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芙蓉之下,江之上

4.芙蓉之下,江之上

(一)

渝东南的武隆,薄刀岭下江口镇。芙蓉江走到这里,正走向自己的某种完结。然后像托付终身一般把自己托付给了乌江。

托付,是所有江河们的宿命——万川归海。海洋就像望眼欲穿的老母,在翘首以盼各路浪子的回家。只是不知接下来,海洋又将把自己托付予谁?她如此浩荡、古老而青春、善良或恶。

每一次的托付未必都是心甘情愿的,或许有挣扎,甚至是一次变革,水与水之间,浪与浪之间,多少有点你死我活吧。比如芙蓉江,它走到了江口,逼近与乌江的交汇处,水流的姿态宛如狂草,唰唰几笔,天地都听到了挥毫的声响。但圆不成圆,也不像什么文字,不过一派天书。或者,水流更像是被擒住的龙蛇,拼命地甩尾,“叭叭”之声,如皮鞭飞舞,让河床曲折,却到底是徒劳;而水的色泽却由碧绿得接近蓝、接近烈性的酒、接近一个哲学大师深邃的思想,渐渐地开始变薄、变灰,变得有些风轻云淡般的恍惚。终于,芙蓉江抛弃了自己固有的Logo,几乎是以谦卑、奉迎的姿态融入了乌江。

这算是它的悲哀还是智慧呢?

万川归一,如九九归一,视为生死,视为轮回,谁又能阻挡这样的自然法则?尤其是隐秘于西南崇山峻岭间的河流,更给人这样的宿命感,常让我联想到俄罗斯“白银时代”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句:“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就这样,与爱情相恋/就这样,坠入深渊。”

世上没有什么比江河与诗歌更神秘、更纯粹到极致的东西了,所以它们如此相似。当我读到著名的乌江不过是发源于贵州咸宁县一个不知名的香炉山花鱼洞时,竟会为这一大堆乡土气浓郁的地名动容,并且,这种感动随着对地图上乌江水系分布线条的抚摸而愈发加重。这些线条呈羽状向前推进,小心翼翼却相当固执。乌江流域便像鸟羽般在大地上柔弱不堪地颤动着。它能遭遇什么好光景、好前程呢?无非是高原、大山、发育成熟的喀斯特地貌制造出的陡峭绝壁、深谷、巨大的地势落差和地貌的强切割;无非是流急、滩多、惊涛拍岸的处处天险。乌江,这条南中国最神秘又最英勇的水系啊,它的每一步前行,就像灵感掉进苦难的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大脑里所迸溅出的诗句,一行行,电光石火。更像一种鞭打,似乎下手愈重,愈石破天惊。最后才呈现出造物主的公平:最绝望的境地,总有比绝望更弹性的温柔来收留。犹如坠入深渊的爱情,必将永恒。

所以,除了芙蓉江,渝东南的许多藏匿于大山深处的大河小溪、涓涓细流都会寻寻觅觅、峰回路转地赶到乌江边,把自己清白的一生倾情托付,像臣民或孤儿,更像患单相思的恋人。从这种角度去看芙蓉江,就像在一棵大树上找到一截枝丫的作用,在一支队伍里找到一个哨兵的位置,在宇宙万事万物中找到一种渺小理所当然的欢欣。也就找到了江口的意义——它是终结地。但,也在重新诞生。

(二)

据说,芙蓉江当初的得名便是因江口镇沿岸多植芙蓉树,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木芙蓉。其实它还有个更烂贱的名字:“臭油桐”。这真有点教人哭笑不得,所谓的臭与芙蓉的品象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哩。民间的幽默总是出其不意。然而名称的贵贱,都无损于这种草根性的植物自在的浓郁之美。它的确命贱,求生能力极强——“清明前后,折上三五枝条,插入泥土即活。不出二三年,就二三丈高,蔚然成林。”而一旦成林,这命贱的花便有了华丽转身,姹紫嫣红的盛大气势远远超过了妖冶、世俗的桃花。

