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什么叫悲剧

中医称天花为“痘疮”。在公元16至17世纪,它曾经肆虐于全世界的各个角落,下自黎民百姓,上至王公贵族,无数人被这个可怕的疾病夺去了生命。公元1655年冬,顺治帝令两岁的皇子玄烨与其保姆迁出紫禁城,居住于北京西郊的一座寺庙中,借以躲避天花的袭击,同时也防止他万一中招后再传染给其他皇室成员。

天花有一个特点,凡是被感染后安然无恙者,就对天花有了免疫力,以后便不会再次被感染,当然也不会将天花传染给别人,此谓“出痘”。当时民间流传着一种强行“出痘”的办法,即从天花病人身上取下脓液,或是将患者的脓痘痂磨成粉末,然后把它们作为疫苗吹进种痘者的鼻孔,使其轻微染上天花症状。

种痘的成功率全看运气,运气好的话,种痘者将在初期发烧,还会伴发轻微的水痘,但之后就可以出痘了。玄烨也接受了种痘,可惜的是他的运气很不好,仅仅两年后,便被天花击中了,而疫苗并没有生效……

一条金灿灿的龙

“一个人的一生扮演着好几个角色”,莎士比亚在他的著名喜剧《皆大欢喜》中写道,“最初是婴孩,在保姆的怀中啼哭呕吐”。

按照清廷制度,皇子一生下来就要被保姆抱走,交给乳母抚养,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玄烨便与生母佟佳氏分离,仅仅满月时见过一面。以后他们每隔累月方得一见,即便这样难得的相聚机会,佟佳氏都不能任意逗儿子开心。等到玄烨渐渐长大学会说话,母子可以交流了,见面后却又不允许他们多说话。

在母爱被基本剥夺的同时,玄烨也缺乏父爱。他长大后才知道,皇父顺治帝之所以将他迁出紫禁城,防病只是一个理由或者说借口,最主要的原因却是父亲其实并不怎么想看到他!

顺治是个年轻皇帝,思想敏锐,热衷新生事物,对汉族文化比较向往,反映在爱情和婚姻观上,就是比较喜欢汉人姑娘或汉化程度高的满洲姑娘。他的母亲、蒙古籍的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即孝庄太后,本书统称孝庄)出于满蒙联姻的需要,做主为他遴选了五位蒙古籍后妃,但全都遭到他的冷遇,没有一个能生下儿女。

顺治一面抵制蒙古后妃,一面按照自己的标准收纳满洲和汉军女子入宫,玄烨的生母佟佳氏就在这个时候被选为了庶妃。

佟佳氏乃汉军旗人,佟佳氏家族在汉军中任职者甚多,堪称汉军的骨干和中坚。由于娘家有这样的背景,佟佳氏受到了孝庄的格外关照,而玄烨的降生也似乎为她的光明处境增添了新的筹码。

可是就在玄烨出生不久,顺治竟爱上了弟弟襄亲王的妻子董鄂妃,并且在襄亲王死后,将董鄂妃接入了宫中。对于这位弟媳,顺治确实可称得上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等董鄂妃一进宫就将其册封为贤妃,而他与佟佳氏的关系则日益疏远。

古代皇宫中母子地位相互关联,一方面母以子贵,另一方面子亦以母贵,顺治对佟佳氏冷淡,对玄烨的关爱也越来越少,有时甚至显得冷酷无情。就在玄烨被迁出紫禁城的第二年,顺治将董鄂妃晋封为皇贵妃,使其地位超越了包括佟佳氏在内的所有庶妃,佟佳氏、玄烨母子被远远地抛到了一边。

又过了一年,董鄂妃生下四皇子。在此之前,顺治共有三个儿子,长子两岁时就死了,次子福全和三子玄烨均为庶妃所生,他们的生母也都不受顺治宠爱。四皇子由于母亲是董鄂妃的缘故,一出生就身价百倍,被顺治认定为“朕之第一子”,并为其告祭天地、太庙,予以隆重庆贺。从此以后,玄烨和二哥福全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更被挤至小小的角落,处境可谓冷到极致。

这一年,四岁的玄烨染上了天花,病痛折磨再加上缺少父母的关爱,无疑会让他比很多同龄孩子“啼哭呕吐”得更加厉害,不过幸好他还有祖母孝庄,正是后者把玄烨最需要,同时也最为缺失的亲情带给了他。

那还是佟佳氏怀着玄烨的时候,有一天她到慈宁宫请安,孝庄看到她的衣服大襟上仿佛有龙盘旋,感到非常惊异,问了佟佳氏才知道她已有孕在身,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孝庄在怀顺治时,侍奉她的人也曾看到她的衣服大襟上盘着一条金灿灿的龙,后来顺治做了皇帝,便被认为是应了这一吉兆。

孝庄认为金龙再次在佟佳氏的大襟上盘旋,预示着佟佳氏会生下儿子,而且这个儿子将继承帝位。她告诉近侍,说佟佳氏“异日生子,必膺大福”。

大白天见到盘旋的金龙,就和大白天看到鬼一样,难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很有可能,孝庄衣服上的那条“龙”只是左右之人为了恭维她所杜撰的,孝庄偏爱佟佳氏,有意让佟佳氏之子继承帝位,便顺势借“祥征”制造舆论。

孝庄在皇宫乃至朝廷中都拥有很高权威和声望,她这么一说,大家心领神会,全都随声附和。及至佟佳氏生下玄烨,在宫人们的演绎下,更多“祥征”也随皇子一同降临人间,比如说玄烨出世时“异香盈室,经日不散,五色光华,与日俱耀”。孝庄听了更加高兴,将玄烨视同心肝,钟爱无比,为了保证玄烨的健康成长,甚至亲自为其挑选乳母和保姆。

以天下为己任

玄烨迁出紫禁城后,孝庄既不能随同住到城外,又不能每天往返奔波,便让苏麻喇姑代其予以照看。

苏麻喇姑是自幼随侍孝庄的亲信侍女,仅比孝庄小五六岁,孝庄出嫁时把她带到了婆家。苏麻喇姑聪明伶俐,凡宫中后妃衣冠式样都由她手制,深得宫人们的推崇和孝庄的信赖。按照孝庄的嘱咐,当时已年过四十的苏麻喇姑每天都要骑马往返于皇宫和玄烨的住处,风雨无阻地前去看望玄烨。

孝庄、苏麻喇姑的特殊关照,保姆、乳母以及其他宫人的精心护理,终于帮助玄烨闯过了鬼门关。只是像所有出痘者一样,他的脸上也留下了麻点——玄烨幼年时就长得五官端正,双目炯炯有神,脸上那些不太显眼的痘痕应该算是相貌上唯一的缺憾了。

玄烨从此再也不会感染天花了。正因如此,麻点也被解释为一种吉相,很多满人认为,小皇子是天赋神佑,在庙中得到了天花女神或诸如此类的神明佑护,否则没法解释他为什么能够侥幸存活下来。

对于玄烨能够顺利出痘,孝庄自然极为高兴。她只有顺治这一个儿子,因此从小到大,对顺治都有些溺爱,用顺治自己的话来说,“皇太后生朕一身,又极娇养”。可是顺治长大亲政后,母子关系并不和谐,这让孝庄认为自己在教子上是失败的,为免重蹈覆辙,她虽疼爱玄烨,但绝不再予以娇惯和放纵。

自玄烨逐渐懂事起,孝庄便从饮食、言语、举止等方面进行严格规范,要求他就算是一个人独处,也不能依着性子想怎样就怎样,其间一旦发现玄烨不肯做或做不到,就会立即加以批评和纠正。

以“俨然端坐”为例,孝庄时刻告诫玄烨,说你在行立坐卧时千万不能回头看或者斜视,因为这样不但影响个人形象,而且容易犯忌讳。玄烨以后不管是在公开场合与人议事,还是私底下与亲属闲聊家常,也不管当时的情绪状态如何,都始终能给人一种庄重严肃、稳若泰山的感觉。他自己说,这些习惯都是“自幼习成,素日涵养之所致”。

实际上,孝庄是在以未来帝王的标准对玄烨进行培养,诸如“俨然端坐”之类,都是皇帝举止修行的基本功。除此之外,她还经常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给玄烨讲述祖父皇太极当年披坚执锐,征战四方,以及顺治等父辈进关统一天下的故事。这极大地增强了玄烨的使命感,以天下为己任,做一个祖父辈那样的英雄豪杰,从此成了他的人生理想和目标。

大清政权出自满洲,要继承祖业,首先要学习满文。玄烨后来告诉别人,他四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怎么读书了,实际上就是指他那时候已经学会了读满文。

玄烨的辅导老师是苏麻喇姑,在他避痘期间,苏麻喇姑一面奉孝庄之命,继续对他的言行举止、生活习惯进行规范,一面教他读写满文。苏麻喇姑和孝庄一样都是蒙人,本来并不会满文,孝庄出嫁后开始学习满文,她陪伴在侧,耳濡目染,竟也熟练掌握了满语和满文。在苏麻喇姑的悉心教导下,成年后的玄烨满文功底深厚。不仅能写一手漂亮的满文,而且可以随时指出臣下满文奏折中出现的文辞错误。

按照清制,皇子五岁必须入书房读书,主要通过阅读童话故事、启蒙读物之类书籍来学习汉文。这是玄烨正式入学的开始,莎士比亚把学童时期作为人生第二阶段,描照他的描述,这个人成了“背着书包、满脸红光的学童”,而且常常都是“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地拖着脚步,不情愿地呜咽着上学堂”。玄烨与之不同,他不仅对上学不抵触,而且很爱学习,读起书来非常认真,经常为此废寝忘食,以至于保姆不得不经常把他的书藏起来,以便可以让他稍事休息。

