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与艺

造化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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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与 艺

吾所谓艺者,乃尽人力使造物无遁形;吾所谓美者,乃以最敏之感觉支配、增减,创造一自然境界,凭艺传出之。艺可不借美而立(如写风俗、写像之逼真者),美必不可离艺而存。艺仅足供人参考,而美方足令人耽玩也。今有人焉,作一美女浣纱于石畔之写生,使彼浣纱人为一贫女,则当现其数垂败之屋,处距水不远之地,烂槁断瓦委于河边,荆棘丛丛悬以槁叶,起于石隙石上,复置其所携固陋之筐。真景也,荒蔓凋零困美人于草莱,不足寄兴,不足陶情,绝对为一写真而一无画外之趣存乎?其间,索然乏味也。然艺事已毕。倘有人焉易作是图,不增减画中人分毫之天然姿态,改其筐为幽雅之式,野花参差,间入其衣;河畔青青,出没以石,复缀苔痕;变荆榛为佳木,屈伸具势;浓荫入地,掩其强半之破墙;水影亭亭,天光上下。若是者,尽荆钗裙布,而神韵悠然。人之览是图也,亦觉花芬草馥,而画中人者,遗世独立矣。此尽艺而尽美者也。虽百世之下观者,尤将色然喜,不禁而神往也。若夫天寒袖薄,日暮修竹,则间文韵,虽复画声,其趣不同,不在此例。

故准是理也,则海波弥漫,间以白鸥;林木幽森,缀以黄雀;暮云苍蔼,牧童挟牛羊以下来;蒹葭迷离,舟子航一苇而径过;武人骋骏马之驰,落叶还摧以疾风;狡兔脱巨獒之嗅,行径遂投于丛莽;舟横古渡,塔没斜阳;雄狮振吼于岩壁之间,美人衣素行浓荫之下,均可猾突视觉,增加兴会,而不必实有其事也。若夫光暗之未合,形象之乖准,笔不足以资分布,色未足以致调和,则艺尚未成,奚遑论美!不足道矣。


1918年

美术之起源及其真谛

世界艺术,莫昌盛于纪元前四百余年希腊时代,不特19世纪及今日之法国不能比,即意大利16世纪初文艺复兴之期,亦觉瞠乎其后也。当时雅典文治武功,俱臻极盛,大地著称之巴尔堆农(Panthénon),亦成于国际最大艺人菲狄亚斯之手,华妙壮丽,举世界任何人造物不足方之。此庙于二百年前,毁于土耳其,外廊尚存,其周围之浅刻,今藏英不列颠博物院,实是世界大奇。希腊美术之结晶,为雕刻、为建筑,于文为雄辩,是固尽人知之。吾今日欲陈于诸君者,则其雕刻。论者谓物跻其极,是希腊雕刻之谓也。忆当读人身解剖史,述希腊雕刻所以致此之由,日希腊时尚未有人身解剖之学,其艺人初未识人体组织如何,其作品悉谙于理,精确而简洁,又无微不显,果何术以致之,盖希腊尚武,其地气候和暖,人民之赴角斗场者,如今日少年之赴中学校,入即去其外衣,毕身显露,争以强筋劲骨,夸耀于人,故人乎日所惊羡之美,悉是壮盛健实之体格,而每角武而战胜者,其同乡必塑其像,其体质形态手腕动作,务神形毕肖,以昭其信,以彰本土之荣。女子之美者,亦暴其光润之肤、曼妙之态,使人惊其艳丽。艺人平日习人身健全之形,人体致密之构造,精心摹写,自能毕肖。而诗人咏人,辄以美女为仙,勇士为神——神者如何能以力敌造化中害民之妖怪;仙者如何能慰抚其爱,或因议殒命之勇士。文艺中之作品,类皆沉雄悲壮,奕奕有生气,又复幽郁苍茫,芬芬馥郁,千载之下,犹令人眉飞色舞,是所谓壮美者也。1世纪之罗马尚然,无何,人渐尚服饰之巧,艺人性情深者,乃不从事观察人身姿态结构,视为隐于服内,研之无用,作品上亦循俗耗其力于衣襞珍玩。欲写人体,只有摹仿古人所作而已,浸假其作又为人所摹拟,并不自振,逮6世纪艺人乃不复能写一真实之人。见于美术中之人,与木偶无辨。昔之精深茂密之作,今乃云亡,此混沌黑暗之期。直延至13世纪,史家谓之中衰时代者也。是可证艺人之能精砺观察者,方足有成,裸体之人,乃资艺人观察最美备之练习品也。人体色泽之美,东方人中亦多见之,法哲人狄德罗有言曰:“世界任何品物,无如白人肉色之美者。”试一细观,人白者,其肤所呈着彩,真是包罗万色,而人身肌骨曲直隐显,亦实包罗万象,不从此研求人像之色,更将凭何物为练习之资耶!西方一切文物,皆起于埃及。埃及居热地,其人民无须被服,美术品多像之。故其流风,直被欧洲全部,亘数十纪不易,盛于希腊。希腊亦居热地,又多尚武之风。耶稣之死,又裸钉于十字架上。欧洲艺术之所以壮美,亦幸运使然。若我中国民族来自西北荒寒之地,黄帝既据有中原,即袭蚕丝衣锦绣;南方温带之区,古人蛮俗,为北方所化,益以自然界繁花异草之多,鸟兽虫鱼之博,深山广泽,佳树名卉,在令人留意,足供摹写;而西北方黄人,深褐色之肤,长油不长肉之体,乃覆蔽之不遑,裸体之见于艺术品中者,唯状鬼怪妖精之丑而已。其表正人君子神圣帝王,必冠冕衣裳,绦带玉佩,不若希腊Jupiter(朱霹特),亦显臂而露胸,虽执金杖以为威,犹袒裼,故与欧洲艺术相异如此,思之可噱也。吾今乃欲与诸先生言艺事之究竟,诸君必问曰:美术品之良恶,必如何之判之乎?曰:美术品和建筑必须有谨严之体,如画如雕;在中国如书法,必须具有性格,其所以显此性格者,悉赖准确之笔力,于是艺人理想中之景象人物,乃克实现。故Execution(制作)乃艺术之目的,不然,一乡老亦蕴奇想,特终写不出,无术宣其奇思幻想也。


