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为师

造化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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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与 艺

吾所谓艺者,乃尽人力使造物无遁形;吾所谓美者,乃以最敏之感觉支配、增减,创造一自然境界,凭艺传出之。艺可不借美而立(如写风俗、写像之逼真者),美必不可离艺而存。艺仅足供人参考,而美方足令人耽玩也。今有人焉,作一美女浣纱于石畔之写生,使彼浣纱人为一贫女,则当现其数垂败之屋,处距水不远之地,烂槁断瓦委于河边,荆棘丛丛悬以槁叶,起于石隙石上,复置其所携固陋之筐。真景也,荒蔓凋零困美人于草莱,不足寄兴,不足陶情,绝对为一写真而一无画外之趣存乎?其间,索然乏味也。然艺事已毕。倘有人焉易作是图,不增减画中人分毫之天然姿态,改其筐为幽雅之式,野花参差,间入其衣;河畔青青,出没以石,复缀苔痕;变荆榛为佳木,屈伸具势;浓荫入地,掩其强半之破墙;水影亭亭,天光上下。若是者,尽荆钗裙布,而神韵悠然。人之览是图也,亦觉花芬草馥,而画中人者,遗世独立矣。此尽艺而尽美者也。虽百世之下观者,尤将色然喜,不禁而神往也。若夫天寒袖薄,日暮修竹,则间文韵,虽复画声,其趣不同,不在此例。

故准是理也,则海波弥漫,间以白鸥;林木幽森,缀以黄雀;暮云苍蔼,牧童挟牛羊以下来;蒹葭迷离,舟子航一苇而径过;武人骋骏马之驰,落叶还摧以疾风;狡兔脱巨獒之嗅,行径遂投于丛莽;舟横古渡,塔没斜阳;雄狮振吼于岩壁之间,美人衣素行浓荫之下,均可猾突视觉,增加兴会,而不必实有其事也。若夫光暗之未合,形象之乖准,笔不足以资分布,色未足以致调和,则艺尚未成,奚遑论美!不足道矣。


1918年

美术之起源及其真谛

世界艺术,莫昌盛于纪元前四百余年希腊时代,不特19世纪及今日之法国不能比,即意大利16世纪初文艺复兴之期,亦觉瞠乎其后也。当时雅典文治武功,俱臻极盛,大地著称之巴尔堆农(Panthénon),亦成于国际最大艺人菲狄亚斯之手,华妙壮丽,举世界任何人造物不足方之。此庙于二百年前,毁于土耳其,外廊尚存,其周围之浅刻,今藏英不列颠博物院,实是世界大奇。希腊美术之结晶,为雕刻、为建筑,于文为雄辩,是固尽人知之。吾今日欲陈于诸君者,则其雕刻。论者谓物跻其极,是希腊雕刻之谓也。忆当读人身解剖史,述希腊雕刻所以致此之由,日希腊时尚未有人身解剖之学,其艺人初未识人体组织如何,其作品悉谙于理,精确而简洁,又无微不显,果何术以致之,盖希腊尚武,其地气候和暖,人民之赴角斗场者,如今日少年之赴中学校,入即去其外衣,毕身显露,争以强筋劲骨,夸耀于人,故人乎日所惊羡之美,悉是壮盛健实之体格,而每角武而战胜者,其同乡必塑其像,其体质形态手腕动作,务神形毕肖,以昭其信,以彰本土之荣。女子之美者,亦暴其光润之肤、曼妙之态,使人惊其艳丽。艺人平日习人身健全之形,人体致密之构造,精心摹写,自能毕肖。而诗人咏人,辄以美女为仙,勇士为神——神者如何能以力敌造化中害民之妖怪;仙者如何能慰抚其爱,或因议殒命之勇士。文艺中之作品,类皆沉雄悲壮,奕奕有生气,又复幽郁苍茫,芬芬馥郁,千载之下,犹令人眉飞色舞,是所谓壮美者也。1世纪之罗马尚然,无何,人渐尚服饰之巧,艺人性情深者,乃不从事观察人身姿态结构,视为隐于服内,研之无用,作品上亦循俗耗其力于衣襞珍玩。欲写人体,只有摹仿古人所作而已,浸假其作又为人所摹拟,并不自振,逮6世纪艺人乃不复能写一真实之人。见于美术中之人,与木偶无辨。昔之精深茂密之作,今乃云亡,此混沌黑暗之期。直延至13世纪,史家谓之中衰时代者也。是可证艺人之能精砺观察者,方足有成,裸体之人,乃资艺人观察最美备之练习品也。人体色泽之美,东方人中亦多见之,法哲人狄德罗有言曰:“世界任何品物,无如白人肉色之美者。”试一细观,人白者,其肤所呈着彩,真是包罗万色,而人身肌骨曲直隐显,亦实包罗万象,不从此研求人像之色,更将凭何物为练习之资耶!西方一切文物,皆起于埃及。埃及居热地,其人民无须被服,美术品多像之。故其流风,直被欧洲全部,亘数十纪不易,盛于希腊。希腊亦居热地,又多尚武之风。耶稣之死,又裸钉于十字架上。欧洲艺术之所以壮美,亦幸运使然。若我中国民族来自西北荒寒之地,黄帝既据有中原,即袭蚕丝衣锦绣;南方温带之区,古人蛮俗,为北方所化,益以自然界繁花异草之多,鸟兽虫鱼之博,深山广泽,佳树名卉,在令人留意,足供摹写;而西北方黄人,深褐色之肤,长油不长肉之体,乃覆蔽之不遑,裸体之见于艺术品中者,唯状鬼怪妖精之丑而已。其表正人君子神圣帝王,必冠冕衣裳,绦带玉佩,不若希腊Jupiter(朱霹特),亦显臂而露胸,虽执金杖以为威,犹袒裼,故与欧洲艺术相异如此,思之可噱也。吾今乃欲与诸先生言艺事之究竟,诸君必问曰:美术品之良恶,必如何之判之乎?曰:美术品和建筑必须有谨严之体,如画如雕;在中国如书法,必须具有性格,其所以显此性格者,悉赖准确之笔力,于是艺人理想中之景象人物,乃克实现。故Execution(制作)乃艺术之目的,不然,一乡老亦蕴奇想,特终写不出,无术宣其奇思幻想也。


1926年

习  艺

艺术家凭天才,固也。但世尽多天才,未有不经一极长时间之考究与夫极丰润灌溉培养而成者。天才者,言此人之有特殊领悟力也。时间者,所以熟练其了解及想象也。培养者,乃际遇,所以节其时坚其成,有余境俾其自化也。简言之,即表其特性,优且裕,而自创作之也。

人类造作中艺人所分配之任务,乃留遗人情感中一种现象,使之凝固,使之永停。例如声,有悲欢喜怒,音乐乃节奏之成调,逮调出,人即直觉其喜怒哀乐。画,表色者也;色之感,有壮、快、沉。其境不得时遇,画则显之。次如雕之状形,舞之寄态,建筑之崇式,诗之抒情,文之记事,皆莫非造一种凝固之现象而已。

天才不世出,人之欲成艺术家者,则有数种条件:(一)须具极精锐之眼光与灵妙之手腕,(二)有条理之思想,(三)有不寻常之性情与勤勉。目光手腕,乃习练而产生之物,在确视确写,精察繁密之色,而考究其复杂之状。习之久,则自然界任何物象,一经研求,心目中自得其象,手自能传其形,夫然后言创造,表其前此长时期中研察自然所独得者。于是此创造,乃成人类造作。然思想无条理,何能整顿自然。性情不异,则无所遇。非勤,则最初即不能得艺,终懈,则无所贡献于世也。

欧人之专门习艺者,初摹略简之石膏人头,及静物器具花果等,次摹古雕刻,既准稿,则摹人(余有摹人专篇当续寄登)。盖人体曲直线极微,隐显尤细,色至复,而形有则。习艺者于此致其目光之所及者,聚其腕力之足追随者,毕展发之。并研究美术解剖,以详悉人体外貌之如何组织成者。摹人自为主,摹人外更须出写风景及建筑物。复治远景法,以究远近之准何定理。又治美术史,借证其恒时博物院中观览之古人杰作之时代方法变迁。治美学,以究人类目嗜之殊。治古物学,所以考证历史者。故艺人既知美术于社会、于人类、于历史、于幸福,种种之关系,其造作之品,有裨群体可知也。

古今中外艺术论

学问云者,研究一切造物之通称。有三人肩其任:述造物之性情者,曰文学;究造物之体质者,曰科学;传造物之形态者,曰美术。

夫人生存之最主需要,曰衣,曰食(或竟曰食,因赤道下人不需衣)。吾则以为衣食乃免死之具,而非所以为生也。人生而具情感,称万物之灵,故目悦美色,耳耽曼声,鼻好香气,口甘佳味。溯美术之自来,非必专为丰足生活之用(满足生活或为饰艺起源),盖基于一时热情(热情或为纯粹美术起源),欲停此流动之美象。是故吾古先感觉敏锐之祖,浩歌曼舞,刻木涂墁,留其逸兴;后之绍之者,理其法,以其同样感觉,继刊木石,敷文采,理日密,法日广,调日逸,于是遂有美术。理法至备,作者能以余绪节之益之,成其体,即所谓“派(Style)”,技更进矣。是知美术之自来,乃感觉敏锐者寄其境遇;派之自来,则以其摹写制作所传境遇之殊。故文化等量齐观之各族,相影响,相融洽,相得益彰,而不相磨灭。是境遇之存也,劣者与优者遇,弃其窳粗,初似灭亡,但苟进步,亦能步人理法,产新境界,终非消亡也。

吾昔已历举欧洲美术之起源,如埃及、巴比伦、希腊,以其气候之殊,而有“裸(nu)”,中国所以不然之故,诸君当已察及。吾今更举各国境遇之异,派别之殊,如意大利美术伟大壮丽,半由其政治影响;希腊美术影响,亦赖气候之融;威尼斯天色明朗,画重色彩;荷兰沉晦,画精明暗之道,尤长表现阴影部分,皆其最显著者也。至吾中国美术,于世有何位置,及其独到之点与其价值,恐诸君亟欲知之者也。请言中国派:

中国美术在世界贡献一物。一物为何?即画中花鸟是也。中国凭其天赋物产之丰繁,其禽有孔雀、鹦鹉、鸳鸯、鹪鹩、鸲鹆、翠鸟、鸿鹊、鹧鸪、苍鹰、鹏雕、鹊鸽、画眉、斑鸠、鸦鹊、莺燕、鹭鸶,及其鸡、鸭、鸽、雀之属;花则兰、蕙、梅、桂、荷、李、牡丹、芍药、芙蓉、锦葵、苜蓿、绣球、秋葵、菊花千种,皆他国所希,其他若玫瑰、金银、牵牛、杜鹃、海棠、玉簪、紫藤、石榴、凤仙之类,不可胜计。

花落继以硕果,益滋画材,故如荔枝、龙眼、枇杷、杨梅、橘柚、葡萄、莲子、木瓜、佛手,益以瓜类及菜蔬,富于欧洲百倍。又有昆虫,如蟋蟀、螳螂、蜻蜒、蝴蝶等,兽与鱼属不遑枚举。热带人民逼于暑威强光,智能不启,而欧洲虽在温带,生物不博。唯吾优秀华族,据此沃壤,习览造物贡呈之致色密彩,奇姿妙态,手挥目送,罔有涯涘。用产东方独有之天才,如徐熙、黄筌、易元吉、黄居寀、徽宗、钱舜举、邹一桂、陈老莲、恽南田、蒋南沙、沈南苹、任阜长、潘岚、任伯年辈,汪洋浩瀚,神与天游,变化万端,莫穷其际,能令莺鸣顷刻,鹤舞咄嗟,荷风送香,竹露滴响,寄妙思,宣绮绪,表芳情,逞逸致,搬奇弄艳,尽丽极妍,美哉洋洋乎!使天诱其衷,黄帝降福,使吾神州五千年泱泱文明大邦,有一壮丽盛大之博物院,纳此华妙,讵不成世界之大观?尽彼有菲狄亚斯塑上帝、米开朗琪罗凿《摩西》、拉斐尔写《圣母》、委拉斯开兹绘《火神》、伦勃郎《夜巡》、鲁本斯《下架》、德拉克洛瓦《希阿岛的残杀》、倍难尔《科学发真理于大地》,吾东方震旦有物当之,无愧色也。一若吾举孔子、庄周、左丘明、屈原、史迁、李白,杜甫、王实甫、施耐庵、曹雪芹等之于文,不惊羡荷马、维基尔、但丁、莫里哀、莎士比亚,歌德、雨果也。吾侪岂不当闻风兴起,清其积障,返其玄元?

吾工艺美术中之锦,奇文异彩,不可思议。吾游里昂织工博物院,院聚埃及八千年以来织品;又观去年巴黎饰艺博览会,会合大地数十国精英,未见有逾乎此美妙也,而今亡矣。问古人何以致之?因吾艺人平日会心花鸟之博彩异章,克有此妙制也。日本百年以来,受吾国大师沈南苹之教诲,艺事蔚然大振,画人辈起,其工艺美术,尽欲凌驾欧人而上之,果何凭倚乎?是花鸟为之资也。青出于蓝,今则蓝黯然五色已。欧洲产物不丰,艺人限于思,故恒以人之妙态令仪制图作饰,其所传人体之美,乃为吾东人所不及。亦唯因其人体格之美逾于我,例如其色浅淡,含紫含绿,色罗万彩;其象之美,因彼种长肌肉,不若黄人多长脂肪,此莫可如何事。故彼长于写人,而短于写花鸟;吾人长于花鸟,而短于写人,可证美术必不能离其境遇也。

中国艺术,以人物论(远且不言),如阎立本、吴道子、王齐翰,赵孟alt、仇十洲、陈老莲、费晓楼、任伯年、吴友如等,均第一流(李龙眠、唐寅均非人物高手),但不足与人竞。山水若王宰,若荆关,吾未之见,王维格不全,吾所见最古为董巨,信美矣。若马远、刘松年、范宽及梅道人,亦有至诣。至于大、小李将军,大、小米,及元其他三家,皆体貌太甚,其源不尽出于画,非属大地人民公共玩赏之品,虽美妙,只足悦吾东人。近代唯石谷能以画入自然,有时见及造化真际,其余则摹之又摹,非谓其奴隶,要因才智平庸,不能卓然自立,纵不摹仿,亦乏何等成就也。

是故吾国最高美术属于画,画中最美之品为花鸟,山水次之,人物最卑。今日者,举国无能写人物之人,山水无出四王上者,写鸟者学自日本,花果则洪君野差与其奇,以高下数量计,逊日本五六十倍,逊于法一二百倍,逊于英德殆百倍,逊于比、意、西、瑞、荷、美、丹麦等国亦在三四十倍。以吾思之,足与吾抗衡者,其唯墨西哥、智利等国。莫轻视巴尔干半岛及古巴,尚有不可一世之画家在(巴尔干半岛之大画家名Mestrovik)。

吾古人最重美术教育,如乐是也,孔子而后亡之矣。两汉而还,文人皆善书,书源出于描,美术也。其巨人,如张芝、皇象、蔡邕、钟繇、卫夫人、羲之、献之、羊欣、庾征西等,人太多不具论。于绘事,吾国从古文人多重之,如谢灵运、老杜、东坡,或自能挥写,或精通画理,流风余韵,今日不替。如居京师者,家家罗致书画、金石碑版、古董、玩具、饰物些许,以示不俗。唯留学生为上帝赋与中国之救世者,不可讲文艺,其流风余韵,亦既广被远播,致使今日少年学子,脑海中无“艺”之一字。艺事固不足以御英国,攻日本,但艺事于华人,总较华人造枪炮、组公司、抚民使外等学识,更有根底,其弊亦不足遂令国亡。今国人已不知顾恺之、张僧繇、陆探微等为何人,在外者亦罔识多奈唯罗、勃拉孟脱、伦勃郎、里贝拉等为何人。顾声声侈谈古今中外文化,直是梦呓。如是尚号有教育之国家,奈何不致中国艺人艺术之颓败,或鹜巧,或从俗,或偷尚欲炫奇,且多方以文其丑,或迎合社会心理,甘居恶薄。近又有投机事业之外国理想派等出现,咄咄怪事。要之艺事之昌明,必赖有激赏之民众,君等若摈弃鄙薄艺术,不闻不问,艺人狂肆,必益无忌惮,是艺术固善性变恶性矣。

吾个人对于中国目前艺术之颓败,觉非力倡写实主义不为功。吾中国他日新派之成立,必赖吾国固有之古典主义,如画则尚意境、精勾勒等技。仍凭吾国天赋物产之博,益扩大其领土,自有天才奋起,现其妙象。浅陋之夫,侈谈创造,不知所学不深,所见不博,乌知创造?他人数十百年已经辩论解决之物,愚者一得,犹欣然自举,以为创造,真恬不知耻者也。夫学至精,自生妙境,其来也,大力所不能遏止;其未及也,威权所不能促进,焉有以创造号召人者,其陋诚不可及也。

