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小景

端午小景

端 午

北京端午(也叫端五)节是大节,又是初夏风光最好的时候。清人《一岁货声》“五月”有一条写道:

供佛的哎桑椹来——大樱桃来,好蒲子,好艾子,江米儿的、小枣儿的、凉凉儿的——大粽子来——哎……神符。(注:这种市声,音节抑扬,长短断续,很难标点。)

这一大串北京胡同里的五月端阳的叫卖声,既有音乐感又有节令感,直到今天,在我耳畔,似乎还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呢。

端午节是古代的“天中节”,南北各地都流行吃粽子,北京当然也不例外,但有一点不同,北京粽子只凉吃,不热吃;而江南粽子则多热吃,少凉吃。再者北京只包红枣粽子,从来不会包肉粽、豆沙粽、豆瓣粽子的。这是与江南迥乎不相同的,所以《货声》中喊的是“江米儿的、小枣儿的、凉凉的大粽子”。吃粽子重在“凉凉的”,这在江南人或许无法理解,但对北地人却是别有风味的啊!这种风味就在于糯米凉糕。元人欧阳原功五月《渔家傲》词云:“凉糕时节秋生榻。”可见北京人吃凉的糯米食品是向有传统的。

老实说,在端午节的食品中,北京的江米小枣大粽子,并不是全国最好的粽子,嘉兴肉粽、广州豆沙粽都远比北京小枣粽子好吃的多,但是北京却另有一样端午节的应节食品,十分好吃,那倒是别的地方所没有的,很值得一提,那就是“五毒饼”。

饼而名“五毒”,这已是外地人想不到的了,而这“五毒”则又是蝎子、蛇、蛤蟆、蜈蚣、蝎虎子等五样丑恶的东西,这岂不更可怕吗?其实说起来会哑然失笑。因为五毒饼实际就是玫瑰饼。用香喷喷、甜滋滋的玫瑰花瓣捣成娇红的玫瑰酱,加蜂蜜和好白糖等熬稀,加松仁等果料,调成馅子,做成雪白的翻毛酥皮饼,上面盖上鲜红的“五毒”形象的印子,这便是《京都风俗志》所说的“馈送亲友,称为上品”的五毒饼。这样的滋味佳美、色彩鲜艳而又富有浪漫主义想象,以“五毒”命名的饼饵,难道不是最好的艺术创造吗?当然,这五毒也是有来历的,来源于道家。清初庞image《长安杂兴》诗云:“一粒丹砂九节蒲,金鱼池上酒重沽。天坛道士酬佳节,亲送真人五毒图。”这写的是端午风光,也是五毒饼的来历。所谓“五毒”,是古代讲求卫生的一种措施,因为天气渐热,各种毒虫要出来,所以要采取预防办法。刘侗《帝京景物略》说:“插门以艾,涂耳鼻以雄黄,曰避毒虫。”“五毒饼”是人把五毒吃了下去,当然它不能毒人了。滑稽而又风趣。

不过话又说回来,端午节虽然门插蒲艾,臂系彩丝,再加江米小枣大粽子、五毒饼等等,似乎这样的佳节又有好玩的,又有好吃的,十分美好了,但却不要忘了当年这也是一“关”——即一年中偿还债务的“三大节”之一。当年日常生活,柴米油盐,平日都是记账赊购,三节即端阳、中秋、除夕还账。过节固然高兴,但筹借款项还各种“节账”却是令人伤脑筋的事。《都门杂咏》端阳云:

樱桃桑椹与菖蒲,更买雄黄酒一壶。
门外高悬黄纸帖,都疑账主怕灵符。

“灵符”就是《一岁货声》中最后所说的“神符”,即“钟馗像”之类的东西,贴在门口,也挡不住来要节账的债主,这是当年端午节的苦恼。如今自然没有,就只剩下端阳节的欢乐了。

民间文学作品,常常反映了各个时代极为生动的民间岁时风俗,这种资料,比文人学士的作品还要生动。清末“百本张”岔曲《端阳节》云:

