好在部落村庄里设立诊疗所,由专业医生为她们执行手术,借以降低有关手术的危险性。

摩尔西族目前还遵循“一夫多妻”的制度,以梅莎村庄为例,酋长总共拥有五个妻子,三十二个孩子。他得意洋洋地表示,他的每一名妻子,都是以一把枪和多头牛为聘金换来的。图福笑嘻嘻地说:“酋长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土豪呢!”看到部族里许多人都拥有冲锋枪,我吃惊地问道:“在埃塞俄比亚,拥有枪支是合法的吗?”图福摇头应道:“过去,摩尔西族以狩猎为生,枪支是必要的。现在,改在丛林里放牧,万一遇上猛兽,枪支便能起着保卫的作用——既能自卫,也能保卫牲畜。由于拥有枪支是一种必要,因此,政府便没有强加管制了。他们的枪支多数购自邻国南苏丹。”

摩尔西族父子

到访唇盘族部落的最大禁忌是未经同意便随意举起相机到处乱拍。

图福再三地嘱咐我:“你可以拍照,但是,必须事先征求他们的同意,而且,必须付费。每拍一张照片,收费五比尔(折合新币三毛半)。如果同一张照片里有十个人,那么,你得付费给每一个人,合五十比尔。”

图福透露,有一回他带一名美国人到访唇盘族部落,那名美国人偷拍被发现后,死活不肯根据规矩付费,结果,差点被摩尔西族人围殴!图福说:“他们有枪呢,我最担心的是,在气头上,他们可能会丧失理智而干出蠢事!”

我发现,在拍照这一码事上,唇盘族果然是锱铢必较的。对于外来访客,他们态度极其冷漠,一双双流露着凶气的眼睛,好像猎犬一样,紧紧地盯着我们的相机和手机,不允许任何的“轻举妄动”。对于她们来说,拍照就等同于赚钱;拍照不付费,就如同赖账;而对付赖账的人,他们是绝对不手软的。就算有时不是有意“犯规”,他们也绝不放过。

比方说,我看到三个小孩坐在地上玩耍,憨态可掬,便拍了张照片,每人给了五比尔;正想走开时,远处一个女人忽然冲了过来,粗声粗气地对着我叫嚣。图福说:“你没给她钱。”我说:“我根本没拍她啊!”图福说:“她说你的相机朝着她。”我把照片拿出来检查,结果发现我模模糊糊地拍到她远处的一双脚,嘿嘿,只好照付啦!

在其他国家,许多原始部族都很淳朴、很热诚、很友善,但是,摩尔西族却恰恰相反。我对图福表达了内心的失望,然而,图福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摩尔西族今日不讨喜的面貌,其实正是游客导致的。”在我好奇的追问下,图福通过生动的叙述,将摩尔西族复杂的内心世界进行了赤裸裸的剖析。

唇盘族就居住在这些简陋的茅屋里

远在20世纪70年代,英国有位探险家进入了奥莫山谷偏远闭塞的丛林里,无意间发现了那儿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王国”。这是摩尔西族聚居的地方,他们用茅草、干牛粪和树枝搭建简陋的房屋,以狩猎、畜牧和种植高粱、玉米为生,自给自足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有自己的国王,使用自己的语言(有口语而无文字);最绝的是,他们根本不晓得自己的国土是属于埃塞俄比亚的!

唇盘族的发现,犹如一个爆开的巨型炸弹,把世人的好奇心全都撩起来了。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这个原本游客绝迹的地方,开始涌来了窥探隐私、说三道四、评头论足的人。随之而来的,是怜悯、轻蔑、嘲讽和讥笑。

图福深沉地说道:“过去,僻居世界一隅的摩尔西族,不闻市嚣但却自得其乐,单纯而又满足。然而,游客的到来,使他们认知的世界彻底被颠覆了。他们在游客锐利而又不留情面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贫穷、落后、邋遢、无知、一无所有。自惭形秽的他们觉得无所适从,在那无法逃避的狼狈与痛苦里,许多摩尔西族人染上了酗酒的恶习,酒后频频闹事,又给外界留下了凶悍野蛮的负面印象,形成了恶性循环。”

让摩尔西族十分生气而又不满的是游客恣意拍照的行径。游客枉顾他们的感受,近距离左一张右一张地拼命按着快门时,他们强烈地感觉,自己已经沦为了给别人提供娱乐的怪物。游客们拍拍拍、拍拍拍,拍完了,拍拍屁股便走掉了,让他们觉得自己连动物也不如。他们说:“去动物园看动物,还得买门票呢!”

一个唇盘族女子说得好:“是的,游客都觉得我们凶悍、蛮不讲理、没有人情味。他们说,他们远道而来,拍了些照片,我们便不依不饶地讨钱。但是,他们是否了解,那是我们保持自我尊严的一种方式!那也是我们阻遏他们狂拍滥拍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我们不是物品,我们只是根据自己的传统来过活的一小群人,难道我们不可以像过去一样,安安静静地生活?游客,实际上是偷走我们宁静生活的贼啊!对这些明目张胆的贼,难道我们还得笑脸相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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