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第一次直奉战争后的第二年,可能是1923年春天,吴佩孚在郑州镇压工人罢工。就在那年,我去哈尔滨投奔姓李的一位乡亲。以找职业闯关东(为借口)骗取了父亲(的信任),家里给我二十块大洋做盘缠,我背着小行李卷,沿河边走去,边走边作诗。两天走到天津,住在一家小旅店。在临上去哈尔滨的火车前吃的焖酥鱼,真是香啊!到哈尔滨就没钱了。我原是买的联运票,到了长春又加快,这就分文皆无了。在火车上就抽烟,没吃没喝。到了哈尔滨,我就叫了辆车找到了姓李的乡亲。他的朋友在道外头道街开小店,当时叫半面街。西半面当时都是荒地,桥洞没修,我就住在小店里。最初很想家,也很想我的妹妹小翠,这时家里老来信。我想家,还想得很厉害,怎么办呢?我是一封信不回。家里又让我的祖母给我写信,牵动你的感情嘛。后来,来信我也不看就撕掉了,怕被感情征服,用一种人为的方法强制自己。有一封信是叫我的老师给我写的,信中说他在路上走,总有一人跟着他,跟着他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后来,我的父亲就求他给我写信。那个老师就是前面说的郝老师,他是教我们文学的,他的思想很进步。那正是五四运动,个性解放的时候,我们在思想上受他的影响很大。他在信上说,有一次我祖母听说我回来了,她听错了,跑出去不慎把腿摔断了。
那时,白天晚上脑子没闲着过,总是在考虑诗。我当警察,后来请假是很不容易请准的。我在去哈尔滨《晨光报》前考取了警察训练所。那时人们封建道德观念很强,我就编个理由,说到哈尔滨后,母亲死在哈尔滨,她的灵仍在哈尔滨。现在有一个同乡要回家,他愿意帮助我把母亲的灵迁回去,这个机会不能失。这一套非常投合他们的封建头脑。中东铁路特区警察处长文应兴说我是“孝子”,准假时他很佩服我的“忠孝”,其实是见鬼呢!我当警察是姓李的同乡出主意,让我投考警察训练所的。为了找职业糊口生活嘛,当警察约一年。地址在哈尔滨南岗大直街,所长是张焕相。他后来做了东北特区司令长官。
我在哈尔滨当警察站岗,一站五六个钟头,在岗上我就作诗,下霰子打在衣服上,等下岗回家,衣服变成白色,脱下的衣服都立着,冬天很冷啊!我请准假出来在小店住了几天后就到《晨光报》去了。在去《晨光报》前,因为我常给他们写文章,就是有这么个关系我才到《晨光报》去的。
在《晨光报》的生活很特别。每天编报、校对都是通宵,到天亮还不睡觉。工作完了,我就拿一本书到公园,躺在椅子上读诗,到十点多钟回家吃饭。我住在道外十四道街姚席九的房子。那条街有牌坊,十四道街口有个小饭馆,卖牛肉蒸饺,做得非常好,咬开后里面一包汤,两毛现洋就吃饱了。有一次,我和金剑啸在那儿吃牛肉蒸饺,他还吃蒜瓣儿。那次的印象总是那么新鲜,老也忘不了。那时他就跟《晨光报》有关系了,我们很早就熟了。这个时期,我常常夹着一本泰戈尔的诗,到太阳岛沙滩上读,读完了就睡着了。茅盾在国共分裂后写的《幻灭》,凡新出版的如鲁迅的《彷徨》《呐喊》《狂人日记》都是那时读的。在《晨光报》那几年读书较多,打下了文学基础。