1926年

习  艺

艺术家凭天才,固也。但世尽多天才,未有不经一极长时间之考究与夫极丰润灌溉培养而成者。天才者,言此人之有特殊领悟力也。时间者,所以熟练其了解及想象也。培养者,乃际遇,所以节其时坚其成,有余境俾其自化也。简言之,即表其特性,优且裕,而自创作之也。

人类造作中艺人所分配之任务,乃留遗人情感中一种现象,使之凝固,使之永停。例如声,有悲欢喜怒,音乐乃节奏之成调,逮调出,人即直觉其喜怒哀乐。画,表色者也;色之感,有壮、快、沉。其境不得时遇,画则显之。次如雕之状形,舞之寄态,建筑之崇式,诗之抒情,文之记事,皆莫非造一种凝固之现象而已。

天才不世出,人之欲成艺术家者,则有数种条件:(一)须具极精锐之眼光与灵妙之手腕,(二)有条理之思想,(三)有不寻常之性情与勤勉。目光手腕,乃习练而产生之物,在确视确写,精察繁密之色,而考究其复杂之状。习之久,则自然界任何物象,一经研求,心目中自得其象,手自能传其形,夫然后言创造,表其前此长时期中研察自然所独得者。于是此创造,乃成人类造作。然思想无条理,何能整顿自然。性情不异,则无所遇。非勤,则最初即不能得艺,终懈,则无所贡献于世也。

欧人之专门习艺者,初摹略简之石膏人头,及静物器具花果等,次摹古雕刻,既准稿,则摹人(余有摹人专篇当续寄登)。盖人体曲直线极微,隐显尤细,色至复,而形有则。习艺者于此致其目光之所及者,聚其腕力之足追随者,毕展发之。并研究美术解剖,以详悉人体外貌之如何组织成者。摹人自为主,摹人外更须出写风景及建筑物。复治远景法,以究远近之准何定理。又治美术史,借证其恒时博物院中观览之古人杰作之时代方法变迁。治美学,以究人类目嗜之殊。治古物学,所以考证历史者。故艺人既知美术于社会、于人类、于历史、于幸福,种种之关系,其造作之品,有裨群体可知也。

古今中外艺术论

学问云者,研究一切造物之通称。有三人肩其任:述造物之性情者,曰文学;究造物之体质者,曰科学;传造物之形态者,曰美术。

夫人生存之最主需要,曰衣,曰食(或竟曰食,因赤道下人不需衣)。吾则以为衣食乃免死之具,而非所以为生也。人生而具情感,称万物之灵,故目悦美色,耳耽曼声,鼻好香气,口甘佳味。溯美术之自来,非必专为丰足生活之用(满足生活或为饰艺起源),盖基于一时热情(热情或为纯粹美术起源),欲停此流动之美象。是故吾古先感觉敏锐之祖,浩歌曼舞,刻木涂墁,留其逸兴;后之绍之者,理其法,以其同样感觉,继刊木石,敷文采,理日密,法日广,调日逸,于是遂有美术。理法至备,作者能以余绪节之益之,成其体,即所谓“派(Style)”,技更进矣。是知美术之自来,乃感觉敏锐者寄其境遇;派之自来,则以其摹写制作所传境遇之殊。故文化等量齐观之各族,相影响,相融洽,相得益彰,而不相磨灭。是境遇之存也,劣者与优者遇,弃其窳粗,初似灭亡,但苟进步,亦能步人理法,产新境界,终非消亡也。