近日东风西渐,欧人殊尊重东方艺术,大画家有李季福者,瑞典人,稷陀者,德人,皆极精写鸟,尤以李为极诣,盖李曾研究中国日本画也。

里昂为法国第二大城,欧洲货样赛会,规模之大,无过里昂。论西方各国之染织业,里昂绸布可称首屈一指。上述织工历史博物馆现设商务宫之第二层楼,集全世界菁华,他地不易得也。我中国人无此大魄力,难乎其为世界一等绸业国矣。


1926年

研究艺术务须诚笃

研究艺术,务须诚笃。吾辈之习绘画,即研究如何表现种种之物象。表现之工具,为形象与颜色。形象与颜色即为吾辈之语言,非将此二物之表现,做到功夫美满时,吾辈即失却语言作用似矣。故欲使吾辈善于语言,须于宇宙万象有非常精确之研究与明晰之观察,则“诚笃”尚矣。其次学问上有所谓力量者,即吾辈研究甚精确时之确切不移之焦点也。如颜色然,同一红也,其程度总有些微之差异,吾人必须观察精确,表现其恰当之程度,此即所谓“力量”,力量即是绝对的精确,为吾辈研究绘画之真精神。试观西洋各艺术品,如全盛时代之希腊作品,及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提香等诸人之作品,无一不具精确之精神,以成伟大者。至如何涵养此种之力量,全恃吾人之功夫。研究绘画者之第一步功夫即为素描,素描是吾人基本之学问,亦为绘画表现唯一之法门。素描拙劣,则于一个物象,不能认识清楚,以言颜色更不知所措,故素描功夫欠缺者,其所描颜色,纵如何美丽,实是放滥,几与无颜色等。欧洲绘画界,自19世纪以来,画派渐变。其各派在艺术上之价值,并无何优劣之点,此不过因欧洲绘画之发达,若干画家制作之手法稍有出入,详为分列耳。如马奈、塞尚、马蒂斯诸人,各因其表现手法不同,列入各派,犹中国古诗中之潇洒比李太白、雄厚比杜工部者也。吾辈研究各派,须研究各派功夫之所在(如印象派不专究小轮廓,而重色影与气韵,其功夫即在色彩上),否则便不能洞见其实际矣。其次有所谓“巧”字,是研究艺术者之大敌。因吾人研究之目标,要求真理,唯诚笃,可以下切实功夫,研究至绝对精确之地步,方能获伟大之成功。学“巧”便固步自封,不复有为,乌能至绝对精确,于是我人之个性亦不能造就十分强固矣。

二十岁至三十岁,为吾人凭全副精力观察种种物象之期,三十以后,精力不甚健全,斯时之创作全恃经验记忆及一时之感觉,故须在三十以前养成一种至熟至精确之力量,而后制作可以自由。法国名画家薄奈九十岁时之作品,手法一丝不苟,由是可想见其平日素描之根底。故吾人研究绘画,当在二三十岁时,刻苦用功,分析精密之物象,涵养素描功夫,将来方可成杰作也。

诸位,艺术家之功夫,即在于此。兄弟不信世界上有甚天才,是在吾辈切实研究耳。诸位目今方在二三十岁之际,正当下功夫之时期,还望善自努力也。


1926年

美的解剖

物之美者,或在其性,或在其象。有象不美而性美者;有性不美而象美者。孟子有言: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事上帝,此尊性美者也,然非至美。至美者,必性与象皆美;象之美,可以观察而得,性之美,以感觉而得,其道与德有时合而为一。故美学与道德,如孪生之兄弟也。美术上之二大派,曰理想,曰写实。写实主义重象;理想派则另立意境,唯以当时境物,供其假借使用而已。但所谓假借使用物象,则其不满所志,非不能工,不求工也。故超然卓绝,若不能逼写,则识必不能及于物象以上、之外,亦托体曰写意,其愚弥可哂也。昧者不察之,故理想派滋多流弊,今日之欧洲亦然。中国自明即然,今日乃特甚,其弊竟至艺人并观察亦不精确,其手之不从心,无待言矣。故欲振中国之艺术,必须重倡吾国美术之古典主义,如尊宋人尚繁密平等,画材不专上山水。欲救目前之弊,必采欧洲之写实主义,如荷兰人体物之精,法国库尔贝、米勒、勒班习、德国莱柏尔等构境之雅。美术品贵精贵工,贵满贵足,写实之功成于是。吾国之理想派,乃能大放光明于世界,因吾国五千年来之神话、之历史、之诗歌,蕴藏无尽也。


1926年

悲鸿自述

悲鸿生性拙劣,而爱画人骨髓。奔走四方,略窥门径,聊以自娱,乃资谋食,终愿学焉,非曰能之。而处境困厄,窘态之变化日殊。梁先生得所,坚命述所阅历。辞之不获,伏思怀素有自叙之帖,卢梭传忏悔之文,皆抒胸臆,慨生平,借其人格,遂有千古。悲鸿之愚,诚无足纪,唯昔日落拓之史,颇足用以壮今日穷途中同志者之志。吾乐吾道,忧患奚恤,不惮词费,追记如左。文辞之拙,弗遑计已。

距太湖之西三十里,荆溪之北,有乡可五六十家。凭河两岸,一桥跨之,桥曰计亭。吾先人世居业农之所也。吾王父砚耕公,以洪杨之役,所居荡为灰烬。避难归来,几不能自给,力作十年,方得葺一椽为庐于桥之侧,以蔽风雨,而生先君。室虽陋,吾先君方自幸南山为屏,塘河为带,日月照临,霜雪益景,渔樵为侣,鸡犬唱答,造化赋予之丰美无尽也。

先君讳达章(清同治己巳生),生有异秉,穆然而敬,温然而和,观察精微,会心造物。虽居穷乡僻壤,又生寒苦之家,独喜描写所见,如鸡、犬、牛、羊、村、树、猫、花。尤为好写人物,自父母、姊妹(先君无兄弟),至于邻佣、乞丐,皆曲意刻画,纵其拟仿。时吾宜兴有名画师毕臣周者,先君幼时所雅慕,不谓日后其艺突过之也。先君无所师承,一宗造物。故其所作,鲜Convention(俗套)而特多真气。守宋儒严范,取去不苟,性情恬淡,不慕功名,肆忘于山水之间,宴如也。耽咏吟,榜书雄古有力,亦精篆刻,超然自立于诸家以外。

先君为人敦笃,慈祥恺悌,群遣子弟从学,习画问字者至夥。有扬州蔡先生者,业医、能画,携子赁居吾家。其子曰邦庆,生于中日战败之年,属马,长吾一岁,终日嬉戏为吾童时伴,好涂抹。吾时受先君严督读书,深羡其自由作画也。

吾六岁习读,日数行如常儿。七岁执笔学书,便思学画,请诸先君,不可。及读卞庄子之勇,问:“卞庄子何勇?”先君曰:“卞庄子刺虎,夫子以是称之。”欲穷虎状,不得,乃潜以方纸求蔡先生作一虎,归而描之。久,为先君搜得吾所描虎,问曰:“是何物?”吾曰:“虎也。”先君曰:“狗耳,焉云虎者。”卒曰:“汝宜勤读,俟读完《左传》,乃学画矣。”余默然。

九岁既毕四子书,及《诗》《书》《易》《礼》,乃及《左氏传》。先君乃命午饭后,日摹吴友如界画人物一幅,渐习设色。十岁,先君所作,恒遣吾敷无关重要处之色。及年关,又为乡人写春联。如“时和世泰,人寿年丰”者。

余生一年而丧祖母,六年而丧大父,先君悲戚,直终其身。余年十三四,吾乡连大水,人齿日繁,家益窘。先君遂奔走江湖,余亦始为落拓生涯。

时强盗牌卷烟中有动物片,辄喜罗聘藏之。又得东洋博物标本,乃渐识猛兽真形,心摹手追,怡然自乐。年十七,始游上海,欲习西画,未得其途,数月而归。为教授图画于和桥之彭城中学。

方吾年十三四时,乡之富人皆遣子弟入学校,余慕之。有周先生者,劝吾父亦遣吾入学校尤笃,先君以力之不继为言。周先生曰:“画师乃吃空心饭也,乌足持。”顾此时实无奈,仅得埋首读死书,谋食江湖。

年十九,先君去世,家无担石。弟妹众多,负债累累,念食指之浩繁,纵毁身其何济。爰就近彭城中学、女子学校,及宜兴女子学校三校教授图画。心烦虑乱,景迫神伤,遑遑焉逐韶华之逝,更无暇念及前途,览爱父之遗容,只有啜泣。

时落落未与人交游。而独蒙女子学校国文教授张先生祖芬者之青视,顾亦无杯酒之欢。年余,终觉碌碌为教,无复生趣,乃思以工游沪,而学而食。辞张先生,张先生手韩文全函,殷勤道珍重,曰:“吾等为赡家计,以舌耕求升斗,至老死,亦既定矣。君盛年英锐,岂宜居此?曩察君负荷綦重,不能勖君行,而乱君意。今君毅然去,他日所跻,正未可量也。”又曰:“人不可无傲骨,但不可有傲气。愿受鄙言,敬与君别。”呜呼张君者,悲鸿入世第一次所遇之知己也。

友人徐君子明者,时教授于吴淞中国公学,习闽人李登辉,挟余画叩李求一小职,李允为力。徐因招赴沪,为介绍。既相见,李大诧吾年轻,私谓子明:“若人者,孩子耳,何能做事?”子明曰:“人负才艺,讵问其年。且人原不甘其境,思谋工以继其读,君何谦焉?”李乃无言。徐君是年暑期后,赴北京大学教授职,吾数函叩李,终无答。顾李君纳吾画,初未尝置意,信乎慷慨之士也。

吾于是流落于沪,秋风起,继以淫雨连日,苦寒而粮垂绝。黄君警顽,令余坐于商务印书馆,日读说部杂记排闷,而忧日深。一时资罄,乃脱布褂赴典质,得四百文,略足支三日之饥。

一日,得徐君书,为介绍恽君铁樵,恽君时主商务印书馆《小说月报》,因赴宝山路访之。恽留吾画,为吾游扬于其中有力者,求一月二三十金小事。嘱守一二日,以俟佳音。时届国庆,吾失业已三月。天雨,吾以排日,不持洋伞,冒雨往探消息。恽君曰:“事谐,不日可迁居于此,食于此,所费殊省。君夜间习德文,亦大佳事,吾为君庆矣。”余喜极,归至梁溪旅馆,作数书告友人获业。讵书甫发,而恽君急足至,手一纸包,亟启视,则道所谋绝望,附一常州人庄俞者致恽君一批札,谓某之画不合而用,请退还。尔时神经颤震,愤怒悲哀,念欲自杀。继思水穷山尽,而能自拔,方不为懦,遂腼颜向一不应启齿、言通财之友人告贷,以济燃眉之急。故乡法先生德生者,为集一会,征数十金助余。乃归和桥,携此款,将作北京之行,以依故旧。于是偕唐君者,仍赴沪居逆旅候船。又作一画报史君,盖法君之友助吾者也。为装框,将托唐君携归致之。唐君者,设茧行,时初冬,来沪接洽丝商,谋翌年收茧事,而商于吴兴黄先生震之。黄先生来访,适值唐出,余在检行装。盖定翌日午后行矣。黄先生有烟癖,乃卧吸烟,而守唐君返。目睹对墙吾所赠史君画,极称赏。与余道此画之佳,余唯唯。又询知何人作否,余言实系拙作,黄肃然起敬,谓:“察君少年,乃负绝技,肯割爱否?”余言此画已赠人。黄因请另作一幅赠史,余乃言:“明日行。”黄先生问:“何往?”曰:“去北京。”问:“何谋?”余言:“固无目的,特不愿居此,欲一见宫阙耳。”黄先生言:“此时北方已雪,君之所御,且无以却寒,留此徐图良策何如?”余不可。因默然。

无何,唐君归,余因出购零星。入夜,唐君归,述黄先生意,拟为介绍诸朋侪,以绘画事相委,不难生活。又言黄君巨商,广交游,当能为君助。余感其意,因止北行。时有暇余总会者,赌窟也,位于今新世界地。有一小室,黄先生烟室也。赌自四五时起,每彻夜。黄先生午后来,赌倦而吸烟,11时许乃归。吾则据其烟室睡。自晨至午后3时,据一隅作画。赌者至,余乃出,就一夜馆读法文,或赴审美书馆观画,食则与群博者俱。盖黄君与设总会者极稔,余故得其惠,馔之丰,无与比。

伏腊,总会中粪除殆遍,积极准备新年大睹。余乃迁出,之西门,就黄君警顽同居。而是年黄震之先生大失败,余又茕茕无所告,乃谋诸高君奇峰。初,吾慕高剑父兄弟,乃以画马质剑父。剑父大称赏,投书于吾,谓虽古之韩干,无以过也,而以小作在其处出版,实少年人最快意之举,因得与其昆季相稔。至是境迫,因告之奇峰,奇峰命作美人四幅,余亟归构思。时桃符万户,锣鼓喧天,方度年关,人有喜色。余赴震旦入学之试而归,知已录取。计四作之竟,可一星期。高君倘有所报,则得安读矣。顾囊中仅存小洋两毫,乃于清晨买粢饭一团食之,直工作至日入。及第五日而粮绝,终不能向警顽告贷,知其穷也,遂不食。画适竟,亟往棋盘街审美书馆觅奇峰。会天雪,腹中饥,倍觉风冷。至肆中,人言今日天雪,奇峰未来。余询明日当来否?肆人言:“明日星期,彼例不来。”余嗒然不知所可,遂以画托留致奇峰而归。信乎其凄苦也。

入学须纳费,费将何出?腹馁亦不能再支,因访阮君翟光。既见,余直告:“欲借二十金。又知君非富有,而事实急。”阮君曰:“可。”顿觉温饱,遂与畅谈。索观近作,留与同食。归睡亦安。明日入学,缴学费。时震旦学院院长法人恩理教士,欲新生一一见。召黄扶,吾因入。询吾学历,怅触往事,不觉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不能置一辞。恩理教士见吾丧服,询服何人之丧,余曰:“父丧。”泪益不止。恩理再问,不能答。恩理因温言劝弗恸,吾宿费不足,但可缓纳。勤学耳,自可忘所悲。

吾因真得读矣。顾吾志只在法文,他非所措意也。既居校,乃据窗而居。于星期四下午,仍捉笔作画。乃得一书,审为奇峰笔迹,乃大喜。启视则称誉于吾画外,并告以报吾五十金。遂急舍笔出,又赴阮君处偿所负。阮又集数友令吾课画,月有所入,益以笔墨,略无后顾之忧矣。吾同室之学友,为朱君国宾,最勤学。今日负盛誉,当年固早卜之矣。但是时朱君体弱,名医恒先为病夫,亦奇事也。

是年3月,哈同花园征人写仓颉像,余亦以一幅往。不数日,周君剑云以姬觉弥君之命,邀偕往哈同花园晤姬。既相见,甚道其推重之意,欲吾居于园中,为之作画。余言求学之急,如蒙不弃,拟暑期内迁于此,当为先生作两月之画。姬君欣然诺,并言此后可随时来此。匆匆数月,烈日蒸腾,余再蒙恩理教士慰勉,乃以行李就哈同居之。可一星期,写成一大仓颉像。姬君时来谈,既而曰:“君来此,工作无间晨夕。盛暑而君劬劳如此,心滋不安,且不知将何以酬君者。”

余曰:“笔敷文采,吾之业也,初未尝觉其劳。吾居沪,隐匿姓名,以艺自给,为苦学生,初亦未尝向人求助。比蒙青睐,益知奋勉。顾吾欲以艺见重于君,非冀区区之报。君观吾学于教会学校者,讵将为他日计利而易吾业耶?果尔,则吾之营营为无谓。吾固冀遇有机缘,将学于法国,而探索艺之津源。若先生所以称誉者,只吾过程中借达吾愿学焉者之具而已。若不自量,以先生之誉而遂自信,悲鸿之愚,诚自知其非也。果蒙先生见知,于欧战止时,令吾赴法,加以资助,而冀他日万一之成,悲鸿没齿不忘先生之惠。若居此两月间之工作,悲鸿以贫困之人,得枕席名园,闻鸟鸣,看花放,更有仆役,为给寝食者,其为酬报,固以多矣,敢存奢望乎?”

