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陈模《怀古录》考论

南宋陈模《怀古录》考论

陈模所著的《怀古录》三卷是晚宋时一部不太受关注的诗文评著作,上卷中卷主要论诗兼及乐府与词,下卷论古文。其论诗的内容篇幅最多,见解亦有独特之处,故可视为诗话。此书一直仅有抄本存世,不为世人所知晓。20世纪30年代,邓广铭先生在研究辛弃疾时,在近代科学图书馆(即现在的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发现了明抄本丛书《说集》中所收的《怀古录》;而在半个多世纪后,1993年中华书局出版了郑必俊的《怀古录校注》,广大学人才得以一睹此书。然而其价值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相关的研究也很少。邓广铭先生所撰的《怀古录校注序》一文是目前研究《怀古录》最为深刻与重要的论文。笔者欲在邓先生此文的基础上,将《怀古录》纳入宋代诗学的脉络中进行考论,以期唤起学界对此书的重视,发掘出此书更多的价值

一、陈模的生卒年与交游

《怀古录》三卷,南宋庐陵(今江西吉安)陈模所作。模,字子宏,号月庭。其生卒年及生平,邓《序》及郑《注》皆未考。不过,通过此书的有关记载,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出陈氏的生年。《怀古录》卷中载:

(时亿,字一中)虽少予十四岁,而予待之以师友之礼。(中略)一中方年三十二(下略)。

可见,在陈模写作《怀古录》时,时亿32岁,那么陈模长其14岁,即46岁。《怀古录》有陈模宝祐二年甲寅(1254)四月自序,可能《怀古录》就完成于当年,那么陈模生年可能为嘉定二年(1209)。

同时,我们还可以从书中发现一些线索,大致推断其生年。《怀古录》卷上云:“近时永嘉赵灵秀、翁灵舒、徐灵晖、徐灵囦号为‘四灵’。”翁卷生卒年不详,赵师秀生卒年为1170—1219,徐照卒于1211年,徐晖生卒年为1162—1214。又卷中云:“近时三山潘牥庭坚乐府,篇篇寓新意。”按:潘牥生卒年为1204—1246。又卷中云:“近时姜夔白石《思陵发引》诗云(下略)。”按:姜夔生卒年约为1155—1221。又卷中云:“近时敖陶孙,为诗未见其工(下略)。”按:敖陶孙生卒年为1154—1227。陈模称这些诗人为“近时”人,可见陈氏与他们基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所以断定陈氏生于1209年是比较合适的。另外,陈模与曾原一在宝祐三年(1255)相会,陈模请曾氏为其《怀古录》作序。曾序作于宝祐乙卯腊月,即宝祐三年(1255)十二月(换算成公历的话,则为1256年1月)。这样,基本可以推测出陈模活动于1209—1256年之间。

陈模是生活于江西的下层文人,曾原一所作《怀古录序》中称其师承熊晋仲,熊氏生平无考(仅知其号云斋)。他交往的其他人物,如时亿、张鼎也无法考证事迹,其中惟一比较有名的是曾原一。曾原一,字子实,又字太初,号苍山,赣州宁都(今江西省赣州市宁都县)人。宋末元初的刘壎(1240—1319)《隐居通议》(《四库全书》本)卷六“苍山序唐诗绝句”条云:“苍山曾子实原一,宁都人也。有诗名于江湖。”又吴澄(1249—1333)《吴文正集》(《四库全书》本)卷二十二《管季璋诗序》云:“赣之宁都,宋末多有以诗名。苍山曾子,其巨擘也。”吴澄又云:“学识则章贡曾子实,为诸诗人之冠。”(《吴文正集》卷十二《苍山曾氏诗评序》)曾氏还与黄文雷、赵崇峄、谌祜并称为“江西四大诗人”(见曾燠《江西诗征》卷二十一)。可见曾原一在晚宋是颇有名气的江西乡邦诗人。陈模在《怀古录》中多次引用曾原一对诗人诗作的评论,可见他对曾氏诗学是比较认同的。曾原一在《怀古录序》中称,淳祐戊申年(1248),曾原一与陈模第一次会面时,两人“相与评玉溪、草堂诗”。他们这次讨论杜甫与李商隐的结果,我们可以从现有文献中略知一二。《隐居通议》(《四库全书》本)卷六“苍山序唐诗绝句”条载曾原一所编《唐绝句》序云:

