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J.玛萨里克遗书

拟J.玛萨里克遗书

永别了,亲爱的手足:

当你们看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去了。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因为去了的,从来也没有过回报。我可以说的,便是明晨萨宁宫的石阶上,血肉狼藉的那条尸首并不是我。好也罢,坏也罢,我留在你们的记忆里。那记忆,我相信愈冲淡,就将愈清晰。因此,明天不用浪费你们的泪水和鲜花,正如今日你们不必浪费有失自己身份的言辞一样。时间会裁判我的,我逃不掉。

向来法官对自杀者的结论是“神精失常”,我愿意你们知道,有生以来,我没有比今日更清醒。刚才我还在汽车里和司机搭讪。晚饭我没喝一滴酒。我并且还在钢琴上奏了葛瑞克一段夜曲。就算我的葬曲吧!你们尤其不可相信鲁斯先生的话,怀疑是共产党把我从窗口推下去的。他们能蠢到那个地步,自己拆联合政府的台,供给各地黩武政客以口实?你们也可以由我尸身上找指痕呀!不。今夜,房里只有嘀嗒嘀嗒的桌钟,但它是机械的,不足以影响我;窗外是一牙新月,照耀在布拉格的屋顶上,灰而忧郁;但对月亮出神是三四十年以前的事了,我知道它辽远,我也知道它圆缺是循环的,它影响不了我。我甚而清醒到能够预料到一小时后我必然会尝到的痛苦,很短暂,但那依然是痛苦的。(我已抚起脑袋了,这为母亲洗梳过,为情人吻过,如今已微秃了的脑袋,等下便砰然与硬石相碰,即刻脑浆便溅射到路墙上。)我既不够怯弱,也不够勇敢来自杀,然而我居然这么做了。我为什么?

一个人不适于离开本土过久。随着贝总统流亡在伦敦的那些年,我虽然自信代表的是捷克人民的利益,与那七八年的捷克,我终于还是脱了节。我不知道那期间的仇恨是怎样滋长的,一直到了不共戴天的田地。那时,做着民主国家永远联盟下去的好梦的,何止我自己?多少贤达不曾往还欧洲首都奔走吗?谁不珍惜人民的血?谁不认为苦战了十年的世界需要一点休息?谁愿意把世界分为两个,让佛朗哥之流还尸复活?司徒森、戴威思和斯大林不是始终表示世界可以兼容并蓄吗?而从美国施行新政以后,人类生活的社会主义化是已成为定局的了,资本主义早就挂了白旗。及至我由旧金山开会回来,便逢到英国保守党的空前惨败,我为欧洲的进步、光明是抱了怎样的热望啊!和多少人一样,我是痴想着欧洲可以来一场不流血的革命。

终归有人会写出一部希可斯基元帅坠机殒命以后的欧洲——或者说世界外交史,然而在第三次大战以前,这本历史不见得能出现。敢写不敢写还是另一回事,多少档案根本摸不到。等能写的时候,世界上还有什么存在,那就不知道了。然而我认为欧洲的分裂,也即是盟国的破脸,是由那时候开始的。当时伦敦波兰的死硬派如果把公道看得比西方支持更重,至少一个祸根可以除去了。为了中欧命运,当时我曾坦白写过一文,还惹起波兰大使的抗议。这文章是不难找出的。请你们参照那个去研究一下。当伦敦与鲁布林同时有了两个政府时,欧洲的和谐早已不存在了。等到原子弹及跟在后面的原子外交出现,两极化的大势便已完成。两年前的盟友,今日是敌人了;两年前神圣的“是”,今日是不可恕的“非”了。英国的贝文不必死,因为他从始便看清了这个厄运,而且已“适应”了。铁托及摩尔那也不必死,因为他们始终稳站在河的一岸。我却是个梦想者。我父亲多玛士的梦想完成了,因为那时世界是错综复杂的,而不是单纯两极化的。你们放心,有千贯家财万军人马的“第三”方面失败了的,天底下怎样白痴也不会梦想担当那蠢务。我不够聪明,但还知自量。和平需要桥梁,厮杀当儿是用不到那个的。今日是不许想,不许犹豫,是脱下外衣投入战团的时候了——无论投入哪边,生活都比我的有意义。我的死,是由于一个政治哲学的碰壁,一个和平理想的破碎,是和衷共济走不通的承认啊!

我既然委托时间来仲裁,就不必再饶舌了。我流亡前后,及在伦敦期间的演讲信札是已印行了的,我为公事投票的记录你们是有的。根据那些,裁判我。没有署着我名字的,我不能负责。我信任你们那份公平。现在整个民族是在拭目抉择中。对于“左”“右”我愿同时尽一句逆耳忠言。纵使发泄了一时的私怨,恐怖性的谣言攻势,即便成功了,还是得不偿失的,因为那顶多造成的是狰狞可怕,作用是令人存了戒心。为了不替说谎者实证,为了对自己忠实,为了争一点人的骨气,被攻击的人也不会抹头就跑的。你们代表的不是科学精神吗?你们不是站在正义那面吗?还有比那个更有力更服人的武器吗?今日在做“左翼人”或“右翼人”之外,有些做人的原则,从长远说,还值得保持。

桌钟嘀嗒嘀嗒着,时间已晏了。我还可以写很多很多,但方场的钟,沉痛地响了。夜空浮动着远地的舞乐,让青年们能享受时先享受吧!小时候,我挟了书包不知走过那座钟多少趟。它看见过奥匈殖民地的捷克,它看见过慕尼黑前后的捷克,经过八年的沦陷,它也看见了新的捷克,也看见了一个捷克人的死。然而它始终是叮当当当,当叮叮叮地敲着。愿祖国捷克和时间一样永恒。祝福捷克人民。

J.玛萨里克

(原载1948年4月16日《观察》第4卷第7期,收入《萧乾选集》第3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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