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弟,你去喊大伯,唐踩到烂玻璃了。”
“嗯。”
那里站着的四个小孩,也和家乡不同。他们站在竹林下,叶摇碎冰声。农田一角,踩中碎玻璃的男孩,圆脸憨痴,平头墨眼,扎进脚跟的半环形玻璃块正丝丝掉红,他还在没心没肺地嬉笑,再敛声好奇,为何同伴神色凝重?
从田坎过来的父亲,小跑步态,原是匆匆焦急,待看到儿子脚上的伤势,也就开始慢步闲行。冬日里,有了阳光照耀,闲去耕植劳获,人们操心的,又有不同,只为享受,既享受寒阳枯景,也享受人聚情合。若真在局中,却也看不透彻,忽略了外景,只担心意切难真。
“唐,你不痛啊?”大人问男孩,语气中带着些许寒阳的慵懒。
“痛什么?”男孩低头往脚底看去。
是不痛,嗯,有点点疼,啊……好痛。男孩就地坐下,抱脚哈气,龇牙咧嘴,就这样,还把那看作同伴的调皮之作。
“没得喃样大问题,把玻璃抽出来,敷点蜇蛛网就好了。”
“在你这伤口还没好之前,你不能吃糯的东西了哦。”
“啧啧,你这玻璃是不是看准日子扎的哦,刚好过年这两天,有好东西也不得吃喽。”
“这么冷的天,穿喃样凉鞋嘛,真的是,自己找罪受。”
今天他家杀猪,几家几户聚起来,看到脚底淌血的男孩,都会打趣几句,吆喝拉猪时,做一点本就不多的细琐事,男人刮毛剖肚、理脏翻肠,女人洗菜切肉、生火做饭,各自忙完各自的,就全围坐在炉火旁,谈天说地中,静等妯娌们的手艺。年年相同的菜式,今年是咸是淡?人人关心的收获与前景,是应得的赞誉还是合计帮扶?
男孩的父辈,加上堂兄弟,共有九人,整整一大家子,喝酒的男人坐一桌,小孩坐一桌,妯娌们站在灶台旁,顾火添菜。上菜了,和往年一样,芹菜粉肠、干椒猪肝和小炒瘦肉,每张桌子各分两盘,交叉摆放,再在炉火正中煮一锅鲜肉,便各自拿起筷子,等女人们发话。
“再等哈,锅里还没放香草和花椒,等我去拿来,再多煮哈子。”
受伤的男孩坐在竹条沙发上,脚跟蒙着一层黑网,作为一个伤员,吃喝必有人伺候。他的眼睛扑闪泛光,不能和孩子同坐一桌,让他无奈,被限制活动的他,眼巴巴地看着,看着大人们吃喝随意,东问西答,总结一年得失。真希望有人能夹几截粉肠给他,喊一声,再望过去,盘中连芹菜都不剩一根,把空盘递给他,笑他油水拌饭,猫着身从别处给他藏了些,“被骗了吧”?明天除夕,希望各位对他好一点!
第二天,人人跑前跑后,走进走出,繁忙之中有着不知疲倦,母亲洗衣扫地、清猪头煮猪头,父亲四处帮衬、贴对联贴门神,都想把家顾好,不愿折了面子。有同伴喊他的名字,早就厌烦久坐的他,起身单腿蹦跳前行,双手左右扶撑求稳,等赶到声源,却发现:同伴们已然忘了他的存在,三人正忘形地打着四角板。他的心中虽有少许怨愤,但就这样看景,也挺好。
鞭炮声声响,余音袅袅绝。猪头熟透的人家,燃起的鞭炮声震彻环宇,一家接着一家,不曾断序,刚烈之音,在大山间回荡流连,与之相辅的,青烟弥漫,笼罩四方,似有雾霭千重,又像光影叠生,整个世界,真是热闹非凡,却和他无关。
“唐,过来烧纸了。”爷爷在叫他。他的爷爷矮小精瘦,蓝衣蓝裤,蓝衣内还穿了好几件薄衣裹暖。
把猪头从血口到下巴正中连线,劈至脑髓,洗净煮透后,在正对堂屋门的院坝里横放一条高长凳,将猪脑壳装盆放在长凳上,再在神龛下、堂屋门旁和长凳下各分放一叠长钱、板钱和三支香。
猪脑壳的摆放也有讲究,鼻子朝上朝前,扁嘴衔着猪尾,以此祈天敬祖。
“唐,你去点火炮。”
三处香纸从里到外依次点燃,男孩的爷爷把一根燃起的长香递给他。红亮的香头正逐步蚕噬着未有的光阴,忽浓忽淡的青烟忽沉忽散,余烟缠绵,烟线纠织后,如薄纱掠影,既虚无不存,又幻影幻物,手捧抓不着,却唤人心神不稳。鞭炮声响起,炮声冲天,龙吟虎啸时,威震山林,长啸不止,又是谁家的炮声,揽过了传承的喜庆?
