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扫码听书
接下去的两句：“伏虣藏虎，乳血飡肤。”“虣”字有的版本作“甝”，《古今文选》选这篇文章的时候把它注音成gàn，不大可靠，因为它在《广韵》下平声“二十三谈”这一韵，胡干切，应该是hān，音同“酣”。那么“甝”是什么意思呢？白虎，老虎的一种。“伏虣（甝）藏虎”，“伏”就是说埋伏了“甝”这种可怕的猛兽。“乳血飡肤”，“乳”字本来是名词，比如牛乳、母乳，是用来喝的、饮的，所以此处引申为动词；“飡”，通我们常常说早餐、晚餐的“餐”字，另外它还通“飧”字，念作sūn，那么现在它不是“飧”的意思，是“餐”字的意思，动词“吃”。荒凉的广陵城里边，到处都伏藏着可怕的猛兽，“乳血飡肤”，喝人的血，吃人的肉。“肤”字本意为皮肤，但是在这里指肌肤、肌肉。“伏虣藏虎，乳血飡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崩”是倒下来的，折断的，崩倒的；“榛”是丛生的草木，很杂乱的，这些草木就“塞路”，堵塞得道路都不能行走得通了。“峥嵘古馗”，“峥嵘”两个字是很深远、很黑暗的样子；“古馗”，我们常常说四通八达，而九达的道路叫作“馗”，那么现在，从前行人行走的路，变成如此荒凉、古老的道路，“峥嵘”——显得这样幽深，茫茫一片，被杂乱丛生的树木堵塞了，很阴森。
“白杨早落，塞草前衰。”“塞”念作sè时是动词；我们念sài时是作边塞的意思，名词。“白杨”是一种植物，高大的落叶乔木，生长在北方，叶子很大，叶柄很长。每当有风吹来的时候，叶子摇动发出很大的萧萧的声音，听起来很荒凉、很凄凉。“白杨早落”，白杨树刚到秋天，叶子就在秋风之中簌簌飘落，也是很凄凉的景致；“塞草”呢，“前衰”，提前、很早就衰落、枯黄了。为什么说“塞草前衰”呢？本来是说在北方的边塞，比较寒冷的地方，草木都凋零得比较早。而广陵城并不是北方的塞外，那么鲍照现在为什么也说它是塞草？其实他这里实在就是形容、描写广陵城的荒凉，这种凋敝的样子好像是塞外一样，“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棱”字本来是我们常常说的棱角，那么凡是说很严厉的样子就是有“棱”。“棱”字在这里形容霜气严寒。秋天天气慢慢地变凉，寒冷的气流扑在我们人的身上觉得很严寒的，很凌厉。“蔌蔌风威”，风吹得很强劲的时候发出来的声音，我们听上去就感觉到这个风的强劲，是簌簌的风力，感觉到这个风威力的强大。“棱棱霜气，蔌蔌风威”，是写秋天的这种荒凉、寒冷的样子。那么，在这样的天气下草木就如何呢？“孤蓬自振，惊沙坐飞。”蓬是一种植物，蓬草，每当到秋天的时候，它的根就枯折了，它的茎就折断了。秋风一吹，折断的蓬草就随风飘转。白居易有一句诗：“辞根散作九秋蓬。”“辞根”，离开它的本根，枯萎折断，随风飘转。特别是那些孤生的蓬草，旁边没有依靠，没有伴侣，所以风一吹来它就更容易折断了，这就是孤蓬。“自振”，“振”是被拔起来的意思，我们常常说振拔，就是它很自然地自己就被拔起来了。不用加什么外力、人力，而是风一吹，蓬草自己就折断了，之后就被拔起来了。“孤蓬自振，惊沙坐飞”，沙当然是说沙石了，沙石被簌簌的寒风吹起来，受到惊动了，所以说是“惊沙”。这个“坐飞”的“坐”字用得很妙，李善的注解说“无故而飞曰坐飞”，解释得很好。“坐”字本来是不动，无缘无故地飞起来，就叫作“坐飞”，也就是横飞、乱飞的意思，沙石因风而乱飞于空中。