吾昔已历举欧洲美术之起源,如埃及、巴比伦、希腊,以其气候之殊,而有“裸(nu)”,中国所以不然之故,诸君当已察及。吾今更举各国境遇之异,派别之殊,如意大利美术伟大壮丽,半由其政治影响;希腊美术影响,亦赖气候之融;威尼斯天色明朗,画重色彩;荷兰沉晦,画精明暗之道,尤长表现阴影部分,皆其最显著者也。至吾中国美术,于世有何位置,及其独到之点与其价值,恐诸君亟欲知之者也。请言中国派:

中国美术在世界贡献一物。一物为何?即画中花鸟是也。中国凭其天赋物产之丰繁,其禽有孔雀、鹦鹉、鸳鸯、鹪鹩、鸲鹆、翠鸟、鸿鹊、鹧鸪、苍鹰、鹏雕、鹊鸽、画眉、斑鸠、鸦鹊、莺燕、鹭鸶,及其鸡、鸭、鸽、雀之属;花则兰、蕙、梅、桂、荷、李、牡丹、芍药、芙蓉、锦葵、苜蓿、绣球、秋葵、菊花千种,皆他国所希,其他若玫瑰、金银、牵牛、杜鹃、海棠、玉簪、紫藤、石榴、凤仙之类,不可胜计。

花落继以硕果,益滋画材,故如荔枝、龙眼、枇杷、杨梅、橘柚、葡萄、莲子、木瓜、佛手,益以瓜类及菜蔬,富于欧洲百倍。又有昆虫,如蟋蟀、螳螂、蜻蜒、蝴蝶等,兽与鱼属不遑枚举。热带人民逼于暑威强光,智能不启,而欧洲虽在温带,生物不博。唯吾优秀华族,据此沃壤,习览造物贡呈之致色密彩,奇姿妙态,手挥目送,罔有涯涘。用产东方独有之天才,如徐熙、黄筌、易元吉、黄居寀、徽宗、钱舜举、邹一桂、陈老莲、恽南田、蒋南沙、沈南苹、任阜长、潘岚、任伯年辈,汪洋浩瀚,神与天游,变化万端,莫穷其际,能令莺鸣顷刻,鹤舞咄嗟,荷风送香,竹露滴响,寄妙思,宣绮绪,表芳情,逞逸致,搬奇弄艳,尽丽极妍,美哉洋洋乎!使天诱其衷,黄帝降福,使吾神州五千年泱泱文明大邦,有一壮丽盛大之博物院,纳此华妙,讵不成世界之大观?尽彼有菲狄亚斯塑上帝、米开朗琪罗凿《摩西》、拉斐尔写《圣母》、委拉斯开兹绘《火神》、伦勃郎《夜巡》、鲁本斯《下架》、德拉克洛瓦《希阿岛的残杀》、倍难尔《科学发真理于大地》,吾东方震旦有物当之,无愧色也。一若吾举孔子、庄周、左丘明、屈原、史迁、李白,杜甫、王实甫、施耐庵、曹雪芹等之于文,不惊羡荷马、维基尔、但丁、莫里哀、莎士比亚,歌德、雨果也。吾侪岂不当闻风兴起,清其积障,返其玄元?

吾工艺美术中之锦,奇文异彩,不可思议。吾游里昂织工博物院,院聚埃及八千年以来织品;又观去年巴黎饰艺博览会,会合大地数十国精英,未见有逾乎此美妙也,而今亡矣。问古人何以致之?因吾艺人平日会心花鸟之博彩异章,克有此妙制也。日本百年以来,受吾国大师沈南苹之教诲,艺事蔚然大振,画人辈起,其工艺美术,尽欲凌驾欧人而上之,果何凭倚乎?是花鸟为之资也。青出于蓝,今则蓝黯然五色已。欧洲产物不丰,艺人限于思,故恒以人之妙态令仪制图作饰,其所传人体之美,乃为吾东人所不及。亦唯因其人体格之美逾于我,例如其色浅淡,含紫含绿,色罗万彩;其象之美,因彼种长肌肉,不若黄人多长脂肪,此莫可如何事。故彼长于写人,而短于写花鸟;吾人长于花鸟,而短于写人,可证美术必不能离其境遇也。

中国艺术,以人物论(远且不言),如阎立本、吴道子、王齐翰,赵孟alt、仇十洲、陈老莲、费晓楼、任伯年、吴友如等,均第一流(李龙眠、唐寅均非人物高手),但不足与人竞。山水若王宰,若荆关,吾未之见,王维格不全,吾所见最古为董巨,信美矣。若马远、刘松年、范宽及梅道人,亦有至诣。至于大、小李将军,大、小米,及元其他三家,皆体貌太甚,其源不尽出于画,非属大地人民公共玩赏之品,虽美妙,只足悦吾东人。近代唯石谷能以画入自然,有时见及造化真际,其余则摹之又摹,非谓其奴隶,要因才智平庸,不能卓然自立,纵不摹仿,亦乏何等成就也。

