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天真

美在天真

——代序

艾青

最近读到凤霞的一些文章,我好像从一大堆凌乱的旧书里,忽然发现一个贴照簿,里面贴满了旧艺人和他们舞台生活的照片。这个贴照簿向我展开了对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好像听到凤霞坐在身旁和我们聊天,她以平静的心情在回忆往事,想起什么说什么,像一条小溪慢慢地流着,永远也流不完。

这些文章,有的记录了凤霞自己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有的是和她同一时代的老艺人的悲惨遭遇,几乎篇篇都是血泪史和对旧社会的控诉。

凤霞在《摇钱树》里,对旧社会的艺人作了沉痛的概括:

谁能知道当年的女演员遭受的苦难有多少?常言说:“生在江湖内,都是薄命人”,有多少好演员、红演员落得悲惨的下场!

……常有人说:“干你们这行多好哇,穿红着绿,满头珠翠,多么风流哇!生活得多么丰富多彩呀。”这一些好心的外行人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处?

她在《拜师难》里,简略地写了自己的身世。

她的父亲,是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她的母亲是一个生了四五个孩子的家庭妇女;凤霞在孩子们里面是老大,童年从十一二岁开始学艺,成了“磕头虫”,先后拜了几个师傅,历尽了艰辛。

在《开市大吉》里,写了她穿的衣服都是面口袋染了色缝的,冬天作棉衣,秋天抽掉棉花是夹衣,夏天又抽下一层作单衣;大孩穿了给二孩,一直传到最小的。破到不能穿了,拿破布打袼褙做鞋。

《找点活》里,写她拾煤核,到毛纺厂当小工、分线头、扫地。当小工也得早早去排队,工头在每人背上画号码;遇到下大雨,怕号码被雨冲掉,宁可淋着雨把衣服脱下来——为的保住那个号码。病了,发高烧也得去干活,晚上还得上台唱戏。

在《练出艺术魅力》里,写了她勤学苦练、刻苦钻研,从扮演一系列配角终于演上了主角。

成了正式演员之后,所遇到的磨难更是层出不穷的。

在《苏三打狗》里,写的是国民党伤兵带了一只大狗上台捣乱,演苏三的凤霞不得不挥舞起鱼枷和狗展开了一场恶斗。

在《神牛的灾难里》里,写《牛郎织女》的演出,她扮牛郎,牵了一头扎着五色彩球的真牛上台。演完了,阿訇到后台要向“神牛”讨个吉利,看了很高兴,不料有谁存心害她,在牛角上挂了一对猪蹄,这可闯了大祸了,回教徒上来揪住她的辫子打她。讨饶结果,罚她请两桌客,“搭”十天桌,白唱十天戏,还要她牵着牛上街示众。

凤霞以满腔同情心,记述了旧社会老艺人们的悲凉的生活。

《两大块》里,写评剧演员“一代名优”金灵芝、曲艺演员有名的金嗓子高五姑,最后都落得大雪天死在天津的三不管地区。

《手绢的风波》里,写一个男演员张俊生,“是个艺术家”,抽白面,穷极潦倒,妻子也离婚了,晚上睡草堆,饿得在街上抢年糕,偷吃贴海报的糨糊,趴在地上捡烟头,不知挨了多少次毒打。最后连凤霞演戏用的手绢也被他偷了,凤霞苦苦哀求而且给了几毛钱才还她,他拿了钱又去抽白面了……

《大破台——打鬼》里,写财主把一个学唱戏的女孩子“小黄瓜”逼得在厕所吊死了。

《摇钱树》里,写凤霞小时最早搭班的女演员郭大姐,“人长得漂亮,嗓子好,是个文武全才的好演员”。她喜欢一个青年人,尽管他们感情很深,却不能结婚。因为父母把郭大姐当作摇钱树,看管很严。有一次由凤霞陪着,偷偷地去看那青年。

……他们见面,那个青年脸色青黄,非常难看。他们在东浮桥下谈心,郭大姐叫我背向着他们,还得站得远远的。我像个傻瓜似的在为他们两个望风……

……那个青年要求她跟他逃走,……她拿不定主意。当时我也没有给她想什么好主意,我说:“你可别跟他跑。女孩子跟男人跑,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呀!”

郭大姐也知道这不可能:“他养不活我呀!我难过的是看见他就可怜他,不看见他可想他,怎么办呀?”她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凤霞当时才十几岁,看她哭得可怜,就说:“要是真跟他好,就别这么三心两意。跟他受罪也认了,丢人就丢了!……反正你现在偷偷摸摸也丢人,跟了他就丢个大的吧!”郭大姐说:“不!我不能跟他,他太穷呀。”

那个青年得了重病,郭大姐又由凤霞陪着去看他。

当时是严寒的冬天,我一人等在小胡同里,冻得浑身发抖。郭大姐说:“我害的他呀,我错了!”我劝她:“你跟他跑吧。”“不行了,他已经起不来了,怕是不行了!”可怜的郭大姐一边说一边哭……