芙蓉树很适合隔着水看。倘若秋九月,你站在江口两水交汇处,透过烟雨朦胧去看彼岸的芙蓉树,便可见它们散落于青砖白墙的民舍间,影影绰绰,倒也有呼之欲出的立体效果。花还未至盛期,或红或粉刚挤满花苞、爬上枝头,挺立的模样像青春女子的乳房。照在水面上,那红或粉的星星点点,却惊乍乍的,令人有些胡思乱想,譬如,去想象洛水女神在另一种时空里翩若惊鸿。因为洛神与芙蓉树竟有相同的习性,喜欢临水而居。

当然,芙蓉树绝非天生丽质。立水滨,也无亭亭之姿。它永远带着叫人怜爱的寻常女儿的风情——花开,影弄波光;花谢,红拂水面。生死都得到了水的关照,所以又被称作“照水芙蓉”。此物还有一绝,晨晓,花朵的色彩还不过是睡眼迷糊的淡红、淡粉。一过正午,便振作起精神来,红愈红,粉愈粉,容颜大变。于是又得一绰号,叫“弄色芙蓉”。

我去江口,一次是初春,一次是深秋,这里的芙蓉并未给我多少视觉印象。倒是镇最高处的一棵树冠煌煌的大树像画龙点睛之笔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隔得远,看不出它是大榕树还是重庆常见的黄葛树?只是大得可怕,顶天立地的,像西方古代传说中的通天塔。

而芙蓉江边的芙蓉更像是种植在对历史的揣想甚至虚构之中:那树并不在岸上,花也不在枝头,早与江水融为一体,改变了其水质、光泽和气息,尤其是水的性别——芙蓉江旧时曾叫盘古河,自然让人联想起一些蛮荒野性的男性元素。而以芙蓉命名,水便像被雌化了一般,收拾起粗犷和激越而丝缎般地温柔起来,即使有波浪的追逐和漩涡的回荡,也不过如一朵朵芙蓉花次第而开。芙蓉江,从头至尾属于了女人——少女般的纯洁、母亲般的沉静、祖母般的高贵。仿佛,在叙述一个女人的人生,时而天真浪漫,时而静水深流,时而悲切,时而情不自禁。

可以这样说,从来没有一条河流像芙蓉江让你产生这么多幻觉,尤其是它总在水、植物与女人三者间不断地变化与互动,让你极容易把它们彼此的身份搞混淆。

或许,五代十国时期的后蜀之主孟昶也是分不清楚这三者区别的,否则他就不会把芙蓉当作国色天香的牡丹去铺天盖地种植。这个男人对花草的驾驭能力远胜于对江山的掌控。一时兴起,便携着宠妃花蕊夫人的手,像寻常小户人家的夫妻那样去看那一片片灿若云霞的芙蓉花开。何为倾国?何为倾城?当成都的每一溪边、河畔都摇曳着芙蓉的身影,被称作了“蓉城”,甚至整个后蜀都沦陷于芙蓉明艳的色彩中无以自拔时,这种花朵的意义便被夸大到极致:不但在代言草根的高贵,更在彰显一个君王爱的力量——哪怕这种爱很可能浅薄、微不足道的……

所以,当时空拉回到千年后的如今,有船在芙蓉江上行进,突突发出冒昧的声响,惊动那迎面而来深不可测的蓝水时,我倒更容易把它与花蕊夫人作类比,而不是什么洛水女神。

我在想象这样的场景——集美艳、才情于一身的花蕊夫人,这个来自西蜀青城风华绝代的女诗人,从满城芙蓉的“天府之国”被押向北方的汴梁,是怎样柔肠寸断地听了一路的杜宇哭啼:“行不得也,哥哥”。

她也知道行不得。但描眉与写诗的纤手,怎能阻挡命运?只剩得丈夫莫名而死,婆母绝食而亡,她一身素缟站在宋太祖的面前,瘦弱与哀愁让容颜愈发动人。竟也不卑不亢,从容挥毫写下了那首千古绝唱: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无疑,这个女人选择了在大宋的后宫中苟且偷生。即使她真的无比思念先夫孟昶,还画了他的像冒充送子仙人朝拜夕叩,她仍是爱偷生、爱自己,胜过爱一切虚妄中的男人和名节。她的结局自然不堪,仍成为宋氏兄弟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被太祖之弟赵光义借打猎之机一箭穿心,死得不明不白,空使后世的文人骚客唏嘘: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但细琢磨,自古以来文人骚客对她的哀叹未必准确——

她是个贪生的女子不假。对生命热烈的爱在她许多的诗歌里都有所表达。读一读这样的诗吧: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这样一个对生活点点滴滴懂得品尝、如饮甘露的女人,怎肯轻易就熄灭自己蓬勃的生命焰光?尤其是为一些所谓的名节——男权社会强加给女人的意志之时,自绝,未必值?