除了依制入学外,皇子们还要练习随众上朝,站班当差。由于玄烨个子太小,跨不过门槛,他只能由宦官抱入门内,但他非常懂事,无论言行举止都很像一个稳重的大孩子。

借助于上朝的机会,玄烨才得以长时间地站在皇父面前并且看到他。此时后宫情形早已发生变化,董鄂妃所生的皇四子仅仅三个月后便不幸去世,而玄烨在皇祖母的极力维护下,处境逐渐好转,顺治终于开始用一个父亲应有的态度来对待他和其余皇子。

六岁时玄烨重新回到宫中。回宫后他和母亲佟佳氏的接触多了起来,双方感情融洽,这使母子都大感安慰。与此同时,他与父亲的距离也拉近了一些,有一次他和哥哥福全、弟弟常宁一道去宫中向顺治请安。顺治问起每个人的志向,三岁的常宁自然说不出什么,福全表示愿为贤王,只有玄烨果断地回答:“等我长大了就效法皇父,凡事都要尽力而为。”

显然,玄烨的志向和抱负就是要继承皇位。原本四皇子出生时,顺治的意图是要定他为嫡子,让他继承帝位,四皇子一死,这个念头便只好断掉了。之后,董鄂妃因忧伤过度,身体欠佳,未再生育,顺治也没有心情再考虑皇嗣问题,他与儿子们的问答并无太多深意,所以当场除对福全、玄烨予以口头嘉勉外,未再有任何其他的举措。

通玄教师

1660年年底,顺治毫无预兆地染上了天花。与玄烨当初尚能化险为夷不同,此番他已无任何被挽救的余地,而直到这个时候为止,皇位继承人仍未能够确定,经孝庄一再敦促,病榻上的他不得不开始紧急斟酌人选。

最初可能是担心皇子们年幼,难当重任,顺治想立自己的堂兄弟、康亲王杰书继位,但这一设想刚提出,就遭到了孝庄和上三旗大臣的一致反对。孝庄反对的原因自然不难想见,上三旗是天子也就是顺治所自掌的旗,其地位高于另外五旗,若按照顺治的继任办法,现有三旗就难免会换成别的旗帜,所以大臣们也都希望皇帝在皇子中选择继承者。

于是,顺治的择储范围又被缩小到了皇子。他先后一共有八个儿子,四个早夭,玄烨以下的两个弟弟太小,只有玄烨和福全年龄较大一些,玄烨八岁,福全九岁。

后来的《清帝实录》中说,玄烨六岁时那次关于志向的答对在顺治的选择中起到了关键作用,让他认准玄烨可继大统,“世祖皇帝(顺治)于是遂属意焉”。事实或许与此大相径庭,就像在婚姻问题上一样,顺治对母后往往有一种意见上的逆反心理,即你想要我这样,我偏不照办。他明知玄烨的回答都是孝庄教导的结果,也就等于母后在向他举荐玄烨,但唯其如此,他内心深处反而不会特别倾向于玄烨,况且作为哥哥的福全毕竟大上一岁,同为幼帝,至少可以缩短从辅政到亲政的交替期。

如果顺治仍然健健康康,他或许就会我行我素地选择福全为太子了,问题是他现在已经危在旦夕,日后的幼帝必然离不开母后的辅助,岂能将她的意见轻易掷于一旁?

在福全和玄烨之间,顺治一时难以决断,犹豫良久,他决定派人向钦天监监正、德国传教士汤若望进行征询。

汤若望在清初宫廷中是个神一般的存在。当初摄政王多尔衮“代天摄政,赏罚等于朝廷”,被顺治母子视为心腹大患,汤若望对这对孤儿寡母预言说:“放心,我观摄政王来日无多。”果不其然,在不久以后的一次游猎中,多尔衮射箭时因开弓过猛,伤及内脏而导致猝然死去(也有说是坠马跌伤)。

又有一次,皇后突然染病,御医束手无策,孝庄派侍女向汤若望求医,求医时特意隐瞒了皇后的身份,只说是某亲王的郡主病了。汤若望将一面圣牌交付使者,嘱咐只要将圣牌挂在病人胸前,即可除病消灾。侍女回去后向孝庄报告,孝庄下令照办,结果没用任何药物,皇后就奇迹般地痊愈了。

这件事发生后,孝庄大为感激和叹服,除给予汤若望许多赏赐外,还认他为“义父”。既然母后都尊其为“义父”,顺治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汤若望的“义孙”,平时也都尊称他为“玛法”(满语,意为尊重的长者、父辈或爷爷)。

细观汤若望的各种“神迹”,很多其实只是巧合而已,并不说明他真的有什么过人的神通。比如皇后不治而愈的事例,应该是她的病情本身就不是很严重,只是中医没有诊断出来,而汤若望却通过心理疗法,歪打正着地把皇后的病给治好了。

当然汤若望也绝非一个欺世盗名之徒,他拥有让当时的中国人为之瞠目的各种绝技:什么机械都能制造,从钢琴到自鸣钟,从大炮到天文望远镜;什么天象都能预测,不管是星辰变化,还是日食月食。

在朝廷看来,汤若望的所有神迹和技能都来自他那深厚玄妙的“玄学”功底。就在玄烨出生的前一年,汤若望被赐予“通玄教师”的封号,此后顺治又亲自为汤若望的教堂撰写碑记,并赐“通玄佳境”匾额。所谓“通玄教师”,即通达玄学的教师,所谓“通玄佳境”,即玄学最为精深之所在,有人甚至认为顺治给玄烨取名时用“玄”字,本身也寄托着想让玄学在清帝国发扬光大之意。

汤若望除了以自己的知识和技能服务于宫廷外,也在国事方面积极向顺治建言献策。至1658年,玄烨五岁的时候,汤若望被诰封为一品光禄大夫,正式成为皇帝的御用顾问。在中国历史上,一个西方人能进入官阶制度森严的朝廷为官,还能做到一品大员,是从来没有过的,实属传奇,足以说明顺治对他的敬重和信任。

在顺治派去的人向汤若望陈述来由后,汤若望分析说玄烨虽然年龄比福全略小,但好在已经出痘,有免疫能力,相比之下,福全却未曾出痘,也就是说,很可能像眼下顺治一样,盛年即死于天花。

顺治曾对大臣们感慨,说汤若望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品行高洁,其他人都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做官,唯有汤若望不为功名利禄,只求能够帮助到他,“此所谓不爱利禄而爱君亲者矣”。自顺治染病以来,尽管从后宫嫔妃到文武百官都被天花吓得瑟瑟发抖,但没有人敢把天花和立嗣联系到一起,因为都怕犯忌讳,只有汤若望选择了不计得失,斗胆直言,而他的进谏也再次引起了顺治的重视。

天人相隔

按照清代官制,每年农历十二月中旬,钦天监(即汤若望主持的那个被认为通天通神的部门)都要挑选特定日子,让各衙门封印,不办公事,等到次年正月再开印重新办理政务。

1661年2月6日,农历是正月初八,这一天是钦天监选好的开印之日,京官张宸一早洗漱完毕,正准备穿着朝服入署办公,随从却跑来告诉他:“今天衙门的大门开了但马上又关上了,朝廷只传中堂(大学士)及礼部三堂上朝,而且他们都摘掉了帽缨。现在百官皆已散去,大人您不用去衙门了!”

张宸一听大为错愕。“摘缨”是满人的丧礼习惯,说明有帝后去世,他虽然知道顺治皇帝生了病,可是顺治毕竟还那么年轻,才二十几岁,不太可能吧?

张宸疑惧重重,吃完早饭后便亲自出门探听,但同僚们都和他一样茫然,无法得到确凿消息。此时北京的外城城门已被全部关闭,城防部队实施戒严,大街上寂寥无人,这让大家更加惶恐不安。

中午宫里传诏,让百官穿朝服到户部领帛,然后至太和殿待命,众人这才知道顺治已经驾崩。张宸看到同僚魏思齐,忙向他打听嗣君是谁,回答是:“吾君之子。”

先前顺治提出传位于堂兄弟,廷臣中已有所耳闻,当然也听说了由此产生的争执。有争执,就可能产生政治动荡,包括张宸在内,无不对此感到担心和疑虑,如今听魏思齐一说,张宸松了口气,说:“我的心安定了。”

顺治是在前一天,也就是2月5日凌晨去世的。死前他听从了孝庄和汤若望等人的建议,决定舍去福全,以玄烨为储君。这其中,汤若望的直抒己见起到了关键作用,时人对此倍加称赞,认为汤氏“最后则直陈万世之大计,更为举朝所难言”。

二更天后,朝廷向百官发布顺治遗诏,遗诏中明确宣布玄烨为皇太子。接着宣诏官又让百官勿退,等候新天子登基。

整个紫禁城都被笼罩在一片幽暗哀戚,但又让人有所期待和希冀的氛围当中,宣诏的时候,还颇有呜咽失声者,如今官员们全都擦干眼泪,集体露坐于午门之外,在漫漫冬夜和凛冽寒风中等待着新君的到来。

除了继承祖父和父亲的基业外,身为新君的玄烨必须同时接受父亲去世的现实。按照皇帝丧仪的要求,宫人们剪去他的发辫,给他穿上全白的缟服,带着他前往乾清宫。顺治的灵柩就停放在那里,隔着上绣九龙的黄色帐幔,父子已然是天人永隔。

玄烨在顺治的灵前行礼受命,刹那间,丧钟齐鸣,无数低沉的声音在冬月的京城上空进行穿越,仿佛都在做着最后的告别。

在得以返回皇宫前,玄烨没有多少关于父亲的印象,等到回宫,与父亲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也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站在人群中默默注视,如今连这种默默注视也变得不可能了。从此以后,他只能在童年的零星片断记忆中竭力搜寻父亲的身影,其中也包括那段被迫与父母长期分离的避痘岁月。

