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眼见的,不一定是真的,就像眼前这座塔楼,形体虚幻,不似实体,倒像蜃影,西斜的光芒投射后,在地面留下无际余影。他坐在这影下,静等辉光无踪,又让夜月沉沦,大脑却还不能活跃半分,还沉浸在无尽悲痛中。
再一清晨,太阳升起,石兽之下,他还坐在影中,身后的高楼又一次挡住了黎明的曙光,让人不敢有半分希望。大城市自有大城市的轮齿,朝阳铺洒而来,把凸高的建筑照得透彻,余下的光在建筑罅隙间折转,最后在斑驳的地面裁下一小块不菲的光页。
稍一时瞬,这条街道不再冷清,人影渐密,略有闲心者,还能看一眼那久坐不动的人,为何用无彩的双眸紧盯路面?街面一尘不染,洁净非常,似有活水不断冲洗一般,该有的本色一点未变,已有的异尘一丝不沾,有一团揉纸掉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被海风一吹,它也能不见踪影。
街上并无车辆行驶,也没异虫来往,很是单调,能看见的,只有人和人为的物,心灵光鲜的他们,既把身上的衣穿得赏心,又把陪衬的景理得悦目,人人衣着亮丽,物物借光成影,只余得叛逆的草木,被剪折平齐,不能再入人眼。
头顶热烫,光轮何时到的正中?眼底神光流转,他竟已能视物。真有光来,他倒还不愿接受了,俯身躲到兽影里,倚着兽身,石体冰凉,竟能刺骨寒心。
腹空如洗,舌干唇裂,吞舌蜷腹,还能延续半刻人生。默算时间,原来到了第三个日头。煌煌大日,熠熠流光,凡尘绿景,黯影浊金,这晚冬的太阳,为何有了酷夏的温度,让人心都不能得到片刻满足。
他撑起身来,不顾全身骨肉酸痛乏力,只愿再活半生,活得自在。毕竟,在别人控制的世界里,做一点自己想做的微不足道的事,才能无愧于人生。
“老板,吃粉吗?”
“嗯。”
先喝汤润喉,再进食果腹,等有余力,该走了。以前的那些有什么用呢?带足现金,其他的,全扔了吧!
沿大路前行,看得到的景,漫山荒草,寒风拂面,草枯叶黄下,一切山影尽是土色,偏又留存几点墨绿,让人误以为骨气尚存。
哪里来的冷流?无力摇晃枯草,倒也懂得借力水汽压迫自然。在这之外,人呢?如无必要,他们不愿掀起半点反抗。水汽凝冰,薄薄的一层覆盖群山,起初风响可破,却不料越积越厚,叫人再也无能为力。几天前的阳光呢?太阳轮回后,冬天的日头又一次败落。
他缓步走在路上,小心前行,兴许是有了人为的造物,硬化路面的冰层融化得出奇地快,只在路沿还有少量冰片残存。除此之外,他还要面对的,就剩这低温了。
经过几天行程,他已经认不出此处地界,能看到的,不过山中村景,山体巍峨浑厚,村寨房舍成片,大地银装素裹,天空晦暗昏沉。路侧的山林之中,几分钟后,又看到了一棵深山含笑,一颦一招手,和它的同伴一样,洁白的花朵开满枝头。按理说,和季节同色的它,本该不易辨别,但它白得太过异常,花瓣无暇,蕊丝纤长,和它一比,这透彻的冰倒像是含了许多杂质,不那么纯净。
身上新买的黑色紧身羽绒服,穿着真是碍事,把帽兜盖过眉线,又要靠它依存取暖。手上无事可做,伸手握起一块冰,想知道冰化时的丝丝耳语,却被冰冻得生疼。不自量力。把它抛到林中,砸中一大片碎冰哗哗落响,让这死寂的世界能多一点安慰人心的鸣铃之音。就这样,每三步扔一块碎冰或石子,权当有人陪伴。
细雨旁落,人影无处安放。道边有一栋孤立的两层楼房,前不挨村,后不接店,孔砖砌成,没粉刷没贴瓷,窗户空洞,墙角荒草倾俯,内里有三个孩子聚在火堆旁,或蹲或坐,搓手言笑,有着自己的新奇物,也就不必在意别人怎么活。
“小朋友,我能进去烤火吗?”
“可以的,叔叔,进来吧。”
进去后的视感,平房砌成后就不再管顾,整个儿荒废凄凉,无门无窗无地板,地面尽是枯草碎石弃料。他站在门前,盯着那火,现在燃成了呛眼浓烟。
“叫你少弄点马桑木,你偏不听,现在好了,火熄了。”
“看看红薯熟没熟。”
“把马桑木捡出去,放点干柴进来。”
“叔叔,进来坐嘛。”某个男孩让开一坐凳,蹲在一旁。三个男孩本来两蹲一坐,现在三个都蹲着,各忙各的。
“谢谢。这种天气,你们怎么不待在家里?”
“家里不好玩。”
“我们来这烧红薯的。”
那个安静的小男孩未曾说过一句话,把火堆中的马桑木码到一旁后,又默默地往火堆中添放干柴。火势渐熊,驱除寒意后,红薯也熟了。
“叔叔,你要不要吃点儿?”
“不用,我不饿。请问这里离镇上还有多远?”
“有点远,两个小时的路程。”
“叔叔,你不是本地人吗?”
“我是外省过来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小孩子的警觉性还真是不易隐藏。
“旅行,走走,看看。”
“那你晚上住哪里?”
“酒店或者旅社。我要走了,不然今晚赶不到镇上,三位小朋友,再见。”
“拜拜。”
人生的旅途,无外乎走和停,相伴前行的,终将是镜花水月、水沫泡影。他站在旅社门前,注视街道那侧的菜场。
清晨的菜场,静谧之中突兀了几处动序,格外醒耳。菜摊上码放的蔬菜各自默契;肉摊上正哐哐地劈猪砍骨;鱼池里已经有了快死的鱼,翻着白眼;女环卫工在拖铲扫地,去污除垢;药店女医师打着哈欠,却还注意门庭仪表;其余旁人,全在其中各自穿插。各色人中,有一个衣服洗得发白,裤面粘有多处黑痕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同样穿着的男孩,男孩手中提着不下五斤肉;两人骑上摩托车走了,男孩坐在油箱上,任由脸上挂笑的父亲护着。
再一看,家家贴联挂灯,户户刮瓷洗窗,这景这物,原来已至年夜,只是,为何这里过年不似家乡那般隆重?