姬君曰:“君之志,殊可敬。弟不敏,敢力谋以从君愿。顾君日用所需色纸之费,亦必当有所出。此后君果有所需,径向账房中索之,勿事客气。”姬君者,芒砀间人,有豪气,自是相得甚欢。时姬君方设仓圣明智大学,又设“广仓学会”,邀名流宿学,如王国维、邹安等,出资于日本刊印会中著述。今日坊间,尚有此类稽古之作。又集合上海收藏家,如李平书、哈少甫等,时以书画金石在园中展览。外间不察,以为哈同雅好斯文。致有维扬人某者,以今日有正书局所印之陈希夷联“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向之求售。此时尚无曾髯大跋,觉更仙姿出世,逸气逼人,索价两千金。此联信乎书中大奇,人间剧迹。若问哈同,虽索彼两金求易,亦弗欲也。吾见此,惊喜欲舞,尽三小时之力,双勾一过而还之。

此时姬为介绍诗人廉南湖先生,及南海康先生。南海先生雍容阔达,率直敏锐,老杜所谓真气惊户牖者,乍见之觉其不凡。谈锋既启,如倒倾三峡之水,而其奖掖后进,实具热肠。余乃执弟子礼居门下,得纵观其所藏。如书画碑版之属,殊有佳者,相与论画,尤具卓见,如其卑薄四王,推崇宋法,务精深华妙,不尚士大夫浅率平易之作,信乎世界归来论调。南海命写其亡姬何旃理像,及其全家,并介绍其过从最密诸友,如瞿子玖、沈寐叟等诸先生。吾因学书,若《经石峪》、《爨龙毅》、《张猛龙》、《石门铭》等名碑,皆数过。曹君铁生者,江阴人,健谈,任侠,为人自喜。在溧阳,与吾友善,长吾廿岁。蒙赠欧洲画片多种。曹号“无棒”。余询其旨,曰:“穷人无棒被狗欺也。”其肮脏多类此。一日,哈校中少一舍监,吾以曹君荐,即延入。讵哈校组织特殊,禁生徒与家族来往,校医亦不善,学生苦之,而曹君心滋愤。一日,曹君因例假出,夜大醉归,适遇余与姬君等谈。曹指姬君大骂,历数学校误害人子弟。姬君泰然,言曹先生醉,令数人扶之往校。余大窘。是夜,姬君左右即以曹行李出,余只得资曹君行汉皋。顾姬君后此相视,初未易态度,其量亦不可及也。

岁丁巳,欧战未已,姬君资吾千六百金游日本。既抵东京,乃镇日觅藏画处观览。顿觉日本作家,渐能脱去拘守积习,而会心于造物,多为博丽繁郁之境,故花鸟尤擅胜场,盖欲追踪徐、黄、赵、易,而夺吾席矣,是沈南苹之功也。唯华而薄,实而少韵,太求夺目,无蕴藉朴茂之风。是时寺峙广业尚在,颇爱其作,而未见其人也。识中村不折,彼因托以所译南海《广艺舟双楫》,更名曰《汉魏书道论》者致南海。

6月而归,复辟之乱已平。吾因走北京,识诗人罗瘿公、林畏庐、樊樊山、易实甫等诸名士。即以蔡孑民先生之邀,为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识陈师曾,时师曾正进步时也。瘿公好与诸伶人狭,因尽识都中名伶,又以杨穆生之发现,瘿公出程玉霜于水火。罗夫人梁佩珊最贤,与碧微相善,初见瘿公之汲引艳秋,颇心韪之。而瘿公为人彻底,至罄其所有以复艳秋之自由,并为绸缪未来地位,几倾其蓄。夫人乃大怒反目,诉于南海。翌年冬,瘿公至沪谒南海,遭大骂。至为梅兰芳求书,不敢启齿。顾南海亦未尝不直瘿公所为也。

吾居日本,尽以资购书及印刷品。抵都,又贫甚,与华林赁方巾巷一椽而居。既滞留,又有小职于北京大学,礼不能向人告贷。是时显者甚多相识,顾皆不知吾有升斗之忧也。

识侗五、刘三、沈尹默、马叔平诸君。李石曾先生初创中法事业,先设孔德学校,余与碧微皆被邀尽义务。时长是校者,为蔡孑民故夫人黄夫人。

既居京师,观故宫及私家所藏,交当时名彦,益增求学之渴念。时蜀人傅增湘先生沅叔长教育,余以瘿公介绍谒之部中。其人恂恂儒者,无官场交际之伪。余道所愿,傅先生言:“闻先生善画,盍令观一二大作。”余于翌日挟所作以付教部阍人。越数日复见之,颇蒙青视,言:“此时惜欧战未平。先生可少待,有机缘必不遗先生。”余谢之出,心略平,唯默祝天佑法国,此战勿败而已。黄尘障天,日炎热,所居湫隘,北京有微虫白蛉子者,有毒,灰色,吮人血,作奇痒,余苦不堪。石曾先生因令居西山碧云寺。其地层台高耸,古栝参天,清泉寒冽,巨松盘郁。俯视尘天秽恶之北京,不啻地狱之于上界。既抵,而与顾梦余邻。顾此时病肺,步履且艰,镇日卧曝日中,殆不移动。吾去年归,乃知其为共产党巨头,心大奇之。

旋闻教育部派遣赴欧留学生仅朱家骅、刘半农两人。余乃函责傅沅叔食言,语甚尖利,意既无望,骂之泄愤而已。而中心滋戚,盖又绝望。数月复见瘿公,公言沅叔殊怒余之无状,余曰:“彼既不重视,固不必当日甘言饵我。因此语出诸寻常应酬,他固不计较,傅读书人,何用敷衍?”讵十七年十一月,欧战停。消息传来,欢腾大地。而段内阁不倒,傅长教育屹然,无法转圜。幸蔡先生为致函傅先生,先生答曰:“可。”余往谢,既相见,觉局促无以自容,而傅先生恂恂然如常态,不介意,唯表示不失信而已。余飘零十载,转走千里,求学之难,难至如此。吾于黄震之、傅沅叔两先生,皆终身感戴其德不忘者也。

欧战将终,旅华欧人皆欲西归一视,于是船位预定先后之次第,在六月之间已无位置。幸华法教育会之勤工俭学会,赁日本之伦敦货船下层全部,载八十九人往。余与碧微在沪加入,顾前途之希望焕烂,此惊涛骇浪,恶食陋居,初未措诸怀。行次,以抵非洲西中海岸之波赛为最乐。以自新加坡行至此,凡三星期未见地面,而觉欧洲又在咫尺间也。时当吾华3月,登岸寻览。地产大橘,略如广州蜜橘与橙合种,而硕大尤过之,大几如碗,甘美无伦。乐极,尽以余资购食之。继行三日,过西班牙南部,英炮台奇勃腊答峡,乍见欧土,热狂万端。遂入大西洋。于将及英伦之前一日,各整备行装,割须理发,拭鞋帽,平衣服,喜形于面。有青者,如初苏之树,其歌者,声益扬。倭之侍奉,此日良殷,以江瑶柱炒鸡鸭蛋饷众,于是饭乃不足。侍者道歉,人亦不计。又各搜所有之资,悉付之为酬劳。食毕起立舢板,西望郁郁葱葱者,盖英之南境矣。一行五十日,不觉春深,微雨和风,令忘离索。

抵伦敦,欢天喜地之情,难以毕述。余所探索,将以此为开始。陈君通伯,即伴游大英博物院,遂沉醉赞叹颠倒迷离于巴尔堆农残刊之前。呜呼?曷不令吾渐得见此,而使吾此时惊恐无地耶?遂观国家画院,欣赏委拉斯凯兹、康斯太布尔、透纳等杰构及其皇家画会展览会,得见沙金、西姆史等佳作。

留一星期,于1919年5月10日而抵巴黎。汽车经凯旋门左近,及协和广场,大宫小宫等,似曾相识。对之如醉如痴,不知所可。舍馆既定,即往卢浮宫博物院项礼,大失所望。其中重要诸室,悉闭置。盖其著名杰作,悉在战时运往波尔多城安放,备有万一之失,而尚未运回也。唯辟一室,陈列达·芬奇作《莫娜丽莎》、拉斐尔之《美园妇》、《圣母》等十余幅,以止游客之啖而已。唯大卫之室未动,因得纵览。觉其纯正严重,笃守典型,殊堪崇尚。时Carolus Durand(迪朗)初逝,卢森堡博物院特为开追悼展览会,悉陈其作,凡数百幅,殊易人也。乃观沙龙,得见薄纳、罗郎史、达仰、弗拉孟、倍难尔、莱尔米特、高尔蒙等诸前辈作物,其人今悉次第物故矣。

吾居国内,以画谋生,非遂能画也。且时作中国画,体物不精,而手放逸,动不中绳,如无缰之马,难以控制。于是悉心研究,观古人所作,绝不作画者数月,然后渐渐习描。入朱利安画院,初甚困。两月余,手方就范,遂往试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录取后,乃以弗拉孟先生为师。是时识梁启超、蒋百里,杨仲子、谢寿康、刘厚。各博物院渐复旧游观,吾课余辄往,研求各派之异同,与各家之精诣。爱提香之富丽,及里贝拉之坚卓。于近人则好库尔贝、薄纳、罗郎史。虽夏凡纳之大,斯时尚不识也。时学费不足,节用甚,而罗致印刷物,翻览比较为乐。因于欧陆作家,类能举指。

1920年之初冬,赴法名雕家唐泼忒(Dampt)先生夫妇招待茶会,座中俱一时先辈硕彦。而唐夫人则为吾介绍达仰先生,曰:“此吾法国最大画师也。”又安茫象先生。吾时不好安画,因就达仰先生谈。达仰先生身如中人,目光精锐,辞令高雅,态度安详。引掖后进,诲人不倦,负艺界重望,而绝无骄矜之容。吾请游其门,先生曰:“甚善。”因与吾谢吉路六十五号其画室地址,命吾星期日晨往。吾于是每星期持所作就教于先生,直及1927年东归。吾至诚一志,乃蒙帝佑,足跻大邦,获亲名师,念此身于吾爱父之外,宁有启导吾若先生者耶?

先生初见吾,诲之曰:“吾年十七游柯罗(Corot大风景画家)之门,柯罗曰Conscience(诚),曰Confidence(自信),毋舍己徇人。吾终身服膺勿失。君既学于吾邦,宜以嘉言为赠。”又询东人了解西方之艺如何,余惭无以应,只答以在东方不获见西方之艺,而在此者,类习法律、政治,不甚留心美术。先生乃言:“艺事至不易,勿慕时尚,毋甘小就。”令吾于每一精究之课竟,默背一次,记其特征,然后再与对象相较,而正其差,则所得愈坚实矣。弗拉孟先生乃历史画名家,富于国家思想。其作流丽自然,不尚刻画,尤工写像。吾入校之始,即蒙青视,旋累命吾写油画,未之应。因此时殊穷,有所待也。时同学中有一罗马尼亚人菩拉达者,用色极佳,尤为弗拉孟先生重视。吾第一次作油绘人体,甚蒙称誉,继乃绝无进步。后在校竞试数次,虽列前茅,亦未得意。而因受寒成胃病。

1921年夏间,胃病甚剧,痛不支,而自是学费不至。乃赴德国,居柏林,问学于康普(Kampf)先生,过从颇密。先生善薄纳先生,吾校之长也,年八十八,亦康普前辈。时德滥发纸币,币价日落,社会惶惶,仇视外人,盖外人之来,胥为讨便宜。固不知黄帝子孙,情形不同,而吾则因避难而至,尤不相同,顾不能求其谅解也。识宗白华、陈寅恪、俞大维诸君。时权德使事者,为张君季才。张夫人籍江阴,善碧微。张君伉俪性慈祥,甚重吾好学,又矜余病,乃得姜令吾日食之,又为介绍名医,吾苦渐减。其情至可感也。

既居德,乃得观门采尔作,又见塞冈第尼作,及特鲁斯柯依之塑像,颇觉居法虽云见多识广,而尚囿也。又觉德人治艺,夸尚怪诞,少华贵雅逸之风,乃叩诸康普先生曰:“先生为艺界耆宿,长柏林艺院,其无责乎?”先生曰:“彼自疯狂,吾其奈之何?”实则其时若李卜曼,若科林德等,亦以前辈资格,作荒率凌乱之画,以投机取利。康普之精卓雄劲,且不为人所喜。康普先生曰:“人能善描,则绘时色自能如其处。”其为当世最善描者之一,秀劲坚强,卓然大家;其于绘,凝重宏丽,又阔大简练。其在德累斯顿之《同仇》、《铸工》,及柏林大学壁画,皆精卓绝伦。他作则略少秀气,盖其为最能表现日耳曼民族作风者也。

吾居德,作画日几十小时,寒暑无间,于描尤笃,所守不一,而不得其和,心窃忧之。时最爱伦勃朗画,乃往弗烈德里博物院临摹其作。于其《第二夫人像》,尤致力焉,略有所得,顾不能应用之于己作,愈用功,而毫无进步,心滋惑。时德物价日随外币之价增高,美术印刷,尤为德人绝技,种类綦丰,亦尽量购之。及美术典籍,居室上下皆塞满,坐卧于其上,实吾生平最得意之秋也。吾性又嗜闻乐,观歌剧,恒与谢次彭偕,只择节目人选,因所耗固不巨也。时吾虽负债,虽贫困,而享用可拟王公,唯居室两椽,又为画塞满,终属穷画师故态耳。

一日在一大画肆,见康普、史吐克、区个尔、开赖等名作甚多,价合外金殊廉,野心勃勃,谋欲致之。而吾学费,积欠十余月,前途渺茫,负债已及千金。再欲举债,计将安出?时新任德使为魏宸组,曾蒙延食之雅。不揣冒昧,拟往商之。惧其无济,又恐失机,中心忐忑,辗转竟夜,不能成寐。终宵不合眼,生平第一次也。

翌日,鼓起勇气至中国使馆。余居散维尼广场之左,与之密迩。步行往,叩见公使。魏使既出,余因道来意,盛称如何其画之佳妙,如何画者大名之著,其价如何之廉,请假资购下,以陈诸使署客堂。因敝居已无隙可置,特不愿失去机会,待吾学费一至,即偿。吾意欲坚其信,故以画质使馆,当无我虞也。魏使唯唯,曰:“将请蒋先生向银行查款,不知尚有余否。下午待回音如何?”魏使所操为湖北语,最好官话也。

无奈,更商之宗白华、孟心如两君,及其他友好,为集腋成裘之策。卒致康普两作,他作则绝非力之所及矣。因致书国内如康南海等,谋四万金,而成一美术馆。盖美术品,如雕刻、绘画、铜镌等物,此时廉于原值二十倍。当时果能成功,则抵今日百万之资。惜乎听我藐藐,而宗白华又非军阀,手无巨资相假也。

柏林之动物园,最利于美术家。猛兽之槛恒作半圆形,可三面而观。余性爱画狮,因值天气晴明,或上午无游人时,辄往写之。积稿颇多,乃尊巴里、史皇为艺人之杰。

1922年,吾师弗拉孟先生逝世,旋薄纳先生亦逝,学府以倍难尔先生继长美校,延西蒙代弗拉孟。是年年底闻学费有着,乃亟整装。1923年春初,复归巴黎,再谒达仰先生,述工作虽未懈,而进步毫无,及所疑惧。先生曰:“人须有受苦习惯,非寻常处境为然,为学亦然。”因述穆落(Aimé Morot),法19世纪名画家,天才之敏古今所稀,凭其禀赋,不难成大地最大艺师之一。但彼所诣,未足与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提香等相提并论者,以其于艺未历苦境也。未历苦境之人恒乏宏愿。最大之作家,多愿力最强之人,故能立至德,造大奇,为人类申诉。乃命吾精描,油绘人体分部研究,务能体会其微,勿事爽利夺目之施(国人所谓笔触)。余谨受教,归遵其法,行之良有验,于是致力益勇。是年,余以《老妇》一幅陈于法国国家美术展览会(所谓沙龙)。学费又不继,境日益窘,乃赁居Friedland之六层一小室,利其值低也。顾其处为富人之区,各物较五区为贵。吾有时在美校工作,有时在蒙巴纳斯各画院自由作画及速写。有时往卢浮宫临画。归时恒购日用所需,如米油菜肉之类。劳顿甚,胃病又时作。

翌年春三月,忽一日傍晚大雨雹,欧洲所稀有也。吾与碧微才夜饭,谈欲谋向友人李璜借资,而窗顶霹雳之声大作,急起避。旋水滴下,继下如注,心中震恐,历一时方止。而玻璃碎片乒乓下坠,不知所措。翌晨以告房主,房主言须赔偿。吾言此天灾,何与我事?房主言不信可观合同。余急归,取阅合同,则房屋之损毁,不问任何理由,其责皆在赁居者,昭然注明。嗟夫,时运不济,命途多乖,如吾此时所遭,信叹造化小儿之施术巧也。吾于是百面张罗。李君之资,如所期至,适足配补大玻璃十五片,仍未有济乎穷。巴黎赵总领事颂南,江苏宝山人,曾未谋面。一日蒙致书,并附五百元支票十纸,雪中送炭、大旱霖雨,不是过也。因以感激之私,于是七月为赵夫人写像。而吾抵欧洲五年以来勤奋之功,克告小成。吾学博杂,至是渐无成见,既好安格尔之贵,又喜左恩之健,而己所作,欲因地制宜,遂无一致之体。前此之失,胥因太贪,如烹小鲜,既已红烧,便不当图其清蒸之味,若欲尽有,必致无味。吾于赵夫人像,乃始能于作画前决定一画之旨趣,力约色像,赴于所期。既成,遂得大和,有从容暇逸之乐。吾行年二十八矣,以驽骀之资,历困厄之境,学十余年不间,至是方得几微。回视昔作,皆能立于客观之点而知其谬。此自智者,或悟道之早者视之,得之未尝或觉。若吾千虑之得,困乃知之者,自觉为一生之大关键也。