直到晚年,玄烨还无限感慨地对身边人说起:“朕幼年时,未经出痘,令保姆护视于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此朕六十年来抱歉之处。”尽管话语中仍不胜凄凉之感,但显然并没有对父母亲的任何抱怨,有的只是歉疚和遗憾。

怀念父亲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遵其所嘱。2月7日寅时(凌晨三至五点),八岁的玄烨登上了俗称金銮殿的太和殿,“即皇帝位”。百官向他叩头行礼,随后新君颁诏大赦天下,改明年为康熙元年,玄烨成了康熙皇帝。

登基典礼由其祖母孝庄皇太后亲自主持。孝庄是个很节约的人,顺治遗诏十二款,有两款都是关于生活浪费的自我批评,“无益之地,靡费甚多”,它们其实都出自孝庄的意思,是孝庄借顺治的口气在责备儿子。不过孝庄为康熙登基所安排的卤簿仪仗,却没有一件是顺治用过的旧物,看上去焕然一新,于哀戚中尽显皇家之富丽。显然,孝庄一方面要以喜气来冲淡丧子的悲痛,另一方面也对康熙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寄予厚望,所以在他的登基大典问题上绝不肯草率。

命运

失去父亲,让康熙更加珍视与母亲、祖母相聚相处的日子。1662年10月,康熙遵祖母孝庄为太皇太后,尊生母佟佳氏为皇太后。佟佳氏从前在宫中受尽丈夫的冷落,如今因为儿子做了皇帝,地位得以大大提高。只可惜她并没有享福的命,仅仅几个月后就染上了重病,而且日见恶化。

佟佳氏生病期间,康熙早晚陪伴在母亲身边,“目不交睫,衣不解带”,凡是煎制好的汤药,都要自己先尝一口,觉得不烫了才用汤匙送到母亲嘴边。一个尚不满十周岁的孩子反过来服侍大人,未免让人觉得心疼,但对康熙而言,却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之一,因为从小到大,唯有在这段时光中,他才真正找回了失去已久的母爱。

不光是要照料母亲,康熙每天还要数次到慈宁宫去向孝庄请安。见自己最疼爱的儿媳病情严重,已年过五十的孝庄同样忧心如焚,为了不让祖母过分担心,康熙在她面前总是“强敛戚容”,装出言行自若的样子,可是一出慈宁宫,便忍不住泪如雨下。

1663年3月20日,农历的春分,“春分者,阴阳相半也”,佟佳氏就在这一天撒手人寰,她和顺治死的时候都只有二十四岁。

什么叫悲剧,就是上天假装把你最珍视的东西还给你,然后又当着你的面把它们统统揉烂撕碎!在佟佳氏的丧礼上,康熙捶胸顿足,哭得肝肠寸断,根本停不下来,其间连水都不肯喝上一口,近侍见了无不为之感动落泪。

佟佳氏去世后,孝庄将康熙收养在了慈宁宫,她对康熙的保护非常周全,不允许孙儿再出现任何一点闪失。当年夏天,康熙将佟佳氏附葬于顺治所在的孝陵,本来他要亲自护送母亲的灵柩,但孝庄因担心发生意外,再三加以劝阻,康熙这才没有出京。

康熙登基时,安徽桐城县有个叫周南的秀才跑到京城,上条奏提出十款建议,其中一款是按宋代太后临朝称制的先例,请孝庄垂帘听政,但遭到了孝庄的严词拒绝。

孝庄屡经政治变更,具备极高的政治手腕,然而并无政治野心。当初顺治也是六岁即位,如果孝庄愿意,早就可以垂帘听政了,归根结底,做女皇从来都不是她的人生目标。

顺治突然病逝,是孝庄难以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的一个结局。青年时代,她失去了丈夫,人到中年,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人生之伤心事莫甚于此。顺治遗诏中写道“子道未终,永违太后膝下”,这既可以看作年轻皇帝临终自道的追悔和遗憾,也可以被视为孝庄的痛心之词。顺治大丧的那天,她穿着黑色素袍,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到乾清门的台基上,当“遥闻宫中哭声,沸天而出”时,这位一向非常善于掩藏自己情感的女人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扶石栏立,哭极哀”。

命运从此把孝庄和康熙这对祖孙牢牢绑在了一起。事实上,从顺治病危起,孝庄就已经开始扶持康熙,只是她很少直接发布谕旨,更多地还是像当年扶持顺治那样,对幼帝进行教诲和训诫,以帮助他尽快度过辅政期,学会亲自执政。

在孝庄乃至苏麻喇姑的影响下,康熙平时不饮酒、不抽烟、不登墙、不看无聊书籍,可以说没有任何不良嗜好。1663年,某将领率部在外,于某地得一罕见的黄鹦鹉,为讨幼帝喜欢,便以黄金作笼,献给康熙。康熙不但予以拒绝,而且对将领此举进行了责备。其实以他那样的年纪,正是喜欢活泼可爱的小动物的时候,之所以“却其献,严饬之”,就是因为祖母曾经给他讲过祖父皇太极拒收进贡铁雀的事,使他在潜移默化中懂得了玩物丧志的道理。

辅政初期,康熙的主要任务仍是学习。四书五经是中原帝王的必修课,也是满人入关后学习汉文化的重点,原本汉大臣一再建议为小皇帝配备学问高深的老师甚至是大儒,为他做系统讲授辅导,但因为辅政大臣们都不太支持,迟迟未予实行。

无奈之下,康熙只好拜身边的宦官为师。当时的宫廷宦官主要收容自前明,明朝自万历以后,宦官即有“多学能书”及“宛然有儒风”的传统,比如教康熙句读的张姓、林姓两名宦官就都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这也使得康熙在不影响公事的前提下,与身边的亲近宦官一直保持着比较好的关系,几百年后清朝覆亡,清宫里发现了数百封康熙的书信,其中有一些就是他写给宦官的私人信件。

康熙对自己要求很高,“日所读书,必使字字成诵,从来不肯自欺”。有一段时间因学习过于刻苦,影响了健康,甚至不得不进行针灸治疗,医生在针灸时,常会用点燃的艾条来温灼皮肤表面,这导致后来他最怕针灸,一闻到艾味,就会条件反射地感到头痛。

刻苦学习为康熙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他晚年提到,“朕七八岁所读之经书,至今五六十岁犹不遗忘”。有一次,他接见一名总兵,得知这名总兵学过儒家经典《大学》,便让对方背诵一遍,总兵背了一半就背不下去了,康熙当着他的面从头背起,且一字不误地背到结束,把个总兵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说:“皇上乃天纵英才,非小臣所能及。”

辅政四大臣

满人有着尚武的传统,入关后亦不懈怠,尤其注重骑射技能的训练。他们认为,骑射必须小时候就练,不然难以成为高手,以骑马为例,只有十余岁时学会纵马驰骋,成年后才能自如地控制坐骑。康熙自入书房读书起,就一边读书一边向身边的侍卫学习骑射,并且与读书一样认真严谨。

康熙起初学习射箭,周围几乎每个人都夸他射得好,只有年纪较大的侍卫阿舒默尔根实话实说,认为康熙射得并不好,于是康熙就以他为师。阿舒默尔根在教习时对康熙毫不迁就,动作上稍有一点不正确的地方,就会直言不讳地加以指出,也正是在这种严苛的教习下,康熙才拥有了高超的骑射技术,可以做到弓马娴熟,箭无虚发。与此同时,长期不间断的骑射训练还锻炼了康熙的体魄,让他迅速成长为一个强健勇武的少年——纵马驰骋自然不在话下,他还能拉开只有力士才能拉动的强弓,连续不断地把十三把箭全部射完!

依清朝祖制,皇帝年幼,国家政务应由宗室诸王协理,顺治幼年即由睿亲王多尔衮和郑亲王济尔哈朗两位皇叔共同摄政。可也正是在亲王摄政期间,逐渐形成了多尔衮大权独揽的局面,“不遵上命,概称诏旨,擅作威福”,小皇帝完全成了傀儡。不仅如此,由于按照传统,宗室成员本身就有争夺皇嗣的资格,所以顺治的帝位亦岌岌可危,朝不保夕。

这些都是顺治和孝庄母子的亲身经历,可谓痛入肺腑,刻骨铭心。为此,在顺治临终时,他们决定改变旧制,从直属天子的上三旗(正黄、镶黄、正白)中选择四位亲信重臣,令其辅助康熙,佐理政务。

四辅臣都曾披甲上阵,为清帝国开创基业立下过汗马功劳。在皇太极时期,天子仅直掌两黄旗,即正黄旗和镶黄旗,辅臣中的索尼属正黄旗,遏必隆、鳌拜属镶黄旗,在皇太极逝世后,三人因拥立皇子继位,遭到多尔衮的打压,不是被降职就是被罢官,鳌拜还差点被处死。那时正白旗尚未直属天子,旗主是多尔衮,同属辅臣的苏克萨哈属正白旗,为多尔衮的亲信。多尔衮死后,苏克萨哈看清形势,首先反戈一击,揭发多尔衮谋篡帝位,因而受到了顺治的信任和重用。

摄政诸王皆为近支宗室,既是皇帝的长辈,本身又是一旗之主,他们往往容易藐视幼帝而专权。以多尔衮为例,他是皇太极的弟弟,顺治的叔叔,正白旗旗主,连顺治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皇叔父摄政王”,久而久之,又岂能不发展到凌驾于小皇帝的地步?辅政四大臣则不同,他们是皇帝的臣子,上三旗属员,与身为上三旗旗主的皇帝之间,是君臣加主奴的关系,这就保证了幼帝的至尊地位,减少了皇位被篡夺的可能性。

