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雨人

夏雨雨人

六月连阴

古人云:“春风风人,夏雨雨人。”雨,从古至今,都密切关系着人民的生活。北京,一年雨水不多,但下得较集中,这正符合古语的意义。农历六月是大雨时行的时候,京畿老农谣语云:“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盖五月间苗初出土,正在分苗、耘田、锄草的时候,雨水一多,嫩苗容易烂死,野草反而易长,所以越旱越好。但到六七月间,三伏炎暑,则雨是越大越好。头、二、三伏中,大雨过后,大田里都是水,红太阳又猛照着,高粱、玉米大绿叶子上都是湿漉漉的水珠,老农横着锹,钻进庄稼地里,虽然闷热蒸人,但在那肃静的田野中,听着高粱、玉米“噼噼啪啪”雨后猛长的拔节声,好像听着大地之母的温馨密语一样,止不住心里乐开花了……

北京常年降雨量,平均在四五百毫米之间,而三分之二以上的雨是六七月间降落的。二十几年前,第一次携内子到北京,正是旧历六月底、七月初,在北京住了两个星期,天天冒着瓢泼大雨出去逛,天天湿淋淋地弄得十分狼狈,逛颐和园那天,去时虽未下雨,而一进园子,雨就来了。北京的雨有个特征,夏天雷雨都是过午之后下的,一会儿会雨过天晴,如果是一早下,那肯定是一天。这天起得早,到颐和园时也不过上午八点多钟,雨就来了,这样逛了一天颐和园,也溜溜儿下了一天雨。虽然说站在智慧海前,下望雨中的昆明湖,是难得的奇景,但对一个从上海赶到北京作短期旅游的人说来,淋着大雨逛颐和园,究竟不是美好的记忆,因之后来内子回到南方逢人便说,北京雨水比南方多,随便如何解释都没有用,再也扭转不了这个看法。

在北京,“黄梅时节家家雨”的季节是没有的,“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的境界,也是难得遇到的。所谓“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闷人天气也是少有的。北京的雨,是凉爽的雨。北京伏天,片云可以致雨,不但来得大,而且来得猛,来得快。“早看东南,晚看西北”,闷热一天,下午两点钟一过,西北天边一丝雨云,凉飙一卷,马上就是乌云滚滚,倾盆大雨来了。这时要赶紧找地方躲雨,不然几分钟内,就要淋成“落汤鸡”。旧时单弦演员荣剑尘常唱一个“岔曲”叫《风雨归舟》,有几句道:“西北天边风雷起,霎时间乌云滚滚黑漫漫……哗啦啦大雨赛个涌泉。”说来都是北京的雨景,的确生动。

在北京上过学的人都该有鲜明的记忆吧?大雨时行的季节,也正是忙于考学校的时候。那时暑假升学考试,是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考,并不像现在那样统考。因而当年如初中升高中,考师大附中、四中、育英、汇文四个学校,就要考四趟,一趟两天,便是八天,这八天中常常会遇上几场雨。在记忆中冒雨去参加入学考试,那是常有的事。三十年代中,北大有一年入学考试国文作文题是《雨天》,考时正下大雨,一位考生文章结尾道:“我来考贵校,适逢此时,适逢此题,真是‘天作之合’,如蒙录取,岂非‘天定良缘’乎?”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天定良缘”的仁兄不知现在天涯何处。如果健在,也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当时的雨景,应该还记忆犹新吧。

苦 雨

落雨是自然现象,但却时时关系到人的情绪,“油然作云,沛然作雨”,是喜雨;“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是好雨;“绕屋是芭蕉,一枕黄昏雨”,是诗人的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是离人的雨,而这还不关系到雨量的多少大小。如果“屋漏偏遭连夜雨”,雨下得过了头,那就更苦了,不要说闹水灾,即使弄得屋里屋外全是水,那也不大好受。

北京一年到头少雨,但夏末秋初,则雨水淋涔不断,几乎一年的雨都集中到六七月来下。一个短时期内雨这样多,下水道来不及流,便到处聚水,胡同里,院子里,常常是一阵大雨过后,便成为一个小池塘。《红楼梦》写怡红院中在下完大雨后,堵住水道,关住门,水聚在院子里,把花野鸭子缚住翅膀放在水中凫水玩,写得极为热闹。这很明显的是北京的景象。如果在苏州,天井里一般就不会聚水,房前房后都是河,雨水很快就流光了。而北京则不然。岂明老人昔时名其书屋曰“苦雨斋”,实际上八道湾的房子是很大的院子,前院是大四合,但下完大雨照样满院积水,所以谓之“苦雨”。小时作文,常写谈雨的小文,光阴荏苒,今年又到了大雨时行之际,不禁又想起北京的雨来。

北京近百余年来,有记载的大雨,最大一次是一八九一年,即光绪十六年庚申的大雨,足足下了四十天,永定河的水漫过卢沟桥,城里大街小巷全是水,浅的二三尺,最深处可到六七尺,永定门、南西门(即右安门)外,都是水。不得已关了城门挡水。宣武门地势低,后来水壅住城门不能开,只好从顺城街象坊桥的象坊中牵出两头大象,才拥开城门,这成为北京早年间一桩很著名的趣闻。

有人在笔记中引用了一封王仁堪写给张之洞的信,正说到这年的大雨。信中说:

壶公前辈大人座下,午节得电……都门淫潦,屋壁皆颓。同人唯莲生、仲弢住屋未漏,敝居六十余间,几无片席干处,修葺墙宇,整比书帖,近始复旧……

王仁堪是光绪三年(一八七七年)丁丑状元,后来做过镇江、苏州知府,是很有名的。(莲生是王廉生、仲弢是陈宝琛,当时所谓“清流”。)写信时做京官,住六十多间房的大宅子,等于三进大四合院,大雨之后,照样漏得一塌糊涂,可见北京大雨的厉害了。北京一般四合院,有两点特殊的:一是墙壁大部分不是整砖砌的。过去谚语:“北京城有三宝……碎砖头垒墙墙不倒。”这是外地人很难想象的。除去王府以及特别讲究的磨砖房屋而外,其他大部分都是碎砖砌的,而且不用石灰砌,用掺了石灰的泥,叫作“碴灰泥”砌碎砖。这种墙壁,雨稍微一大,便要一大片、一大片地坍下来了。再有屋瓦下面也是泥,不像南方平铺片瓦,不用泥粘。而且坡度小,水流不急。雨水一大,把屋瓦的下面泥都浸软,自然要漏得一塌糊涂了。

屋漏是十分苦恼的,住在高大洋式楼房中感觉不到,如住在旧式老屋或简陋的平房里,夏天大雨来临之前,如不及早为之备,勾抹一下房顶,到了雷雨季节,房顶一漏,就很伤脑筋了。而且漏处越漏越大,越漏越多,真所谓“外面大下,里头小下;外面不下,里头滴嗒”了。前些年回京,宣南寓所室外搭的厨房漏了,正在雨季,漏时用脸盆等物盛水,叮咚有声,悦耳可听。我躺在床上,三天两头听着屋漏雨声,曾有诗云:

屋漏翻疑鼓板声,中宵倚枕总关情。
宣南未醒秋窗梦,蓟北曾闻玉女筝。
送夏金风期雨后,迎凉天气待新晴。
少陵广厦原奢话,陋巷箪瓢未可轻。

说着屋漏的苦恼,最后却以此诗作结,这倒应了一句老话:真有些黄柏木底下弹弦子,苦中作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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