吾生与穷相终始,命也;未与幸福为缘,亦命也。事不胜记,记亦乏味。1925年秋间,忽偕张君梅孙游巴黎画肆,见达仰先生之Ophelia,爱其华妙,因思致之。会闽中黄孟圭先生倦游欲返,素与友善,因劝吾同赴新加坡。时又得蔡孑民先生介绍函两封,因决行。黄君故善坡巨商陈君嘉庚,及黄君天恩,遂为介绍作画,盖又江湖生活矣。陈君豪士,沉毅有为,投资教育与公益,以数百万计,因劝之建一美术馆。惜语言不通,而吾又艺浅,未能为陈君所重。比吾去新加坡,陈君以二千五百金谢吾劳。

归国三月,南海先生老矣,为之写一像。又写黄先生震之像,以黄先生而识吴君仲熊。时国中西画颇较发展,而受法画商宣传影响,浑沌殆不可救。春垂尽,仍去法。是年夏,偕谢次彭赴比京,居学校路。日间之博物院,临约尔丹斯《丰盛》一图,傍晚返寓。寓沿街,时修水管,掘街地深四五尺,臭甚。行过此,须掩鼻。入夜又出,又归,则不甚觉其臭。明之试之亦然,因悟腹饥则感觉强,既饱则冥然钝。然则古人云“穷而工诗者”,以此矣。吾人倘思有所作,又欲安居温饱,是矛盾律也。在比深好史拖白齿之作,惜不甚多。10月返法。是岁丙寅,吾作最多,且时有精诣。

吾学于欧凡八年,借官费为生,至是无形取消,计前后用国家五千余金,盖必所以谋报之者也。

丁卯之春,乃作意大利之游。先及瑞士,吾旧游地也。往巴塞尔观荷尔拜因及勃克林之作,荷作极精深。至苏黎世观霍德勒画,亦顽强,亦娴雅,易人处殊多,被称为莱茵河左岸之印象派作者。其艺盖视马奈、雷诺阿辈高多矣。彼其老练经营之笔,非如雷诺阿之浮伪莫衷一是也。

夜抵米兰,清晨即往谒达·芬奇耶稣像稿,观圣餐残图,令人低徊感慨无已。拜达·芬奇石像,遂及大教寺,竭群山之玉,造七百年而未竟之大奇也。

徘徊于拉斐尔雅典派稿及雷尼圣母、达·芬奇侧面女像之大者,两半日,而去天朗气清之岛城威尼斯。既入海,抵车站,下车即阻于河。遂沿河觅逆旅,一浴,即参拜提香之《圣母升天》,吾最尊崇者之一也。奈天雾,威古建筑受光极弱,藏升天幅之教堂尤甚,览滋不畅。于是过里亚而笃桥,行至圣马可广场。噫嘻,其地无尘埃,无声响,不知有机械,不识轮之为物。周围数千丈之广场往来者,皆以足。海鸥翔集,杖藜行歌,别有天地,非人间矣。乃登塔瞭望此二十万人家之水国,港汊互回,桥梁横直,静寂如黄包车未发明时之苏州。其街头巷角小市所陈食用之属,亦鲜近世华妙光泽之器。其古朴直率之风,犹令人想见委罗奈斯、丁托列托之时也。其美术院藏如贝利尼、丁托列托之杰作无论矣。吾尤爱提埃坡罗之壁饰横幅,长几十丈。惜从他处取下移置美术馆院时,不谨慎,多褶断损坏。提之画,壁饰居多,人物动态展扬飘逸,诚出世之仙姿。信乎18世纪第一人也。古迹至多,舍公宫之委罗奈斯之威尼斯城加冕外,教寺中尤多杰作,卡巴乔、老班尔迈、提埃坡罗等作,触目皆是。念吾五千年文明大邦,唯余数万里荒烟蔓草,家无长物,室如悬磬。威尼斯人以大奇用香烟熏黑,高垣扁闭,视之亦不甚惜,真令人羡煞,又恨煞也。

意近人之作,吾爱丁托列托。又见西班牙大家索罗兰、英人勃郎群多种,皆前此愿见之物也。

美哉威尼斯,吾愿死于斯土矣!游波伦亚,无甚趣味。至佛罗伦萨,中意之名都,但丁、乔托及文艺复兴诸大师之故土。

吾游时,意兴不佳,唯见米开朗琪罗之大卫像,及未竟之四奴,则神往。余虽极负盛名之乌菲齐美术馆、梵蒂冈。

吾所恋者尚在希腊雕刻也,负曼特尼亚、波提切利多矣。购一摩赛克(镶嵌画),其工甚精,惜其稿不佳。吾意倘能以吾国宋人花鸟作范,或以英人勃郎群画作范,皆能成妙品,彼等未思及此也。一桌面之精者,当时只合华金五百元耳。游罗马,信乎吾理想中之都市矣。Forum之坏殿颓垣,何易人之深耶?行于其中,如置身二千年之前。走过市,目不暇接。至国家美术院及卡皮托利尼博物馆,如他乡之遇故知,倾吐思慕之殷且笃者。尤于无首、臂之Cirene女神,为所蛊惑,不能自已。新兴之意大利,于阐发古物,不遗余力,有无数残刊,皆新出土,昔所未及知也。既抵圣保罗大教堂,入教皇之境,美术之威力益见其宏大。遂欲言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于是浏览亘数里埃及以来名雕,及于西斯廷大教堂,览米开朗琪罗毕身之工作,又拉斐尔、波提切利庄整之壁画,无论其美妙至若何程度,即其面积亦当以里计。以观吾国咬文嚼字者,掇拾两笔元明人唾余之残墨,以为山水,信乎不成体统。又有尊之而谤骂西画者,其坐井观天,随意瞎说,亦大可哀矣。第三日乃参谒摩西,大雄外腓,真气远出,信乎世界之大奇也。游国家美术院,多陈近世美术,得见彼斯笃菲椎凿,高雅曼妙。尤以塞冈第尼《墓人》为沉深雅逸之作,以视法负盛名之布德尔,超迈盖远过之。又见萨多略之两巨帧,证其缥缈壮健敏锐之思与德之史土克异趣。蔡内理教授为爱迈虞像刻浮雕数丈,虚和灵妙,亦今日之杰,皆非东人所知。东人所知,仅法人所弃之鄙夫,自知商人操术之精,而盲从者之聩聩也。

既及庞贝古城而返法,恋恋不忍遽去,而又无法多留几日也。

境垂绝,只有东归,遂走辞达仰先生。先生卧病,吾觉此往殆永别,中心酸楚,惧长者不怿,强为言笑,而不知所措辞。唯言今年法国艺人会(所谓沙龙)征人每幅陈列费八十法郎,是牟利矣。先生喟然长叹曰:“然。”余曰:“余今年送往国家美术会,凡陈九幅。”先生曰:“亦佳。顾耗精力以求悦于众,古之大师所不为也。”余赧然。先生曰:“闻汝又欲东归,吾滋戚,愿汝始终不懈,成一大中国人也。”余因请览画室中先生未竟之作,先生曰:“可。”余之苟有机缘,当再来法国。先生又勉勖数语,遂与长辞。先生去年7月3日逝世,年七十八。

余居法,凡与达仰先生稔者,皆得为友,如Muenier、Amic、Worth等,俱卓绝之人也。所谈多关掌故,故星期日之晨甚乐,今唯Muenier存矣。倍难尔先生,一世之杰也,曾誉吾于达仰先生,今年已八十余,不识尚能相见否。吾魂梦日往复于阿尔卑斯山南北之间,感逝情伤,依依无尽也。

吾归也,于艺欲为求真之运动,唱智之艺术,思以写实主义启其端,而抨击投机之商人牟利主义,如资章黼而适诸越,无何等影响,不若流行者之流行顺适,然吾亦终无悔也。吾言中国四王式之山水属于Conventionnel(形式)美术,无真感。石涛、八大有奇情而已,未能应造物之变,其似健笔纵横者,荒率也,并非franchise(真率)。人亦不解,唯骛形式,特舍旧型而模新型而已。夫既他人之型,新旧又何所别?人之贵,贵独立耳,不解也。中国之天才为懒,故尚无为之治。学则贵生而知之者,而喜守一劳永逸之型。

中国画师,吾最尊者,为周文矩、吴道玄、徐熙、赵昌、赵孟alt、钱舜举、周东邨(以其作《北溟图》,鄙意认为大奇,他作未能称是)、仇十洲、陈老莲、恽南田、任伯年诸人,书则尊钟繇、王羲之、羊欣、爨道庆、王远、郑道昭、李邕、颜真卿、怀素、范的、八大山人、王觉斯、邓石如。

吾欲设一法大雕刊家罗丹博物院于中国,取庚款一部分购买其作,以娱国人,亦未尝有回响。盖求诸人者,固难以逞,吾求诸己者,欲精意成画百十幅,亦以心烦虑乱,境迫地窄,无以伸其志。虽吾所聚,及己往之作,亦将为风雨虫鼠伤啮尽。念道旁有饿死之莩,吾诚不当贵人以不急之务。而于己,又似不必亟亟作此不经摧毁之物,以徒耗精力也。而又无已。

吾性最好希腊美术,尤心醉巴尔堆农残刊,故欲以惝恍之菲狄亚斯为上帝,以附其名之遗作,皆有至德也。是曰大奇,至善尽美。若史珂帕斯、李西泼、伯拉克西特列斯,又如四百年来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提香、伦勃朗、委拉斯凯兹、鲁本斯,近人如康斯太布尔、吕德、夏凡纳、罗丹、达仰、左恩、索罗兰,并世如倍难尔、彼斯笃菲、勃郎群皆具一德,造极诣,为吾所尊其德之至者。若华贵,若静穆,再则若壮丽,若雄强,若沉郁,至于淡逸冲和、清微曼妙,皆以其精灵体察造物之妙,而宣其情,不能外于象与色也。不唯一德,才亦难期,大奇之出,恒如其遇。而圣人亦卒无全能,故万物无全用,虽天地亦无全功。吾国古哲所云尊德性,崇文学,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道中庸者,其百世艺人之准则乎?

若乃同情之爱,及于庶物,人类无怨,以跻大同。或瞎七答八,以求至美;或不立语言,以喻大道,凡所谓无声无臭,色即是空者,固非吾缥缈之思之所寄。抑吾之愚,亦解不及此。苟西班牙之末于斯干葡萄能更巨结四两之实,或广东之荔枝可以植于北平西山,或汤山温泉得从南京获穴,或传形无线电可以起视古人,或真有平面麻之粉,或发明白黑人之膏,或痨虫可以杀尽,或辟谷之有方,或老鼠可供驱使,或蚊蝇有益卫生,或遗矢永无臭气,或过目便可不忘,此世乃大足乐,而吾愿亦毕矣。


1930年4月

旅欧记行

廿二(1933)年岁始,余应法国国立外国美术馆之请,赴巴黎举行中国绘画展览。航海而往,第三次矣。顾此次所乘法舟安德烈·勒邦号之副船长德隆先生,特与吾友善。舟至印度洋长距离之间,T先生谓:“艺术家对于机械殆乏兴趣,虽然,舟中之一切布置,限于地位,须极度经济,正如一大交响乐。且舟中乘客,虽一二三等,居处自若,却未知烧火工人生活,盖巡览一遍,余任向导。”余闻之而喜,即偕约同行者四五人,随T先生参观。则舟中咸水淡水冷热水之置管,一切电器之衔接,气象所指,历程所经,时局变迁,商情起伏,凡有便利,靡非人为,纯乎一城市设计,而不容有一隙闲地者也。方之世界五七万吨大舟,此仅二万四千吨之中型耳,其结构精密完美已如是。而此类造船师有多量杰作,流行于世,世人身受其惠者且不可胜计,顾其名不为人所知,亦无人询问其名者。而末世之艺术家,画几枚颠倒之苹果,畸形之风景,或塑长头大腿之女子,便为有功于文化。两两相较,其道理不特恒人所不解,即不佞亦深为惶惑者也。惜此类艺术家,无是机缘,令之一度自省也。

既及下层,热气如炙,火焰熊熊,殆是地狱。工作者虽多华人,白人亦有,安于故常,视之若素,匪如吾人乍临此境,中心震悸,不能一朝居也。境况热烈如此,益以发动机奔腾之声,隆隆倾轧,百音相合,烧火白人,或啸时下之调,亦有吭声放歌者。既见T先生率客而来,即为敬礼,T先生随手答之,谓余等曰:君等必以此为地狱矣。良当,然试立此处,固得凉风调剂,其苦不若想象之甚也。盖巨炉之旁,上设透风筒,其下方丈之地,穆然有风,咫尺之间,炎凉大殊,故人能长期工作,否则将成烧烤熏炙之厨,纵有耐苦之华工,亦必不胜也。

法Borrey旅长,昔为袁世凯顾问,居中国多年,识中国名人颇多,今在巴黎为记者,以其经历丰富,人亦重视其文,讯知吾至巴黎,即来造访。其人豁达真率,为一标准法人性格,余且叙且示以展物数种,彼即记录,索照片多种而去。不数日,彼即写一洋洋大文,益以齐白石《双鹊》,及吾之《九方皋》幅插图,载巴黎销行最广之一报Intrinsigent。因消息为独家所有,各报遂生妒忌。厥后又有中国之世界通信社记者某君,无端将不佞乱恭维了一阵,法文复不甚佳,致令法国同事气沮,至于失欢,多方掣肘。且幸画展开幕后,轰轰烈烈,全欧报章均有记载,计其份数必超过一万万。十法郎一册之目录至三版绝版,洵是意外之幸。故天下事有好意反得恶果者,不可不慎也。

余之为德国展览也,其动机由康普先生Professeur KAMPF,德国人奉为德国精神者也。KAMPF字义,释为战争,德国新派画家惮其严肃,颇不喜之,顾为之语曰:无战争,亦即无胜利。其心钦之又如此。柏林美术会既延我展览作品,遂大遭博物院长枯某之忌。枯某党员新贵,炙手可热,而彼主持中国近代画展者也。吾展适在其先月余,中心大恨,而无可如何。即柏林美术会,亦唯知尽其任务,沟通各国艺术而已。各刊物对之,极为同情热烈,盖初次见中国近人之画,未必拙作果臻美善也。

丁文渊先生与鲁雅文先生,皆尽力于法兰克福中国学院之开展,坚约吾赴彼展览。而吾柏林展后,急于至意大利为米兰之展。廿三(1934)年一月竣事,即返法兰克福,未竟,又赶往罗马,仆仆于道,维时三月,而莫斯科、英伦两处又请往展,而皆欲在五月。丁文渊先生知吾将有罗马之展,即以函件径寄意都。于是吾在街头或博物院中,彷徨不遽决者可一星期,因罗马、英伦、莫斯科,只能举其一,而必弃其二,重要相等,抉择綦难。卒以苏联既以国家招待,请而不往,则他日欲去,反为不妙。因决放弃罗马、英伦,而应苏联之聘,赴莫斯科。

在离意大利之前,曾偕碧微、吕君斯百、沈君宜甲至水国威尼斯访意大利最大画家帝笃先生,蒙导观所作。时先生年七十三,作风雄健飘逸,尤光彩焕发,不愧为威尼斯派提香、委罗奈斯、丁托列托、提埃坡罗之承继人,与畅论当代艺术趋势。先生曰:“往者吾意大利有佛罗伦萨派、威尼斯派、罗马派。西欧亦有弗拉孟派、法国派、德国派等。各葆其不同之性格与作风,是以有趣。今之新派,至东西南北之作者,皆出于一型,且不论其美恶,抑其得失,吾未敢言也。”威尼斯在欧洲,以产精巧手工艺品著名,因参观其镶嵌画学校,以近世绘画为威之镶嵌画别饶韵致,唯不知尚能继承其已往光烈否。

意大利近代最大雕刻家彼斯笃菲先生,在1933年8月逝世,吾至意时已不及见。唯心钦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伟像下一周高刊作者蔡内理(Zanelli)教授。既返罗马,因约岳仑先生,同往访Z先生。岳君在法习雕塑,颇著声誉,今弃业为罗马大使馆馆员,亦人生伤心事也。Z先生时年六十余,壮健无比,其掌如巨灵之掌。与人握手,几非手之感觉。先生曰:“建国意王像旁云石高刊,余工作凡十四年而成。”其每日操劳七八小时,所用铁锤重二十斤,宜Z先生有此手也。其人谈吐笃实,不似近世意大利人,作品甚多,令人咋舌,盖雕刻非画之比,艺既精妙如此,又产如此多量,安得不心折耶。

吾生有幸运之时乎?无有也。有之则自意大利极诺凡起程,经希腊、土耳其、黑海而及俄南境Odessa城,十二日海道中矣。时当春令,日暖,道经雅典,更得巡礼。梦寐半生,获偿夙愿,谓非人生最大幸福乎。

世界文明最辉煌昌盛智慧之神君临之雅典,诚使人系情无已。尤以吾之匆匆过此,须集合一切已往及未来、散布或蕴藉、并搜刮至于魂梦所耗之精神,以消受此短促之幸运。食饱上岸,不令损失片刻光阴也。