自追罪和清算多尔衮起,顺治母子就有意识地在皇族和八旗内部进行整顿,目的是加强皇权,削减旗主权势。至顺治逝世前,诸王贝勒已没有像皇太极和多尔衮摄政时期那样的实力,这才使得他们能够一反传统,在没有同宗室商量的情况下,就决定让异姓四大臣辅政。

对于让谁辅佐幼君,孝庄和辅臣们早有定论,但为了进一步试探诸王贝勒的态度,在宣读顺治遗诏后,四辅臣仍假作惶恐状,由索尼带头跪告诸王贝勒:“现在大行皇帝(顺治)留下遗诏,命令我们四人辅佐冲主(幼君)。可是历来国家政务都是由宗室协理,索尼等人都是异姓臣子,怎么能够综理呢?还是和诸王贝勒等一同负责为好。”

诸王贝勒不傻,自然知道对方这么说的用意,于是急忙答复道:“大行皇帝深知你们四大臣之心,所以才委以国家重务,这一点遗诏上已经说得非常清楚明白,谁敢干预?四大臣你们就不要再谦让了。”

索尼等人听后,即将诸王贝勒拥护辅政的态度奏知孝庄。在孝庄的授意下,四辅臣和王以下大臣先后宣誓,对辅政期间不受诸王贝勒干预,不单独同诸王贝勒等私相往来等加以特别强调。

由于皇帝尚处于童年,还没有能力处理国家事务,孝庄又不垂帘听政,所以四辅臣名为辅政,实际可以用“辅臣称旨”(即辅臣传达皇帝谕旨)的名义代行皇权。一般情况下,对诸王贝勒大臣而言,“辅臣称旨”就如同皇帝的诏令一样,不能违抗。

当然,四辅臣充其量也只是皇权的执行者,真正把持政权的仍是孝庄。此外,与四大臣辅佐政务并存的还有议政王大臣会议。后者是清初特设的权力机构,其成员“半皆贵胄世爵”,即多系诸王贝勒组成,它的权力很大,别说“四辅臣”,就算是孝庄本人出面,都不能轻易改变其决定。

以太后为中心,以四异姓大臣为辅佐,以诸王贝勒为监督,这是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权力架构,为的是不让任何一方越出界限,以免侵犯皇权,只是这样做究竟能不能达到预期效果,还得由现实博弈给出答案。

汤若望案

以往的中原王朝,包括明朝在内,都会使用大量宦官。清初则未建立相应的宦官制度和机构,虽有专门管理皇室事务的内务府,但内务府成员除一些接收的前明宦官外,主要都是上三旗包衣。

包衣为满语,是家奴之意,在身份上他们属于皇帝的家仆,而传统宦官则多数出自社会下层的普通家庭甚至是罪犯,二者自然区别很大。顺治亲政后,在前明宦官同时也是他的贴身宦官吴良辅的建议下,裁撤内务府,仿照明朝体制,建立了专门的宦官机构,名为十三衙门。

随着十三衙门的建立,宫中宦官的数量越来越多,权势也越来越大,至顺治末年,已俨然成为京城的一大势力,宦官干政和犯法事件时有发生。其间,吴良辅仗着顺治的宠幸,暗地里勾结官员,索贿受贿,事发后却被顺治袒护而未受到任何处罚。

在孝庄和辅臣们看来,宦官专权祸乱乃明朝亡国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他们所改定的顺治遗诏中,借用顺治的口气对任用宦官进行了反省:“祖宗创业,未曾任用中官(宦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用宦寺(宦官)。朕明知其弊,不以为戒,设立内十三街门(十三衙门),委用任使,与明朝没有什么不同,以致营私作弊,更超过以往。”

四辅臣执政后,即以“变易祖宗制度”之罪将吴良辅处以死刑,同时裁撤十三衙门,重新恢复内务府。原有宦官五千人,淘汰了四千,仅留下一千“执下等役务”。

与顺治生前的开放激进不同,四辅臣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清廷的守旧势力,即便像清除宦官这样的得民心之举,他们所打的旗号也还是所谓的恢复祖宗旧制,而这样落后的政治理念,又必然会给他们的执政蒙上阴影。

鲁迅曾在他的著作中写道:“清顺治中,时宪书上印有‘依西洋新法’五个字,(杨)痛哭流涕地来劾洋人汤若望。”这里面的“杨”是指清初守旧派官员杨光先,顺治朝时他曾上疏反对汤若望所编的新历书“时宪历”,当时由于顺治尚在,汤若望如日中天,礼部对其奏疏未予受理。

到了辅政时期就不一样了。四名辅臣与杨光先的政见基本相同,他们也一向都不喜欢西方传教士,只是在顺治面前不敢轻举妄动罢了,所以顺治一死,汤若望及其他传教士的处境便开始急转直下。

1664年,已年过古稀的汤若望突患脑出血致半身不遂,不能正常行走,连说话也含混不清。杨光先趁此机会再度发难,以“历法错误”“传播邪教”“大逆谋反”等罪名,上疏参劾汤若望,要求将汤若望等人“依律正法”。礼部在收到杨光先奏疏的当天,即上呈四辅臣大臣,辅臣们立即下令,将汤若望、南怀仁等传教士以及几名信奉天主教的钦天监官员逮捕审讯,这就是汤若望案,因杨光先把发难重点集中于汤若望的“历法错误”,所以也称康熙历狱。

在审讯过程中,虽然汤若望等人想尽办法为自己辩护,在又一次预测日食时,也证明了他们的无辜和能力,但是由于整个案件被辅臣实际操控,导致对汤若望的判决反而由原来的绞刑改为斩首,后又由斩首改为凌迟。

眼看汤若望在劫难逃,就在这时,北京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在中国古代,地震属于灾异的一种,按照传统解释,发生地震乃臣下叛异或女主当国之兆。这时并不存在女主当国的问题,于是只能归结到辅臣身上,舆论认为,这次地震是上天的示警,是对汤若望被处以极刑的愤怒与惩罚。紧接着皇宫中突然起火,也同样被视为上天在继续示警。四位辅臣进退维谷,只得一起去面见孝庄,口称:“汤若望罪案,须奏请太皇太后懿旨定夺。”

尽管孝庄在一些守旧观念上与辅臣趋同,但她尊汤若望为“义父”,曾经捐资修建天主堂,据说还受过洗,表明她在对待天主教和传教士的态度上与儿子相接近。看过辅臣们的奏折后,孝庄当即面露愠色,颇为恼火地嗔怪道:“先帝当初十分信任汤若望,你们难道都忘得一干二净?先帝称汤公为玛法,你们如此胆大包天,想处汤公死刑。先帝在天之灵能容忍吗?”

见太皇太后动了怒,四个辅臣吓得一声不敢吭,只能连连叩头称是。回去后他们就对汤若望下达了“着免死”的决定,将其和南怀仁等其他传教士陆续予以释放,但仍将五名信仰天主教的钦天监官员处斩,而原居内地的传教士则被一律驱至澳门。

选后

孝庄在未垂帘听政的情况下,犹能起到一言九鼎的作用,毫无疑问,依赖的是她在朝中积累的声望及其高超的政治手腕。

过去,用联姻的方式来促进满蒙联盟一直是清廷国策,皇太极的正宫皇后和孝庄本人都出自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而清廷亦以皇室之女下嫁于蒙古王公。至顺治时期,孝庄仍然遵循这一传统,从博尔济吉特氏家族中为顺治选择皇后。1665年,当她准备为康熙举行大婚时,却一改习惯做法,决定从辅臣的女儿中册立皇后——虽然仍是政治联姻,但要联姻的对象已经变成了辅臣及其家族。

除了苏克萨哈,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和遏必隆、鳌拜的女儿都进入了选后名单。究竟选择这些女孩儿中的哪一位,其实并不主要取决于女孩儿本身或是康熙的态度,关键还是她们的家族背景怎样,以及其家族能否在康熙迈入亲政的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

索尼是起自努尔哈赤时代的四朝元老,又是顺治、康熙两朝的顾命大臣,所以在辅臣中被列于首位。他不仅地位高、阅历深,而且能文能武,足智多谋,朝中“商议大事,无出索尼右者”,平时就连诸王贝勒都对他尊敬有加。

与索尼相比,位列第四的鳌拜和位列第三的遏必隆皆各有缺陷。鳌拜勇谋有余,战功卓著,但睚眦必报,专横擅杀。他与内大臣飞扬古有私怨,飞扬古之子、侍卫倭赫擅骑御马,用皇上的弓箭射鹿,被他告发,结果问斩。飞扬古此时正在守陵,不免口出怨言,鳌拜又将其问成死罪,导致飞扬古和其子尼侃萨哈萨均被绞死,而房产却被籍入了鳌拜弟弟穆尔玛家。

虽然孝庄并不能过多干政,但她对于鳌拜这种飞扬跋扈的劲头定然难以认同,于是在首轮挑选时,就将鳌拜的女儿从名单中给剔除了出去。

遏必隆出自名门,性格也不像鳌拜那样嚣张,但庸懦无主见,遇到争执时通常都是随风倒,即哪一方强大,他就倒向哪一方。在孝庄看来,遏必隆这种人不能完全依靠,当然拉住了有时也能起到一些作用,最终,她决定将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册立为皇后,而遏必隆的女儿则进宫为妃。

谁家的女儿能够成为皇后,也必然将同时导致皇后所在家族力量的壮大,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不过当消息传出后,首先跳起来的却不是遏必隆或鳌拜,而是苏克萨哈。

相比于一般大臣,苏克萨哈与皇室有着更为密切的裙带关系。他的父亲苏纳早年随努尔哈赤创业,深得努尔哈赤喜爱,被招为驸马,这样算起来,皇太极是苏克萨哈的舅父,孝庄是他的舅母,因此虽然遏必隆、鳌拜都以公爵比他先列为内大臣,但苏克萨哈在辅臣中的班行却列于遏必隆、鳌拜之前,仅次于索尼。

多尔衮既是苏克萨哈曾经的上司,也是他的舅父。多尔衮死后,苏克萨哈第一个揭发多尔衮,对于顺治而言,他自然是功臣,但也因为做了“叛徒”,其人品亦遭到指摘,索尼就很看不起苏克萨哈。苏克萨哈对此耿耿于怀,遂力阻册立赫舍里氏为后,遏必隆、鳌拜各怀心思,便也随其一同前往慈宁宫面见孝庄。

孝庄虽是苏克萨哈的舅母,但平时两人意见并不一致,比如苏克萨哈对汤若望等传教士就抱有敌视态度,是一个“基督教仇视者”,在汤若望案中亦对汤若望喊打喊杀,让孝庄极为不快。这次也一样,苏克萨哈先是说赫舍里氏与康熙年庚不对,继而又在赫舍里氏的父亲,也就是索尼的长子噶布喇身上做文章。噶布喇任宫廷侍卫,政治地位不高,苏克萨哈对孝庄说:“欲立噶布喇之女为皇后,必动刀枪。满洲下人之女(‘下’为满语,意为侍卫),岂有立为皇后之理?”