我总觉得花蕊夫人这样的女人贪生并不意味着怕死,死也未必是千古唯一艰难的事。而选择活,哪怕是偷生,则更考验着她身心的承受力,如一只弯弓被上帝之手拉到了极限。她不过是在蔑视为别人代过的死亡,正如她早从内心极度蔑视那些“竖降旗”“解甲”、不是男儿的为君为夫者。这样的男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又凭什么去要求女人为其守名节而殉葬呢?花蕊夫人把自己的身体从孟昶之床转移到宋太祖之床,仅仅是因“不得已”而为之么?有多少人能真正听到她鼻子里发出的“哼哼”冷笑声呢?也就只剩下身体这唯一的武器了,她以对它的践踏来反抗男权或命运。为玉碎、为瓦全又如何?皆不重要了,她要的不过是自主的、本能的选择而已。

花蕊夫人这般的女人在现实中是惨烈而悲怆的,却成全了文学;就像芙蓉花开,嗅之,谈不上芬芳,或许真有些怪怪的臭味,却成全了艺术——画卷中的芙蓉花,总是舒展明艳,像丽而不妖的女子,自有自己的坚清。

而芙蓉江又在成全什么呢?这表里如此统一,内涵如此丰盛浩荡的河流,它会成全什么呢?

(三)

烟雨三月,江口雾重。雾像是陈年的雾,古老的雾,来自明清,或来自更久远的唐朝。雾让江口变得有点像偌大的、出没着大侠与骚客的江湖,弥漫着身不由己的感伤。

雾中唯一的焦点是一叶绛红色的扁舟,由远而近,也像是从深不可测的古代划过来的,或许刚路过了元代马致远的“小桥、流水、人家”。你可以想象它怯怯的桨声,曾惊飞了老树枯藤上的昏鸦,勾起天涯断肠人的愁绪。可惜,近了,近了,才发觉不过是工业时代制造出的铁皮船。但即使这样,也没能彻底破坏江口的古意。

我一直觉得云雾中的芙蓉江才是真正的芙蓉江,如《诗经》里的赋、比、兴。没有它们的装饰,出产于公元前的中国古诗歌们将会是一堆多么直白的俚语。

是的,云雾烟雨,这些似人间又非人间的东西,这些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东西,它们伴随着芙蓉江35公里长的河道流逸,在气魄宏大的U型峡谷间升腾或消散。它们像是在掩盖着真相,却更撩拨起你解读的欲望。我终于懂得了人们为何喜欢用长河、浩如烟海去比喻历史了,或许就是因为历史也如同女人一般,与水有缘——它姿态百变,风情万端,盛在蜿蜒绵长的河床,便为江河。盛在广阔无垠的空间,便为海洋。历史往往会被许多外因篡改。要接近真相,很难。尤其是我们进入历史长河时很容易被久远的文字所暗示和催眠,不由自主地被美丽的幻境呼唤去……

我承认,在芙蓉江上飘荡,是很难拒绝如梦如幻世界的诱惑——

怎么形容呢?水动,人移,景换。有些美丽像阳光一样,一泻而下,惊艳,毫无保留;有些美丽像泉水,从地下慢慢渗出来,潺潺作响,却偷袭了你的灵魂;还有一种如这云雾烟雨,劈头盖脸淹没了你,你明知它们比酒更醉人,偏向雾中去。

比如,船行驶到某处,见到江两岸的岩崖刀劈斧削一般,如两个巨人般的武士傲然站立、对峙,随时都像要拔出利剑来刺穿对方的胸膛。让你想到了电影《指环王》里对虚拟的中土世界河流的展示;