雅典距海口十余里,尚须坐几十分钟火车,且幸未需久待。即入城,觅著名之雅典博物院,如逢旧雨,握手言欢。又见近日出土尚未发表之物,如前2世纪小渔夫,铜铸之阿波罗等,亦皆惊人杰作也。各国虽皆设考古学院于兹,今自任工费,仍得请于希腊政府,准予发掘,但发掘所得,概须呈缴雅典博物院。唯注明为何学院各人所发掘得,名誉而已。琳琅满目,举凡荷马时代器物,再溯迈锡尼,直及上古克来忒岛一切壁画,及用具等等。博丽丰繁,灿然咸备,匪如吾国典章文物,俱莫可依实物考证。同为世间最文明之古邦,希腊仅昭苏百年,文献足征如此,吾国学者,正宜加紧工作也。

即整饰衣冠,赴安克罗博里高岗,参拜巴尔堆农古殿,在电车中仅十余分,似神明已与雅典娜相接。既达,盘旋而登。岗下多橄榄树,簇簇成林,渐及殿门,觉惠风习习,似闻上界笙歌。而云车风马,白光皑皑,随护此龙钟老叟,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相迓然者。既而崇高之庄严之古殿,昭然涌现,高柱崔巍,皎如玉树,幻象旋失,忽得真吾,又惊真吾。真到此间,真到此间,死也无憾。

岗上殿旁,尚有一博物院,专陈本岗古迹,如前5世纪现存巴尔堆农残殿未建时为波斯所毁之古像柱础,陆续发掘得者,及现殿残迹。流连全岗,攀登坐卧,窥按摩娑,及于四极八荒,上天下地。

人言近世希腊人不足与古希腊人比拟,吾此次行色匆匆,便有菲狄亚斯、波留克列特斯,亦不遑拜见。唯觉到处问路,均蒙人殷勤指示,洵然大国之民,亦殊可敬慕也。至于米罗女神、斯巴达武士,度尚有之,惜过路者为时间所限,或竟交臂失之,未可知也。

吾在极诺凡行前,得熊式一君自伦敦来电,坚求吾为彼将刊行之《王宝钏》作图。余复言视兄运气何如,我将尽力为写三幅至四幅。因吾计舟行十二日,或得闲为此也。讵此行乃极妙之旅行,每日抵一城,如那不勒斯、庞贝、西西里诸市,皆极饶古趣,概须登览。及亚德里亚海、爱琴海间,又遇风浪。既抵雅典,翌日将抵土耳其故都伊斯坦布尔,复有预备工作。直及达到苏联之前两日,至罗马尼亚,因此邦与苏联国交未复,赴苏联者不得在彼登岸,而舟停一日,方得能为熊君服务,写得三幅半,以一幅未设色也。

康南海先生曾誉康斯坦丁堡,即伊斯坦布尔,为世界最据形势之都会,信乎不虚。自经达达尼尔海峡到此数百里,负山临海,雄都扼险,真有龙蟠虎踞气概。既莅止,则市廛繁盛,女子抛头露面,一若西欧大城,雅造之邦,无复神秘色彩。意欲赴回回馆吃点心,及饮道地土耳其带粉咖啡,未果。匪必因人地生疏,因欲浏览之处太多,竟未进饮食。

世界现尚据用之建筑物称最古者,当推圣索非教堂(5世纪物),亦东方式最伟大之环拱式也。中建置四方柱,壮固无比,以为四达环拱立基,故教堂顶外形圆圈重叠,有如泡沫,吾故号之曰泡沫式。建筑学者,谓此式起于古亚述,及于小亚西亚。今罗马之万神庙,此式最古者矣,但其面积,殊不足与圣索非教堂方比也。

土耳其近古以来大建筑,如安赫梅德寺,皆守此式,其四角且建高塔,尖耸入云,益增气势,盖便于瞭望,犹封建时代之建筑也。顾以之为庙,觉太畅朗,神固不来,设神果来,亦必毫发毕显,靡有隐匿,与后此哥特式精神迥异已。

土耳其旧京博物院,除出土不久之西力桑特大石椁(实泛希腊派3世纪物,并非大王椁也)为世界美术史上瑰宝外,藏有多量之东罗马时代(拜占廷)雕刻古器等等。最后一室,则悉陈中国瓷器,精品颇富,俱系康乾时代物,殆满洲帝王与回教苏丹馈遗之礼物也。闻尚有十余大箱未打开之瓷器云。

远望一岗,宫殿嵯峨,盖当日苏丹夜御一女叙述一千零一夜故事秘部,未能往观。

由土旧京伊斯坦布尔入黑海薄司福峡——以罗马古堡名者也,蜿蜒约二十里,宽一二三里不等,两岸平山,林木蔚翳,触目皆层楼高阁,殆是人间天上,皆当年苏丹宠臣之别墅也。错落相望,连续不断,民脂之府,当日仙林,今政府悉以充公,亦快事也。

计吾生平最扬眉吐气之日,当为居留莫斯科与列宁堡之三阅月矣。吾与之全副热诚,而得其作家及大众充分同情之报耶。世固有违乎此例之实。要孟子所谓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必是正理也。吾居苏联两首都,几尽识其造型艺术大家,叙其趣闻,亦资谈助。梅枯洛夫先生者,为今日苏联最重要之雕刻师,居于莫斯科近郊深林之旁。其人魁梧奇伟,虬髯丰发,与眉目俱深黑,年五十余,与吾相识,方在其病后。盖有仇家三人持械入其乡居袭之,梅倒一人于地,革其一,又一人开枪贯梅腹,梅夫人大声叫喊,家人与邻舍咸集,凶手就逮。梅先生治伤,两月始愈。先生豪情爽气,心直口快,生平不好名,从不发表作品,作品亦不署款。少年时留学西欧十年,故识罗丹等前辈,亦工文学。余往访时,方自叙其生平未竟,蒙以法文译示其中一章。梅在西欧留学时,辄好古埃及人坚硬花岗石作品,心究其术,时试琢之,流传于外者颇多。帝俄时圣彼得堡贵人,与莫斯科巨富,俱以巴黎为文物渊薮,辄至其处,尽其精神物质与肉欲之享受。故法国画商,有专囤货品备特列恰可夫等人采购者。大革命后,梅居莫斯科,尽瘁艺术,乃有批评家某专为文毁梅,初不措意,久之人具知某之无聊。一日某艺术团体张宴,梅先生与某俱在座。某自觉窘甚,乃就梅先生谈,耳言曰:“月前曾得埃及古帝国期残刻人像一具,绝妙。盖出自特列恰可夫收藏,可供先生参考,盍来敝寓一观。”梅应之,订期而往,谛视此作,已置佳座,某意甚得。梅先生乃言曰:“此作于某年某日,卖于巴黎某肆主人,梅枯洛夫大师某时代之手迹也。幸蒙先生夸奖,再见。”言竟而去。

梅先生爱制面模,苏俄近数十年来名人逝去,梅必为制之,从真人面上脱下,不啻真人也。美富豪某,欲以数十万金购彼此项作品,梅笑却之。余因请其托尔斯泰及列宁两模,蒙于两星期内制赠,故中国公然保有列宁真像者,余殆第一人矣。

梅先生之园,可八十亩,中置硕大无朋、颠倒横竖之花岗石无数。受政府命造像工作,预计十年内不能毕事,其所延助手且十余人。苏联最重要之列宁及斯大林五丈高之花岗石巨像,其手迹也。梅先生园中多白杨树,闻此树在四五岁时,于春间离地三四尺,开一小孔,消毒后,以瓶口承之,日可浆一瓶,含重要之生活素甚多,饮之延年。一树每年取浆十余次,并无妨碍云。梅先生伉俪且言,傥吾早来一月,当同尝此甘美无比之饮料,余笑谓虽未得饮,闻此殊快意也。

列宁堡有老画师李洛夫(Rylof)先生者,当年写《绿舞》得名,其为人诚挚笃实,人乐亲之,尤为同道所爱戴。前年苏联政府将一切关于大革命红军战迹之画,展览于各大城,及列宁堡,此展之主持者与参加者,咸请李先生出品,李莞尔答曰:“诸公皆写红军战迹出品,余所写皆系风景,与题无关,奚能出品。”众强之,竟携其一作陈列于会,有人怪而诘曰:“此幅风景,奚关红军?”执事者应曰:“君不见此板屋乎,此屋后便是红军。”人闻此答,甚为满意,大笑而去。先生曾延吾至其家,倾谈半日,其诚厚之风,允使人不能忘。

苏联最老辈画家,其艺又最精卓者,吾深服念斯且洛夫先生。先生潜心宗教,当日俄国大寺壁画,多出其手。革命后政府反对宗教,将其作品用木板掩蔽,虽未毁坏,而人莫由得见。念先生兴感已竭,苦闷颇深。余因名画家葛拉拔先生之介,往见之。即询吾当年与法、德艺术家之关系,尤于达仰先生之关系,为彼所乐闻。示吾近作诸人像,皆精力毕集,当世作家可与颉颃者,盖极少数也。埋首作画,厌闻世事,以与时凿枘,故绝不以所作出陈。但苏联中年画家,莫不知此老健在为泰山北斗。政府欲购其作,不可得。前数年,其后辈某君强以其作画家樊司耐差夫像出陈,并请其定价,念先生因定一极钜之价,过于寻常价格十倍者。苏联政府竟购之,陈列于美术馆。翌年,某君又以先生自画像出陈,政府又购之,价钜一如上作。去年春季,余在中苏文化协会,晤及苏联文化协会代表萨拉柯切夫先生,叙莫斯科最近艺术运动,言苏联政府坚欲念先生展其所作,念先生不允。谓近作唯人像而已,不足代表其精神,使者固强之,乃陈其近作,大小十六幅,政府遂悉数购之,任其如何定价云。孔恰罗夫斯基,苏联今日最著名画家之一也,去年举行作品展览,既观念先生作展览,乃更易其展内容,以避锋芒,其为人所重视如此。人生暮年遭长期之窘困,可谓不幸,乃剥极则复如是,诚当喜出望外。傥天不与之年,亦徒见其悲愤困厄而死耳,尚何言哉。苏联主持艺术者之不避嫌怨,唯崇真艺之态度,与其苦心如此,诚令人感奋至于泪下也。

列宁堡于夏至前后一月内,终夜明朗,不需灯火,号曰白夜。吾为艾米塔什之展,适在此时。Ermitage(冬宫)博物院者,乃世界四大博物院之一。原已极大,今又益以著名之俄帝冬宫,故东西之长,约二里,尽用以陈列俄国以外各国之美术品,因大革命后没收逆产无数,故须极度扩大也。中国美术之展,即在冬宫举行,吾因得于无尽之黄昏中,徜徉Neva(涅瓦)江头,或饮食于水上饭店,悠然意远,长夏清和,不知暑气。三年前之今日如此,而世变漫无纪极,抑不知三年后之今日又如何也。

《悲鸿描集》自序

余自脱襁褓,濡染先府君至诣,笃嗜艺术。怅天未肯付以才,所受所遭又唯坎坷、落拓、颠沛、流离、穷困,幸尽日孳孳,二十年得佑启吾思,目稍明,手稍驯,期有所就而已。所谓困而知之者,吾其又次也。夫天下有达德三:曰智,曰仁,曰勇。吾未能也。吾特尽其责吾己身者,曰好学力行,知耻而冀其近焉耳。抑好学力行,几近于智,于仁者已难言,吾唯乃其最易者,曰知耻焉耳。吁其微矣。吾学之有唯以困,则吾苟冀有寸进者,必以困无疑。吾平生宏愿奢望唯进步,则吾困之来,且无量。字有inhérent,是困于我,习虽久,犹未省,终宠好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顾吾唯知耻,恒得乐境与困恒相消。盖吾学不外有而求诸己,每能窥见己物之真际。造物于我,殆无遁形,无隐象,无不辨之色。艺海中之缥缈高峰,宛然在望,纵不即至,吾唯裹糗聚粮计行程而已。天未赋吾以才,用令吾辟荆棘,陟崎岖,盘旋于穷崖幽谷中,曲折萦回,始入大道。登高者不止一途,其有直上之大道否?殆有之。有不及巅之广途否?亦有之,且多。唯吾所历既曲折、幽深,奇兴、回思、兴趣乃洋溢无穷。吾受于父者,曰攻苦;受于师达仰先生者,曰敏求、曰识量;近又受倍难尔先生一言曰敢、曰力行。然则吾其不惑矣。凡人性善,皆不为恶,目明俱能见美,吾以吾道悦乐之,道一端耳。吁其微也,抑其广大寥廓者何物耶?吾钝且不思,其漠漠无涯,大宇之造物耶?吾仅趣视博择,撷其如纤尘之一象而已。吁其微耶!

《悲鸿画集》自序

夫窗明几净,伸纸吮毫,美景良辰,静对赋色,非人生快意事耶?不佞弄柔翰二十年,既已积画成捆,盈千累万,独未尝有此乐也。吾之磅礴啸傲、悲愤幽怨、欢喜赞叹、讥刺谩骂,皆拨秽沉,辟书城,抽秃毫,磨碗底,借茶杯菜碟,调和群彩,资为画具。或据墙隅,就门侧,坐地板,鞠躬折腰,而观察之,得宣于绘于描也。当其兴之所至,精灵汇聚,神明莹澈,手挥目送,自以为仙。及竟,张之于壁,距离远视,意有所惬。于愿苟足者,则菜羹油汁或溅入幅,尘灰蛛丝或覆吾绘,又洗涤剔拭,唯恐不尽。嗟乎!傥世以艺为业者,宁有若朕之落拓耶?终身既无安居,而落魄已惯。于是,笔必择秃,纸多不整,新者摈除,秽垢弗计,贵人望而却步,美人顾而攒眉,意若不屑。暨于今日者,亦既有年。而嗜痂成癖者,忘情称誉;哀怜贫乏者,披资督工;同行嫉妒者,怒目唾弃;好奇容怪者,漫欲订交。恕道施之于己,爱自忘其形秽。集其愚得之虑,以飨世之不获己者。其当覆瓿,作燃料,裹乌贼鱼,包落花生,悉听其自然之用。吾特向云烟顷刻、热狂瞬息、白驹过隙、逝水回旋之际,作吾生之默志耳。夫将何道以溯颠倒迷离荒唐变幻之思耶。


己巳春仲悲鸿自序

述 学

鄙性以好写动物,人乃漫以华新罗为比。其尤加誉者,则举郎世宁。齐人只知管晏,固莫可如何,实吾托兴、致力、造诣、自况,绝不与彼两家同也。民国初年,吾始见真狮虎象豹等野兽于马戏团(今上海新世界故址,当日一广场也),厥伏威猛,超越人类,向之所欣,大为激动,渐好模拟。丁巳走京师,游万牲园,所豢无几,乃大失望。是时多见郎世宁之画,虽以南海之表彰,而私心不好之。旋旅欧洲,凡名都之动物园,靡不涉足流连。既居德京,以其囿之布置完善,饲狮虎时,且得入观。而其槛式作半圆形,俾人环睹,其动物奔腾坐卧之状,尤得伫视详览无遗。故手一册,日速写之,积稿殆千百纸,而以猛兽为特多。后返法京,未易此嗜,但便利殊逊。吾以写安德罗克勒斯之狮曾赴巴黎动物园三月,未尝得一满意称心之稿也。平生于动物作家,最尊法人巴里,次则英人斯旺;其外,则并世之台吕埃莫亦佳,皆写猛兽者也。写鞍马者,恒推法·麦索尼埃为极诣,当代英国Munning,亦有独到处。而翎毛作家瑞典李耶福尔斯为东方代兴,竟无与抗手者,皆吾所爱慕赞叹,中心藏之者也。顾未尝欲师之,吾所师者,造物而已。所诣或于华、郎两家,尚有未逮,要不以人之作物为师,虽亚述、希腊古名作,及吾国六朝墓刻无名英雄,吾亦不之宗也。吾所法者,造物而已。碧云之松吾师也,栖霞之驴吾师也;田野牛马、篱外鸡犬、南京之驴、江北老妈子,亦皆吾所习师也。窃愿依附之而谋自立焉,庶几为阎吴曹王徐黄赵易所不弃耶?家鸡野鹜,兼收而并蓄之,又深恶夫中西合瓦者。

半解之夫,西贩藜藿,积非得饰,侈然狂喜,追踪逐臭,遂张明人,以其昏昏,诬蔑至道,相率为伪,奉野狐禅,为害之根,误识个性,东西伧夫,目幸不盲,天纵之罚,令其自视,丧心病狂,嗜食狗矢。司空表圣,谓真气远出妙造自然者,固非不佞之浅陋所可跻也,奉为圭臬,心向往之。

废  话

戴纳(Taine)恒谓艺人作业分两时期。第一期,艺人孳孳砣砣,唯恐不及造化之妙,于是凭其真感,尽力奔驰,克臻美善;逮经验渐丰,或虚名既立,功力亦弛,唯取昔日所积Recette(法文,义为收入、进账),凑出对付,而真意漓,此第二期之失也。故喜Beauté réele(真实之美)者,不能满足架空之幻象与玄想,而富想象之作家,亦指写实主义,境域太窄,屈而不伸。但戴纳推论米开朗琪罗,称其第一期,延长亘六十年,作品雄强高超,精力弥满,谓多真感;至《最后的审判》等晚年之作,已多见其吃老本,不能与其前作齐观。顾米开朗琪罗,博大精深,功力绝人,人体所有一切形象,既烂熟胸中,犹不免有缺憾,则丁托列托、鲁本斯、德拉克洛瓦等,应动辄得咎,而威尔茨将不堪入目,不待言矣。

吾国近三百年来,习艺方法,恰与戴纳所论相左。宋元古法,已不免支用其老本,但其意在抽象,为鹄根本不同,有时为用,且侧重图案方式,其工具虽不完备,但工力精深卓绝之艺人,亦借此绰然逞其逸宕之思,本其抽象原则,取精华而遗粗砺,举笔辄能扼要,物情既具,是谓得神,未尝虞其不足者,以其灵爽存也。夫其道既迁就工具,而为抽象之图,则必向造化中追寻,方冀有所弋获。今唯纵其懒惰,日向古人讨沾余润,案头摹仿,不见一切。须知古人之自养,赖其吸入之真感,正如古人饮食之养生也,若古人以真感得酿成之艺,可摹而得之,是可据人之……以为食也。其梦亘数百年且未醒,其去戴纳之论,抑何远也!