《晨光报》当时有袁弱水、芮道一。芮是日本留学生,和田汉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是同学。1927年第一次我去上海是芮写了信叫我找田汉的。芮是老同盟会员,国民党的老资格,是山西人,和南汉宸是很老的朋友了,也是个“怪人”。他在山西太原找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结了婚。他在哈尔滨时,他的这个老婆还在太原,跟一个北伐时期的国民党特务认识,后来生了孩子。她曾为此特意去了一趟哈尔滨,目的是使孩子合法化。芮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伤心透了。他说:“不就是因为我老婆漂亮吗?现在我找个最丑的、没人要的女人。”于是,在哈尔滨又结了婚。“九一八”后他跑到山里联络土匪,说服土匪下山。在省教育厅当过特区督学。光复后,在沈阳编国民党的《扫荡报》,解放沈阳时被我方俘获。
那时,在道外滨江县(今属哈尔滨市道外区)的一个督学,他结婚时熟人都去祝贺。我认为,结婚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去那么多人看什么?朋友有意思就送点儿什么,不送就拉倒。一次,我去他家玩,见屋里还坐一个女人,我也不招呼,装作看不见,玩一会儿就走了。现在,我家来了生人,不给介绍,是有点儿不近人情。这个影响是从韩乐然、苏子元那里来的。他们做党的地下工作,不轻易跟生人接触。那时,韩乐然、苏子元常到报馆来,郭涛光、于浣非也常来。抗战后在武汉救亡演剧一队,我碰到过郭涛光、于浣非,他俩还到旅馆来找过我。这两个人常给《晨光报》写稿,思想进步。于浣非当时是左派,开过医院,后来跟国民党有点儿什么关系。当时他们对我都很羡慕,能参加抗战宣传,无牵无挂的,而他们孩子老婆一大堆,拖累得很。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于浣非,不知于现在何处。据我以后在武汉见到廖沫沙,廖说:“自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于浣非,他跟爱人在武汉见了一面后,他爱人就死了。”郭涛光病死在热河。傅天飞是韩乐然的学生,韩乐然很喜欢他,走到哪儿都带着他。当时傅天飞只有十几岁,那时他还在上学。抗日后,这些人都是很积极的。韩乐然当时住在南岗的扶育小学,这个人很好。道外有个孙乐天开照相馆,韩刚到哈尔滨没有工作,就住在他那里,帮他修版。我去上海时,韩乐然还给我写了信,叫我去找吴天。吴是美国留学生,住上海霞飞路。我去找过他,没给我什么帮助,以后也没见他有什么作为。
当时苏子元剃了个光头,胖胖的小矮个子,神神道道的,嘴里老嘀咕。他是哈尔滨道外青年会的干事,从奉天(沈阳)调来的。他没到哈尔滨就给《晨光报》写稿。当时在奉天还有几个人跟苏子元一道给我寄稿的。以后我在上海《申报》上见到他们和几个人被捕的消息。现在记不起那几个人的名字了。
《晨光报》的赵惜梦住南岗。我编《晨光报》副刊是接他的。有一天,我到他家去串门,进屋见他们在打牌,心里想:“真无聊,怎么打牌呀!”我把牌桌子给㨄了,弄得人家好下不来台。当然,他们知道我是个“怪人”,也就不理会我。但我从那以后再不登他的家门了。后来,常提起此事,一说大家就笑。我当时真是觉得无聊透了。可是后来我也打牌了,怎么回事呢?在延安中央党校学习,吃完了晚饭大家喜欢打牌、打扑克,我是在延安党校学会打牌的。不同的是,赵惜梦打牌是赌输赢的。