这就是郭大姐和那个青年人最后一次见面。

在同一篇里,也写了另外几个评剧女演员,都是红极一时的,因为成了父母的摇钱树,无论恋爱与结婚都没有自由。

爱莲君到了二十六七岁就死了。

曾轰动上海的著名评剧演员白玉霜到了三十一岁也死了。

凤霞写的一百多篇,可惜我只读了五分之一的篇幅。

凤霞是含着眼泪在说故事。

祖光说她的记忆力特别强,“脑子像个电话簿”。她具有女性的温柔而细腻的观察力,深刻理解人,感情真挚,写来富有人情味。

这些故事都是从生活中来,记事清楚,不需要虚构,语言朴素、自然,给人一种逼真感。

她善于讲故事,文章有自己的风格,并不十分注意结构,但层次分明,条理清晰,也能自成章法。

她讲故事外表宁静,内心绞痛而从容不迫,把人引进生活的密林里,一阵阵闻到醉人的幽香。

例如在《手绢的风波》里,写她在演《花田八错》的时候,扮小旦春兰,记述了丫环耍手绢的戏,给人以鲜明而又准确的印象:

在走“花梆子”时向台前走,把手绢用右手扔出去,左手抓住手绢当中的部分往回带,顺着带劲把手绢抡圆散开;耍起来用手腕的灵活功夫耍,右手向背后抓住辫子耍辫子穗,两手一同耍,脚下走小旦的搓步,就是脚尖步。要走一个小圆场。配上打击乐器:小锣、梆子等,看上去很火炽。……准有满堂彩声。

在《画家黄永玉的好妻子——张梅溪》里,写了梅溪作为贤良温顺的女性之后,写到画家:

永玉可真是一个热爱生活、特有趣味的人,他家老养着小动物,我还见过他养着几只鸟儿、一窝松鼠……两只荷兰猪……这些动物吱吱喳喳地叫着,收音机里放着音乐,小猫在地上床上跳来跳去,大狗在门口吐着舌头喘着气……就在这样比天桥还热闹的环境里,他不声不响地画画。

把永玉的性格和盘托出了。

我也问过祖光:“凤霞写的东西,是否经过你的加工?”

祖光笑了,他说:“完全是她自己的。”接着他又说,“我只是改改错别字。”

随着他讲了一件事。他们有一个朋友,外号叫“胖子”,祖光要找他的电话号码,在凤霞的记事本上怎么也找不到。问凤霞,凤霞指出她所记下的电话号码说:“这不是吗?”祖光一看,原来凤霞把“胖子”写成“肚子”了。

我当然相信。因为凤霞的叙事,采取的是平常谈话的方式,语言不求华丽,而观察细微,又夹着许多旧艺人的行话,所有这些是别人不能代替的。

凤霞旧社会演过文明戏、时装戏、清装戏、古装戏、京剧,唱过大鼓;她演过不少的传统剧目:《凤还巢》、《红娘》、《锁麟囊》、《棒打薄情郎》、《红楼二尤》、《玉堂春》,还有一些应节的戏:《小过年》、《花为媒》、《洛阳桥》、《白蛇传》、《嫦娥奔月》等等。她的戏路宽,肯下苦功夫钻研。作为演员,她有自己出色的成就——无论表演艺术上、唱腔上都有突出的造诣,所以在解放前已经在京津一带赢得了很大的声誉。

解放后,她从一个“江湖艺人”成了一个革命的文艺工作者,演了不少新剧目或经过改编的剧目:《杨三姐告状》、《祥林嫂》、《牛郎织女》、《花为媒》等。而使她广为群众欢迎的是一个为宣传婚姻法起了很大作用的《刘巧儿》。

她以炽热的感情歌颂新社会。

起初发现她的是赵树理。赵树理又约了老舍去看了她在天桥的演出。

一九五〇年,她与吴祖光认识。一个是演员,一个是剧作家、导演,志同道合。

一九五一年她在不无阻力的情况下和祖光结婚,不久参军(在部队文工团)。

嫁到吴家后,她感到非常幸福,有了真正的爱情生活。从生活方式到文化都大大地提高了。她也交识了许多文艺界的新朋友。祖光开始帮助她提高文化——就像一个学生似的练习写作文。她和祖光一同拜白石老人为师,想学画。

但是好景不长。

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后,祖光被错划为“右派分子”。

一九五八年初春,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祖光和五百多个同命运的人一起被送到北大荒国营农场劳动。她也受到株连。

曾有人劝她和祖光离婚,告诉她丈夫是回不来了,离婚了对她如何有利。

她说:“王宝钏在寒窑等十八年,我要等二十八年。”

那人拍了桌子说:“那你就等吧!”

她仍在北京以及外地演戏,但是要符合下列情况:不能演党员;不能演英雄人物;报上不作宣传。不断地受到各种的折磨……这都是可以想象的。

然而人们即使在很远的边疆,一听到播送评剧《刘巧儿》,就会听到嘹亮的“巧儿我……”,就会想起凤霞,梳着大辫子,穿着农村花布裤褂,那个敢于和封建制度反抗的姑娘的纯朴的模样……

如今冤案、错案都得到平反,祖光的问题也得到改正,凤霞受株连的影响也早已消除;但是她失去了健康,在一九七五年未能逃脱受“四人帮”爪牙的迫害,导致半身不遂,至今行动不便,不能上台演戏了。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发奋图强,以坚贞顽强的性格,陆陆续续写了一百多篇文章;她遵照医生的嘱咐练习画画——画一点花卉之类。朱丹说凤霞的画:“好在不俗”;祖光说凤霞的文章:“一片天籁”;而我却认为:“美在天真”——这太难得了。

从一个戴着“鱼枷”上场的苏三,到高唱妇女解放的刘巧儿,中间经历了数不清的折磨,而她的艺术始终为广大群众所喜爱;如今她虽然不能上台了,但她的唱片,她的文章都传播得更为久远。

一九八〇年一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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