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渝之北 城之口

3.渝之北 城之口

(一)

城口遥远,像一个传说般的遥远。

去城口的路,山重水复,火车总在一个隧道连着一个隧道间穿行,让人觉得自己像是被大山揣在腹中的胎儿,揣满十个月了,却难产似的,生不下来。

山重水复也包括了万源至城口的公路。仰头,再仰头,两山巍巍相夹,夹出深渊似的峡谷,蜿蜒的公路随蜿蜒的青溪而行。如果以车当舟,倒是李白那首著名诗句的反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难过万重山。

城口县城却在柳暗花明处——一个几乎算得上平坝子的地势里舒舒服服地躺下去,躺出一种闲适与优雅姿势来。夜里看它,忽地便想起日本作家川端康成《雪国》的开头一句:“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为什么美丽的地方总是需要人穿过神秘与幽深的黑暗,才能见着它从容的等待呢?

雪国在多愁善感的川端那里代表着洁净与梦想的幻影般世界,它从来都只是一场白日梦。而暂时没有月光笼罩的城口,接近它却犹如触摸到亲人脸颊一般的真实——绕城而过的任河泛着零星的粼粼波光,而更多的是则以清新的水气让你觉察到它的存在。是的,那是一条充满芳香的河流,如吐气如兰的少年,以抒情的方式从你眼皮子底下溜过。哦,城口人多幸福,竟拥有吐气如兰的河流,就像会一直拥有着唇红齿白的青春。

我总感到城口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等待着我的寻找:比如在流光溢彩的十月;比如,得抵达重庆的天涯地角——最北端。城口的等待不但凸显了时间的从容,更有着空间的壮丽。

壮丽,阳刚与阴柔靠得那么紧密的一个词,用它来形容城口似乎再恰当不过了。首先想想城口的地名吧。细数重庆乃至中国大大小小的地名们,多以地形、地貌、位置或山川景物特色而命之。而城口二字有着大开大合的气势,豁出去的英勇,很决绝的担当与牺牲,令人联想起嘉峪关、潼关这类的地名——它们的色彩更属于金属,古铜色的那种,属于铁马金戈的惨烈与醉卧沙场的浪漫;属于儿女英雄们注定将拥有的轰轰烈烈的人生。

所以,与其说城口是在从容地等待,不如说是在壮丽地守护。

(二)

如果要用一些既定的古汉语或现代汉语来描述城口的山水都会显出语言的干涸,因为这么个地方的奇异实在于语言之外,甚至影像也显出了自己的无能和平庸:当它们把不按常规出牌的城口山水装进镜头或碟片之时,不过是带走了貌似城口的“形”。而作为这里的“神”——真山真水之灵魂,只能是你踏着这里的泥土,在一场雾又一场雾中穿行,或许还碰碎了一树晶莹剔透的树挂,面对崇山峻岭的无言而大美时,才会惊觉:灵魂这东西怎么是可以带走的呢?曾有人说这里有九寨沟的水,张家界的山,是中国两个最美的地方基因的嫁接。我不敢苟同。因为我一点都不觉得它们是对城口风光妥帖的赞美词,反而是种蹩脚的比喻,就像第N次咀嚼天才们咀嚼过的甘蔗,再把少女比作花朵一样。蹩脚的比喻往往是对城口个性之美毫无敬意的涂鸦。

那么该以什么来形容城口的山水呢?这是我在去黄安坝“天上牧场”的路上,一直很纠结的问题。城口的山水是藏于大巴山腹中的山水,有点像诗人中的诗人,诗歌中的诗歌,被推向某种极致了。却更迫切需要人们的懂得。

而我懂这样的山水么?搜尽自己的旅程经验,回答显然茫然。

记得有位作家把山的存在比喻为上帝安排在大地上的乳房,它将不断为大地提供乳汁。可是城口的山,天啊,它们哪像是会提供乳汁的乳房?像是被活生生掰开的心子,东一瓣西一瓣,乱七八糟的,被掰成了一种惨烈,还淌着血。甚至你都可以察觉到造物主在掰开这些“心子”时,费了多大的劲,差不多有点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它像是在发泄,又像在表达着深情,如同它自己都无从掌控的爱,到了最后只剩下欲生欲死的结局——不可名状的山河,美得惊心动魄、震撼、野性、狂放不羁,超越了我们的审美范畴,怎么能拿它去比小家碧玉的九寨沟,或盆景似的张家界呢?