若刘禹锡之标韵,李商隐之深远,杜牧之之雄伟,刘长卿之凄清,元白之善叙导人情,盖唐之尤长于绝者也。老杜钧乐天籁,不可与诸子并。

这次论诗的结果,《怀古录》也有所反映,陈模对李商隐、杜甫的推崇可能就受到曾原一的影响。

《怀古录》所称引的人物,如曾原一、黄庭坚、杨万里、陆九渊、曾丰、谢谔、周必大诸人,无不是江西人,可能陈模的生活圈子仅限于乡邦,《怀古录》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晚宋时期江西学人的诗学见解。

二、馀韵与气象:《怀古录》的论诗特色

陈模自称论诗“率本敷明先正之所以言,时或参之己见”(自序),虽然从宋代诗学的整体脉络来看,陈模的许多诗学观念可能并非原创,但在晚宋时期却比较有代表性,不少见解还堪称卓见。其自序云:“诗不古,文不古,风俗不古也。”又言:“天下之相告诏者非古也久矣,奚独诗文为然哉,作《怀古录》。”卷中云:“有古心古道,方能为古文。”可见,陈模创作《怀古录》的直接动机,是面向当时“诗文不古”的现实状况。然而,古人的复古总是带有一些“铄古铸今”、“复古以革新”的用意,简单地说,《怀古录》是用回溯性的复古视角对晚宋诗坛所进行的审视和批判。

在晚宋的诗坛,江西诗派末流“资书以为诗”的诗风还影响着不少诗人。陈模在《怀古录》中反复强调诗歌要耐得住咀嚼,要在言辞之外追求一唱三叹的含蓄美感,也是针对当时江西诗派末流雕琢的诗风而发的,如卷上提到黄庭坚五言诗时,他便曾说:“把山谷五言看,非是不工,终不蕴藉。”他最喜欢的是李商隐的绝句,称其“足为唐绝句之冠冕”(卷上)。陈模一方面评苏东坡绝句《别杭州南北山诸道人》为“辞不迫切,意已独至者”,另一方面却又认同曾原一“坡句毕自露,不及义山”的观点。这一点与陈模的核心诗学观念,即追求诗歌要有“言外馀味”、“言已尽而意无穷”息息相关。关于这一诗学思想,他在书中多次提及:

云斋歌山谷《竹枝歌》:“腊雪在时听马嘶,长安城中花片飞。”乃云:“若作‘望马归’,‘花又飞’则不特非诗句,更无可咀嚼之味矣。”予因此遂有所悟。(中略)今观觉范诗,间能造句耳。殊不禁咀嚼,正以不悟此机轴,得其皮者也。(卷上)

诚斋尝举唐诗(下略)。此皆婉娈而有可咀嚼之美者,不可以枚举,读者当以类推。(卷上)

晚唐唯绝句好。五言八句等作,多萎弱无气骨,无含蓄馀味。(卷上)

虽其体不一,而句与字皆华润,意味皆可咀嚼者,此其所以足为唐绝句之冠冕。(中略)此诗若叙前荣后悴,人皆能之,此其所以曲折而有馀味者。(卷上)

古乐府独陈张正见多好者,然亦不过咏题目,而比众则有馀韵耳。(卷中)

秦少游词好者,如“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自是有一唱三叹之味。(卷中)

除以上所举之例以外,书中还以“辞不迫切,意已独至”、“意于言外”、“溢于言意之表”、“意味尤深长”、“此无限意味”、“有馀味”、“极有味”等来指称诗歌的含蓄之美。所谓“咀嚼之味”、“咀嚼之美”、“意味皆可咀嚼”,即要求诗歌具备一种言已尽而意无穷的回味馀地,仿佛嚼食橄榄,愈嚼而愈回味无穷。而“含蓄馀味”、“馀味”、“馀韵”,则要求诗歌的“所指”,即诗歌蕴含的意义世界(“意”);大于诗歌的“能指”,即字面语言所营造的语言世界(“言”)。

在宋代诗学的语境中,此类追求诗歌言外之意的说法是比较常见的,如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即云:

诗者述事以寄情,事贵详,情贵隐,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于词,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将盛气直述,更无馀味,则感人也浅,乌能使其不知手舞足蹈;又况厚人伦,美教化,动天地,感鬼神乎?

顷年尝与王荆公评诗,予谓:“凡为诗,当使挹之而源不穷,咀之

而味愈长。(中略)但恨其少馀味尔。”

可见,在魏泰看来,诗歌“咀之味愈长”的美学特质是服务于诗歌“美教化、动天地、感鬼神”的风教功能的。但到了姜夔的《白石道人诗说》那里,“含蓄”则被作为一种独立的美学特质加以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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