是故吾国最高美术属于画,画中最美之品为花鸟,山水次之,人物最卑。今日者,举国无能写人物之人,山水无出四王上者,写鸟者学自日本,花果则洪君野差与其奇,以高下数量计,逊日本五六十倍,逊于法一二百倍,逊于英德殆百倍,逊于比、意、西、瑞、荷、美、丹麦等国亦在三四十倍。以吾思之,足与吾抗衡者,其唯墨西哥、智利等国。莫轻视巴尔干半岛及古巴,尚有不可一世之画家在(巴尔干半岛之大画家名Mestrovik)。

吾古人最重美术教育,如乐是也,孔子而后亡之矣。两汉而还,文人皆善书,书源出于描,美术也。其巨人,如张芝、皇象、蔡邕、钟繇、卫夫人、羲之、献之、羊欣、庾征西等,人太多不具论。于绘事,吾国从古文人多重之,如谢灵运、老杜、东坡,或自能挥写,或精通画理,流风余韵,今日不替。如居京师者,家家罗致书画、金石碑版、古董、玩具、饰物些许,以示不俗。唯留学生为上帝赋与中国之救世者,不可讲文艺,其流风余韵,亦既广被远播,致使今日少年学子,脑海中无“艺”之一字。艺事固不足以御英国,攻日本,但艺事于华人,总较华人造枪炮、组公司、抚民使外等学识,更有根底,其弊亦不足遂令国亡。今国人已不知顾恺之、张僧繇、陆探微等为何人,在外者亦罔识多奈唯罗、勃拉孟脱、伦勃郎、里贝拉等为何人。顾声声侈谈古今中外文化,直是梦呓。如是尚号有教育之国家,奈何不致中国艺人艺术之颓败,或鹜巧,或从俗,或偷尚欲炫奇,且多方以文其丑,或迎合社会心理,甘居恶薄。近又有投机事业之外国理想派等出现,咄咄怪事。要之艺事之昌明,必赖有激赏之民众,君等若摈弃鄙薄艺术,不闻不问,艺人狂肆,必益无忌惮,是艺术固善性变恶性矣。

吾个人对于中国目前艺术之颓败,觉非力倡写实主义不为功。吾中国他日新派之成立,必赖吾国固有之古典主义,如画则尚意境、精勾勒等技。仍凭吾国天赋物产之博,益扩大其领土,自有天才奋起,现其妙象。浅陋之夫,侈谈创造,不知所学不深,所见不博,乌知创造?他人数十百年已经辩论解决之物,愚者一得,犹欣然自举,以为创造,真恬不知耻者也。夫学至精,自生妙境,其来也,大力所不能遏止;其未及也,威权所不能促进,焉有以创造号召人者,其陋诚不可及也。

近日东风西渐,欧人殊尊重东方艺术,大画家有李季福者,瑞典人,稷陀者,德人,皆极精写鸟,尤以李为极诣,盖李曾研究中国日本画也。

里昂为法国第二大城,欧洲货样赛会,规模之大,无过里昂。论西方各国之染织业,里昂绸布可称首屈一指。上述织工历史博物馆现设商务宫之第二层楼,集全世界菁华,他地不易得也。我中国人无此大魄力,难乎其为世界一等绸业国矣。


1926年

研究艺术务须诚笃

研究艺术,务须诚笃。吾辈之习绘画,即研究如何表现种种之物象。表现之工具,为形象与颜色。形象与颜色即为吾辈之语言,非将此二物之表现,做到功夫美满时,吾辈即失却语言作用似矣。故欲使吾辈善于语言,须于宇宙万象有非常精确之研究与明晰之观察,则“诚笃”尚矣。其次学问上有所谓力量者,即吾辈研究甚精确时之确切不移之焦点也。如颜色然,同一红也,其程度总有些微之差异,吾人必须观察精确,表现其恰当之程度,此即所谓“力量”,力量即是绝对的精确,为吾辈研究绘画之真精神。试观西洋各艺术品,如全盛时代之希腊作品,及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提香等诸人之作品,无一不具精确之精神,以成伟大者。至如何涵养此种之力量,全恃吾人之功夫。研究绘画者之第一步功夫即为素描,素描是吾人基本之学问,亦为绘画表现唯一之法门。素描拙劣,则于一个物象,不能认识清楚,以言颜色更不知所措,故素描功夫欠缺者,其所描颜色,纵如何美丽,实是放滥,几与无颜色等。欧洲绘画界,自19世纪以来,画派渐变。其各派在艺术上之价值,并无何优劣之点,此不过因欧洲绘画之发达,若干画家制作之手法稍有出入,详为分列耳。如马奈、塞尚、马蒂斯诸人,各因其表现手法不同,列入各派,犹中国古诗中之潇洒比李太白、雄厚比杜工部者也。吾辈研究各派,须研究各派功夫之所在(如印象派不专究小轮廓,而重色影与气韵,其功夫即在色彩上),否则便不能洞见其实际矣。其次有所谓“巧”字,是研究艺术者之大敌。因吾人研究之目标,要求真理,唯诚笃,可以下切实功夫,研究至绝对精确之地步,方能获伟大之成功。学“巧”便固步自封,不复有为,乌能至绝对精确,于是我人之个性亦不能造就十分强固矣。

