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注记

自传注记

1.最早的文学食物

我童年中最早的文学食物在无数推理和探险小说中。那些书被称为给男孩子看的书籍,充满了刺激的经历,不过我对此并不在乎。我过着健康和自然的生活,因此心怀悲悯之心。我并不渴望可能的事物,而是热望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我并不渴望用程度衡量的不可能,而是热望着用性质判定的不可能。

我的童年是安静的,我的教育是良好的。可自从我意识到我自己,我就感知到,我的自我中存在着天生渴望神秘的倾向,渴望艺术化地说谎。此外,这种对精神的强烈之爱,对神秘的强烈之爱,对朦胧的强烈之爱,毕竟都只是我的另外一种形式的特性,是一个变种,我的性格就是忠于直觉,求得圆满。

1906年

我是一个受到哲学鼓舞的诗人,而不是一个会写诗的哲学家。我喜欢欣赏美丽的事物,喜欢在微妙之中,通过极细微的事物,追寻宇宙的诗歌灵魂。

诗歌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陆地和大海,湖泊和河畔,无所不在。城市中也存在诗歌——否认吧——现在我坐在这里,这一点看起来很明显:这张桌子,这张纸,这个墨水瓶,都存在着诗意;诗意存在于轰轰从街上驶过的汽车里,存在于一个工人微小、普通且可笑的动作中,他正在街道的另一边为肉店画招牌。我的内心感觉通过这样的方式主宰着我的五官感觉,在这一生中,我看待事物的方式与其他人不一样,对此我深信不疑。对我来说,在像一把门钥匙、墙上的一枚钉子、一根猫咪的胡须这样的可笑东西中,存在着,或者说曾经存在着,丰富的含义。一只母鸡带着小鸡趾高气昂地在路上走,在我看来,这个场景中存在着充足的精神启示。檀香的气味;一个泥土堆上的旧锡罐;排水沟中的一个火柴盒;在一个有风的日子,两张脏纸翻滚着,互相追逐着被卷过大街,对我来说,它们之中存在的意义比人类的恐惧还要深刻。因为诗歌就是惊异、欣赏,仿佛一个人从天上坠落,完全明白他自己在坠落,并对事物感到惊奇。仿佛一个人在灵魂中了解事物,努力记得这份了解,记得他只是了解它们的这种形式和这些条件,并非因此就了解了它们,他不再记得任何事。

1910年

2.现在到了必要的时候了

现在到了必要的时候了,我该说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的名字并不重要,任何其他的外部细节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必须说我的性格是无足轻重的。

我的精神由犹豫和怀疑组成。对我而言,没什么是积极的,也不可能是积极的;一切事物都围绕着我摆动,我和他们在一起,由此对我自己产生了一种不确定。对我来说,一切都毫无条理,都在变化之中。一切都是神秘,一切都有意义。一切都是未知的“未知”象征。因此会产生恐惧、神秘和过于智慧的恐惧。

通过我自己的自然倾向,通过我最早生活的环境,通过在自然倾向的驱动下受到的学习的影响力,我注重自己的内心,以自我为中心。沉默,称不上自给自足,却会自我迷失。我的全部生活一直都是逆来顺受,都是一场梦。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从心理上,我的性格就是憎恨、恐惧和无法做出果断的行动和产生明确的想法。我从未能在自我控制下作出决定,从未能从外部背叛自觉意志。我的作品不是那些完成的作品;新的思想随时都会侵入,特别且非排他性的观念联想是永恒的。我无法阻止我的思想不去憎恨完整;针对一个事物,我会产生一万个想法,这一万个想法中出现了一万个互相联系,我不愿意消除和压制它们,也不愿意将它们都集中成一个想法,如此一来,它们那不重要却互相联系的细节就可能消失。这些想法在我心里来回闪过,它们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从我脑海中经过的想法。我没有沉思;我是在做梦;我没有灵感;我只是胡言乱语。我会画画,可我从没画过;我会谱曲,可我从未谱过曲。三种艺术中的奇怪概念,如同想象出来的温柔爱抚,爱抚我的大脑;可我让它们蛰伏在那里,直到它们消失不见,因为我没有能力赐予它们形体,让它们成为外部世界里的实物。