尽管苏克萨哈言辞激烈,几乎已与孝庄形成正面冲突,但孝庄的意志并非他所能撼动,苏克萨哈的奏章落了个无果而终的结果。经历此事,索尼及其家族对皇室更加忠心耿耿,倒是苏克萨哈自己棋错一着,引起索尼的反感,直至在辅臣中陷入孤立境地。

圈换土地

按照莎士比亚的说法,情人是人生的第三个阶段,这时候他“像炉灶一样叹着气,写了一首悲哀的诗歌,咏着他恋人的眉毛”。

1665年10月16日,康熙举行大婚,当年他只有十二岁,被选为皇后的赫舍里氏和他同岁,只是生辰比他大上几个月。西方的莎翁恐怕不会想到,东方的恋人们会在这么早的年龄就缔结良缘,相携走入婚姻的殿堂——他们其实都还只是两个小朋友啊!

与顺治在婚姻问题上对孝庄的逆反和抗拒不同,康熙唯孝庄之命是从,而且他也没有父亲那种近乎偏执的择偶观,对祖母的安排能够心甘情愿地予以接受。另一方面,赫舍里氏出身书香世家,受过良好教育,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入宫后她除了对丈夫温柔体贴,进言“恳挚”外,还能孝敬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治理后宫也严谨谦和,宽容大度,可以说是个无可挑剔的好皇后、好妻子,也因此,她和康熙虽然是包办婚姻兼政治婚姻,但两人从一开始就非常恩爱。

包括操办皇帝大婚在内,孝庄处心积虑地为康熙亲政创造着各种条件,但再高明的政治家也不可能事事料及,比如圈换土地事件的出现及其对政局的影响,就是她原先根本设想不到的。

早在皇太极时期,皇帝自将的“两黄旗”(正黄、镶黄)与亲王分管的“两白旗”(正白、镶白)之间就存在着矛盾。皇太极死后,两黄旗大臣坚决拥立皇太极之子,并以不惜兵戎相见的架势,迫使多尔衮放弃觊觎帝位的企图,接受了摄政的折中方案,自此,双方的矛盾和成见不断加深。

多尔衮在摄政期间,不仅对反对他的两黄旗大臣进行肆意报复,而且还在对北京附近圈占的土地分配时,利用摄政的便利,将本应分给镶黄旗的肥沃土地给了自己的正白旗,却把本该属于白旗的较差土地拨给了镶黄旗。多尔衮这种明显歧视和压制黄旗的做法,曾引起黄旗上下官兵的不满,只是在当时的形势下,大家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认栽。

风水轮流转,等到多尔衮一死,政局大变,正白旗被皇帝收归自将,与两黄旗合为上三旗。到康熙初年为止,旗民均已各安生业,由此引起的不愉快印象也逐渐淡薄,但镶黄旗中仍有人议论当年分地偏袒不均。听到这些议论后,辅臣们的态度截然相反:隶镶黄旗的鳌拜立意将早已分定的黄、白两旗土地再行调换分配;隶正白旗的苏克萨哈默不作声,实际就是表示反对;索尼因为苏克萨哈反对册封自己孙女为皇后,对苏克萨哈有意见,本身就持与“苏克萨哈反对的,我就赞成”相似的态度,加上正黄、镶黄一家,于是很自然地投了鳌拜的赞成票;遏必隆与鳌拜同属镶黄旗,而且他向来没什么主见,既然索尼、鳌拜都说要调换,也就随声附和。

得到索、遏的支持,鳌拜便暗中唆使旗人向户部呈文,要求镶黄旗与正白旗互换土地,如果所换的土地不足,就再圈占民地予以补充。

大学士兼户部尚书苏纳海看完旗人的诉讼后,上疏称土地分拨已久,况且前两年朝廷已经有不许再圈民地的谕旨,因此请求将八旗移文驳回,立罢换地之议。

苏纳海的反对意见被鳌拜等人弃之一旁,他们继续我行我素,打着“凡事俱遵太祖太宗例行”的旗号,以“辅臣称旨”的名义发布拨换令,强行让镶黄旗与正白旗进行大范围的土地圈换。

消息一出,无论旗人还是附近的汉民均人心惶惶,正白旗人固然不愿把好地换走,就是镶黄旗人也认为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今换给新地,未必尽胜于旧”,而汉民面对自家土地即将被圈占的残酷现实,更有一种绝望无助之感。拨换令颁布之日,正值秋耕季节,可是“旗地待换,民地待圈,皆抛弃不耕,荒凉极目”。

转眼到了隆冬,一方面土地圈换依旧难以推行,另一方面原有家园又不让居住,各旗官员只能暂时住进庙宇草棚,穷苦百姓则连草棚子都不能住,被迫在冰天雪地中辗转流离,“号泣之声,闻于数里”。

相关的社会舆论很快流入宫中,康熙听到后极为不安,于是便借问安之机向祖母奏报。此时孝庄也从宫中的包衣、宦官以及和她一起在教堂做弥撒的女教民口中,了解到了这方面的情况。

自正白旗归入上三旗后,服务于皇室的正白旗包衣便一律被分配给太后,所以至少在理论上,正白旗包衣都是为孝庄服役的家奴,孝庄对正白旗包衣也更为信任一些,她为康熙挑选的几个乳母都出自正白旗。站在孝庄的立场,她就算不偏袒正白旗,也不能允许别人故意损害正白旗的利益,更何况圈换土地事件还在社会上引起了这么大的动荡和不安,于是她当即严责四辅臣扰民,要求他们改弦更张。

恰在这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总督朱昌祚和直隶巡抚王登联相继上疏,奏请皇上停止圈换土地,朱昌祚更在奏疏中直截了当地指出,拨换令并非出自皇上本意,暗示是鳌拜背主所搞的非法活动。同一时间,苏纳海以拨换令执行困难为由,决定将派出去负责圈换的官员全部撤回。

就像汤若望案中一样,如果太皇太后表了态,发了话,一般情况下,四辅臣是不敢不接受的,但这次例外,因为鳌拜不干!

鳌拜巴图鲁

满族民间艺人有一种特有的表演形式,类似于汉族的说书,名为“满族说部”。满族说部擅长记录本民族英雄的前世今生,但流传下来的英雄史诗并不多,以鳌拜为主人公的《鳌拜巴图鲁》乃其中之一,足见鳌拜在满人心目中的影响和地位。

鳌拜自青年时期就驰骋疆场,立大小战功无数,并在战场上救过皇太极的命,被皇太极赐号“巴图鲁”(满语,英雄或勇士之意)。孝庄喜欢回忆往事,曾多次向宫人和康熙讲述当年鳌拜身中利箭,被射得像个刺猬一样,但仍杀敌如虎,拼死保护丈夫的事迹。鳌拜的英雄形象也因此给康熙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后来当他回顾大清艰辛的立国史时,仍不忘提及鳌拜,说“太皇太后常念其勇耳”。

“国初勋旧,无不知有鳌拜者。”清军入关后,鳌拜奉命率部追击农民军,李自成、张献忠这两位明末农民军的领袖都先后死于其追击。与此同时,他对继位的幼帝顺治表现得忠心耿耿,为此在多尔衮摄政期间屡遭打击,不是有功无赏就是无罪受罚,甚至还曾三次被判处死刑。

顺治亲政后,视鳌拜为心腹重臣,君臣之间极为相得。鳌拜旧伤复发,卧床不起,顺治便亲临鳌拜府邸看望慰问。孝庄病重,顺治朝夕侍候,鳌拜也没闲着,昼夜于宫中服侍,连休息和吃饭都顾不上。

在顺治朝时,鳌拜深得顺治和孝庄的信任,未料到了康熙朝却判若两人:平时骄横跋扈,气势夺人,以至于别人看到他都得绕着走;忤己者动辄置之死地,因为私人恩怨,就假公济私,擅杀飞扬古父子。

变化这么大,其实也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他自以为战功显赫,不知不觉地飘了起来!一开始,鳌拜是不把辅臣外的百官和亲王贝勒放在眼里,后来就盯住了苏克萨哈。

在辅臣之中,鳌拜最能打仗不假,军功也最高,但却不识汉字,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辅臣中被排在了末尾。后来鳌拜事败,有人便说顺治临终前其实根本未召见他,遗诏中也没有把他列为辅臣,是鳌拜“自称顾命大臣”,厚着脸皮占了别人的位置。这种说法虽无任何事实根据,但也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其处于最末位的尴尬——如果像索尼一样排在首位,恐怕就没人会这么说了吧?