二十岁至三十岁,为吾人凭全副精力观察种种物象之期,三十以后,精力不甚健全,斯时之创作全恃经验记忆及一时之感觉,故须在三十以前养成一种至熟至精确之力量,而后制作可以自由。法国名画家薄奈九十岁时之作品,手法一丝不苟,由是可想见其平日素描之根底。故吾人研究绘画,当在二三十岁时,刻苦用功,分析精密之物象,涵养素描功夫,将来方可成杰作也。

诸位,艺术家之功夫,即在于此。兄弟不信世界上有甚天才,是在吾辈切实研究耳。诸位目今方在二三十岁之际,正当下功夫之时期,还望善自努力也。


1926年

美的解剖

物之美者,或在其性,或在其象。有象不美而性美者;有性不美而象美者。孟子有言: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事上帝,此尊性美者也,然非至美。至美者,必性与象皆美;象之美,可以观察而得,性之美,以感觉而得,其道与德有时合而为一。故美学与道德,如孪生之兄弟也。美术上之二大派,曰理想,曰写实。写实主义重象;理想派则另立意境,唯以当时境物,供其假借使用而已。但所谓假借使用物象,则其不满所志,非不能工,不求工也。故超然卓绝,若不能逼写,则识必不能及于物象以上、之外,亦托体曰写意,其愚弥可哂也。昧者不察之,故理想派滋多流弊,今日之欧洲亦然。中国自明即然,今日乃特甚,其弊竟至艺人并观察亦不精确,其手之不从心,无待言矣。故欲振中国之艺术,必须重倡吾国美术之古典主义,如尊宋人尚繁密平等,画材不专上山水。欲救目前之弊,必采欧洲之写实主义,如荷兰人体物之精,法国库尔贝、米勒、勒班习、德国莱柏尔等构境之雅。美术品贵精贵工,贵满贵足,写实之功成于是。吾国之理想派,乃能大放光明于世界,因吾国五千年来之神话、之历史、之诗歌,蕴藏无尽也。


1926年

悲鸿自述

悲鸿生性拙劣,而爱画人骨髓。奔走四方,略窥门径,聊以自娱,乃资谋食,终愿学焉,非曰能之。而处境困厄,窘态之变化日殊。梁先生得所,坚命述所阅历。辞之不获,伏思怀素有自叙之帖,卢梭传忏悔之文,皆抒胸臆,慨生平,借其人格,遂有千古。悲鸿之愚,诚无足纪,唯昔日落拓之史,颇足用以壮今日穷途中同志者之志。吾乐吾道,忧患奚恤,不惮词费,追记如左。文辞之拙,弗遑计已。

距太湖之西三十里,荆溪之北,有乡可五六十家。凭河两岸,一桥跨之,桥曰计亭。吾先人世居业农之所也。吾王父砚耕公,以洪杨之役,所居荡为灰烬。避难归来,几不能自给,力作十年,方得葺一椽为庐于桥之侧,以蔽风雨,而生先君。室虽陋,吾先君方自幸南山为屏,塘河为带,日月照临,霜雪益景,渔樵为侣,鸡犬唱答,造化赋予之丰美无尽也。

先君讳达章(清同治己巳生),生有异秉,穆然而敬,温然而和,观察精微,会心造物。虽居穷乡僻壤,又生寒苦之家,独喜描写所见,如鸡、犬、牛、羊、村、树、猫、花。尤为好写人物,自父母、姊妹(先君无兄弟),至于邻佣、乞丐,皆曲意刻画,纵其拟仿。时吾宜兴有名画师毕臣周者,先君幼时所雅慕,不谓日后其艺突过之也。先君无所师承,一宗造物。故其所作,鲜Convention(俗套)而特多真气。守宋儒严范,取去不苟,性情恬淡,不慕功名,肆忘于山水之间,宴如也。耽咏吟,榜书雄古有力,亦精篆刻,超然自立于诸家以外。

