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人回家
“上”人先生是鼎鼎有名的语言艺术家。他说话不但熟练,词儿现成,而且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据说他的语言有两个特点:其一是概括性——可就是听起来不怎么具体,有时候还难免有些空洞啰唆;其二是民主性——他讲话素来不大问对象和场合。对于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他自认有一套独到的办法。他主张首先要掌握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语言。至于马克思列宁主义语言究竟与生活里的语言有什么区别,以及他讲的是不是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语言,这个问题他倒还没考虑过。总之,他满口离不开“原则上”“基本上”。这些本来很有内容的字眼儿,到他嘴里就成了口头禅,无论碰到什么,他都“上”它一下。于是,好事之徒就赠了他一个绰号,称他为“上”人先生。
这时天交傍晚,“上”人先生还不见回家,他的妻子一边照顾小女儿,一边烧着晚饭。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说时迟,那时快,“上”人推门走了进来。做妻子的看了好不欢喜,赶忙迎上前去。
故事叙到这里,下面转入对话。
妻:今儿个你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上”:主观上我是希望早些回来的,但是由于客观上难以预料、无法控制的原因,以致我实际上回来的时间跟正常的时间发生了距离。
妻(撇了撇嘴):你干脆说吧,是会散晚啦,还是没挤上汽车?
“上”:从质量上说,咱们这10路公共汽车的服务水平不能算低,可惜在数量上,它还远远跟不上今天现实的需要。
妻(不耐烦):大丫头还没回来,小妞子直嚷饿得慌。二丫头,拉小妞子过来吃饭吧!
(小妞子刚满三周岁,怀里抱着个新买的布娃娃,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
妞:爸爸,你瞧我这娃娃好看不?
“上”:从外形上说,它有一定的可取的地方。不过,嗯,(他扯了扯娃娃的胳膊)不过它的动作还嫌机械了一些。
妞(撒娇地):爸爸,咱们这个星期天去不去公园呀?
“上”:原则上,爸爸是同意带你去的,因为公园是个公共文娱活动的场所。不过——不过近来气候变化很大,缺乏稳定性,等自然条件好转了,爸爸一定满足你这个愿望。
妻(摆好了饭菜和碗筷):吃吧,别转文啦!
妞(推开饭碗):爸爸,我要吃糖。
“上”:你热爱糖果,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副食品要是不超过定量,对身体可以起良好的作用。不过,今天早晨妈妈不是分配两块水果糖给你了吗?
妻:我来当翻译吧。小妞子,你爸爸是说,叫你先乖乖儿地吃饭,糖吃多了长虫牙!(温柔地对“上”)今儿个合作社到了一批朝鲜的裙带菜,我称了半斤,用它烧汤试一试,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上”(舀了一调羹,喝下去):嗯,不能不说是还有一定的滋味。
妻(茫然地):什么?倒是合不合口味呀?
“上”(被逼得实在有些发窘):从味觉上说——如果我的味觉还有一定的准确性的话——下次如果再烧这个汤的话,那么我倾向于再多放一点儿液体。
妻(猜着):噢,你是说太咸啦,对不对?下回我烧淡一点儿就是喽。
(正吃着饭,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推门走进来,这就是大丫头。她叫明,今年上初三。)
明:爸爸,(随说随由书包里拿出一幅印的水彩画,得意地说)这是同学送我的,听说是个青年女画家画的。你看这张画好不好?
“上”(接过画来,歪着头望了望):这是一幅有着优美画面的画。在我看来(沉吟了一下),它具有一定的吸引力。这一点,自然跟画家在艺术上的修养是分不开的。然而在表现方式上,还不能说它完全没有缺点。
明:爸爸,它哪一点吸引了你?
“上”:从原则上说,既然是一幅画,它又是国家的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那么,它就不能不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明(不服气):那不成,你得说是什么啊!(然后,眼珠子一转)这么办吧:你先说说它有什么缺点。
“上”:它有没有缺点,这一点自然是可以商榷的。不过,既然是青年画家画的,那么,从原则上说,青年总有他生气勃勃的一面,也必然有他不成熟的一面。这就叫作事物的规律性。
明:爸爸,要是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它呀,我才不会那么吞吞吐吐呢。我就干脆告诉你:我喜欢芦苇旁边浮着的那群鸭子。瞧,老鸭子打头,后边跟着(数)一、二、三、四……七只小鸭子。我好像看见它们背上羽毛的闪光,听到它们的小翅膀拍水的声音。
“上”:孩子,评论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你怎么能抓住一个具体的部分?而且,“喜欢”这个字眼儿太带有个人趣味的色彩了。
明(不等“上”说完就气愤地插嘴):我喜欢,我喜欢。喜欢就是喜欢。说什么,我总归还告诉了你我喜欢它什么,你呢?你“上”了半天(鼓着嘴巴,像是上了当似的),可是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妻:大丫头,别跟你爸爸磨嘴皮子啦。他几时曾经告诉过谁什么!
(原载《人民日报》,1957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