鳌拜可不甘心当“老末”,就算班行上他可以暂排末位,但话语权上却一定要争做第一。

索尼的资历、声望和议政能力都超出鳌拜远甚,鳌拜不敢与之明争,不过索尼年老多病,一者确实精力不济,二者也存在明哲保身和畏事避祸的想法,在很多事情上都往往疏于过问。遏必隆和鳌拜同属一旗,且每议军事大政,常常附和于鳌拜,即便有时觉得鳌拜的意见不对,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等于是鳌拜的应声虫,故被评价为:“有一专横之鳌拜,即有一缄口不语之遏必隆。”

索尼不太管事,遏必隆不敢管事,唯有居于辅臣次席的苏克萨哈既想管事又敢管事。

同为满臣,四辅臣均有保守和排斥汉文化的倾向,不过苏克萨哈善于结交,凡有杰出才干的汉官,他都会虚心结纳和收为门下,所结纳的汉官被他一一记述于文札,收藏起来,竟“积之盈箱”。能够这么做,说明苏克萨哈有着与普通满臣不一样的眼光,他处理事务也确实颇有主见,平时经常和鳌拜争吵不休,两人更因此“积以成仇”。

鳌拜与苏克萨哈本是姻亲,可是在权力争斗面前,什么亲情友情都轻于鸿毛。圈换土地事件也绝非偶然,他实际上是鳌拜蓄意制造的一起阴谋,为的就是利用自己在辅臣中所处的绝对优势,达到扳倒苏克萨哈的目的——苏克萨哈出自正白旗,其主要势力也集中于正白旗,打击正白旗就等于打击苏克萨哈!

孝庄的干涉和苏纳海等人的抵制,犹如把鳌拜逼入了一个十字路口。他深感圈换土地有被迫中断的危险,中断尚是小事,最让他担心的还是苏克萨哈与苏纳海等人结党,然后直通宫掖,令他一败涂地。

如何才能反败为胜?鳌拜一咬牙,把心一横,决定冒着可能得罪太皇太后的风险,向苏纳海等人下手。他认为苏纳海等人不但阻挠圈换,而且其中的苏纳海隶满洲正白旗,朱昌祚隶汉军镶白旗,二者与正白旗的苏克萨哈“系一体之人”,如果将他俩先行杀掉,就等于坏了苏克萨哈的一手一足,以后再向苏克萨哈开刀,则事必有成。

主意一定,鳌拜即以“辅臣称旨”的名义下令逮捕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革职交刑部论罪,其他抗命官员亦分别予以处罚。

大冤案

苏纳海等人都是重臣,康熙闻讯,知道他们并没有什么大罪,只不过是惹怒了鳌拜而被妄加罪名而已,于是急忙召集辅臣赐座询问,意图出面进行调停。席间,鳌拜坚决要求处死苏纳海等人,索尼、遏必隆附和,苏克萨哈深知鳌拜挑起圈换事端和严惩苏纳海等人,实际矛头都是指向自己,可他又怕出语反对导致惹祸上身,只好继续选择终席沉默不语。

四辅臣中出现了三比一的局面。“索尼、遏必隆、鳌拜三人均奏称当斩(苏纳海等),逼迫朕杀之”,康熙此时年仅十三岁,虽然平时也经常参加辅臣议政,以从中学习执政经验,但毕竟还缺乏在这种特定情况下的历练,鳌拜等三名辅臣的态度令他一筹莫展,一时也找不出适当的言辞来为苏纳海等人缓解困境。

这时鳌拜不断催促康熙:“臣等所见皆同,请皇上发落!”康熙犹在迟疑,鳌拜干脆走向御前,拿起御用朱笔,写下“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不遵上命,立即处斩”十七个大字,然后昂首出宫而去。

尽管康熙从始至终“未允所请”,不同意对苏纳海等人重处,只同意了刑部所拟定的处罚,即将三人各鞭一百,没收家产。可是鳌拜事后仍然倚仗在辅臣中的优势,矫诏将苏纳海等三人处以了绞刑。矫诏下达时,苏纳海正被关押在刑部,两名八旗兵突然闯进牢房,凶神恶煞地站到了他的身旁。见对方虎视眈眈地逼视着自己,苏纳海轻蔑地拿眼睛瞟了瞟他们,说:“我是大臣,本有礼仪,快取酒来!”一番痛饮饱餐后,他吩咐家仆把布垫在地上,然后脱衣躺下,盖上被单,拿起弓弦自勒而死。

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为国计民生而抗疏力争,深得民心,直隶百姓认为他们“死非其罪”,在他们死后以地方名宦的身份予以祭祀和悼念。这件事也给年幼的康熙造成了极大的刺激和伤害,直到四十年后提起,仍痛心地说:“至于巴图鲁公鳌拜、遏必隆,为圈地事杀尚书苏纳海、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是件大冤案……朱昌祚等人不但不应该被杀,也不应该被治罪。”

鳌拜将圈换土地的事宜转交拨地侍郎巴格执行。据巴格奏报,此次圈换共骚扰近京十个州县,这还不包括刚开始时已经圈换完毕的四县之地,旗民及汉人深受其害,失业者达数十万人。

在圈换土地事件中,鳌拜把白黄旗矛盾、辅臣之间的个人恩怨和所谓祖制、“辅臣称旨”交错利用起来,既不理睬太皇太后停换土地的旨意,也无视康熙对严惩苏纳海等人所持的反对态度,唯以打击和制裁正白旗为其目的,其处事之专横,手段之毒辣,皆为时人所瞪目。

康熙开始对鳌拜予以戒备,并在听理政事过程中,多次对鳌拜及其党羽进行抵制。苏纳海等人被害的当年,吏部尚书阿思哈、侍郎泰必图按照鳌拜的意图,提议每省派两名大臣设衙于总督、巡抚衙门旁,以对督抚进行稽查和监视。吏部右侍郎冯溥坚决反对,认为督抚皆国家重臣,派人监视是不信任和不尊重的表现。泰必图听后大怒,“瞋目起立,张拳向冯”,竟试图对冯溥动武。冯溥毫不畏惧,从容驳道:“既然是公议,为什么不容许我再议呢?而且我说得对不对,自有皇上裁断,岂是你们能够擅自做主的!”

冯溥冒着得罪鳌拜集团,可能步苏纳海等人后尘的危险,毅然向康熙递呈奏疏。经过苏纳海案,康熙也提高了观察和分析问题的能力,他知道在与鳌拜集团打交道时,不但不能模棱两可,就是稍一犹豫,都会被对方找到空隙,因此看完奏疏后立即对冯溥表示支持。见康熙态度坚决,泰必图大为沮丧,“反交好于冯”。

孝庄同样受到很大触动,而她所受到的触动,又绝不止于鳌拜不睬其旨意这么简单。当初她和顺治在决定以辅政体制取代摄政体制时,为了对辅臣进行制约,以避免他们逾矩,曾制定协商一致原则,即要求辅臣个人不得单独谒见皇帝或太皇太后,亦不得擅自处理政务,凡事必须四人共同协商,一致同意。辅政期间,只要四位辅政大臣恪守协商一致原则,便没有超出规范,比如在汤若望案中,虽然孝庄对辅臣们的处理方式并不满意,但她也只是抓住机会保全汤若望等传教士而已,未对此案作更多干涉。

可是自圈换土地事件起,协商一致原则便在无形中被打破了,辅臣们已默认只要多数同意,就可启奏并决定重大问题,而再不必一致同意。这意味着辅臣间的权力平衡关系不复存在,而且以后随着辅臣各自权势、能量和地位的变动,势必还会继续形成相互结合或对立,直至出现个人操纵政局的擅权局面。

孝庄最为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不过她对此早有筹谋,康熙大婚,为什么独独选中赫舍里氏为皇后?就是相信赫舍里氏的爷爷索尼的实力和智慧,相信他可以让康熙在前进途中得到最大助力,如今辅臣体制出现危机,索尼不会看不出来,也绝不会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御门听政

正如孝庄所预料的那样,作为康熙的岳祖父,索尼虽然因各种原因在苏纳海案中与鳌拜保持了一致,但事后也感到十分忧虑:鳌拜权势日张,与苏克萨哈水火不容,而遏必隆又一味附和于鳌拜。自己年老多病,时日无多,如果有一天不在人世,还有谁能遏制鳌拜的势力?辅政机制岂不成了鳌拜的一言堂?

1667年,康熙十四岁,索尼策动“三辅臣”与他共同上书康熙,请其按照顺治十四岁亲政的先例实行亲政。归政虽不是鳌拜的本意,但迫于舆论和索尼的压力,却不能公开表示反对,只能跟着一道上书,至于苏克萨哈、遏必隆,则更无理由不参与奏请了。

康熙收到奏疏后,担心时机还不成熟,怕自己“年尚幼冲,天下事务殷繁,未能料理”,同时考虑索尼在辅臣中尚能起到牵制鳌拜的作用,因此提出要“四大臣”继续辅政数年。此后尽管索尼等人仍屡行陈奏,但康熙只将奏疏“留中不发”。

索尼确实可以牵制鳌拜,有他在,鳌拜再能蹦跶也很难跳到天上去。可惜的是仅仅几个月后,索尼就不幸病逝了,索尼一死,鳌拜更加张狂,他甚至自我提升,以首席辅臣自诩。内弘文院侍读熊赐履遵旨上条奏,指出有人急功近利,“趋目前尺寸之利以便其私,而不知无穷之弊已潜倚暗伏于其中”。鳌拜见疏后像被打到七寸的蛇一样跳起来,大叫着说:“这是在参劾我!”他要求对熊赐履予以治罪,同时让康熙下旨禁止言官上书。康熙立即毫不客气地驳斥道:“他(指熊赐履)自陈国家事,与你何干?”