先君为人敦笃,慈祥恺悌,群遣子弟从学,习画问字者至夥。有扬州蔡先生者,业医、能画,携子赁居吾家。其子曰邦庆,生于中日战败之年,属马,长吾一岁,终日嬉戏为吾童时伴,好涂抹。吾时受先君严督读书,深羡其自由作画也。

吾六岁习读,日数行如常儿。七岁执笔学书,便思学画,请诸先君,不可。及读卞庄子之勇,问:“卞庄子何勇?”先君曰:“卞庄子刺虎,夫子以是称之。”欲穷虎状,不得,乃潜以方纸求蔡先生作一虎,归而描之。久,为先君搜得吾所描虎,问曰:“是何物?”吾曰:“虎也。”先君曰:“狗耳,焉云虎者。”卒曰:“汝宜勤读,俟读完《左传》,乃学画矣。”余默然。

九岁既毕四子书,及《诗》《书》《易》《礼》,乃及《左氏传》。先君乃命午饭后,日摹吴友如界画人物一幅,渐习设色。十岁,先君所作,恒遣吾敷无关重要处之色。及年关,又为乡人写春联。如“时和世泰,人寿年丰”者。

余生一年而丧祖母,六年而丧大父,先君悲戚,直终其身。余年十三四,吾乡连大水,人齿日繁,家益窘。先君遂奔走江湖,余亦始为落拓生涯。

时强盗牌卷烟中有动物片,辄喜罗聘藏之。又得东洋博物标本,乃渐识猛兽真形,心摹手追,怡然自乐。年十七,始游上海,欲习西画,未得其途,数月而归。为教授图画于和桥之彭城中学。

方吾年十三四时,乡之富人皆遣子弟入学校,余慕之。有周先生者,劝吾父亦遣吾入学校尤笃,先君以力之不继为言。周先生曰:“画师乃吃空心饭也,乌足持。”顾此时实无奈,仅得埋首读死书,谋食江湖。

年十九,先君去世,家无担石。弟妹众多,负债累累,念食指之浩繁,纵毁身其何济。爰就近彭城中学、女子学校,及宜兴女子学校三校教授图画。心烦虑乱,景迫神伤,遑遑焉逐韶华之逝,更无暇念及前途,览爱父之遗容,只有啜泣。

时落落未与人交游。而独蒙女子学校国文教授张先生祖芬者之青视,顾亦无杯酒之欢。年余,终觉碌碌为教,无复生趣,乃思以工游沪,而学而食。辞张先生,张先生手韩文全函,殷勤道珍重,曰:“吾等为赡家计,以舌耕求升斗,至老死,亦既定矣。君盛年英锐,岂宜居此?曩察君负荷綦重,不能勖君行,而乱君意。今君毅然去,他日所跻,正未可量也。”又曰:“人不可无傲骨,但不可有傲气。愿受鄙言,敬与君别。”呜呼张君者,悲鸿入世第一次所遇之知己也。

友人徐君子明者,时教授于吴淞中国公学,习闽人李登辉,挟余画叩李求一小职,李允为力。徐因招赴沪,为介绍。既相见,李大诧吾年轻,私谓子明:“若人者,孩子耳,何能做事?”子明曰:“人负才艺,讵问其年。且人原不甘其境,思谋工以继其读,君何谦焉?”李乃无言。徐君是年暑期后,赴北京大学教授职,吾数函叩李,终无答。顾李君纳吾画,初未尝置意,信乎慷慨之士也。

吾于是流落于沪,秋风起,继以淫雨连日,苦寒而粮垂绝。黄君警顽,令余坐于商务印书馆,日读说部杂记排闷,而忧日深。一时资罄,乃脱布褂赴典质,得四百文,略足支三日之饥。

一日,得徐君书,为介绍恽君铁樵,恽君时主商务印书馆《小说月报》,因赴宝山路访之。恽留吾画,为吾游扬于其中有力者,求一月二三十金小事。嘱守一二日,以俟佳音。时届国庆,吾失业已三月。天雨,吾以排日,不持洋伞,冒雨往探消息。恽君曰:“事谐,不日可迁居于此,食于此,所费殊省。君夜间习德文,亦大佳事,吾为君庆矣。”余喜极,归至梁溪旅馆,作数书告友人获业。讵书甫发,而恽君急足至,手一纸包,亟启视,则道所谋绝望,附一常州人庄俞者致恽君一批札,谓某之画不合而用,请退还。尔时神经颤震,愤怒悲哀,念欲自杀。继思水穷山尽,而能自拔,方不为懦,遂腼颜向一不应启齿、言通财之友人告贷,以济燃眉之急。故乡法先生德生者,为集一会,征数十金助余。乃归和桥,携此款,将作北京之行,以依故旧。于是偕唐君者,仍赴沪居逆旅候船。又作一画报史君,盖法君之友助吾者也。为装框,将托唐君携归致之。唐君者,设茧行,时初冬,来沪接洽丝商,谋翌年收茧事,而商于吴兴黄先生震之。黄先生来访,适值唐出,余在检行装。盖定翌日午后行矣。黄先生有烟癖,乃卧吸烟,而守唐君返。目睹对墙吾所赠史君画,极称赏。与余道此画之佳,余唯唯。又询知何人作否,余言实系拙作,黄肃然起敬,谓:“察君少年,乃负绝技,肯割爱否?”余言此画已赠人。黄因请另作一幅赠史,余乃言:“明日行。”黄先生问:“何往?”曰:“去北京。”问:“何谋?”余言:“固无目的,特不愿居此,欲一见宫阙耳。”黄先生言:“此时北方已雪,君之所御,且无以却寒,留此徐图良策何如?”余不可。因默然。