1932年

游英杂感

范中立以后,世界第一风景画家,应推19纪初英国康司太勃矣。其艺一秉自然,笔意沉着,色调苍郁,其人物牛马之布置,尤错落疏密,恰到好处。其作风阔大雄奇,而且精意,望之如不甚费力者然。其影响于法国画派最大,德拉克洛瓦专为其画,作英国旅行。若《禾田》一幅,林木幽密,群羊过树荫下,一童卧饮泉流,禾初熟,据幅之中,作艳黄一色,至善尽美。又如伦敦市政府美术陈列所《风雨》一幅,如此创作殆旷古所无,其手腕之强烈,将与造化同功。惜其作品,他处少见,伦敦藏者,以国家画院者最精,次之维多利亚博物院(其画数百幅皆在此处),塔特画院,亦有十余幅。吾每过其前,辄徘徊不忍遽去,诚哉其易人深也。

至若浑茫浩瀚,气象万千,光辉灿烂,笔参造化者,则有与康司太勃并世之特纳!特纳为英国画派之巨星,亦近代画派之太宗。吾恒比之诗人李太白,而康则近杜甫也。塔特画院藏其杰作三大室,其巨帧如《汉尼拔翻越阿尔卑斯山》、《雪崩》、《纳尔逊之死》、《赫斯珀里得斯花园中的不和》、《洪水》、《海难》、《所多玛的神喻》、《埃及十劫难》、《布特麦尔湖上的彩虹》、《阿波罗与西比尔》、《奥威也特风景》、《1830年》、《阿波罗与达芙内》,真如司空表圣所云,有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漫、万象在旁之气概;或长虹远亘,或落日萧萧,或海市隐约,或轻帆荡漾,或阵云深锁,或老树参天,间以英雄、美人、水兵、骑士,是现实之神话,惊怖之历史,要之绘画中所有壮丽一德,特纳造其极矣(特纳一生最用功,其画稿有一万五千纸,皆摹写真景,故能心领宇宙之变,而从容出此)。

英国派中之第三位名家,吾私意窃愿举米莱斯(Milais)。其作以全体言之,颇厌琐碎,但《奥菲莉亚》一幅,写一艳尸浮于清泓,水流花放,鸟鸣宛转,极沉深幽奥芬芳冷艳之致,且其画术,乍观之,唯惊其细,细审之,凡水藻沉湎隐约之处,俱不可拟。盖先研精此术,完成后,方以画试,而得造此画中之一奇也。一如意大利塞冈第尼之夕照,不可拟也。彼浅见夫,曷足以语此莎士比亚诗中人。

若其出狱一幅,章法色彩,亦称臻上乘,但作法则近魔道。天下事有宜置于此,而不宜置于彼者,有用其道,终身未得一当,而见笑于洴澼洸者,米莱斯曾得一当,曾造一奇,可以不朽矣。

世之风景画家,不可不来英巡礼,吾之来,原为研究希腊美术,而深幸得此意外之获也(吾于1919年曾来英观画院,其时适际战后,英国宝藏,惧德飞机炸毁,皆匿置他处,故吾未得见)。若大英博物院希腊巴尔堆农、麦利纳、哈利卡纳苏斯、因瓦奈德,俱大地之宝,又如希腊古陶、中国画、日本画、亚述浮雕,国立画院中之意大利、西班牙杰作,维多利亚之七幅拉斐尔织画稿(织画藏意教皇宫),瓦雷斯收藏之伦勃朗、哈尔斯及法国德冈杰作,皆他处不可见也。世人皆以为法之收藏,胜于英,吾今知其非也,愿与吾同好者注意及之。


1933年秋写于伦敦

儿童如神仙

儿童画之可贵,以其纯乎天趣。至真无饰,至诚无伪,此纯真之葆,乃上帝赋与人人平等之宝物。其赋与之期间,与人智能之启发进化,成正比例。

世间往往有七尺之老童,执笔为画,师法两尺五寸小孩者,以为师其天真,此实大谬。人之可能守其初者,无伪而已。米粉菜叶之中,皆含有消灭天真之成分。若鸡皮鱼翅,更多百分之五十功用,盈年累月,吃进如此之多,人有多少天真,能不为所消灭哉。

故儿童之可贵,在其直觉,如与以甜味,好吃;与以苦味,便不吃。虽用药医病,亦不肯吃,打他则哭,大打必号,久当知痛。其所爱好,与其所惊怖,最低限度,绝无虚荣作用。

儿童如神仙,美哉美哉,其所作为,不可法,亦不能法,尤于绘画。若不佞之平凡无能,对之只有艳羡而已。所不慊于主宰造化者,乃其时期之太短,不稍与以延长也。虽然,倘此世界果有学成之儿童者,吾亦终赞叹倾倒之,与对真儿童同具羡慕也!


1935年初春

因《骆驼》而生之感想

常人恒准世俗之评价,而罔识物之真值。国人之好古董也,尤具成见。所收只限于一面,对于图案或美术有重要意义之物,每漫焉不察,等闲视之。逮欧美市场竞逐哄动,乃开始瞩目,而物之流于外者过半矣。

三代秦汉所遗之吉金食器,吾国最古之美术品也。好之者唯视其文字之多寡,与有无奇学,定为价值标准,是因向之耽此者,多文人学士。汉学既兴,人尤借春秋战国时遗器所存文字,以考订经文史迹,其有重价,自不待言。顾其不为人重视之器,往往有绝精美之花纹,形式图案极美妙者,以少文字,遂见摈于中国士大夫。不知美乃世人之公宝,而文字之用,限于一族,为境窄也。文字与美术并重,宜也,今既有所偏重,于是一部分有美术价值之宝器,沦胥以亡。

吾国绘事,首重人物,及元四家起,好言士气,尊文人画,推山水为第一位,而降花鸟于画之末。不知吾国美术,在世界最大贡献,为花鸟也。一般收藏家,俱致山水,故四王、恽、吴,近至戴醇士,其画之见重于人,过于徐熙、黄筌。夫山水作家,如范中立、米元章辈,信有极诣,高人一等,然非谓凡为山水,即高品也。独不见酒肉和尚之溷迹丛林乎?坐令宋元杰构,为人辇去,而味同嚼蜡毫无感觉之一般人造自来山水,反珍若拱璧。好恶颠倒,美丑易位,耳食之弊如此。唐宋人之为山水也,乃欲综合宇宙一切,学弘力富,野心勃勃,欲与造化齐观,故必人物、宫室、鸟兽、草木无施不可者,乃为山水。元以后人,一无所长,吟咏诗书,独居闲暇,偶骋逸兴,以人重画,情亦可原,何至论画而贬画人,是犹尊叔孙通而屈樊哙也,其害遂至一无所能之画家,尤以写山水自炫,一如酸秀才之卖弄文章,骄人以地位也。故中国一切艺术之不振,山水害之,无可疑者。言之无物,谓之废话;画之无物,岂非糟糕。

近日中原板荡,盗墓之风大启。洛阳一带,地不爱宝,千年秘局,蜂拥而出。国中文人学士,兴会所寄,唯喜墓志、碑铭,其中珍奇,信乎不少,如于右任氏一人所蓄,便大有可观。但其中至宝,如殉葬之俑、兽、器物,皆与考古及美术有绝大关系者,以其多量贱值,士大夫不屑收藏,坐视北魏隋唐以来,千余年之瑰宝,每岁运往欧美日本者,以千万计。天下痛心疾首之事,孰有过于此者。

吾国文献,向苦不足,古人衣冠器用、车马服制,记载既泛,可征之于宋画者,已感简略不详:六朝之俑,品类最多,如武士,则环甲胄,妇人则分贵贱,其鬟髻衣裳,袖带佩挂,近侍与走役等人物,可得一完整社会之概观;而驼马之缨络辔鞍,皆精密刊划,事事可按,信而有胄,不若图绘之随意传写也。欧人在古希腊之墟,发现塔纳格拉城(希腊之Boitre)与麦利纳城(小亚细亚)两地之熟土制人,其不若魏唐塑制有釉有彩,精美殊逊,而人已视同瑰宝,凡大博物院如法之卢浮宫,且称为傲人之具。吾国人之对此,情同委弃,相去如此。

此类出土人物、群兽之尤可贵处,在其比例精确,动作自然,往往有奇姿好态,出人意表者(有舞女及怪人绝奇诡可喜)。近世明清雕刊,反退居于美术上所谓正西律(Frontalité)野蛮格调(丹麦著名美术批评家Lange所创言),以彼例此,真有天渊之别也。吾向者以为中国艺术,仅绘画及图案(非指现代),足侪世界作家之林,靡有愧色。若雕塑者,只以细巧见长或庞然巨大而已,毫无价值,不谓千年前之工人,其观察精密、作法严正如此。吾去冬岁阑,在平厂肆所得之北魏两卧驼,堪称美术史上之奇珍,可媲美亚述之狮、希腊之马。顾秦人视之,亦不甚惜也。知十年以来,此类等量齐观之宝物之流落于外者,宁胜计哉。倘世间只存其一,千年艳传者,则必与天球河图比价,今熟视之,若无睹然。逆料他日古墓既空,地藏丧尽,凡有珍奇,皆之国外有所考求,须万里行,反观故邦,垒垒黄土,必有无穷之子孙,为感叹啜泣者。吾国向视博物院为厉禁,但公家设立之图书馆,已遍中国,除购大英百科全书、王云五大著及……外,倘有人一念及此者否?则千元所罗致,可满陈一室,其为费用,亦不多也。

居宁之幸遇记

青浦有青荫草堂主人章敬夫先生者,与伯年最契,爱画入髓,收藏甚富。生平推重伯年,与胡公寿二人为当世大家。又友钱慧安,蓄诸人作无算,而获伯年杰作独多。

戊辰暮春之望,余在东南大学讲演任伯年,郑君晓沧因介绍与敬夫哲嗣某相见。余与宗君白华即请观其曾人所藏。翌日午后,至其宁寓。其寓位于丰润门之侧,麦秀离离,兴风作浪,苍黄满眼。时太和所植玫瑰大开,临风招展秀色,香盈经道。是日,章君昆季三人殷勤款待,并饷樱桃,以佐清谈。读画半日,为居宁幸事之最足记者。

章君所示伯年最精杰作凡四:日《青荫草堂图》,幅仅横二尺,浑博出奇,记林右一树。用浓墨点,而重以石青,趣殊特;曰《五伦图》,象征之花鸟也,大幅双钩,精妙绝伦,吾尤爱其石法,原本纸早受风矾,故更有趣;曰《唐太宗与群臣论字图》,全仿老莲,而出以逸笔,惜为人题坏;曰《双鸡》幅,盖主人馈两肥鸡于伯年,作者报以此画。画上双鸡健硕无伦,立石上,直幅,上作牵牛花,下缀老少年,典雅极矣。此作在装肆为鼠所啮,损鸡形,钱慧安为补之,尚不恶。此四作殆为伯年精力所有,实所罕见。其作尚有杰幅六,忆一猫幅亦佳。闻于其曾人没后,失其其他幅,损失亦几半。想见当时任与交情之厚,肯为知己用也。又有渭长《十六罗汉》册页,亦精妙。古人中,有董北苑,题志已遍,尚似真迹。赵孟alt《九马图》,稿甚佳,而画法,若钩勒等,殊弱。殆当日命他人临己幅搪塞亲贵者。因其题记确是真迹,而语滋疑也。老莲人物系伯年藏本,有曲园一题,甚佳。尚有十洲长卷,虽真迹,顾非精品。

吾等赞叹既穷,爰请允于翌日摄其珍贵之尤者之影,乃辞归。约舒君新城,整备其事。舒君虽术精而其机小,欲餍所望,必外觅大机,而肆人之技恒寻常。商榷连刻,方定厥施。

吾于国画,素主张昌大宋人写实画风。文献不足,特重伯年。因宣示于艺科诸生,共往一开眼界。黄月明圆,助长清兴,相与抚掌,计续乍欢。

翌晨八时,队集待发,忽白华来,郑君又派张君来,皆言章君雅不愿其所藏煊耀于众,摄影之约作罢。吾乃恨日占之不吉,不能与隔日同其幸乐。但思人生有眼福,饕餮岂与资,应着适可而止,俾令知惜。章君之赐,要足深感已。

南游杂感

桄 榔 树

余往返欧洲五六次,皆过香港,未获机缘一莅广州。1935年秋,因赴桂,乃假道于粤垣。得郑先生子健、子展昆季导游,凡粤中名产,因时尽尝;羊城名胜,几乎饱览,颇恨相见之晚。略记其桄榔树一事,聊存回忆。

桄榔树近乎棕树,涕泣涟洏,不甚美观。其叶形式不工整,其枝错乱不挺拔,其结子下垂,蓬头脱壳,厥状拖泥带水。吴昌硕写之,必能酷似者也。粤语以树名近管郎或关郎,故有“关郎一条心”之谚。粤人秉性勇敢冒险,其少壮者,恒去其乡里,舍其妻子,涉重洋谋生。往往历久不返,消息渺然,闺中少妇,计日生愁,望断天涯,系情魂梦,操贞抗节,一意所天。燕婉之私,堕欢莫拾。或昔日之呱呱长大,生计萦怀;或堂上之翁姑老耄,死亡可惧。投卦问卜,祈祷皆穷,于是启其秘箧,将夫君昔日围腰之带,缚之于桄榔树上,并贴纸马,保其归程。泥首至地,倾诚祝告。其词哀艳,余夙闻之,许地山先生知之尤详。词曰:“信女某门某氏,今因氏夫某某,出外营生,敬求桄榔爷,加以庇佑;在外衣食充足,起居平安。不许其拈蜂惹蝶,多生枝节。发财以后,早日还家。信女某某再叩。”

余见观音山侧一树,系带无算,既写其形,并题小诗:

“郎心管不住,徒有管郎树。桄榔如棕乱纷纷,形如涕泪涟洏注。亦有枝叶向外发,参差无理亦无格。披头散发若鬼魅,有女虔诚求之切。从知粤妇最多情,粤郎佻达弃之频。遗条束带复何吝,无奈灵树终无灵。

“当日殷勤藏郎带,明知离别良无奈。不恃颜色不恃情,任郎自由行天外。祝郎货利日日增,愿郎心坚亘天地。不望阿郎满载金银回,但愿归来食贫相守不相弃。

“痴心天涯少年妇,空闺思念行人苦。一年半载甘心守,两年不得郎消息。访尽瞽巫祷尽神,海天莫识郎踪迹。开箧启视郎身物,中心呜咽如刀割。此物当日系郎身,思郎不见久沉寂。忍将持去系树腰,郎归不归带先凋。带先凋,永寂寥,思妇之心千里遥。”

桂 林

山水甲天下之桂林,非身历其境不能知其美。其崖壑幽深,群峰屏列。布置既煞费经营,工程亦极为浩大。尤于数百里之清水,明朗如镜,环绕城侧、宽广三里,澄碧漾漾,映照万类。可以就饮,可以就浴,故桂林之山既奇,而漓水之清,应名太清,至于不能更清,虽欲不曰天下第一,不可得也。

苦心经营工程浩大者,言当年之大六也。实则天才,应归之于造桂林城之人,临漓水,依群山,围独秀峰,凿镜湖。吾在独秀峰上观落日,羊山环列,清流映带,晚霞亘天,金光远射,几乎如人述北京耳!光为大地莫能有之妙,此其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浑成和谐大自然之美,不能割去其一节。故摄影不能寄其美,而桂林山水甲天下,终不能否认也。

土耳其旧京伊斯坦布尔信美矣,山逊其奇;雅典有安克罗波高岗,去水太远;特来斯屯美矣,而与山水若不相关;佛罗伦萨美矣,安尔那焉有漓水之清?至于杭州、成都、福州,虽号为名都,皆去之远甚;若北京、南京、巴黎、伦敦、罗马、柏林、莫斯科、东京、列宁格勒,或有古迹,或有建筑,俱为世界所称道,但以天赋而论,真为桂林所笑也。

世间有一桃源,其甲天下山水桂林之阳朔乎?闻女娲氏遣其侍婢alt奾,至天南取彩石。既运至,女娲嫌其太黑,怒而不用,命弃去,alt奾掷于阳阿,散之满地,劳而无功,自悲命乖。啜泣连日,泪流成河,即今阳朔一带地。alt奾亦怒,掷其石于远处,并石屑亦散之,而为漓水之神不返。故广西多硗硝之山,不毛之地。

桂林至阳朔,约百二十里,舟陆可通。江水盈盈,照人如镜,萦回缭绕,平流细泻,有同吐丝。山光荡漾,明媚如画,真人间仙境也。时花间发,鸣禽赓和。如是清流,又复有鱼。于是渔者架木筏,御水鹰,发号施令,杂以歌声。又有村落历历,依傍山水,不过五七人家,炊烟断续,长松修竹,参列白墙。alt奾所砌假山遗迹,近水处触目皆是。村人或以之为砧,或以之为岸,空灵透彻,人间罕见。其地产竹笋,甘嫩肥美无比;又产香菇,味绝鲜,皆长年之药。其芋种于荔浦者,大如斗;树结丹果,累累无数,有如落霞,北方人所谓柿,含维他命最富者也。舟次阳朔,流连不忍去,宿于江上。alt奾入梦,要我久留。奈尘缘未断,又复出山。对此仙人,有深愧也。

广成、赤松皆南人,应老子之约,居广西者多年。老子之居,吾曾谒之,不若其徒七星所居之大而深邃。其徒旧居甚多,皆在桂林附近,今皆舍去,诚天下洞府最多之处矣。水泥工程皆极浩大,堆砌亦极工整妙丽。自宋以来,为人发现,题诗纪年,留名刊字者,代不乏人。载诗载屁,坚固不坏。往往临流映带,极其清幽。若象鼻还珠等洞,最足恋恋者也。

郑国渠为秦绩,灌口亦为秦绩,皆称万世之利,湘漓之源在桂林东北百数十里,秦人筑长堤分湘水一部为漓江,亦万世之利。吾友苏希洵、吕镜秋两公,欲在湘漓分流处,建始皇庙,以纪秦功。虽不必遂是赢政之功,要其法治精神,其行必果,泽及于后世,几无人可方比者。在当时固为暴君民贼,在今日言之,则尧舜文武,俱不足与之一较功烈也,伟矣!

