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 写在阅读之前

介绍 写在阅读之前

在诗作中追寻佩索阿之后,我们即将开始在散文中的寻找。在佩索阿的作品中寻找另一个“他”是一件永远都不会完结的事。所谓“他”,就是诗人在同时掩盖和揭露的“本我”,而我们在尽力寻找各种片段。遮掩的目的在于揭露,乔装的目的在于揭开——从一个身份转移到另一个身份,这是演员在情节变换中学到的技巧。在转变这些暗含全部意义的身份片段中,佩索阿提出了这样一句话:“若要假装,必先了解自身。”

跟随佩索阿对自己的追寻,可以观察到,他通过一个又一个异名者,经历了颇具戏剧性的变化。这就好像看着一个演员登场,退场,重新上场——游走于妻子的丈夫和情人之间,或许还会在她和她丈夫之间摇摆。佩索阿之所以勇气不凡(最早追溯到上学时期,他当时用英文写作,以亚历山大·舍奇和查尔斯·罗伯特·艾侬为假名),在于他这一生中都坚持做其他人。这就好像他一方面不断地让自己重生;另一方面又允许自己废弃自己,不再存在——变成虚无。他最著名的诗《烟草店》是这样写的:

“我是虚无,

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任何事物。

也不情愿成为任何事物。

如此,我将全世界的梦想都集中在我的内心。”

正如唯一会写散文的半异名者贝尔纳多·索阿雷斯所说:“在我们每个人心中,我们的自我都存在着差异性、多样性和丰富性。”

佩索阿用虚构人物重塑自我,就好像家族继承这种司空见惯的事。生孩子是再造自己的一种方式。父母尽可能创造出很多版本的自己,盼望克隆出几近一模一样的自己,希望孩子们比他们自己还像他们自己。这就像将幻想之自我的残余物和全新的纯净自我联合在一起,避免了时间的瓦解力量。

他会再造自我,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最好的朋友自杀了。诗人马里奥·德·萨卡内罗曾在早期劝说佩索阿尝试使用异名者。这位朋友的自杀最终是否成为了替代牺牲品,让经历严重人格危机的佩索阿没有发疯或是自杀?

费尔南多·佩索阿一生未婚,而他的异名者就是他的家人。卡埃罗是萨卡内罗这个名字的缩写,是佩索阿最重要的异名者,通过这样的自我再造,朋友佩索阿可以经历萨卡内罗的自杀。1919年,他让卡埃罗消失了,这可能是因为他希望在他自己的一生中让他自己的一种形式变成永恒,虽然其他异名者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和里卡多·雷斯早就把他的这种形式当成了推崇和崇拜的对象。

摆脱了主观自我的现代诗人曾尝这种变形背后的计谋,却几乎没有深入探究:通过从诗歌特点中制造出具体且生动的片段,处理诗歌特点互不相连的片段,偶尔还要从个人的生活中进行提取。莎士比亚用那篇文章解释了他自己的原因——“神经衰弱的子宫”(据佩索阿称),他的抒情诗天赋创造出了各种有血有肉的生动角色,这些角色有助于调整他那错乱的个性,并且给予他的艺术一个存在的理由,而若非如此,他的艺术根本找不到这样的理由。这种做法还暂时让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得到了缓解,即如何在一个不利于诗歌存在的世界里继续存在:不是一个诗人,而是四个乃至是十九个!

他有这样一句话:“在我的自我意识中,我就是一个流浪者。”这句话指的是这位后浪漫主义者在过去之中找不到任何模范,只能在他的意识中,查看这样的寻找能否带来任何指引。这句话进一步暗示了那个完全不同的“我”并不属于“我的意识”,因此超乎于我之外,二者并不相同。在寻找另一个我的过程中,这个流浪者一直通过人格化,译解意识中的神秘信息,就像一个译员,这个茫然的作者可能会用虚构的自我创造出能引起情感的身份认同——可能是假设中的从前的自我,也可能是未来的自我。

通过异名者,可以进行时空旅行,即便佯装者所旅行的时空只是位于作者的脑海之中:往前是自我永存,向后是自我消灭。通过灵魂这个复杂的场所,时空旅行提供了一种方式,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或十个地方。

有时候,在他的流浪中,诗人有(或者说他以为他有)片刻的侵入时间,让他远离日常世界。这样的时刻或许会表现为一种对事物的可怕顿悟,即现实之神“顺利地将他们诱骗”,就好像“伟大人物终其一生才会产生的意识”。(详见《突然》)这或许类似于佩索阿经历外在指引的存在一样。

诗人的实际引导即便不是“我的意识”本身,或许也牵涉到一个人对这个多元世界的感觉,迫切地想要体会一切感觉,可到头来,发现一切感觉都没有意义。为了克服这种毫无意义带来的恐惧和忍受自我失落带来的痛苦,诗人被迫“体验了极大的痛苦”。他肯定愿意有意识地去体会快乐和痛苦,“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我们的焦虑和痛苦上,强烈感受到它们,过度的悲伤会带来极大的快乐”。(选自《情感教育》)