五月端五街前卖神符,女儿节令把雄黄酒沽,樱桃、桑椹、粽子、五毒,一朵朵似火榴花开瑞树,一枝枝艾叶菖蒲悬门户,孩子们头上写个王老虎,姑娘们鬓边斜簪五色绫蝠。

这支曲子是无名氏的作品(“百本张”是出版者,非作者),写得多么漂亮!五毒一词,与粽子并列,现在一般人就不理解了。说的就是五毒饼。另有桑椹,北京讲究五月端午吃黑色桑椹,说是吃了黑色桑椹,夏天不沾苍蝇,这也是传统的说法,考其原始,也很难知道其道理了。

节赏·耍青

北京人历来就十分重视过端午节,俗语就叫作五月节,把它和八月节——中秋,正月初一过大年,并称为“三大节”。这三大节不只是游赏宴乐的节日,也是经济上结算的日子。商店中要结算,要收账;住家户要还“节账”。另外机关的差役,家中的佣人,常去吃饭的饭馆的跑堂,常去看戏的戏园子的看座的,都要给以开赏,谓之“节赏”。如果还不起节账,开销不出节赏,就叫作“过不去节”,就得想办法借钱过节。《越缦堂日记》咸丰十年端午日记云:“还各店债,付芷郎钱六十吊……借得叔子京蚨满五十吊,付仆从节犒四十吊。”这位大名士,旧京官的李慈铭老爷,当年就是经常过不去节,要借钱来开销节账和节赏的。

清代的穷京官,如翰林院、国子监、礼部、兵部等等,俸银俸米都很少,又没有什么大权,外快相对也少,而平日开支甚大,外面买煤、买米、买菜,一律立折子赊账,连看戏、吃花酒等正当及不正当娱乐,都是不付现钱,一律赊账,平日花天酒地,随意作阔,但一到节下,就要发愁打饥荒了。因而当年不少京官,平日靠赊欠借贷过日子的,一到节下就分外忙碌。不过端午节是一年中第一个大节,实在周转不灵,还可以向债主子说句好话,推到下节,不过有些节赏是非付不可的。因而目空一切的李慈铭,也不得不借钱付“仆从节犒”了。

北京的端午节,正是榴花照眼、新绿宜人、不冷不热的好季节,正是外出游耍的好时候。北京没有大江大河,历来都没有龙舟竞渡的风俗,可是端午外出游耍,却一向都十分盛行。而且游耍的地方也很多,如天坛、金鱼池、满井、高梁桥等处,都是游人集中的地方。所谓“为地不同,而饮醵熙游也同”。这些游耍胜地,现在除去天坛而外,其他地方基本上都不存在了。这里稍作介绍,聊存春明掌故吧。

金鱼池在天坛北,是金代的鱼藻池。《燕都游览志》记云:“鱼藻池在崇文门外西南,俗呼金鱼池,畜养朱鱼以供市易。都人入夏至端午结蓬列肆,狂欢轰饮于秽流……”前人记载金鱼池的诗文很多,都把金鱼池说得十分美妙,可是几十年前看到的金鱼池却都是一汪臭水,及至读到《日下旧闻考》所引明初孙国敕《游览志》文字,说到“轰饮于秽流之上”,才哑然失笑,金鱼池大概从古就是浊流了。

所以读到前人的文字记载,也不能完全偏信,本来是很脏的地方,形诸文字时却写得十分漂亮,迷惑了许多后来的人,发了许多无聊的感慨。从金鱼池自明代初年就是秽流这件事情,也可以悟出不少道理来。

如果说金鱼池是污浊的地方,那满井、高梁桥的确都是好地方。满井,明人袁宏道的《满井游记》曾经生动地介绍过,不过后来人们很少去了。高梁桥则是两水夹堤,垂杨十里,从明代到前几十年,一直是好玩的所在,只是后来可供游玩的地方多起来,也就没有人再去欣赏这野趣了。而且后来端午节出游,也不再列入重要项目。在北京的生活中,所谓“耍青去,送青回”(彭蕴章端五诗,见《松风阁诗钞》)的风俗已慢慢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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