真西游记

24日(即吾人分手之第四日)昧爽,起视两岸明灯数列,映于深沉夜尽之青黑上,俯视滚滚江流,悉是黄水,略如上海之吴淞口,舟既入港,缓缓前进,盖已抵仰光矣。

饮完咖啡,即披挂与同人登岸,不免有一番检阅护照、防疫证书之类例行手续,时天已大明。

出口尚未及大道,忽惊见上帝之败笔!亦生平所未遇!乃有一人(大约十七八岁男子),大踏步迎面而来,其动态步法,全似鸵鸟,因其两足,共得四趾,其足中凹,每趾有甲,并非败坏,实上帝助手,误以鸵鸟之趾,装配其上,殊属不合,应令拿办……姑以人地生疏不管他算了。

一上大街,即面对金塔,灿烂辉煌,风雨不移,遇润不改,殆无中饱舞弊等情事,自顶及座,全是真金(固然仅仅外表)。及门,一卖花女郎,娇滴滴的,地上堆花,花皆成束,先以不可懂得之语,令吾等解除鞋袜。大家把她打量一番,迟疑片刻,佥以为当先觅得友人,定个节目,畅游仰光,不能如此冒昧,轻举妄动,况且赤脚,何等大事……但是摸不着头脑。

即沿塔右转,张君发现了一家咖啡茶店,门前两位黄面执事,穿着裤子,证明他们是咱们同胞,大家便奔赴此店,以吃茶为名,打听路途。端上几碟点心,颇多苍蝇陪食,医生单君,坚持不食。张君便以最普通国语,询问中国领事馆、西南运输公司……起头语言不懂,原来是福州人,厥后实在不晓得,彼此哈哈假笑,不免怏怏。

另一桌上,聚着三位彪形大汉,身披深黄长布,一人架着眼镜,觉其有向我们解说样子,单君谓闻此地原有某国游方僧,或者就是他了。于是走向他们,堆起笑容,做着手势。近视之,是缅甸和尚,忽转向其伴,口中支吾,看去似乎表示茫然之意。大家觉得不是话头,付了茶钱,仍向大街走去。不多几步,经过一外国药房,柜中站着一人,中等身材,头发光亮,像是一位广东同胞。单先生先要买药,然后问他是否同胞,那位一面走去取药,转面带笑摇摇头,表示不是,我说这药又白买了!

走近一看:原来那位柜台所遮蔽之下半截,围着一条裙子,买卖做完,他便高声叫密司忒孔。一位胖胖的三十岁左右先生来了,说得国语,自称广东南海人,为我们殷勤通了几处电话,一切问题解决。

我尤喜欢找到了老友王振宇先生,并且知道中国银行与所有的银行一样,任何节忌都得放假。从此日起,接连三日,为缅甸张灯节休业,适届阴历十月半,入夜将有非常热闹的光景。

方才晓得顷所经过之金塔,不是那回事,仰光圣地大金塔,还在市外,距此两里之遥。

于是我们便会合吴忠信专使,及荣总领事,一行驰车,巡礼大金塔。

市外树木葱郁,道路整洁,远远望见高巍嵯峨、金光灿烂之佛塔,越走越近。

停午处,有英国三道头、北印尤葛儿巡捕多位,维持秩序。大家将鞋袜脱下,置于车中,入寺门拾级而登,遂谢绝围裙之向导,笑却两旁兜售香花女郎,走过二三十家白石年轻佛像店、象牙器店、镀金偶像店、玳瑁梳篦店……尤其花店,算上约一百二三十级,便到塔下。

金塔位于距平地约八九丈高之山坡上,其历史与重量体积,我未尝深究,我想你把他拆开,两万吨的货船,是装得下的,通体贴着金,所以永久不会有古老的容色。

地皆用黑白云母石镶成,极为整齐,塔之贴身周围,围以毫无意识、秩序与计划之无数佛座佛殿。殿之大者,中置以无计划与秩序之年轻白石佛像,其大者高可一丈。有数殿正中,以坚固之铁窗,囚一真人大小重可数百斤之纯金佛——头戴尖帽,面带烟容,身饰各种宝石,尤以驴皮红石为多。闻据现下行市,此金佛之金价,即值数十万元,故不得不囚之铁窗重锁中,而香花特甚,真所谓拜金主义也!

此类殿宇及佛座,高大错落,形式不一,接连无隙,往往佛座后,埋一白石巨佛,斜身遮没,为人瞥见一眉,逼促得令人伤心。唯因其胸前,有一席地,为功德者即建一佛座,先建者似较有行列观念,其后陆续填塞,罔有纪极。大座以石或砖造一长方箱,上耸一尖顶,然后施以金饰,务显雕刻纤巧之能,颇如一件首饰,佛即置其中。倘为贵重品质,便即关以铁窗。历时既久,施主或亡故,则金饰剥落,渐有骨董之姿,故新旧殊不一致。

此言金塔周围贴身之殿宇与佛座也,大小约有八九十及百,其外围即宽广整齐之云母石铺的人行道,阔二丈至三丈。塔不可登,由平地而登塔座之门,东西南北各一。吾等所登之门为正门,故商肆咸集。

人行道外围仍是庙宇,中一例供奉白石年轻佛像,比之小学生上国文课,人人有书册,书虽多,但是同样东西,此处佛像仅有大小差别而已。以艺术眼光观之,尚是初民格调,而无初民率直之生气,盖天下第一呆板文章。亦有一二卧佛,同具最高级之呆板。在此无数殿宇中,有中国人建殿一,佛相貌较俊秀,同人于是自豪。正门及顶处,悬有中国匾额一方。此外沿之庙殿,适如城墙外围,甚少统计学家做一精密计数。

原有古树,皆为保持,颇有奇形怪状者,有就巨榕盘根之隙纳一佛像者。居然在此类建筑物中,为吾等发现一藏书楼。其第一任会长为一华人。是日会所内,集七八少女,整理各种真伪之花,准备点缀佳节。

此处媚佛,不用香烛纸马一类贿具;细香一烟,燃于佛前,亦不恒见。拜佛者,就吾是日所见,以少女为多。大抵面抹可制糕饼之粉,挽一置于脑后之髻;衣短白纱底贴身小衫,掩其平平双乳;围一长裙,恒淡绿色;赤其双足,而拖着如巨舟宽泛伸张于踵后两寸许之大黑鞋。行时沉默,不言不笑,有携子女而来者。其拜佛也,双手向前,握一束香花,花恒白色,将其轻盈飘娜之身,一扭而委于地,自然安放,如懒坐之态,并非跪下。其身或偏向左,或偏右,如拜者意,佛当无所计较。严缄其口,不宣佛号,亦不诵经,但历时颇久,似以殊为冗长之愿望,向佛祈祷者。其不可及处,则双手举花,不感惫乏,当有训练工夫,非同小可。小弟颇为着急,意良不忍,而少女祈祷亦毕,仍是一扭而起,将花插入佛前之痰盂中,安步而出。

至于男子之拜佛,形式便有不同,其跪倒时,左膝曾着地,右足不与之一致,双手举花,口中念念有词——其中不少穿短背心之放恶债阿拉伯人。其不甚可及处,亦在其双手举得好久。往往有一身披深黄色长布之和尚,逼近金佛前诵经,有领导者样子。

吾人巡礼大队,或停或止,滑来滑去(地上往往有油),想到月满张灯夜景,必更可观,于是晚餐既毕,卷土重来。

赤足由西门入,为最壮丽之柱廊,圆柱两列,皆以真金贴饰,每列五六十柱,由下而上,可称伟观。既及塔座,人行道之近塔一面,皆布油盏,星星满地。

有数处十余人集合,头缠白布,击锣捣鼓,吹中国喇叭,又有合唱团,唱时颇整齐划一,皆席地坐着,亦有一和尚为导,团员大半是胖子,高声时,颇有动人表情,因其认真,观者不便发笑。其地蚊虫不少,唱者击节,顺手打去。忽然唱止,即燃起息敢烟,吞云吐雾,缭绕一堂,仍不站起。徐苏灵君为摄一影。

最多之和尚,皆是青年男子,体格亦多壮健,口吸息敢烟,做许多闲人所做之事,不能悉述。

中国冬季,即热带最佳节候,缅甸、印度之雨落完,天气转变凉爽。仰光除大金塔外,尚有两湖绝胜,曰维多利亚湖,曰王家湖,皆在极繁盛之森林外,而维多利亚湖尤宽,赛舟小者亦多。该地巨富,好建别墅于湖旁,其岸高出湖面一二丈,故尤觉美丽。

邝先生导吾等荡桨湖上,微风习习,已无暑气,夕阳乍敛,装成满天晚霞,嵌入蔚蓝天底,倒影入湖,光胜上下。远处之云,渐渐掠过,在金光上,浮起一层淡紫,愈远愈深,幻为各种鸟兽形状之黑点。此时主宰大地之皓月,正在对方涌现,晕于周围,群以为风兆,亦大佳事。

如此风光,可以无憾,同人便开始担心重庆夜袭,又念此时南宁争夺之战,无心耽赏美景。此时肚子饿,不遑追究结论,晚饭后返市。

竭仰光所有之美味,烧烤于道旁,此类多到不可胜数之少女,总是长裙委地,娇滴滴地,把身子一扭,扭在地上,或离地六寸高之板上,右手捧着面条、大葱、辣椒、酱油之属,撮成一把,往口里送,极是津津有味。吃完将肚子一瘪,从腰间取出几个铜板,挺起肚子,张开两脚拖着大黑鞋,一步一步,有时两眼向旁边一瞥,用菊花指头在齿缝内,排出些东西,高高兴兴,向最热闹拥挤的人丛中钻去。宽广之马路上,距离一丈二、四尺高处,结成天网,从网上齐齐整整缀上各色电灯,远处渺然密集,向近展开,直达身后,光怪陆离,宛如置身迷宫。竭仰光所有之舞剧、杂耍,在临时搭起之台上表演,如其白石年轻佛像,有同样之神气。有以老虎为商标之店,在一高台上搬出甚多假虎,有的走来走去,有的净翻斤斗,向客就叫。此种玩意,引致嘴吃东西之孩子不少。形形式式各种民族,有各种打扮,而缅人之特点,仍在不言不笑,雍容静穆。

有一条中国街,商业尚称繁盛。仰光大学中,闻有几位名教授,尤以那位研究中国佛学之英国教授,为有名于世界,惜为时太促,未往参观。动物园亦罗致珍禽异兽不少。一言以蔽之,在文物观点上,仰光不失一美城子,若上帝许减其热度二十五度至三十度,便不难成人世天堂,为此无顾虑、不言不笑、一切希望献诸偶像之民族之极乐世界。

性 格 论

Vériét真,或真理,或中国古哲所云止于至善,或亦可谓之道,乃是人感觉想象之一种标准,为人类精力所赴之最高目的,故亦即科学、文学、艺术之共同目的。人类智慧活动各有其倾向,工作各守其本能。于是,文艺与科学各就其领域,以探索研究真理。于是,工作者各自有其工具,如音乐家应用高低之音阶,画家用深浅之色彩,舞蹈用屈伸之姿态,而科学家用积量之等差。因此,宇宙万有为此三种人分析、抑碎、融会、配搭,以发掘造化之神秘与人力之奇妙。吾今拟述吾艺术家所应用之唯一原料“性格”。造化与人性概可分为三种性格,即阴阳、刚柔及其中间性格。如直属刚,曲属柔,热属阳,而寒属阴。但其间有温,或波浪纹之线,则其中间者也。

此仅为笼统之性格,尚非本文所立论之主意也。近代中国作家恒忽略抽象名辞之真义。如性格(Caractère),往往误当作个性(Personnalité)。其实,个性应释作中国“太上有立德”之德,乃从铁砂中冶成之纯钢,非原料中兼包善恶美丑之性格也。

纯钢在铁砂中,纯糖在植物中,纯盐在水中。艺术当务之急乃在获取此包含丰富美质之原料,而撷冶、提吸其精英,从粗暴中得雄壮,从琐碎中得博丽,从平淡中求冲逸,从凌乱中致娴雅。更从而使之升华上达庄严、静穆、高超之至德,即至善尽美,人类功能可跻之极度。运以吾人精妙之思,使此诸德交响合奏,约之以和,乃行媲美造化之伟大艺术品。证以作品,如周公、庄姜之诗,左传之写,郑子产中庸说诚,王羲之书法,陶渊明之抒情诗,司空图之诗品。欧洲艺术,则若巴尔堆农额刊、米开朗琪罗之《摩西》、拉斐尔《雅典学院》、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吕特《出发》,皆德之大成,金声玉振,由有我以至无我,所谓与天地合一。

美不必出于一致,善不必出于一途,因各个性格之不同也。如美味,有以脆,有以酥,有以嫩,有以厚,有以清。而必求其极致。但艺术家之成功或天才之形成,必自臻一。最重要之德曰和(Harmonie)。

艺术家天秉之性格,自然易为造化中相类之性格所激动,而有以表现。天秉有厚薄,即天才之大小也。顾教育之功,可以人力补其不足,唯于原秉赋者无功。

故欲完成一己,亦可谓发挥个性,除洗练其德性、淘汰砂砾以外,必须兼备其相反性之一面,如能刚而不能柔,能大而不能小,则将缺乏德之和。盖此艺者,用钢而已,非无柔也;显其大而已,非不能小也。故仅有一面不得谓之全,且往往觉其残废,不可不知也。


1941年4月1日槟城客中

美术漫话

一切学术有一共同目的,曰:追寻造物之真理而已。美术者,乃真理之存乎形象、色彩、声音者也。音乐为占时间之美术,当非本论之范围。兹篇所论,专就造型美术,阐明其意。造型美术,亦分为两途:一曰纯正艺术,即绘画、雕型、镌版、建筑是也;一曰应用艺术,亦曰工艺美术,乃损益物状,制为图案,用以美化用具者也。

吾人在立论之始,应于题之本身,定一解说。中国今日往往好言艺术,而不谈美术。艺术者仅泛指术之属乎艺事而已。美术者,顾名思义,则为艺术者,不徒能之而已,盖必责之其具有精意,于人之精神,WAJ有所发挥,故其学术,因欲奔赴此神圣“美”之一目的。于是在同一物事上,各人得自由决定其形式,又利用一形式,求一适合之内容,以赴其所期望理想之美。而其精神,亦必为所探讨之真理。所谓形式内容,不过为作者所用之一种工具而已。

内容者,往往属于“善”之表现。而为美术者,其最重要之精神,恒属于形式,不尽属于内容。如浑然天成之诗,不必定依动人之题,反而如画虎不成,则必贻讥大雅。故美术恒有两种趋向,一偏于善(则必选择内容),一偏于美(全不计内容)。偏于善者,其人必丰于情绪;偏于美者,其人必富于感觉,各有所偏,各有所择。顾美术上之大奇,如巴尔堆农之额刊,如米开朗琪罗之《摩西》,如多那太罗之《圣约翰》,如拉斐尔之《圣母》,如提香之《下葬》,如鲁本斯之《天翻地覆》,如丢勒之《使徒》,如伦勃朗之《夜巡》,如委拉斯开兹之《火神》,如吕德之《出发》,如康斯太布尔之《新麦》,如特纳之《落日》,如门采儿之《铁工厂》,如罗丹之《加莱义民》,如夏凡之《神林》,如列宾之《伊望杀子》,如倍难尔之《科学放真理于大地》,如达仰之《迈格理女》,如康普之《非雪忒》,如勃郎群之《码头工》,无不至善尽美,神情并茂。比之中国美术中,如阎立本之《醉道》,如范中立之《行旅》,如夏圭之《长江》,如周东邨之《北溟》,无不内容与形式,美善充乎其量。孔子有“美而未尽善”之说,故人类制作,苟跻乎至美尽善,允当视为旷世瑰宝,与上帝同功者也。