我的心智特点在于我憎恨事物的开头和结尾,因为它们是明确的两个点。找到办法,解决科学和哲学上最严重、最崇高的问题,这样的想法折磨着我;能够支配上帝或世界的任何事物都让我心生恐惧。在大多数时刻,事情都应该要完成,人们总有一天都会快乐,或许可以找到办法解决这个社会的弊端——一想到这些,虽然还只是一些概念,都会使我发狂。然而,我既不邪恶,也不残忍;我很疯狂,实际上,这是很难做到的。

尽管我一直是个贪婪和热情的读者,却不记得我读过的任何一本书,我只记得我在阅读时的思想状态,我自己的梦,和梦带来的刺激。我对事件的记忆,对外部事物的记忆,不仅仅不连贯,还很模糊。我战栗着想到我对过去生活的记忆是那么少。我一直坚持认为今天是个梦,可我连今天的一个事物都不如。

我的年纪过大了,已经不适应阅读这个习惯了。我只是偶尔看看报纸、通俗文学和休闲书籍,这些都与我研究的主题相关,而在这些材料之中,浅显的道理或许并不充足。

我几乎放弃了纯文学的阅读。阅读这些作品,我本可以从中学到知识,或得到乐趣。可我没什么要学,与大自然接触、观察生活则可以直接给予我从书中得到的那种乐趣,这样的快乐要好得多。

我现在对文学艺术的基本定律了如指掌。莎士比亚再也不能教我如何做到细微神秘,弥尔顿亦不能教我如何做到完整。我的智慧灵活,适应能力强,能使我表现出我所希望的所有情感,使我随心所欲地进入任何心理状态。要想圆满,就要付出努力,忍受痛苦,而没有任何书籍能帮得上忙。

这并不是说我就此摆脱了文学艺术的暴政。我认为文学艺术只是屈从于我自己而已。

有一段时间,我阅读只是为了确认阅读是否有用。我现在明白,有用的书少之又少,即便是那些我可能感兴趣的技术方面的书籍,也是一样。

社会学是大规模的……谁能经受得住现今拜占庭中的这种经院哲学?

我的所有书籍都是参考书。我看莎士比亚,只为研究“莎士比亚问题”;其余的我都已经了解。

我发现,阅读就仿佛一种奴性的梦想。如果我必须做梦,那为什么不做我自己的梦呢?

1910年

3.论性问题

前言(用作《莎士比亚》一文中?)

我轻而易举就可以定义我自己:我从性情上像个女人,从智慧上像个男人。从我的自我中衍生出来的情感和行动(我的脾性及其表现就来源于此)都具有女性特征。而我的社交才能(我的智慧和意志,而意志就是智慧的脉动)则具有男性特征。

至于情感,如果我说我一直希望被爱,但永远不要去爱,那我说的一定是实话。我一直很遗憾在普遍的互相作用(即忠诚精神)的迫使下去作出反应。消极的状态叫我很满意。我只满足于刚好足以鼓舞我的行动,不会让我遭到遗忘——这个行动就是让一个爱我的人来爱我。

我对这个现象的本质并不存在幻想。这是一个受压抑的性欲反向行为。它在心里终止。然而,在思考我的自我的时刻,我总是心有不安。我始终不肯定(现在亦没有)这种变化无情的性情有朝一日不会延续至我的身体里。我并不是说我会按照冲动去实行性行为,可想要这样做的欲望就足以让我蒙羞。很多我们这种类型的人在历史上十分常见,特别是在艺术史上。莎士比亚和卢梭就是最著名的例子。在我心中,我对他们的情况十分着迷,我的恐惧在于这样的心理倒置将控制我的身体,就好像莎士比亚和卢梭都是性倒错者。

1915年

  1. 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年~1674年)英国诗人、政论家、民主斗士,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六大诗人之一。——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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