比如,看到那些峰与峰之间突然的空缺,像旋律间的休止符,知道那便是被称为涧的地方。它突然凹进去,幽深,有热带或亚热带的植物的聚集,细细的一丝水流从悬崖上不慌不忙地往下流。不能称它作瀑布,也不能用老土的“白练”来形容,它更像是坐在天上的大姑娘有一搭无一搭扔下来的花朵,茉莉之类的,因为你在空气中分明嗅到了幽然的清香。

芙蓉江就这样曲曲折折走到了自己的最后——江口,如托付终身一般地把自己托付给乌江。

江口雾重。即使秋九月,只要雨起,雾便会卷土重来。雾倘若再狠狠心,别说芙蓉花了,所有的山影屋舍皆可在顷刻间见不着的,像是上帝突然脾气发作了,“哗啦”一声,用大胳膊拂去了桌子上的所有家什……

雾在江口象征着什么呢?会不会像一个尽责尽职的使者,在不同的时空间汗流浃背地穿行呢?

嗨,该说说那座衣冠冢了。因为它,江口镇这样山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便与当时的绣锦长安扯上了某种关系;而草根般的芙蓉和养在深闺人不识的芙蓉江,又仿佛与身处历史巅峰那个叫武则天的女人有了纠葛。

那座衣冠冢在江口镇乌江对岸的令旗山下。一抬眼,便可目送芙蓉江以谦卑、奉迎的姿态融入乌江,而乌江又马不停蹄一扭头向北而去。

衣冠冢现不过是直径三十余米的黄土丘,上植芭蕉与竹。阔大或纤瘦的叶拥挤在一起,因老成的碧色,总给人一种冷飕飕的寒意。假如有风雨袭来,狂敲猛打,这些阴冷色调的植物便飘也无定,摇也无助,其凄清景象,一如它老无所依、最后被迫自缢的主人。

读唐史的人谁能够把目光掠过长孙无忌的名字呢?他那么了得:一代国舅,一代宰相——唐太宗李世民的内兄、文德皇后的哥哥,“玄武门之变”中最重要的推手与实施者,让李世民成为帝王的首功之臣。先在贞观之治中举足轻重,后又受托辅佐高宗。

他对中国还有一项重大的贡献:领导了律法礼法的修订,产生了著名的唐律疏议,这便是被后世称赞的“西有罗马法,东有唐律”的中国第一部像模像样的大法。唐以后的朝代都以这部《唐律》作为自己法律修订的模板与蓝本。可以说初唐的历史,怎么去书写长孙无忌都不为过。

我曾细细端详过长孙无忌的画像。据说它来自初唐太宗立凌烟阁标榜开国元勋们时,令画师所绘。无忌自然是第一人。这倒让画师犯难了:原来叱咤风云的第一臣既无玉树临风的潇洒,也无目光犀利的霸气,不过是个“面团团”——每一根线条都柔若无骨,罗嗦的宽袍大袖像涓涓细流从他身体上顺势而下,毫无激荡。再加上面容温和,有淡淡的微笑藏在一堆黑髯之中,更像是个与世无争的居家老人家。

我怀疑他骨子里是真想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散淡之人。他虽身居高位,倒不像许多外戚利欲熏心,飞扬跋扈,依恃姐妹的“椒房之宠”肆无忌惮地攫取权力。他曾多次向太宗请辞宰相之职,并说盈满即亏始。

无忌似乎一直对自己的命运走向充满着深深忧患。这未见得是来自他的智慧,而是长期身处权力斗争的风口浪尖,深知朝廷的险恶。他试图自保,所以低调、谨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的幸福指数并不高啊,毕竟伴君如伴虎,即使君不是自己的妹夫便是外侄,都是亲人。但,对一群早被权力异化的人们来说,“亲人”往往是可怕而血腥的称呼。

他果然没逃过宿命——因反对高宗立武则天为后,被武氏派的许敬宗诬陷谋反。高宗听信,把自己的亲舅舅兼老师削爵,流放至当时的黔州(今重庆彭水一带)。那时无忌已是六十好几的年龄,在唐代算是老迈之人了。一个动不动便要作弄老人的朝代,纵以物质丰富、国力强大被称作了盛唐。但人文环境依旧令人胆战心惊。