“唐,进来作揖。”
爷爷站在堂屋里,男孩瘸身跨门,走到神龛前,面对祖先灵位躬身拜上几拜,祈求保佑学习。他虽双腿并拢,脸色肃穆,心中的小心思,却不如爷爷想得那么多。瞄到有人端走了猪头肉,小孩跳跑到厨房,恨不能马上加入分食鼻唇耳朵和猪尾巴的家人中间。
“你那伤口还没好之前,不能吃这些东西。”
“少吃一点还是可以的。”
还是能吃一点。猪尾巴最抢手,眨眼间就没了,之后是鼻唇耳朵,再就是瘦肉。忙完这些事,才下午三点,该做年夜饭了。
以爷爷为家,父辈兄弟四户能围满两张方桌,先是选择每种菜样各一盘共九种,再以三三方格端到堂屋里的大方桌上,八个席位各盛小半碗米饭和几滴杯中酒,燃鞭放炮点香烧纸后,把杯中酒全倒在神龛前的火焰上,就得吆喝起哄吃饭了,一家十五六个人,不想热闹都不行。
有酒的喝酒,喝不了酒的喝饮料,一人倒七杯,杯杯有情谊,推谈嘬饮,和气礼敬。年年有鱼,必备大菜;牛腩毛肚,定量解馋;炒鸡炖鸭,味妙鲜香;再有鲜肉腊肉肥肠粉肠蔬菜瓜果,全端上桌。桌上杯盘分明,吃的喝的都有,再饮一杯后,晚辈夹菜让筷,长辈连赞懂事,只谈家长里短,真算其乐融融。
晚饭过后,女人开始收拣擦桌洗碗,男人还继续未完的话题,小孩们则端一杯饮料,东走西串,看自己想看的,想自己愿想的。
男孩坐在一角,电视跟前,坐等春晚幕起,也等亲人再聚,每年都有,早已成了习俗,共赏那文武争艳。
窗外爆竹鸣闪,五光十色,映亮了半边天,也让这天明白:人为的世界是何等多彩。再一声炸响,又能换一种光色,有人在攀比中装饰此景,对此还真是羡慕不来。
屋外顽童的嬉声不断,所行所为,好玩而已。借着檐下夜盲,顽童们又起了新兴致:捉迷藏,既藏在柴堆草垛间,也藏在门檐房柱后,既有白天下的死角,也有夜色中的鬼影出没地。夜色的伪装还真是可怕,让胆小的人不敢妄断前行。
本来顽童中有男孩一角儿,但现在他只能听听这声了,要是有伙伴肯来陪他坐坐多好。藏在黑暗中,无人能找到的他们,无聊且寂寞,还剩心虚,虚人虚鬼,也虚心虚神,再看小空间外的炫亮大世界,目眩神迷,人也就迷离着走进其中,走到男孩身旁,共赏那红灯绿火,光华轮转泯灭间,家人们,要珍惜一年中难得的一聚。
到点了,小孩每人一把糖,顿时心甜嘴蜜,脸上的笑容也乐得开花,把世界都惊艳得喜红。殊不知:在这喜红色的氛围里,阴风中,草木摇枝摇叶;可曾有:在那喜红色的红包下,激动着,默算钱多钱少,再忽地藏到身后,要交给母亲保管。
大年初一,天色阴了下来,黑云丝丝团团,不争也不怒。万物铁则,有阴必有阳,天地奉阴,人情为阳,其中以家人情为最,不管有事无事,均愿围坐成一圈,嗑瓜子展笑颜。新年第一天,除了吃喝玩乐以外,谁也不能做其他杂事,新鲜的板油需要现熬,还是先去把油熬了吧。
四个女人走进厨房,各有分工,切肉烧火,翻炒舀油,再来点闲言闲语,顿时笑声如潮,只以厨房为世界,不让别人听见。
“你们几个不要玩了,快去上坟。”
每家点一个小孩,结伴去上坟,小孩的欢乐宇宙不为时间地点而改变,变了的外在,总要有其他人承受。男孩坐着、看着、听着、笑着、沉默着,挥手烤火取暖,偏头死盯地面,有一只不愿冬眠的小蚂蚁,在坎坷的道路上前行,过眼云烟枯景,只有它自以为是世界。
本家的一位叔叔拖着几根柏香树枝进了厨房,用来熏肉,同行的,还有几个没去上坟的小孩,听说是油锅中的连铁炸熟了,今年总算少了几个人和他们争抢,可以多吃几块。
“唐,你要不要吃连铁?”
“要。”
“快去坐好,要是你的脚一直不好,我们还难得招呼你。”
已经跳到厨房门口的男孩,不得不返身坐回火炉旁,心痒着、燥热着、等待着,小碗端来的几块连铁,和大量瘦肉油渣,裹蘸几点辣椒,入口之后,辛辣脆响,能刺激得毛孔直冒热汗。
上坟的小孩回来时,正好饭点,把背篼放在阶坎上,里面的刀头、酒瓶、香纸和剩余的鞭炮,先凌乱放着,饭后再整理。到哪家座谈玩牌的男人们回来了,把衣服紧一点,双手插进衣兜,脖子缩进衣领,哈声呼气地走着,眼神被冻灭了,麻木无光,抹去了家人不存在的世界后,才有点滴温存。
古时传下来的,这天,他们不吃米饭,以甜米酒为汤料,先煮一锅汤圆,再是用清汤煮粉,两者选其一,总有符合他们胃口的食物。
这天晚上,留给人们的休闲时光,男人们四处走动寻找牌友斗地主,女人们四人成对打双生,小孩照例放烟花、捉迷藏、弹弹珠。男孩还坐着、看着、听着、笑着、沉默着,坐取炉中火,看人手上牌,听屋外人心喜,笑他人所笑事,静闻爆竹声声明光起,闲想风鸣凄凄水影稠。
空中的乌云是何时散开的?因为心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