眼看辅臣机制的负面作用越来越大,康熙遂以辅臣多次奏请为由,率辅臣一同去向孝庄请示亲政事宜。

实事求是地说,在辅政期内,包括鳌拜在内的几位辅臣作用还是很大的,没有他们,在幼帝登基的情况下,政局不可能保持基本稳定。孝庄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既希望康熙能够早日亲政,但又觉得康熙终究还是太小,怕欲速而不达,于是对三位辅臣说:“皇帝尚年幼,如果你们都谢政,把天下事交给皇帝,皇帝恐怕不能独自料理,是否缓一两年再说?”

鳌拜并不肯轻易放弃既得权力,只是康熙亲政已是大势所趋,他无法逆潮流而动罢了,现在发现孝庄对康熙亲政不大放心,就赶紧抓住机会表态:“皇上躬亲万机,臣等仍行佐理。”也就是请求在康熙亲政后,继续保留辅政体制。

一方面是感到康熙年幼,仍需鳌拜等人辅佐,另一方面,鳌拜以往所为,也尚在孝庄可以宽恕和容忍的限度之内,其貌似诚恳的态度更给孝庄制造出一种假象,让她认为鳌拜在康熙亲政后会改弦更张,不至于再像辅政期内那样肆意妄为。在这种情况下,她表示鳌拜提出的方案两全其美,作为过渡未尝不可,于是当即表示赞成,命礼部择吉日为康熙举行亲政大典。

1667年8月25日,农历七月初七,亲政大典如期举行。这一天,康熙头戴皇冠,身着龙袍,至太和殿接受王以下的庆贺礼,同时“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当年顺治在亲政时,定于初五、十五、二十五日三天在太和殿视朝,平时则不定期到乾清门(乾清宫的正门,离皇帝所居内廷最近的正门)听理政务。大典一结束,康熙便立即前往乾清门听政,直接与政府官员见面,嗣后他打破父亲上朝的规矩,“每日听政,必御正门”,且寒暑无间,风雨无阻,这就是“御门听政”。

辅政时期,奏章总要拖到次日才能处理,汉大学士又均不入值,只有辅臣等少数几个人在内廷议定朝政。康熙如此热衷于御门听政,就是要改变这些弊病,以便尽可能及时发现和制止鳌拜等人的专权越轨行为。

亲政后的康熙经过前期的磨炼,在观察问题或处理政务方面,都有了一定的主见和能力。盛京缺一个兵部侍郎,朝廷一再更换人选,不到十天已奉旨三易其人。冯溥上疏称:“朝廷处理国事,在没有正式下旨前就应当慎重,不应该在下旨之后再随便改动。”鳌拜党羽、大学士班布尔善把冯溥的奏章压下不发,康熙知道后专门把冯溥的奏疏要过去仔细阅读,看后认为他说得很对,遂命相关部门予以采纳。

对于鳌拜本人,康熙在加以戒备的同时也毫不迁就。鳌拜企图主持起草皇帝亲政大赦诏书,借以捞取政治资本,康熙未予理睬,而是另用他人,密拟赦诏,“临期颁行”。又有一次,朝廷明令冯溥调任左都御史,内阁已有康熙批示的红本,调令的文件也已抄发,可是鳌拜仍力图取回改批。冯溥不同意,理直气壮地阻止说:“本章既批发,不便更改。”鳌拜大怒,欲加罪于冯溥,康熙连忙出面对冯溥表示支持,并且严肃地告诫鳌拜:“辅臣待人处事,理应详尽慎重。”

教导主子

亲政就意味着要收回辅臣代理国政之权,辅臣的政治地位则应由主导降至附从,康熙亲政后的一系列施政举动,也表明辅臣的权势确实已经出现动摇和下降。不过由于辅臣“仍行佐理”,所以他们的朝班班次仍然排在亲王之上,更重要的是,鳌拜并不想如孝庄所期待的那样,逐步向康熙交权以及体面退出。

在现实生活中,权力像是一根毁人不倦的魔杖,很少有人能在它的蛊惑下独善其身,如果一个人已被权力欲冲昏头脑,你要他马上停下来,几乎就等于要他的命。与此同时,依附于鳌拜的党羽都不愿失去自己的靠山,一直在旁边不停地煽风点火,这些因素都促使鳌拜不但不愿交权,反而擅权野心进一步膨胀。

康熙亲政之初,各地频频发生自然灾害。自然灾害就是所谓的灾异,汤若望案时北京发生大地震,尚可以怪到辅臣头上,如今皇帝已经亲政,便会被解释成是皇帝可能德行有失,所以上天才会给予惩罚。康熙为此忧心忡忡,左右之人尽知,鳌拜在宫中的耳目众多,探听到这一情况后,便以“商议启奏应行事宜”为名,直接对康熙进行施压。

索尼死后,苏克萨哈依次递补,排名第一。鳌拜为了利用他,假惺惺地对他进行拉拢,鼓动对方在自己的奏疏上署名,并且耸人听闻地说:“恐御前有奸恶之人暗害忠良,我等应将太祖、太宗所行事例敷陈。”

鳌苏之争早非一日,苏克萨哈知道鳌拜突然拉他“教导主子”绝非善意,所以不愿署名,即便鳌拜、遏必隆数次相邀,仍遭到他的坚决拒绝:“教导主子之处,谁有意见,各行陈奏,何必会同列名?”

在苏克萨哈死活不肯署名的情况下,鳌拜只好与遏必隆单独上疏。在奏疏中,他用强硬而又骄横的口吻,“教导”康熙应像太宗(皇太极)那样,凡有谕旨,不只给一人,而且必须让众臣同奏,不能允许某人单独秘密入奏。因为担心苏克萨哈密行启奏,他还特地提醒康熙,说若苏克萨哈真有此举,应指出查明,予以根绝。

辅政时期,辅臣固然可以自行决策,但皇帝亲政后,就必须变成辅助决策,也就是说,遇到任何事,辅臣都只能是奉召商议,最后决定权掌握在皇帝手中,鳌拜自己也知道,“皇上若召在何处,(我等)遵旨就在何处”。据此而言,康熙把谕旨交给谁,以及大臣是同奏还是单独秘奏,都是皇帝该考虑的事,岂是他们辅臣所能干预的?

鳌拜对康熙的“教导”,表明他根本不愿改变原有辅政方式,不肯交出代行皇权的权力。实际情况也是这样,本来康熙亲政后,辅臣不应再有批阅奏疏之权,但平日里鳌拜仍与遏必隆商议:“皇上亲政后,所奏事件在何处批理?”

除了不愿交权,鳌拜还“教导”康熙要听得进劝谏之言,近善远恶。当然,他所说的劝谏之言绝不是熊赐履、冯溥等的言官之词,说穿了,其实就是要给康熙设置条条框框,以便进行控制。所谓“近善远恶”更是企图限制康熙与朝官们的广泛接触,把他变成没有独立思想的傀儡,以便达到其干预朝政,架空小皇帝的目的。

看完鳌拜、遏必隆共同署名的这份奏疏后,康熙未在上面加任何朱批,这表明他对鳌拜的言辞不仅不以为然,而且产生了厌恶和反感的情绪,之所以未加申斥,只是为了保证亲政初期的政局稳定罢了。

鳌拜碰了一鼻子灰,又羞又恼,便将一肚子邪火都集中到了苏克萨哈身上。在他看来,苏克萨哈拒绝在奏疏上署名,无异于将他们的矛盾暴露在了康熙面前,使他陷于被动,否则的话,康熙的态度也不至于如此强硬。

“教导主子”未遂事件成为鳌苏关系进一步恶化的显著标志,此后鳌拜便联合遏必隆和其余同党,不断对苏克萨哈进行排斥和打击。苏克萨哈的力量本来就不强,苏纳海案后,镶黄旗被鳌拜完全控制,正黄旗对鳌拜随声附和,而正白旗则遭到了严重削弱,在这种情况下,苏克萨哈根本无法与鳌拜进行正面抗衡,即便他在辅臣中的排名上升到第一,亦无济于事。

苏克萨哈的四个儿子都是内大臣,据说有相士看到他们,曾私下告诉别人:“苏公的这些儿子没有一个能够善终,苏公恐怕会有不测之祸啊!”其实就算不当面听相士这么说,苏克萨哈也已经有了朝不保夕之感,为免像苏纳海等人那样死于非命,他逐渐产生了隐退的想法,早在康熙亲政前便多次启奏孝庄,表示“夕归政于皇上,朝即具疏”辞去辅臣之职。

就在康熙亲政的第六天,苏克萨哈以身染重病为由,正式上疏恳请解职,并请求去遵化为顺治守陵。在给康熙的辞呈中,他一吐心中积郁,说如果能够如愿解职守陵,则“如线余生,得以生全”,暗示正是因为鳌拜过于专横,自己才不得不隐退,以避风险。

苏克萨哈辞职的更深一层用意,是试图以退为进,迫使鳌拜、遏必隆也相应辞职和交权,从而归政于康熙。这显然是争权失败后的一种“同归于尽”,因为索尼已死,如果苏克萨哈再隐退,四大臣只剩两大臣,辅政体制势必也需要取消。

一不做,二不休

苏克萨哈以为自己用心良苦,其实是干了一件愚蠢的事。

在政治权斗的领域,必要时缺乏勇气,不够坚决果断,一味想着后路,都是大忌,而这些在苏克萨哈身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体现。比如在苏纳海案中,他明明支持苏纳海等人,却因害怕引火烧身而只以沉默了事,倘若当康熙为苏纳海等人调解时,他能够勇敢地站出来,与鳌拜等人进行据理力争的辩论,则康熙就不致那么困窘,而苏纳海等人的结局也可能要好得多。

如今的“以退为进”也一样。康熙亲政后,孝庄让辅臣“仍行佐理”,自然是不希望辅臣们马上辞职不干,如果你苏克萨哈真的感到自己濒临绝境,想保护自己或是要倒逼鳌拜、遏必隆归政,就完全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隐晦,或者至少也应该在私底下跟孝庄和康熙提前交个底,通个气,让对方心里有数才行。

冒冒失失地弄个哑谜出来,效果往往只会适得其反。果然,康熙对苏克萨哈的处境及其用心并不十分清楚,见他突然奏请守陵,顿有措手不及之感,既不理解也很不满意,于是不但没有批准,还派了礼部侍郎米斯翰等人前去责问。

感到措手不及的还有鳌拜。苏克萨哈的辞呈触动了他的痛处,使其极为愤怒,而康熙对苏克萨哈的误会正好给他创造了机会,他立刻以“辅臣称旨”的名义,用皇帝的口气斥问苏克萨哈:“你奏请守陵,还说‘如线余生,得以生全’,不知道朕有什么地方逼迫了你?你在什么地方不得安生?为什么守陵就能得以安生呢?朕十分不解!”

