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温弟(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温甫六弟左右:
五月二十九、六月初一连接弟三月初一、四月二十五、五月初一三次所发之信,并四书文二首,笔仗实实可爱。
信中有云“于兄弟则直达其隐,父子祖孙间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数语有大道理。余之行事,每自以为至诚可质天地,何妨直情径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亲之地,亦有时须委曲以行之者,吾过矣,吾过矣。
香海为人最好,吾虽未与久居,而相知颇深,尔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两君,吾皆未见,大约可为尔之师。或师之,或友之,在弟自为审择。若果威仪可测、淳实宏通,师之可也;若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师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视为等夷,渐至慢亵,则不复能受其益矣。
尔三月之信所定功课太多,多则必不能专,万万不可。后信言已向陈季牧借《史记》,此不可不熟看之书。尔既看《史记》,则断不可看他书。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余从前教诸弟,常限以功课。近来觉限人以课程,往往强人以所难,苟其不愿,虽日日遵照限程,亦复无益,故近来教弟但有一专字耳。专字之外,又有数语教弟,兹特将冷金笺写出。弟可贴之座右,时时省览,并抄一付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时文须学《东莱博议》,甚是。尔先须过笔圈点一遍,然后自选几篇读熟,即不读亦可。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乱翻几页,摘抄几篇,而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
学诗从《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读总集,不如读专集。此事人人意见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读杜集,七律亦最喜杜诗,而苦不能步趋,故兼读元遗山集。吾作诗最短于七律,他体皆有心得;惜京都无人可与畅语者。尔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凌笛舟最善为律诗,若在省,尔可就之求教。
习字临《千字文》亦可,但须有恒。每日临帖一百字,万万无间断,则数年必成书家矣。陈季牧最喜谈字,且深思善悟。吾见其寄岱云集,实能知写字之法,可爱可畏。尔可从之切磋。此等好学之友,愈多愈好。
来信要我寄诗回南。余今年身体不甚壮健,不能用心,故作诗绝少,仅作感春诗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而语太激烈,不敢示人。余则仅作应酬诗数首,了无可观。顷作寄贤弟诗二首,弟观之以为何如?京笔现在无便可寄,总在秋间寄回。若无笔写,暂向陈季牧借一支,后日还他可也。
兄国藩手草
评点
感春诗慷慨悲歌
单独给一个弟弟写信,此为曾氏现存家书的第一封。温弟,即出抚给叔父的六弟国华,字温甫。这年温甫二十一岁,因得到大哥的资助在长沙城南书院读书。长沙城里最有名的书院,当首推岳麓山下的岳麓书院,其次则为位于南门外的城南书院。此书院即著名的湖南一师的前身,当时的主持人为湘中名学者、数学家丁秩臣。
曾氏在信里谆谆告诫六弟敬师畏友,守一“专”字读书,习字亦应有恒等等。信中着重谈到学诗,并不无自得地谈到自己于诗的擅长。言及今年的感春诗五章,有“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的得意之言。现存曾氏全集的诗文集中有《感春六首》。“不让陈卧子”的七古诗无疑就是指的这组诗。
这六首诗写在升官之前,果然词气亢厉,笔锋尖刻,表达的是对身处下僚的不满和对自我期许甚高的书生意气。一会儿是“贾马杜韩无一用,岂况吾辈轻薄人”,一会儿又是“莫言儒生终龌龊,万一雉卵变蛟龙”,活脱脱的一个既自嘲又自许的诗人墨客的形象!还有诸如“如今君王亦薄恩,缺折委弃何当言”等大不敬的句子。前不久尚教训诸弟“臣子与君亲,但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这样的犯上诗如何可寄出?
这组《感春诗》未寄,寄出的则是专为温甫写的两首怀弟诗。让我们来说说这两首诗。
第一首为:“十年长隐南山雾,今日始为出岫云。事业真如移马磨,羽毛何得避鸡群。求珠采玉从吾好,秋菊春兰各自芬。嗟我蹉跎无一用,尘埃车马日纷纷。”
首联说温甫好比出岫之云,终于离开家乡来到省城,日后前途当不可限量。颔联说学业要靠一点一滴地艰苦积累,与人相处要择善而从,避平庸而就高明。颈联说兄弟爱好相同,期待弟弟将来有大成就。尾联叹息自己虽为词臣,却陷于京师人事应酬之中,虚度岁月,一事无成。
第二首为:“岳麓东环湘水回,长沙风物信嘉哉!妙高峰上携谁步?爱晚亭边醉几回。夏后功名余片石,汉王钟鼓拨寒灰。知君此日沉吟地,是我当年眺览来。”
这首诗抒发的是诗人自己对长沙城的怀念。曾氏在考中秀才后进长沙岳麓书院深造,在这里仅读一年的书后便中甲午科乡试。无疑,岳麓书院的求学生涯在曾氏的心中留下了美好的记忆,相应的,长沙城也在他的心中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曾氏念念不忘妙高峰、爱晚亭、岳麓山上的大禹碑,以及有着几分凄凉色彩的定王台。结尾两句表面看起来,是说六弟今日的吟咏之地就是大哥当年登高远望时眼中所见之处,背后的意思是希望六弟能接续大哥的足迹,凭借着长沙城里的书院得售功名,出人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