后面两句：“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秋天的时候，不但满眼都是荒凉的样子，“孤蓬自振，惊沙坐飞”，还可以看到“灌莽”。这个“灌”字是丛生，我们常常说有乔木、灌木，灌木都是比较矮小而丛生的草木。“莽”当然就是草莽、草木的意思。广陵城里边现在到处都是丛生的草木。“杳而无际”，“杳”是说深远，望过去一大片都是深邃的草木，“无际”，没有边际，草木都长满了。大家一定还记得，我们刚刚开始讲这篇《芜城赋》的时候，说繁盛时期是“廛闬扑地，歌吹沸天”，满地都是屋舍、里巷，而现在却到处都是灌莽了，深远杳渺，没有边际。“丛薄纷其相依”，“灌莽”跟“丛薄”这两个词，实在是相对、相当的两个词。“丛”字当然是丛生的意思；“薄”是草木相交杂，念作bó，其实我们实在应该把它念成bò，这也是入声字。丛生的、交杂的草木很纷乱，互相纠缠在一起，长得很密的样子。“依”是说依靠得很近，长得很繁密。一堆一堆的灌莽生长在这个荒野上，长得很深邃，望不见边际；还有纠缠在一起的“丛薄”，丛生的草木，相互交杂的，也是长得很繁密。
下面我们再接着看：“通池既已夷，峻隅又以颓。”我们讲到过，在广陵城全盛的时代，那里的建筑是“划崇墉，刳浚洫”，挖掘了很深的护城河。那么，当年的护城河到今日如何了？是“通池既已夷”。“通池”就指的是这些城壕、护城河，既然已经是“夷”，高的东西把它削平叫“夷”，低的东西把它填平也叫作夷，“夷”即是平的意思。他说，那个通池、城壕，现在都已经被填平了。当年是“刳浚洫”，挖得越深越好。而当年费尽劳力挖的这些“浚洫”，现在却“既已夷”，那么下一句说“峻隅又以颓”。“峻隅”就是说高峻的样子。“隅”本意即角落，这里指城隅，就是城墙的那个墙角，泛指城墙。当年的广陵城是“刳浚洫”“格高五岳，袤广三坟”，但是现在，高大的城墙“又以颓”，坍塌、倾倒了。高大的城隅也已经坍塌、倒坏，“通池既已夷，峻隅又以颓”。所以，第二节跟第三节形成一个很明显的对比。
“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直视”是说眼睛一直地向前看去，可以看到千里之外的地方，看到很远。而千里之外的这么广大的一片地方，只看到些什么呢？“唯见起黄埃。”只看到那“黄埃”，“埃”是说尘埃，只看到那些黄土、黄沙随风起舞。“起”是被风吹起，随风飞动的样子。到处是一片风沙，“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凝”是说安静下来，“思”是深思，当我们心神安定下来寂听，“寂”是寂静，静静地听的时候，听见些什么？听见飞沙走石、狼狐嚎叫的声音。于是“心伤已摧”，真是使人心里面哀伤。哀伤到什么程度？哀伤到“摧”，摧折、碎裂的样子，极言其哀伤，我们常常形容人心里边的哀伤时说断肠、心碎，就是觉得心都碎裂的样子。这个“摧”字，注解上引用了《后汉书·列女传》里边，应该是蔡文姬的诗，说：“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当她要从胡地回到中原来的时候，不得不把在胡地所生的小孩子留在那边，所以说“念我出腹子”，想到我自己亲生的儿子，现在就要分离了，“胸臆为摧败”，我的胸怀都为之而摧伤、碎裂了。“摧”是摧伤、碎裂的意思。所以“凝思寂听”，是“心伤已摧”。这一段写广陵城的荒凉，也是极其感动人的。
（胡静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