无何,唐君归,余因出购零星。入夜,唐君归,述黄先生意,拟为介绍诸朋侪,以绘画事相委,不难生活。又言黄君巨商,广交游,当能为君助。余感其意,因止北行。时有暇余总会者,赌窟也,位于今新世界地。有一小室,黄先生烟室也。赌自四五时起,每彻夜。黄先生午后来,赌倦而吸烟,11时许乃归。吾则据其烟室睡。自晨至午后3时,据一隅作画。赌者至,余乃出,就一夜馆读法文,或赴审美书馆观画,食则与群博者俱。盖黄君与设总会者极稔,余故得其惠,馔之丰,无与比。

伏腊,总会中粪除殆遍,积极准备新年大睹。余乃迁出,之西门,就黄君警顽同居。而是年黄震之先生大失败,余又茕茕无所告,乃谋诸高君奇峰。初,吾慕高剑父兄弟,乃以画马质剑父。剑父大称赏,投书于吾,谓虽古之韩干,无以过也,而以小作在其处出版,实少年人最快意之举,因得与其昆季相稔。至是境迫,因告之奇峰,奇峰命作美人四幅,余亟归构思。时桃符万户,锣鼓喧天,方度年关,人有喜色。余赴震旦入学之试而归,知已录取。计四作之竟,可一星期。高君倘有所报,则得安读矣。顾囊中仅存小洋两毫,乃于清晨买粢饭一团食之,直工作至日入。及第五日而粮绝,终不能向警顽告贷,知其穷也,遂不食。画适竟,亟往棋盘街审美书馆觅奇峰。会天雪,腹中饥,倍觉风冷。至肆中,人言今日天雪,奇峰未来。余询明日当来否?肆人言:“明日星期,彼例不来。”余嗒然不知所可,遂以画托留致奇峰而归。信乎其凄苦也。

入学须纳费,费将何出?腹馁亦不能再支,因访阮君翟光。既见,余直告:“欲借二十金。又知君非富有,而事实急。”阮君曰:“可。”顿觉温饱,遂与畅谈。索观近作,留与同食。归睡亦安。明日入学,缴学费。时震旦学院院长法人恩理教士,欲新生一一见。召黄扶,吾因入。询吾学历,怅触往事,不觉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不能置一辞。恩理教士见吾丧服,询服何人之丧,余曰:“父丧。”泪益不止。恩理再问,不能答。恩理因温言劝弗恸,吾宿费不足,但可缓纳。勤学耳,自可忘所悲。

吾因真得读矣。顾吾志只在法文,他非所措意也。既居校,乃据窗而居。于星期四下午,仍捉笔作画。乃得一书,审为奇峰笔迹,乃大喜。启视则称誉于吾画外,并告以报吾五十金。遂急舍笔出,又赴阮君处偿所负。阮又集数友令吾课画,月有所入,益以笔墨,略无后顾之忧矣。吾同室之学友,为朱君国宾,最勤学。今日负盛誉,当年固早卜之矣。但是时朱君体弱,名医恒先为病夫,亦奇事也。

是年3月,哈同花园征人写仓颉像,余亦以一幅往。不数日,周君剑云以姬觉弥君之命,邀偕往哈同花园晤姬。既相见,甚道其推重之意,欲吾居于园中,为之作画。余言求学之急,如蒙不弃,拟暑期内迁于此,当为先生作两月之画。姬君欣然诺,并言此后可随时来此。匆匆数月,烈日蒸腾,余再蒙恩理教士慰勉,乃以行李就哈同居之。可一星期,写成一大仓颉像。姬君时来谈,既而曰:“君来此,工作无间晨夕。盛暑而君劬劳如此,心滋不安,且不知将何以酬君者。”