鳌拜素来痛恨苏克萨哈不买他的账,早有陷害报复之心,他一不做,二不休,借康熙的权威,宣布捉拿苏克萨哈及其家属,交议政王大臣会议审理,同时被逮捕的还有苏克萨哈的族人、前锋统领白尔赫图以及侍卫额尔等。本来还有更多的人可能被牵连,幸亏苏克萨哈的妻子不像她丈夫,做事非常果断,一听到即将大难临头的消息,首先想到的就是“无遗祸举朝也”,将苏克萨哈平时和与别人来往的书信全部焚之一炬。

紧接着,鳌拜又召集遏必隆及大学士班布尔善、图海等人,连夜在遏必隆家的马圈内进行密谋,给苏克萨哈拼凑编造了二十四款大罪,颠倒黑白地说他辞职是“不念先帝遗诏,终其所守”,“不愿皇上亲政”,甚至苏克萨哈阅读过《洪武实录》,也被定为“欲效法洪武之罪”。

根据捏造的罪名,鳌拜向议政王大臣会议提议,拟将苏克萨哈一家及白尔赫图、额尔等全部予以处决,这一提议很快便在会议上得以顺利通过。后来有人认为天道好还,苏克萨哈被害乃是他背叛多尔衮的报应,虽是无稽之谈,但苏克萨哈当年的这一举动确实让他在宗室中名声扫地,以至于关键时候无人肯站出来替他说话。

通过决议后,众人前去向康熙奏报。康熙这才清醒过来,认识到鳌拜与苏克萨哈有私怨,他与同党借机对苏克萨哈罗织罪名,是要置其于死地。

议政王大臣会议也称“国议”,它决定的事,通常连亲政的皇帝都不能不予以正视,所谓“诸王会议既定,虽至尊无如之何”。这对康熙造成了非常大的压力,他一边派近臣前去宽慰苏克萨哈,一边前往慈宁宫,将此事经过以及自己有意保护苏克萨哈的想法向孝庄进行报告,征求她的意见。

苏克萨哈在辅臣中多少能对鳌拜起到牵制作用,孝庄既不希望他辞职,当然也不愿意他被鳌拜杀掉,因此赞同康熙对苏克萨哈予以保护。在祖母的支持下,当鳌拜和诸王大臣集体上奏苏克萨哈案及其判断书时,康熙便“坚执不允所请”。

康熙到底还是年纪太小,经验不足,由于事发突然,情况紧急,他又再次犯下了与苏纳海案时一样的错误,即只是“未允所请”,不同意对苏克萨哈的拟罪,却没有坚决、明确地表示不应对其治罪。

康熙模棱两可的回答,助长了鳌拜的气焰,他竟然不顾君臣礼仪,捋起袖子,露出胳膊,气势汹汹地冲到康熙面前与之进行辩论,而且一连数日不肯罢休。

鳌拜的猛攻强逼使得事态急转直下。鳌拜党羽、安亲王岳乐跟着领衔启奏,继续把苏克萨哈往死里整,并当场揭发苏克萨哈曾对康熙有轻蔑之语。在他的推波助澜下,畏惧鳌拜的诸王大臣全都脱下帽子,“免冠叩头”,意思是宁冒着被摘乌纱帽之险,也坚决奏请杀掉苏克萨哈全家。

面对诸臣的跪请,少年天子惊慌失措,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的阵势,毫无心理准备,一时之间,整个人都变得恍惚起来。万不得已,他被迫做出让步,同意按原议处置,只将苏克萨哈的凌迟改为处斩。

相士的预言不幸得到了印证,苏克萨哈终于还是没能逃脱被杀身灭族的噩运。除他自己被害外,共被诛四子十二孙,他的儿媳因怀孕免死而被系于狱中,尔后分娩生下一个婴儿,可怜就连这个婴儿都未能幸免,仍旧被斩首于市!

隐忍

苏克萨哈案是继苏纳海案后,康熙朝的第二个大冤案,也是康熙亲政后的首个大冤案,被害人身份之高、人员受株连之广、结果之悲惨均令人震惊。

康熙即便一开始对苏克萨哈的请辞有误解,但也从不认为他该杀,问题就在于他作为皇帝,却根本无力保护苏克萨哈及其家族,即便他已经亲政。更让康熙感到痛心和难过的是,尽管他极不情愿,可还是被逼着下达了处决令,也就是说鳌拜实际是借他的手杀了苏克萨哈。此后,苏纳海案、苏克萨哈案便成了康熙的一块心病,虽逾数十载,但依然对此难以释怀,他在多个场合谈话时,都对“杀皇考章皇帝所遗一大臣全家”,表示“后悔莫及,殊甚愤恨”。

毫无疑问,康熙在苏克萨哈案中所受到的打击之大,刺激与伤害之深,还要远远超过苏纳海案,但这也成为他人生的一个重要分水岭。他开始明白,要做成一件事或者保护一个人,光凭良好愿望是不行的,还得更多地依赖自己的能力。

如果能力不够怎么办?祖母告诉他:隐忍!

孝庄在辅佐两代幼君的过程中,一共经历过三次大的危机。第一次是摄政期间的多尔衮随着其权势和地位的不断扩大提高,渐渐对摄政失去耐心,那时的情形看上去就算他不篡位,也会拥兵割据,从而引起清廷内部的大乱。第二次是董鄂妃去世后,顺治因伤心过度而看破红尘,打算传位于康亲王杰书。如果顺治当时真的这么做的话,也极可能引发内乱,甚而造成南方抗清力量与三藩的联合。

在这两次危机中,孝庄都采取了隐忍不发的态度:当她发现多尔衮的思想有所异动后,仍然只是限于扼制他的篡位或割据企图,此外不管多尔衮自称“叔父摄政王”还是“皇父摄政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一心想剃发出家的顺治,她虽然也恨铁不成钢,但未采取任何过激措施,除了对顺治严厉训斥,就是把顺治所信赖的高僧都发动起来,百般设法对其进行阻拦。

隐忍最终都换来了报偿,前者以多尔衮猝死而告终,后者以顺治放弃出家念头而结束。孝庄长袖善舞,弭大患于无形,不能不让人佩服她的老谋深算,应变得法。

鳌拜的专擅是第三次大危机。与苏纳海案后的形势相似,苏克萨哈案后,鳌拜再度成为最大的胜利者和获利者。在索尼已故,苏克萨哈被杀的情况下,四大辅臣中只剩下一个无足轻重、唯唯诺诺的遏必隆。遏必隆在辅臣中的排名本在鳌拜之前,为讨鳌拜欢心,遏必隆某日上朝时故意后退数步,俯首对鳌拜说:“我怎好上座。”鳌拜闻言微笑,随即大摇大摆地昂首走到了他的前面。鳌拜的党羽在列名启奏时,也索性将鳌拜的名字放到了遏必隆之前。

遏必隆畏惧鳌拜,甘居其后,事事听其摆布,其他王公大臣也大多不敢得罪鳌拜,凡事皆附和其意。鳌拜趁势在朝廷内外广植党羽,“文武百官,尽出伊门”,其中仅分据军政要职,把持要津的鳌拜集团成员即不下二十余人,连敬谨亲王兰布、安亲王岳乐、镇国公哈布萨等王公都唯其马首是瞻。

鳌拜的个人势力达到顶峰,基本上把持了朝政,“一切政事先于私家议定,然后施行,又将部院启奏官员带往私门商酌”,甚至“红本已发科抄,辅政大臣鳌拜取回改批”。法国传教士白晋记载道,“在他(康熙)十五六岁时,四位摄政王中最有势力的宰相(鳌拜),把持了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六部的实权,任意行使康熙皇帝的权威,因此任何人都没有勇气对他提出异议。”后来的史学家们往往将这一时期称为“鳌拜辅政时期”,究其原因,就是鳌拜已实质性独掌朝中大权。

当初孝庄和顺治用鳌拜等异姓大臣辅政,本意是要吸取顺治幼年时期多尔衮专权的教训,用来帮助和保护康熙,但谁也没有料到,“亲王多尔衮”虽然没有了,鳌拜却成了“权臣多尔衮”。解决这一危机最便捷的办法是让辅臣归政,然而苏克萨哈已以他全家人的鲜血表明,鳌拜短期内根本不可能自觉自愿地归政,而倘若在条件不允可的情况下强行这么做,轻者功败垂成,重者将“激生事端”,打蛇不成反被蛇咬,危及康熙的帝位乃至人身安全。

隐忍,只有继续隐忍,才能像在遭遇前两次危机时那样渡过难关。孝庄自己这么做,也同时把她的经验和策略传授给了小皇帝。苏克萨哈被害后,尽管康熙内心极度愤懑,但却授鳌拜为一等公,原有的二等公由其子那摩佛袭替。当年康熙只有十四岁,很难设想他一开始就能够拥有如此度量和政治智慧,清史研究者认为,这种做法必出自孝庄的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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