《晨光报》是一个很进步的私人办的白话报纸,开始进步,主编张树屏,当时的行为表现好像是个共产党员。他住在三十六棚,在三十六棚当过俄文翻译,跟工人运动很接近。东北反筑路运动、五卅运动、哈尔滨学生运动,他在《晨光报》上反映得很激烈。从这些反映上看,他的倾向很明显,不像无党派人士。但是,国共分裂后,他去了上海一趟,看了当时的形势很失望。他从南方回来,有很多日子在屋子里唉声叹气地不说话,很消沉。他最初同情革命,大革命前,跟党的关系很近,最后转了个大弯子,向右转了。张树屏这个人在“九一八”后,日本人进了哈尔滨,他就投敌做汉奸了。为敌人编报,成了汉奸报了,后来当了伪县长,东北解放时做了俘虏。1948年我在辽北学院时,是在四平接到过他一封信。信中说:“你现在一切很好,是革命的,而我却成了阶下囚了。”对前途充满了失望。我当即回了他一封信,这封信救了他。我在信中说:“来信收到了,感到你的情绪甚是低落,解放了,应该高兴嘛!”长春的公安局长是我延安中央党校的同学,我让张树屏持我的信去找他,我对他说,不管你做了什么事都跟他谈,谈得越彻底越好,不会有亏吃的。他就拿我的信找他去了。后来“镇压反革命”时都没动他。这封信真的救了他。“文革”之后,他在青艺的女儿说,他在农村靠打草绳子维持生活。粉碎“四人帮”后,在平反冤假错案工作中,有的重大专案组找他写证明材料,他如实地写了,写得很好。因为他生活困难,政府还给了他一千元钱,他不要,过了不久他就死了。这个人还好,临死之前做了一件好事情。
于森也是要去苏联的人。他们都与《晨光报》有关系。于森的照片我见过,他第一次去苏联走到黑龙江边被逮捕了,军阀要枪毙他,棺材都预备了,没毙了。他说:“这一次死也只有死了。但是,我还是要去苏联。”他在苏联清党中受过电刑。后来此人就无消息了。
晨光报社社长于芳洲是无党派。于的妹妹嫁给了张树屏。他们最早是给《哈尔滨商报》帮忙,后来从《商报》分出来办的《晨光报》。
1924年我进入《晨光报》任副刊《江边》[1]主编,编副刊的还有一个叫范星火,抗战后在河南见过他一次。《晨光报》副刊《江边》,我去之前就有了。这名字没什么来历。在编这个副刊时期,我认识了苏子元、韩乐然两位地下党员,由他俩提供稿件,曾先后在我编的副刊上发表过瞿秋白、萧楚女等人的文章。这些文章也都是从南方通讯中转载的。萧楚女是广州农民讲习所的,从小就跟着毛主席,毛主席很喜欢他。他是黄鹤楼的一个茶房,没进过学校的,居然写得那么好的文章,后来在农民讲习所当教员,不得了哇!
1926年,北伐军进驻武汉时,我因发表一篇欢迎北伐军的文章,《国际协报》把这篇文章用红笔圈上,送到了警察厅,我们就遭到警察的逮捕。当时的五卅运动、反筑路运动,游行声势很大,道外正阳街都挤满了人。《晨光报》都发表文章,大声疾呼支持学生这一斗争。学生运动中扛大旗的叫高寿天,他是党员,是哈尔滨医科大学第一期的学生,学牙科专业的,和于浣非是同期的学生。我的那把吉他就是高寿天经任白鸥送给我的。《晨光报》曾整版发表学生运动的照片,因此警察厅长期对《晨光报》恨之入骨,高其栋[2]要搞我们,我们是他的对头。他们决心想搞掉《晨光报》,他们把我当成了共产党员。因为《晨光报》总经理于芳洲、主编张树屏都是道尹公署一科科长的学生,我们被逮捕后,一科长又运动了道尹蔡运生,由他出面营救。蔡亲赴奉天督军署,亲持证件向哈尔滨交涉,我们被拘留了三个月才获释出狱。我家现在还有一把泥壶,和这件事有点儿关系。这把泥壶就是高其栋的。这是西泠八家之一的陈曼生做的泥壶,他做泥壶非常有名。大概是送给一个妓女的吧,造型是乳形的。壶肚一面镌有“春雷香胸襟豁,望梅兮止渴。曼生”,另一面镌有“戊辰秋逸然轩主人”。壶盖里面镌有“莲记”两字,壶底四个字是“金莲提制”。高其栋放我出来的那天晚上,他就拿着这把壶一边喝着茶一边给我们讲话。东北光复后,我在哈尔滨小市上见到就买来了,留到现在。陈曼生当过县官,是清朝嘉庆年间人。
[1] 《晨光报》副刊1924年前名为《光之波动》,1925年改为《江边》,版面扩大,增加了《妇女》《社会》等栏目。
[2] 高其栋是当时滨江县警察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