至此,长孙无忌的命运真让人揪心。从锦绣长安到蛮荒黔州,漫漫长路,可谓从天堂一路滚落下来。黔州一带,现在进去,乘坐现代化的汽车或火车至武隆,仰着头去望一座座巍峨的大山,望不到尽头的大山,也会被这些来自上天的庞然大物吓出一身身汗的,何况对于古代的那个老无所依、性命朝夕不保的流放者。可以想象他曾茂盛的飘飘黑髯恐怕已一夜成雪,戴着枷锁的双手愈发浮肿。他一步一趔趄,老眼昏花地望望前程,依旧是云遮雾罩的大山,他从来都无法想象的大山,令他伤心欲绝的大山。他都不知道自己已衰老的皮囊为何还要留恋这无涯的苦难?一次次地翻山越岭,固执地行走、行走着,尽量推开与死亡的距离。这一点上,他与花蕊夫人有着惊人的相似:屈辱、苦难,生不如死。但,仍选择了挣扎地活着。

终于,他走到了江口。江口雾重。但山统统地向后退缩,江面如此开阔,水流在这里随心所欲地盘旋,像另一种飞翔。或许,他还见到了闪烁在雾之中的芙蓉花,乍红乍白的,不过像些循规蹈矩的良民躲在该躲的地方,偷偷拿眼满怀同情地看着他这个来自天朝的人罢了。

走了那么多危途,经历了无数次翻山越岭的长孙无忌,肯定喜欢上江口了。他或许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地对自己说,是的,停一停吧。但没想到千万里之外有人比他更心急,要让他停留在这里,并且永远。他被高宗下诏书赐死,自缢。

赐死,把长孙无忌推至怎么一个尊严的极限啊?我相信,彼时彼刻的他,一个温和却孤傲的长者,是以视死如归的姿态去追逐死亡的。

有人说,赐死的诏书其实是皇后武则天授意的,高宗早是傀儡。他性格怯弱又身体单薄,总是头痛欲裂,身心都弱不禁风。而命运偏偏安排了一个大象般强壮的女人来到他身边。女人不但才智超群、气势磅礴,更诡计多端,心子比利剑都凶狠。

但都无关紧要了。

长孙无忌死在了江口。一代名臣,把自己托付给了这个江岸多植芙蓉的村野。

虽然后来他得到平反昭雪,外侄孙显宗皇帝让人把他的尸骨迎回长安,送去了太宗的昭陵伴葬。但,这里的人仍辟出了三亩地,像模像样地为一个失势的流放者建了偌大的衣冠冢。当地人喜欢称它为“天子墓”,却明明知道里面所葬的一切与天子毫无关系。曾有人讥讽当地人愚笨:难道连国舅与天子也分不清?当地人不过憨憨一笑,仍一口一声叫那墓为“天子墓”。

令旗山下的农户多爱在房前屋后种柑橘树。秋天,雨雾来去,万物都像披上了一身灰袍子,准备上路。柑橘金黄的果实,便像它们小心翼翼提着上路的灯笼,一盏一盏,向冬天照去。

长孙无忌到底托付对了,值了,江口是一个多么厚道而美丽的地方。

(四)

船在芙蓉江上突突向前,浪与漩涡如芙蓉花次第而开,开在蓝幽幽的水之中。有一群唇红齿白的少女在船舱中舞蹈,伸出白生生的胳膊,一转身一扭胯,眼波荡漾,随之也有千万朵的芙蓉花在眼波中次第而开。

转瞬即逝的便是历史,眼见为实的便是现在,稍做想象的便是未来,芙蓉江一直在吐故纳新。

身旁有人正兴致勃勃地猜测武隆奇特地貌的由来,竟很肯定地说它是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收官之作。我听着,肃然,似乎真感到了来自冥冥之中势不可挡的力量——上天他老人家大笔一挥,山崩地裂。然后定格,武隆“叭”地摆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pose。老人家的笔尖不过微微一颤,抖落下来的墨汁便是芙蓉江了。

芙蓉江担当的哪会是些人类历史的小恩小怨?它是以谦卑与奉迎的姿态把自己合盘托付给了上天,以成全大自然的快意,以及,用亿万数目来计算的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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