余曰:“笔敷文采,吾之业也,初未尝觉其劳。吾居沪,隐匿姓名,以艺自给,为苦学生,初亦未尝向人求助。比蒙青睐,益知奋勉。顾吾欲以艺见重于君,非冀区区之报。君观吾学于教会学校者,讵将为他日计利而易吾业耶?果尔,则吾之营营为无谓。吾固冀遇有机缘,将学于法国,而探索艺之津源。若先生所以称誉者,只吾过程中借达吾愿学焉者之具而已。若不自量,以先生之誉而遂自信,悲鸿之愚,诚自知其非也。果蒙先生见知,于欧战止时,令吾赴法,加以资助,而冀他日万一之成,悲鸿没齿不忘先生之惠。若居此两月间之工作,悲鸿以贫困之人,得枕席名园,闻鸟鸣,看花放,更有仆役,为给寝食者,其为酬报,固以多矣,敢存奢望乎?”

姬君曰:“君之志,殊可敬。弟不敏,敢力谋以从君愿。顾君日用所需色纸之费,亦必当有所出。此后君果有所需,径向账房中索之,勿事客气。”姬君者,芒砀间人,有豪气,自是相得甚欢。时姬君方设仓圣明智大学,又设“广仓学会”,邀名流宿学,如王国维、邹安等,出资于日本刊印会中著述。今日坊间,尚有此类稽古之作。又集合上海收藏家,如李平书、哈少甫等,时以书画金石在园中展览。外间不察,以为哈同雅好斯文。致有维扬人某者,以今日有正书局所印之陈希夷联“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向之求售。此时尚无曾髯大跋,觉更仙姿出世,逸气逼人,索价两千金。此联信乎书中大奇,人间剧迹。若问哈同,虽索彼两金求易,亦弗欲也。吾见此,惊喜欲舞,尽三小时之力,双勾一过而还之。

此时姬为介绍诗人廉南湖先生,及南海康先生。南海先生雍容阔达,率直敏锐,老杜所谓真气惊户牖者,乍见之觉其不凡。谈锋既启,如倒倾三峡之水,而其奖掖后进,实具热肠。余乃执弟子礼居门下,得纵观其所藏。如书画碑版之属,殊有佳者,相与论画,尤具卓见,如其卑薄四王,推崇宋法,务精深华妙,不尚士大夫浅率平易之作,信乎世界归来论调。南海命写其亡姬何旃理像,及其全家,并介绍其过从最密诸友,如瞿子玖、沈寐叟等诸先生。吾因学书,若《经石峪》、《爨龙毅》、《张猛龙》、《石门铭》等名碑,皆数过。曹君铁生者,江阴人,健谈,任侠,为人自喜。在溧阳,与吾友善,长吾廿岁。蒙赠欧洲画片多种。曹号“无棒”。余询其旨,曰:“穷人无棒被狗欺也。”其肮脏多类此。一日,哈校中少一舍监,吾以曹君荐,即延入。讵哈校组织特殊,禁生徒与家族来往,校医亦不善,学生苦之,而曹君心滋愤。一日,曹君因例假出,夜大醉归,适遇余与姬君等谈。曹指姬君大骂,历数学校误害人子弟。姬君泰然,言曹先生醉,令数人扶之往校。余大窘。是夜,姬君左右即以曹行李出,余只得资曹君行汉皋。顾姬君后此相视,初未易态度,其量亦不可及也。

岁丁巳,欧战未已,姬君资吾千六百金游日本。既抵东京,乃镇日觅藏画处观览。顿觉日本作家,渐能脱去拘守积习,而会心于造物,多为博丽繁郁之境,故花鸟尤擅胜场,盖欲追踪徐、黄、赵、易,而夺吾席矣,是沈南苹之功也。唯华而薄,实而少韵,太求夺目,无蕴藉朴茂之风。是时寺峙广业尚在,颇爱其作,而未见其人也。识中村不折,彼因托以所译南海《广艺舟双楫》,更名曰《汉魏书道论》者致南海。

6月而归,复辟之乱已平。吾因走北京,识诗人罗瘿公、林畏庐、樊樊山、易实甫等诸名士。即以蔡孑民先生之邀,为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识陈师曾,时师曾正进步时也。瘿公好与诸伶人狭,因尽识都中名伶,又以杨穆生之发现,瘿公出程玉霜于水火。罗夫人梁佩珊最贤,与碧微相善,初见瘿公之汲引艳秋,颇心韪之。而瘿公为人彻底,至罄其所有以复艳秋之自由,并为绸缪未来地位,几倾其蓄。夫人乃大怒反目,诉于南海。翌年冬,瘿公至沪谒南海,遭大骂。至为梅兰芳求书,不敢启齿。顾南海亦未尝不直瘿公所为也。

吾居日本,尽以资购书及印刷品。抵都,又贫甚,与华林赁方巾巷一椽而居。既滞留,又有小职于北京大学,礼不能向人告贷。是时显者甚多相识,顾皆不知吾有升斗之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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