善之内容可存而弗论,至其所以秀美之形式,颇可得而言。盖造物上美之构成,不属于形象,定属于色彩。而为美术之道,舍极纯熟之作法以外,作者观察物象之所得,恒注乎两要点,其表现之于作品上,亦集中精神于此两点。所谓色彩,所谓形象,皆为此两点之工具而已。

此两点为何?曰性格,曰神情。因欲充实表现性格之故,爰有体,有派;因欲充实表现神情之故,爰有韵。

美术之起源,在摹拟自然;渐进,则不以仅得物象为满足,恒就其性之偏嗜,而损益自然物之形象色彩,而以意轻重大小之。此即体之所产生也。

派者,相习成风之谓。其所以相习成风,皆撷取各地属之特有材料,形之于艺事,成一特殊貌者也。

所谓性格者,即刚强、柔弱、壮丽、淡泊、冲和、飞舞、妙曼、简雅等,秉赋之殊异或竟相反也。故须以轻重、巨细、长短、繁简之术应之,所以成为体也。

神情在人则如喜怒哀乐,妙见其微,艺之高深境地,其所以难指者以其象之变也。其于物情,则如风雨晦冥,皆变易其寻常景象。要在窥见造化机理,由其正而通其变,曲应作者幽渺复颐广博浩荡之襟怀思绪。此艺事之完成,亦所以为美术也。

至于工艺美术,其要道在尽物材之用,愈能尽物材之用者,为雅;愈违物材之用者,为俗。雅俗之分,无他道也。


1942年

谈 大 胆

大胆云者,乃直抵险峻之境,向窈窕之地驶泳,不左右、前后、上下偏,而安全稳定。此境须精确衡量时间之缓急,以折衷其迅速之行程。刹那一掠,无游移之余地,故大胆为定力之表现,非行险侥幸之谓也。

友人告吾,卅一年四月间乘汽车经广西南丹,路因附近轰山,致左右陷成深阱,路面几不及车两轮距离之宽。于是,往来之车皆停驻,以待修复,积十余辆,无敢试越者。会一资源委员会车至,司机某毫不迟疑,一冲而过,两轮适压阱之两极,车安而路无损。使非胸中极具把握,苟稍左右倾,未有不坠落者。停驻之众咸鼓掌。于是,随其后尘过者又数辆。

庖丁解牛,固无危险也。此君以身试,非艺之至高,其焉能如是之暇而裕乎?其一掠之效并能赋人以胆智,步其武而验。诚哉,其为君子之德,风也。此大胆之可矜式者也。

怯者往往在平坦处作势,至紧张之际束手无策。一如画家在树枝或顽石上逞其逸笔,逮遇人物或动物关键处,即迟疑震恐,现其颤栗觳觫之情。彼持身慎重者固无可置议,唯扬威于康庄之辈,为深可笑耳。


1943年1月赴桂道中记

智  慧

艺术乃智之体现。智慧之作用尤在于能观察,能剪裁(即切取)。观察精,自能得色之和。能取景,则不特尽象之用,且无处无画,应用莫穷。如沙漠,大地上最无聊所在矣,热罗姆之狮蹲其前,旭日初起,遂现一不可思议壮丽之景。又如海仅水平一线,介乎上下两端,而英国作家有专研之成杰作者。故不朽之名画、固不悉赖乎明媚之山水、奇妙之人物、荒诞之思想,惊动之题目。苟善撷取,则断垣一角掇以芳草,村妪顽躯张其颦笑;又或偃树一枝光分远近,工具半壁象征勤劳。苟为巧妙之节取,卓越之作法,皆能呈惊心动魄之观,成陶情赏心之药。

漫  谈

中国画之妙处,有如水之就下,自成文章,奔流穿涧,漩转萦回。或一泻百尺如飞瀑,或涓涓滴滴若吐珠。要以引用自然,随势顺逆为其极则,以自然入乎规矩者也。西洋画如打台球,三球相距或远或近,顺者易合,逆者每违。而必深解其理,迫之相撞,旁敲侧击,缓急疾徐,率直迂回,求其必中。其奇妙时,神出鬼没,变化无穷,而值合乎数理。此以规矩入乎自然者也。顺势以成至美,乃中国之写意画。设境求其实现,乃油绘之能事。

为学如植果树。野桃荫一亩,果实累累,枝叶繁茂,但以未经接枝,终无嘉果。其产嘉果之树,不必藉有伟巨之本干也。

劳之反面为逸。闲暇云者,固无所事事,逸则有事如无其事也。故形容词之逸气逸笔逸才,乃言其从容解决困难也。

文明之极,必入细密。细密乃感觉之及乎精微处,不可幸致。抑文明果不臻细密,直可谓之不文明。而其弊也,失之琐屑。溺惑微末,忽略远大。如善饮茶者之辨水味,爱书法者之审拓本,往往置茶之好恶与书之良否于不顾。有友人工书而宝一旧拓王居士砖塔铭。夫砖塔铭书之纤弱,友人自书且远过之。徒因旧拓,偶一展玩,详辨其锋擦起落,若有无穷之趣。善辨味者又尝一果羹,自抒异向,对于笋蕈之鲜漠然不顾,以人人知之也。故知细密者乃起于观察精微者骄傲心理,往往不惜抹杀有目共睹人同此心之至美,以为平常,视若不屑,此矫情之极也。夫白、甫之后乃有李贺,可云贺之诗遂高出李杜乎?驯至治书者忘却右军,为思想者,不解经典,久之衣先其御寒之功,目反无司明之用。夫趣Legoût良不宜恶陋,但舍本逐末至此,则古人玩物丧志之戒为不虚矣,是细之过也。

椎鲁不文究害乎雅,信也。故好纯色、纯味、纯形者,号为思想简单。但千章百彩俱带灰色,必有损乎明。众香杂味若尽椒盐,究有何味?六合石子固无纯方纯圆者,但其硗确,毫无常形,拾者亦必不取也。中国蠢人欲效欧人之善用灰色也,将一切绸缎绫罗尽染灰色,同样深浅,置于一处。于是,灰紫、灰绿、灰黄、灰青、恶劣盈前,不堪入目。其可厌处,较之苏北人绿裤红带,尤为过之。何者?因人之肉色无纯色,往往服用纯然红绿,尚得调和。今之为细密者,以一律之灰装成一人,苟其人既非颜如渥丹,或美同冠玉,必装成不可向迩之十足灰气,无可疑也。纯色、纯形(方圆)、纯味所失,仅有时粗鄙已,但真趣洋溢。其不通者,遂以无色、无形、无味易之,诚哉其半解也,其陋抑尤过于粗鄙也。

人之思想日密,所撷日繁,领域扩大,和谐易为。往往昔之无用者,今能得其无上之用。决无昔日有用之物,今反无用也(除非八股及小足)。故灰色与椒盐,昔人不取而已。何至遂舍弃纯色、纯味、纯形?科学家固有以毙一虱立大功者,独未尝言为稼穑者之无裨于世也。

是故最通人之理解往往不可取,因其人多守深人无浅语之训,指点入骨,用之不全者,有害无益。吾友张大千爱梅瞿山之画,不惜以千金致之。梅画清丽淡逸,大千又嗜痂有癖,固无可置议,其实大千自画已远过之。法倍难尔先生标举18世纪美术皆厚人之所薄,而自矜骄傲,其流毒于他人,不遑计也。虽然,卓绝之人固能利用一切毒物,了无障碍。顾世间此类卓绝之人皆自探险巇之径,自寻烦恼苦毒,甘之不悔,无所用其指示也。其为芸芸民众谋利益于善恶美丑之途,当示以区别矣。不佞之愚,固未尝甘自居于蒙昧也。

初学画之方法

学画最好以造化为师,细致观察其状貌、动作、神态,务扼其要,不要琐细。

最简单的学法是对镜自写,务极神似,以及父母、兄弟、姊妹、朋友。因写像最难,必须在幼年发挥本能,其余一切自可迎刃而解。

须立志一定要成为世界第一流美术家,毋沾沾自喜渺小成功。文史、生物、算数、理化等普通课程为必要之常识,不可忽也。

艺术家能精于素描,则已过第一种难关,往往自身即成卓越之作家。故曼特尼亚、丢勒、伦勃朗,皆千古之最大画师,而近世戈雅、倍难尔、佐恩、白朗群、康普,亦皆不可一世之大画师也。

学画之步骤

人类知识之营养以自成。其伟大学者,养也;创作者,发也。知识之获得匪止一途,有从视而得之者,有以听而得之者,有以尝而知之,有以嗅而知之。然后,加深思明辨,是谓有成。画者,乃以视而得之知识也。

美术之目的与人生之目的相同,曰止于至善。

学画之步骤有七。一曰定物位,二曰正动作,三曰察明暗,四曰求神情,五曰研结构,六曰得其和,七则求作法。至五、六、七步,个人精神渐以展舒,知所取舍而自成体。自精研造物之结果而个人之性格得以完具,因得借其功能,创造艺术。故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若梯稗。夫人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夫果不善培养不熟,人不学无成。故艺术之事乃功力所诣,无所谓天才也。

艺术漫话

巧之所以不佳者,因巧之所得,每将就现成,即自安其境,不复精求。故巧者之诣,止于舒适平易,无惊心动魄之观。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吾国近人中最擅色彩者,当以任伯年为第一,其雅丽丰繁,莫或之先。时人则齐白石为谙此理。夫其健笔传神阿睹者,已为艺人之所难,讵知尚未尽其能事耶!

所谓笔墨者,作法也。气之云者,即黑白之相得、轻重疏密之适合也,与韵为两事,而为体也不相离。韵者,节奏顿挫之妙,即物象之变之谓也。凡得直之曲,得曲之直,得繁之简,得简之繁,得方之圆,得圆之方,得巨之细,得细之巨,其奇致异趣,皆号之曰韵。要之不得其正,则不知其变。晴空明朗乏韵;烟雾迷离,或月下灯前则有韵矣。何者,物之色象变也。

公正率直,非不佳善,而诙谐笑谑,则多韵致。故韵者正之变象,非诈伪也。韵生幻境亦非伪也。韵与正之辨,与幻想之辨,皆极几微。能知直之至,便足以知曲,不必习知曲也。能明乎色象之正,便即可推知其由变而生之韵,不必求韵也。求韵不可必得,而有误趋虚伪之危,不可不察也。

中西艺术之异同与比较

造型艺术之起,原均由人类热情,欲停留其所感,印飞驶之现象。故初民所为,遗于吾人之艺术制作类,多动物、鸟兽、水族之形(法国、西班牙〔1〕)。厥后,人类文明进步,各种工具渐渐完备,于是,摹拟之领域扩大,于艺术终至能写出极似之人像。

西方艺术之能刻划人像,如埃及,如希腊伯里克利〔2〕(大约须在距吾人二千五百年前)时代,方能达到。吾国据记载,亦须至汉代。最著名的如毛延寿画明妃故事〔3〕。而石刻无闻。

顾古希腊因尚武精神,各邦均建立竞技优胜者之像于公共场所,以人体美昭示大众,遂成为后日欧洲艺术之典型。中国艺术倾向鸟兽飞舞姿态,如汉代所遗留(尤以成都附近出土之石椁所刻为精妙),奠定后日自然主义之规模。

中国艺术虽在中古时代染有极浓厚之印度影响,但至唐代即能完全摆脱其风格,而自建宗派,由宗教艺术一变而为自由之抒情艺术。一如希腊以来绘画为壁上装饰之用者,至文艺复兴时代,大量作品均为悬挂之用。中国艺术,尤其是绘画,从唐代起,就从造物各种现象平均发展,匪如西洋艺术终以人为主体。故中国之山水画早于西洋画中之风景画,成立在千年之前。

中国画之建立应归功于王维。王维为文人画之远祖。古人谓观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以后更由苏东坡等特别推重王维之画,于是,中国画家必须先取得文人资格,方显得名贵。

欧洲国家教育发达,人人有普通常识。故艺术家任何不文,必不致如吾国工匠多目不识丁者。溯中国之所以重视文人画,无非求其雅。艺术中唯一恶魔为俗,西洋艺术亦同一观点。特西洋艺术所标举之德如华贵、高超、静穆,次则雄强、壮丽,匪如中国审美观念之简单明了,仅标举一雅字而已。

造化为师

艺之来源有二:一曰造化;一曰生活。欧洲造型艺术以“人”为主体,故必取材于生活;吾国艺术,以万家水平等观,且自王维建立文人画后,独尊山水,故必师法造化。是以师法造化、或师法自然,已为东方治艺者之金科玉律;无人敢否认者也。但法造化,空言无补,必力行乃见效。一如吾先圣、先哲留遗几许名言,但不遵守,亦无补恶风浇谷。且恐有歪曲其意义,假借之而为乱阶者,比比是也。至于艺术中之绘事,若范中立久居华山,其画乃雄峻奇古;倪云林、黄子久,生长江南无锡,故所作淡逸平远。何者?皆师资所习见之造化,忠诚写出,且有会心,故能高妙也。以时人论,齐白石翁之写虾蟹蝼蝈,及棕树芭蕉,俱成独诣,自有千古。夫写虾蟹蝼蝈、棕树芭蕉至美,已可千古,则造化一切,无不可引用而成艺术家之不朽者,此事之至明显者也。张大千先生之山水,不愧元明高手,惜有一事,乃彼蜀人,而未以蜀产之大叶榕树入画,因蜀中自古少山水大家,粤湘亦少,因画中未见此树,而此树实是伟观,非止其功荫庇劳人而已。北平自古亦少山水大家,因之其所产白栝巨柏,亦未见于画中:但团城大栝,公园古柏,俱是天下至美之物。吾人既习焉不察,固然奇怪,而画家亦习焉不察,则非麻木而何?!而必乞灵于枯竹水石,苹果香蕉,直天下之不成材者矣!故师法造化,既是至理,应起力行,不必因为古人未画,我便不画;古人绝无盘尼西林,若今日之顽固者,倘患腹膜炎,遂可听其死去,有是理否?抑范中立、倪云林辈,苟生长北平,恐早即画成多种白皮松作矣。北平之所以成为文化城,正因其生活丰富,此丰富之生活,乃画家之不尽泉源。如城居劳工、近郊农夫、优孟衣冠、街头熙攘、穷酸秀才、豪华侠客、红杏在林、碧桃满树、骆驼出塞、鹰隼盘空、牡丹成畦、海棠入梦、更夫扫雪、少女溜冰、百灵赓鸣、金鱼荡漾,无在而不可以成佳构、创杰作,何必定走访故宫博考收藏,取象于宋元皮毛,乞灵及赵,董骸骨耶。日本逐臭之夫,又以西洋狗矢,特置中国艺坛,故其影响,甚为恶劣。不佞初到,正做廓清荡涤之工,渐期纳入正轨,倘多豪杰之士,定继欧洲代兴。大丈夫立志第一,继往开来,吾辈之责,幸除积习,当仁不让,凡我同道,盍兴乎来。


1947年

危巢小记

地之初,汪氏之祖茔也。已近百年,故有数拱之树,吾人得浓荫密庇,恣意流连者,汪氏先民之遗泽也。古人有居安思危之训,抑于灾祸丧乱之际,卧薪尝胆之秋,敢忘其危?是取名之义也。伏思十年以来,薄有所作,皆成于困顿艰难之中,尘垢迫窘之境,以精集力赴,所宣亦尽亦畅。今兹有高大之堂,面南之室,手挥目送,为逸良多。黄山之松生危崖之上,托根石隙,吸取云露,与风霜战,奇态百出,惊心骇目。好事者命石工凿之,置于庭园,长垣缭绕,灌溉以时,屈者日伸,瘦者日肥,奇态尽失,与常松等。人因好其奇而收之,不知营养充实适以损其奇也。悲鸿有居,毋乃类是。吾诚乐此安宁,而与群生同其熙皡也。吾诚愿以遨以嬉,坐享近世可能一切舒适也,奈吾无方,以息吾既见之深虑也。若吾性之磅礴纵横,所发挥者,固无当大雅一笑,有之亦奚为也。抑正悲其生产之无已也。

注释

〔1〕西班牙阿尔太米拉石窟(公元前15000年)和法国拉斯科洞窟(公元前13000年)。

〔2〕伯里克利(约公元前495—前429),古希腊杰出政治家,他进行的民主改革使雅典出现了古希腊文化的鼎盛时代。

〔3〕汉元帝令画师毛延寿作宫妃像,王嫱不肯贿赂他,他便使王嫱肖像失真,致使明妃远嫁匈奴,他也因此被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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