通过这种方式,他明白了如何用期待来避开他的恐惧。提前感觉痛苦,借此来期待痛苦,使他有机会去哄骗或欺瞒痛苦,因此制造出“过度”的痛苦。据佩索阿分析,受苦能带来快乐,能哄骗痛苦,这种分析让他有了几分卡夫卡那受虐狂的意味。在类似的情绪中,卡夫卡在《在流放地》中描绘了一个技术员对于遭受痛苦的超然观点,然后自己也经受了痛苦。刑事官和作为受害者的犯人受到惩罚机器的支配,这个机器是个怪异的装置,它的爪子和针在犯人裸露的皮肤上写下对犯人的判决。当这台机器发生故障,犯人被转移,刑事官则将自己丢进这个即将瓦解的机械之中,被碾压得粉身碎骨。

承受过度痛苦的意愿和对惩罚机器的热烈信仰这二者的汇聚点表示,在某一时刻,艺术的超脱和割裂带有几分同样的自我取消作用。人们会想到阉人歌手为了能令自己保持和加强似女人的声音,从而在以后唱出纯粹的女声,在男童时期即受阉割。人们还会想到男孩诗人亚瑟·兰波,他想要通过有系统地扰乱他的感觉,摆脱他的中心“自我”,从而消除自我的有限需求。“‘我’是别人”这句话不仅使诗人的主观自我分解,为使多个角色戏剧化铺好路,还对他人艺术的技巧和内容,建立了不可避免的认同。“如果木头应该发现它自己是小提琴,”兰波说,“那么这对木头来说就太糟糕了”;“如果黄铜一觉醒来变成了喇叭,那并不是它的错。”

根据俄耳甫斯的神话,诗人肢解的尸体顺着河流飘进大海,每一块残肢都在歌唱。乔尔丹诺·布鲁诺写道,亚克托安看到狄安娜的裸体,后者便派出猎犬撕咬他作为惩罚,并且很高兴看到他被撕扯成碎片。声音、仪器,就是一切,而歌手,他身体上被割裂的部分,都融化成了歌曲。

佩索阿在世时主要出版的都是文化和文学报刊文章。最早在1912年,他出版了三篇关于现代葡萄牙生活的短篇散文和书信,此后,他继续为里斯本和波尔图的报纸和文学期刊撰写文章。有些文章被归到了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和里卡多·雷斯这两个异名者名下,对于他们在审美问题上的分歧,甚至是对于他们在他最有价值的主要异名者阿尔伯特·卡埃罗的作品上所持的分歧,这两个异名者会偶尔进行辩护。佩索阿没有将他的散文归结到卡埃罗名下。

佩索阿一直在接受英文学校教育,他在早期(1901年——1909年)只用英文创作诗歌。而且他在早期还用英文和葡萄牙文就古典哲学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哲学著作)这些主题,写出了重要的散文注释和短篇散文。他在德班上学时开始记笔记,并将这个习惯持续一生。

佩索阿在1909年决定做一个用葡萄牙语写作的作家,在那之后,他加入了里斯本一个由志趣相投的知识分子组成的组织,他们创办了一本杂志《鹰》(1910年——1930年)。从这以后,他均使用葡语创作诗文和不连贯的文章,但直至临死前数日,仍继续用英文写诗。他和马里奥·德·萨卡内罗一道,创立了奥菲欧(1915年)组织及存在时间很短的同名杂志,发誓要复兴语言、思想和美;后来,他又成为了葡萄牙未来主义的一员,但这个流派也只是昙花一现。

他的主要兴趣在于创建能与法国和意大利的现代主义比肩的葡萄牙现代主义,在于体验他的思想,而在他那些异名者的作品里,他的一些思想已经从内部得到了接受。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极力推崇英法颓废派沼泽主义诗歌,跟着放弃了这一流派,改为接受交叉主义,这一流派的诗歌以视觉印象主义和讽刺的衰败为基础,使人联想到埃兹拉·庞德和约翰·古尔德·弗莱契的早期作品,而他可能从未听说过这些作家。可他支持的文学和哲学方面的未来主义是感觉主义。其主要代表人物除了有阿尔伯特·卡埃罗,这个未受过学校教育的牧羊人诗人具有完整的感官感觉(《牧羊人》),还有阿尔瓦罗·德·坎普斯,他是一位患有躁狂抑郁症的海军工程师诗人(《凯旋颂歌》),具有分裂的情感(《烟草店》)。

