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四季随笔》
“多少次,我放下笔,望着眼前辛勤耕耘的成果,欣慰地感叹:作品仍有缺陷,但我真诚地努力了,尽天时、地利、自身能力所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多么希望我也能如此感叹:回首人生,漫长的路终于走到尽头,如同写了一部传记——作品不完美,但已尽我所能。除了满足,我再无它念。‘终场’,我将毫无遗憾地离去。”
这是20世纪初(1903年)英国作家乔治·吉辛(George Gissing)散文集《四季随笔》 的结束语。作品以吉辛整理朋友亨利·莱克罗夫特退居乡间后信手录下的笔记形式发表。笔记分为春、夏、秋、冬四个部分,记录了主人公与季节转换相对应的不同人生阶段的感怀,所以中译本妥帖地翻译成《四季随笔》。
《四季随笔》是吉辛惟一为满足自己而写的作品,通常被认为是一部“最富有自传色彩”的小品文集。吉辛本人贫困的一生,忧虑“工业化”对大自然、对淳朴乡风和英伦传统的破坏,向往逃离喧闹的都市、享受恬静的田园生活,书中都有充分的反映。《四季随笔》是吉辛的传世之作,一百多年来赢得了世界各地的无数读者。
吉辛笔下的亨利,一生卖文为业,试过各种文体,既写作又翻译,但从来没有出过名。偶尔运气好,卖文所得除维持温饱外,略有盈余,便全数用来去欧洲大陆旅游。和许多“文人”一样,亨利有过抱负,但每每斗不过严酷的现实。难得亨利坦然人生,淡泊名利,自律平和,自得其乐。五十岁时,鳏居,独生女早已出嫁的亨利得到贵人相助,获得每年三百英镑年金的遗赠。亨利即刻歇笔,从伦敦搬到乡间,住进一幢简陋小屋,后院一半荒芜,过上了梦寐以求的“隐士”生活。
春夏,亨利在英格兰乡村小道上徒步漫游,与树木花草、日月溪流作伴;冬夜,他守着火炉读书,在寂寞中冥思,静籁中畅想。偶尔兴起,捉笔行书,一行行,一页页,清新隽永,百年流芳。《四季随笔》为作者自己而写,有感而发,不为出名,不为获利,无愧后人“文坛佳作”之美誉。
为什么读书?为谁“立言”?是古今中外“文人”不得不面对的难题。在老家,从来就有“入世”、“出世”两种说法。
据说,“入世”的文人,有的唯利是图,谁有权势就为谁吹喇叭抬轿子,哪儿钱多就往哪儿靠;也有的“反其道而行之”,谁在台上就跟谁“对着干”,时髦话叫“搏出位”,哪个都敢骂,什么都愿写——只要出名。
“出世”文人则看破红尘,远离尘世,隐居桃源,或“采菊东篱下”或“独钓寒江雪”。然而,“出世”难啊。《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唱得再明白不过。又有几人学得了弘一法师李叔同,断然离家,安贫乐道,悲欣交集,坐化升天呢?
凡夫俗子,现世尘缘难了,前世孽情难断,不得不在“出世”“入世”之间徘徊挣扎。文人,食人间烟火,柴米油盐、喜怒哀乐,哪一样轻易打发得了?毕竟,不是每个“文人”都有亨利那样的好“运气”,晚年获得遗赠,衣食住行无虞。当然,也不是每个“运气”好的“文人”都像亨利那样知足,“出无车,食无鱼”——只要有书可读,有乡间小路可自由漫步。
因为是“随笔”,自娱自乐,吉辛笔下的亨利极其坦率。亨利关于“为友之道”的高论,让“心有灵犀”的读者会心一笑。
亨利定居乡间后,与自然为伍,与书卷为友,无羁无绊,自由得像一阵风。老友远道来访,亨利非常高兴,两人高谈阔论,无所不及。老友不久告辞,亨利更松了一口气。感慨道:人与人很难长时间和谐相处,更不必说同在一个屋檐下。个人的习惯、想做的事情、仁智相左的意见、隐而不显的偏见等,在一起呆久了,乖丑难免毕露无遗。本性所致,人与人很容易不知不觉间互相批评挑剔,甚至敌意攻击。
亨利欣慰道:再也不用与“不是真正朋友”的男男女女握手周旋,再也不用去刻意结交“不想认识的人”。他说:“普天之下皆兄弟?不!谢天谢地,没有这回事。我不会故意伤害他人,我希望每个人好运;但我不会装模作样地悲天悯人。我从前对一些心底厌恶的人装出微笑,说些没有意义的话。这样做,是因为我没有勇气不这样做。”
多么坦率!亨利生活在20世纪前夜,工业革命风起云涌,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即,小至人伦礼仪,大至国际秩序,都在天翻地覆地“重新洗牌”。吉辛笔下的亨利,从不空谈“爱国”、“至善”的崇高情操和宗教信仰。可是,亨利描写教堂圣诞钟响、女王登基纪念、英伦牛排和土豆泥的烹调,从有限年金中拿出款项接济穷困潦倒的文友。字里行间,无不显现了一个跨世纪时代的读书人,冷静地思考,认真地度过自称“没有目的”的人生,顺乎“自然之道”,不附庸风雅,不追逐潮流,不哗众取宠,不妄自菲薄,一步一个脚印,走过人生的“四季”。
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一个永恒的哲学命题。然而,从此到彼,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各不相同的“人生旅途”。一百多年后,读《四季随笔》仍然颇受启迪,足见真挚文字和真实人生的感召力量。
2010.1
华盛顿国家公园一角
- 英文原名《亨利·莱克罗夫特杂记》(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