城口的山水更接近铁血丹心的汉子气。尤其当你站在三面皆为万丈悬崖的将军台上,抬眼望,仰天见,却是被四周的奇峰怪石围困,它们俯冲而下,像是来自苍穹的天兵天将。这番景象,很容易让你产生一些幻觉,你的幻觉甚至可以抵达遥远的三国,总觉得随着耳边愈来愈清晰的马蹄声,从山崖边的巨石背后会冲出一匹马来——三国的动物明星赤兔马将呼啸而来,带着它手提青龙偃月刀的主人关云长,以及他如令旗般挥舞的美髯。那美髯又如慢镜头在幻觉中摇过来,飘落不定,拂过绝壁秃岩,拂过挂在惊险处的枫树。那如同鲜血般的红色便吹响了集合的号令,一山又一山的彩色撵着雪迹到达。一山又一山波澜壮阔的彩色,或红、或金、或粉、或紫、或绿,层层叠叠、依山就势,搭建起了它们在大自然之中巍峨浩大的宫殿。

那么该以什么来形容城口的山水呢?

除了壮丽——这个于壮阔、悲壮、俊秀中提炼出的形容词,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么?

(三)

也是在去黄安坝草场的路上,我见到一棵站在山崖上的板栗树。它的树型优美端庄,并且年轻、生机勃勃,犹如一名即将上场的体操运动员。它一身浓郁的金黄,足以代言深秋季节大巴山彩叶的任何一种含义。但它引起我的注意并非是它接近高贵的气质。恰恰相反,它从山崖上往下眺望时没有其他一些漂亮树木咄咄逼人的霸气,而是姿态谦和。它总让我相信它在轻轻微笑,然后像所有城口人与你交流时爱发出的口头禅:是的,是的。

是的,是的。你在城口满耳可闻当地人这样的表达。

他们把“的”读得很轻,在充分肯定你对事物看法的同时,表达着他们的谦虚与包容。

第一个接触到的城口人是我的一位同事,他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朴实的笑容。他是我们的网管,干一份很麻烦与琐碎的工作。谁一着急,唤他,大呼小叫的,他总是笑吟吟而来,说着:别急,别急。一切都会好的。神情不卑不亢,脾气又极好极耐烦,从没见过他与人有口角之争。他的好脾气像一缕阳光在办公室荡漾,经常引起我对遥远城口的遐想。

另一个给我以谦和印象的城口人是诗人李健。他长得高大壮硕,南人北相。按所谓民间面相学来分析,他前世或许是帝王,今生该是才子。都是那种呼风唤雨的人物。而打起交道来,他给人最大的感觉却是邻家大哥式的信任感。为人很是细心与低调。这种低调甚至让你几乎觉察不出他蕴藏于内心焰光四射的诗意,而若要能觉察出他的诗意得靠你的顿悟,你的蓦然回首。比如他的《秋菊》诗中有这般句子:抚摸秋菊/就触到秋天的脸和肌肤……原来,诗人的秋天并非是姹紫嫣红开遍后生出的绝望,他似乎更寄情于安静的菊花,安静的芬芳。这种清雅的花夹在书中,也适合用以相思。尤其是在渐渐走来的冬日里,在城口有雪的冬日里,夹在书中的“一瓣相思”,多少能安慰身处寒冷地带人们苍茫的心,或许也是单纯、安宁的心。

还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日去了北屏乡的安乐村。那是一个面朝青山白云的村子。村口有川东常见的野黄菊和一种不知名的玫红色花朵在冰霜天怒放,给人田园牧歌式的想象,尤其是对面大青山峰峦间的云雾如奔马般飞驰的时候。我们却第一个遇到了他,在静悄悄的村口。他坐在轮椅上,手里抱着一个漂亮的幼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也漂亮,相貌称得上英俊。如果他站立起来,身躯无疑会是高大魁梧的。那么,如果他像对面大青山间的云雾一般奔跑着、跳跃着,将会是什么模样呢?……因为,他如此年轻。

他说自己坐轮椅已好些年了,外出打工受的伤。淡淡的语气中便交代了身世,看得出也是一个好脾气好耐性的人。问,小孩是你的吗?他淡笑着摇摇头:“帮别人临时看着。”他低下头去,用下巴亲昵地在小孩脸颊上轻轻摩擦。见我们照相,神情并无异,继续着他与孩子间的嬉戏。后来我们才知,小孩是他弟弟的。受伤时,他还没来得及结婚,还没来得及拥有自己的孩子。也许,这一辈子也不会拥有了。

但,他几乎是以平和的淡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至少照我们这些外人看来。虽然这样的接受带着某种悲壮的意蕴,如领袖所说的,要奋斗总会有牺牲。而我们的农民兄弟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奋斗而牺牲的波澜壮阔的传奇,或点点滴滴的细微,无疑是可歌可泣,撼动天地。它放到整个人类进化史的大背景上,便会呈现出如此的审美价值——往往勇敢地抹去了个体的眼泪、个体的悲欢、个体的得失,只留下集体宏观的壮丽。

……

谁说城口遥远得像一个传说,往北、一直往北走,得走到重庆的天涯地角?

当这些城口人坐在你身边,“是的,是的”使用着他们惯用的口头禅,谦和又诚恳,勇敢又淡定,一个如任河似的干干净净、吐气如兰的城口便让你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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