从1910年到1920年的这十年间是佩索阿的创作高峰期。其间,葡萄牙共和国在1919年建立,再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带来的影响力,所以在这个时期内,想象力被注入了新动力。在19世纪20年代,佩索阿的作品开始得到里斯本文学界的各个组织所关注。年轻一代的作家很快出现,并且通过一份杂志建立了一个中心,而这本杂志则在宣传他的作品。他唯一完成的长篇小说《无政府主义银行家》于1922年出版,他的日志片段则以半异名者贝尔纳多·索阿雷斯的名义刊印出版。然而,一直到1982年,索阿雷斯的全部作品才被编纂成一部两卷的书籍,即《不安之书》。

佩索阿的主要支持者有阿曼多·科尔特斯-罗德古斯,此人是一位编辑兼文学批评家,他的同情使得佩索阿创作出了具有启迪作用的信件,其中包括与异名者有关的几封重要信件;还有年轻小说家兼批评家若昂·加斯帕·西莫兹,佩索阿不仅与他是好友,还指导他如何整理自己的手稿,而加斯帕·西莫兹在诗人佩索阿死后将他的手稿整理出版。随后,加斯帕·西莫兹对佩索阿的生活和工作进行了开拓性研究,出版了特别重要的《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生活与工作》(1951年)一书。

佩索阿留给未来的编辑和学者去理解和讨论的作品大都是不完整的。本书的内容都存放在他姐姐位于里斯本的公寓里,他的档案文件、藏书和文件也都在那里,直到最近,这些东西才被转移到国家图书馆。值此佩索阿一百年诞辰之际,绝大多数他的作品又都已出版,他绝对堪称全世界的现代主义大家。

和卡夫卡一样,佩索阿也与肉体作斗争,但归根到底,他的斗争对象是心灵。由于他的心灵是他在对抗自身过程中的主要工具,所以他始终维持心灵的敏捷,以便心灵可以一直告诉他,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他是多么无能。这样的坦白使他相信他自己有多差,因此成为他自己的最强大的反对者。

佩索阿称他害怕着手干任何事情,随后又称自己的缺点则是有始无终。卡夫卡也说过同样的话。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势不可挡的敌人。作为有条理的理性之人,又天生心怀恐惧,他们如何能与世界上日常的混乱能量和压倒性的超现实去竞争,而这二者长到可以在艺术或生活中,创造一个属于它们自己的完全功能现实?带着这种根深蒂固的自我仇恨,他们认为这个世界这个他们的主要敌手随时可能变得支离破碎。

1968年,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被问及是否读过卡夫卡的作品,他说没有。而在被问及是否看到佩索阿的作品时,他答:“佩索阿是谁?”这两个人都是父亲式或兄长式的人物,可博尔赫斯并未准备好以他们为学习榜样,或是屈服于他们那受虐狂一般的生存策略。

博尔赫斯生活在越发盲目的黑暗之中,从卡夫卡和佩索阿身上,他或许可以学到如何前进,如何用短篇寓言组成碎片,短篇寓言是完整的存在,对解难高手来说最为诱人。博尔赫斯的艺术之镜使读者惊奇地发现自己也是同样的人,并且不必屈从于卡夫卡那致命的受虐狂或佩索阿那残忍的侮辱。博尔赫斯提供了一个方法,可以贯穿掌握一切的心灵;卡夫卡和佩索阿则拿出心灵,在自我点燃的烈火之上慢慢炙烤,作为对其自身的体验和考验。

佩索阿的最后伪装

“获准进入你之自我摒弃的核心。”他建议道,

因努力唤醒隐藏之物而窒息,

此物是他唯一不断扣减的变化之物,

每一天,比之他愿意承认的程度,

更加猛烈,更加激烈,

更加缩减。(承认?向谁承认?他的自我降格?

真正的自我是他用来监视的工具。)

它一边鞭打,

一边呐喊:“承认,承认吧!”可他无法

承受这一点。

此时,变化之物与他发生冲突,并脱口而出:

“如果不是我自己,那你是谁?”

“你自己——”他道,“如此说是朋友?”

“什么都不是。”变化之物再次厉声对他说。

“默默地做你自己,但达不到朋友的程度。

做除你自己之外的一切,没有无私的自我延长。

为了生活,练习使用一张脸,但要做别人!”

一天时光去处理——他唤醒最后一个,给予它生命,借此实现全新的开始:

通过这个开始让它们释放所有自我的变化之物,每日以他的冷酷言辞为食。

发生得如此之快,一闪而过,最后一个,

穿过极微小的孔,

这个孔在黑暗中变大,

直到他感觉到它们都被吸了进去。

然后,无处可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输送给他,

心不在焉开始了——他在这心不在焉中看到一切都变成了他:

可能成为的那个人,真实的他,尚未出生之人或早已死去之人,他再也没见过的人。

敌人便是承认这一点的朋友,醒来只为这一点,

没有言语来原宥,仿佛即便是这么少,

对他短暂的最终存在而言,也是过多了。

——埃德温·霍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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